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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婆娑果
新浪微博:@婆娑果1

一千三百二十一年了,你又爱上了我,而我也还在。我们……可以与天斗。千年万年,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说:

系列文第三篇,终于公布的少惜的身份。然而对主线并没什么推进,毕竟我们没有主线……

从前我喜欢那种男女主互相虐对方的戏码,最近改邪归正,喜欢看别人虐他们(……)。我用后妈的手段向各位证明,一段互相喜欢的感情,即便没有第三者、没有误会,也可能十分悲凉。嗯,我跑题了,上面我说的东西和内容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你觉得我欠揍,那就看完全文之后再来打我吧(手动无辜),嘿嘿嘿嘿……

楔子

世有罗生门,人能与鬼通。

凡人辞世,心有执念者,可来此地。许来世十年寿命,换门主放行,以解心中执念。

其存八十载。

如今,消失已有千年。

中秋的早上,镇上来了一个流浪的姑娘。她一身脏污地昏倒在街市,棺材铺的老陈看她可怜,便将她收养。

老陈是个缝尸人,一双眼睛可通阴阳。他说那些逝者会给他讲故事,讲述他们生前的罪,还有死后仍不能释怀的恨。待将他们的尸身修补齐整,冥府的鬼差便会来将人接走。

因为老陈总是喜欢说这些人们听不懂的话,所以镇上的人都不大喜欢与他来往。流浪姑娘的到来给了老陈生活的希望,他常常摸着她的头对她说:“阿梨,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你救了我啊。”

其实,这姑娘也是个怪人。

人们问她来自何方,欲去往何地,她通通都回答不出。只说自己名唤阿梨,老家的庭院中,种了十多棵梨树。她生得瘦小,胆子却大,日日陪着老陈宿在棺材铺中,也不知害怕。老陈教她缝尸,她学得很快。绣花针穿过逝者皮肤,一针一线,没有丝毫的犹豫。镇上的人都说:“怪物老陈给自己养了个小怪物做童养媳。”

“那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卖烧饼的花大娘朝着来买烧饼的老陈啐了一口唾沫,她的声音很大,引来周遭看客的嗤笑。

一贯好脾气的老陈攥着烧饼红着脸与花大娘争论道:“你诋毁我倒是没关系,可阿梨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你这般说完,可让她以后如何嫁人?”

孔子曾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切勿与女子吵架。尤其是花大娘这般年纪的女人,纵然你有天大的道理,也争论不过她。老陈本就口舌笨拙,又如何会是花大娘的对手,最后不但没有吵过人家,反而被抓乱了头发。

一直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的阿梨,转身走回了棺材铺。她的表情实在太过平淡,如同她日日缝补的那些死人一般。

许是畏惧了流言,老陈开始四处托人给阿梨说亲,想要趁早给她寻一个好人家。无奈他们之间的流言实在太多,即便阿梨生得天姿国色,也不会有正经人家的公子愿意娶她。更何况她日日与死人为伍,围裙裹身、麻布包头不修边幅,没有一点儿美人该有的样子。

她对老陈说:“我不嫁人,留下来陪你。”

“哪有女孩儿不嫁人的?”

“你不也从未娶亲?”

“因为我娶不得。”老陈笑得温和,“算命先生说我命里克妻,娶不得亲的。再者说,谁会愿意嫁给一个日日与死人打交道的缝尸人呢?”

“没关系,我又不打算嫁给你。”阿梨将碗中的饭扒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道,“我也不可能嫁给你。”

老陈四十岁,生了重病,日日咯血不止。他说看到了冥府的鬼差,他们就要带自己去往另一个世界。他摸了摸阿梨的头:“十三年了,为何你的模样较之从前一点儿未变?”

“因为我并非是人。”

老陈叹了口气,转又笑出声来:“原来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同我讲话的,也非我同类。”

阿梨皱眉反问:“你很失望?”

“为何失望?倒是委屈了你,在这棺材铺内陪了我这许多年。”他又吐出一口血来,脸色浮现出回光返照的潮红。他说,“人固有一死,我是见惯生死之人。所以你也不要伤心……阿梨,你看,是阴差来了。这一次,他们是要带我走的……”

老陈没了呼吸,混浊的双眸久久未曾合上。

阿梨伸手抚平他的额头,合上他的双眸。她轻轻笑道:“这是我第五十次为你合上双眼,早已习惯了,哪里还会伤心?”她望向那角落里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浅笑悠然,“这次来接他的是你啊。”

眼泪沿着她的眼角滑落,配着她的笑颜。

那模样,可真是好看。

江南碧波阁的少当家周慕外出时无意间遭了对手埋伏,被砍下一条手臂来。周老阁主年近半百,只得他这一个儿子,平日教育时虽说免不了打骂,可被旁人伤成这样,也是又急又气。碧波阁发布告示遍寻天下名医,老阁主许诺只要有人能医好自己的儿子便许白银万两以报对周慕的再生之恩。

断臂再续,这种事情的难度等同于让死者复生。世人便是再贪财,也知此事绝无可能。觊觎那万两白银的医者很绝望,医不得儿子的周老阁主更是绝望。

然而,告示贴出去的第三天,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出现在碧波阁的大门前。她摘下斗篷上的兜帽,露出一张称得上精致的小脸,挥了挥手中的告示,表明自己的来意。守卫上下打量她一番,实在不相信她有令人断臂再续的本事。可老阁主已是病急乱投医,纵是骗子也要试上一试。

少女经由指引,行至周慕床前。

周少阁主正躺在一个美人的怀中,吃吃喝喝,没有一点断臂后的伤感。他挑起眉梢,看了女孩儿一眼,不屑的目光渐渐转为惊艳。他蹭到床边,用自己尚在的那只手臂捏住了她的下巴:“小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阿梨。”

“姓什么?”

“没有姓氏。”

周慕皱了皱眉,调侃道:“既然你延续了自己父母的血脉,又怎会没有姓氏?莫不是不给小爷脸面,所以才不肯告诉我?”

她冷冷地看着他,未曾回答。

周慕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自找没趣,默默嘟囔了几声她的名字,转又笑问:“阿梨,阿梨?梨子的梨,梨花的梨,你为什么叫阿梨?”

“我夫君曾在院中为我种下满园梨树,为此我便将名字改作阿梨。”

“你有夫君?已经成了亲?”周慕的脸突然纠结在一处,想他断臂苦痛之时,怕也便是这种表情。他默默退了回去,寻求安慰般重新依偎进那美人的怀中,“既然如此,我便不要你救。便让那断臂烂掉,让我自生自灭便好。”

阿梨静静地看着他,似是自言自语般解释道:“父母之命,两家之约,因此成了亲。新婚之时,他许诺我会白头偕老,可他食言了。换言之,他死了,死了很多年。连着他一同没了性命的,还有那一院子的梨树。除了我的名字外,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闻言,周慕坐直了身子:“那我可以高兴吗?”

“不可以。”阿梨捧着周慕那条断臂缓步走上前来,屏退左右,从绣包中掏出了针线。那是寻常的缝衣针,普通的银丝线。

银针穿过断臂与周慕肩膀处的切口,疼得他嗷嗷直叫。他哭丧着脸质问道:“你这般做,缝上的也不过是一条废掉的手臂罢了,还是用不得的。我阿爹近来脾气不好,劝你快些离开,免得误伤了你。啊,你轻点,别缝了!啊,救命啊,你放过我吧……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言语轻薄,求求你放过我吧。”

阿梨停了手,可那断臂也不过才缝合了一半。然后,她寻来香炉,将一包不知是什么的香料撒入其中。这香薰燃烧半炷香的时间,阿梨便又提起了针线。

周慕被吓得拎着一条断臂缩进了墙角,说:“你别过来,这条手臂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阿梨没理他,反手便将他按在了床上。针线再入皮肉,却没了先前的疼痛之感。周慕还伸手去戳了戳肩膀上的伤口,果然没了疼痛之感。

“姑娘,既然你有如此良方,先前为何不用?”

“忘记了。”阿梨轻声回应。

缝完,她截断丝线,手指抚过那断口的缝合处。

周慕的断臂渐渐有了知觉,他轻轻动了动,有些痒,有些疼。这滋味不太好受,可他切实地感受到那手臂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有些激动,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了阿梨:“小美人,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我能安上它,便能卸下它。”阿梨淡淡地说道,“松开我,不然打死你。”

周慕乖乖地松开了手。

少阁主断臂重续,除肩膀处还有缝合的痕迹外,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老阁主高兴得说不出话,大摆宴席,款待阿梨。席间,他举杯称赞道:“姑娘年纪轻轻便有此等医术,不知师承何人?”

“一个无名之辈,旁人唤他老陈。”

老阁主皱了皱眉:“倒是从未听说江湖上有这样一位神医。”

“他非医者,是个缝尸人。”

老阁主脸色一白,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只好转移话题,命人将先前答应的万两白银为阿梨奉上。阿梨却言:“我不要银子,只想寻个落脚的地方。”

她想留在碧波阁,寻一个僻静处,长住二十年。

“一个女子,没名没分地住在碧波阁也不好。倒不如直接嫁给我,做少阁主夫人。”周慕黏上前来,拉着阿梨的手腕便跪在地面,“父亲,我要娶她,求父亲成全。”

闻言,老阁主干咳一声,险些呛了自己。

阿梨甩开了周慕,直言她不想嫁,让老阁主不必为难。老阁主则表示,让他为难的并非阿梨,而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周慕自幼便喜与院中的姑娘们玩耍在一处,长大后更是花心,看到一个便喜欢一个,想要娶回家的更是不计其数。老阁主怕影响碧波阁的名声,日日处理这等桃色之事。

他叹气道:“姑娘,并非老夫不想让你嫁给慕儿。只是慕儿玩心太重,老夫怕他耽误了姑娘。”

周慕咋了咋舌,哪里有这般调侃儿子的爹。

周慕此番似是动了真心,他赶走屋内那些莺莺燕燕,日日捧了大把的礼物往阿梨的院落跑去。阿梨对他却始终不冷不淡,他送礼物,她便收下。他说爱她,她便敷衍。他命人为她做了几十套嫁衣,她看了看,轻声回应:“你未曾爱我,而我也不喜欢这些嫁衣。”

阿梨住在碧波阁的第三年,周慕已彻底了却自己在外的桃花债。他还记得初见时阿梨与自己说的话,她的夫君曾给她种下满园的梨花。于是,他亲自买了树苗,跑去阿梨的院中一棵连着一棵地种上。

他没什么经验,要么浇多了水,要么挖浅了坑。整整折腾了三个月,这树苗才有了生长的迹象。

他满怀欣喜地喊着阿梨的名字,却始终无人回应。他慌忙闯进了她的屋子,其间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阿梨的身影?周慕慌忙派人四下去寻,谁料因太过着急,竟呕出一口血来。

医者来看,只能说出“脉象虚滑”等让人听不懂的术语。

周慕迷迷糊糊地喊着“阿梨”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至双唇干裂。

老阁主知他这是动了真心,慌忙派人四处寻找阿梨。

后来,消失的阿梨自己回来了,她坐在周慕的床边,双眸平淡,无波无澜。周慕睁开双眼,一把将阿梨扯入怀中,压着她的颈子将她按到自己身前。他说:“阿梨,许久未见。”

她在他耳边蹭了蹭:“我一直在你身边。”

“真好啊……”他眨了眨自己蒙了雾的眼睛,“又能见到你。”

“夜冥,一千三百二十一年了,你又爱上了我,而我也还在。我们……可以与天斗。千年万年,不死不休。”阿梨坐直了身子,哽咽着不让眼泪落下来,“你这一世,实在太窝囊了些。又哭又闹,还喜欢躺在女人的怀中。可总比上一世要好,上一世啊,你叫老陈,日日守着棺材与死人。与一个中年妇人吵架都吵不过……可你还是很温柔……”

他的身子,渐渐凉了下来。

黑离自角落走出,他说:“这一世,还是我来带他走。”

“上路吧。”她擦干眼底的泪痕,淡淡地道。

黑离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天界有一位上神,号少白,乃天帝之子。他虽无固定神职,却拥有篡改他人记忆的能力。你可前往神庙,燃香寻他。只要你肯将夜冥自记忆中抹去,诅咒便会消失,你们再不必受这诅咒之苦。”

“你说的这种事情,孟婆汤也做得到。可我为什么要忘记他?”阿梨抬起头来,眼底有泪水滑下。她一字一顿地道,“我们要与这诅咒斗到最后。”

阿梨路过烧饼摊,驻足看了那卖烧饼的女人许久。

这是花大娘,那个与老陈吵架还占尽上风的花大娘。可此花大娘却非彼花大娘,转世轮回,相貌未变。她还在卖着烧饼,只是性子稍稍温和些许。看到阿梨后,她热情地招呼道:“姑娘,要买烧饼吗?”

阿梨怔怔地点了点头,掏出银子,塞进花大娘的手里。

就在此时,花大娘的儿子突然跑了过来。他拿着一个风车,一边跑一边笑,衣服与小脸都弄得脏兮兮的。花大娘一把将孩子扯过,轻轻在他身上拍了两下:“你这孩子,怎么这般淘气?还不快回家洗洗脸,脏得像个泥猴子。”

孩子看到了阿梨,便冲着她笑了笑:“姐姐可真是漂亮。”

阿梨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烧饼塞进孩子的手中。她略显自嘲地笑了笑:“世事还真是奇妙,那一世你们还吵得不可开交,这一世却成了母子。她最讨厌的男人成了自己不得不倾尽一生来疼爱的男人,轮回之事,竟真是有因果的。”

孩子听不懂,只是傻傻地问道:“姐姐住在哪里,以后我可不可以去找你玩?”

“街头有一间棺材铺,我是那里的缝尸人。腌臜晦气之地,你还是不要去寻我比较好。”

这一世,你父母俱在,无伤无痛。虽无荣华富贵,却该一世太平。我只想远远看着你便好,太过贴近,反会伤了你。

棺材铺,还是老陈的那一间。

年份久远,朝代变更,独这一处,在阿梨的保护下留存至今。定期会有人来修复与打扫,所以阿梨打开门时,并没有什么叠灰重重的倾颓之相。

在过去的一千年里,她为寻夜冥走遍人世万里河山。他生活的每一处,她都会买下来。只待日后他归来,她便要拉着他重走一番这些道路,然后调侃他。她会说“那年我寻到你时,你还是个到处甩鼻涕的小鬼。你家里人仗着有钱,便给你买了一个童养媳。谁料买一个死一个,算命先生说你是天生克妻,得生饮鸡血才能解命。你又哭又闹地被人按在那里,我远远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我笑凡人的无知,也气自己当年的自私,逼你发下那恶毒之誓”。

千年前,他们本是夫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是罗生门与万和堂的联姻,是他们出生前便已定下的亲事。

嫁过去前,她从未见过那罗生门的少门主,只听父亲言其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是武林年轻一辈的翘楚。只知他名唤夜冥,喜穿一袭黑衣,为人有些冷酷无情。出嫁那日,阿娘为她理好长发,遮了盖头,并交代道:“罗生门不比家中,有些事情不能由你胡闹。切记要学会忍耐,事事顺着你夫君,婚后夫妻才会和谐。”

她皱了皱眉,猜想自己的夫君该是一位不讲情理之人。

花轿落在罗生门前,她缓缓走下,却因看不见路被绊了一下。这一摔,怕是真要丢尽罗生门与万生堂两家的颜面。慌乱之中,她跌入一个怀抱。再后来,那人便未曾让她下地,一路抱着她去拜了天地。

罗生门做的是死人的生意,所以礼法之中还增了一项拜谢鬼神。来自万和堂的她不必守这份礼节,便站在一旁,俯身静待,以表敬意。她不安分地撩起一点盖头的缝隙,想要偷看传说中风流倜傥的夜冥公子究竟生了怎样一张脸。她没有失望,因为她的夫君的确生了一张极其好看的脸。好看到即便他可能脾气不好、性情暴躁,也可以被人原谅的一张脸。

婚房之内,他掀开她的盖头,眸色温和,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熟悉。

“你见过我?”她脆生生地张口问道。

夜冥摇首否认:“不曾见过。可从今日后,你我便是夫妻。我会保护好你……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她想,他从前一定是见过自己的。

夜冥为她种下满园梨花,并为她更名为阿梨。她喜欢梨树,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她的夫君夜冥。

罗生门所做的“死人生意”并非贩卖棺材等入殓之物,而是真的能与鬼通。逝者辞世后,心中有执念未消着,无法转生。报仇雪恨也好,向生者托付自己的心意也罢,罗生门都会代而处之。而逝者要付出的,则是他们来世十年的寿命。

来罗生门拜访的鬼有很多,许下的愿望也是千奇百怪的。她常常问夜冥:“这些人为了这些愿望便付出十年的寿命,值得吗?”

“这些愿望是哪些愿望?”他摸着她的头,柔声问道。

“向仇人复仇我倒是可以理解,可刚刚那人只想让你给他的妻子带一句话,便付出十年的寿命……是不是太不值了些?”

“因为他爱他的妻子,所以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阿梨出了事,莫说十年寿命,便是永世不得超生……”夜冥的话说到这里,便被阿梨捂住了嘴巴。

她嗔道:“呸呸呸,说什么傻话。你我无冤无仇夫妻一场,你便这般想要咒我出事?”

夜冥笑了笑:“你说得对,我怎么可能会让你遇到危险?”

她笑了笑,转又拄着下巴问他:“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

“如果你离开我怎么办?”

“不会。”

“如果你纳妾的话怎么办?”

“不会。”

“那我们发誓吧,如果你娶了别人,那你娶的人都会死。”

“好。”他答应了,便是誓言。既是誓言,便永不会改。

其后夜冥无数次转生,这条誓言都追随着他,也造就了他所谓的克妻之命。

夜冥教给了阿梨许多东西。道法仙法,医术算数。那认真的模样就像一个临行前的父亲欲将自己的毕生所学都传授给自己的孩子,不是怕所学失传,只是怕孩子什么都不会,日后无法安身立命。

自嫁给夜冥后,阿梨便再未见过自己的家人。她每每想要回家时,夜冥便会想出诸多借口进行阻拦。阿梨未曾多想,只道夜冥喜欢黏着自己,便想着等年节之时再备好厚礼回家去。

直到那日子时,有一前来祈愿的女鬼突然唤她一声“小姐”。

那个是一个老妪,微微佝偻着身子。阿梨不识此人,怔忪在原地。

老妪上前握住了阿梨的手:“小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夏荷啊。”

“夏荷?”

那是她在万和堂时的婢女,自幼同她一起长大,如今算来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会老成这般模样?”

“六十年了……小姐,自您出嫁,到如今已有六十年了。夏荷苟活至今,只想再见小姐一面。却不料生时无缘,死后在此地重逢。小姐不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会老成这般模样。小姐当问自己,究竟所处何地,怎么至今还是当年出嫁时十五岁的模样?”

她转过身来,看到了夜冥。

“夏荷此言何意?时间当真已过六十年?”

“重要吗?”他问她,“与我在一起,又何须管外面的时间变化。”

阿梨微微一怔,转又笑道:“有你足矣,外间之事,的确并不重要。”

这句话才刚刚说出,便有一道天雷从上空劈下。

第一道,在空中炸裂开来。阿梨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罗生门的上空竟包裹着一层透明的罩子。天雷将那罩子炸出一道缝隙,而后是第二道,第三道……七道天雷终于将这罩子炸得粉碎。而后,第八道天雷劈头盖脸向阿梨袭来。夜冥将她护入怀中,用自己的脊背生生接下那一道天雷。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别怕,我在。”

阿梨伸手抱住他,摸了一手的血。

第九道天雷降下,罗生门已消失不见。伺候他们起居的侍女也好,穿着黑袍子喜欢装模作样的长老也罢,通通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降下天雷的神明自云端飞下,冷声笑道:“不愧是龙子狴犴,在幻化出这些亭台楼阁后还能布下这重重结界。可你擅离冥府,盗取他人来世寿命,只为许她一人长生。天帝看在你父亲的情面上,愿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个女人,必须死!”

阿梨躲在夜冥的身后,稍稍探出一点头。

“你可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她的身上,是她引诱了你欺骗了你,才让你做下这许多错事。再将那些本不属于她的寿命还回去……这样处置,皆大欢喜,也免得你父亲伤心。”雷神盯着阿梨,幽幽地冷笑道,“区区人类,为你而死,是她的造化。”

夜冥拔出了剑,说:“如何处决我,你现在说了不算,因为你得先打败我。”

雷神震怒,天雷滚滚而来。电光石火之间,阿梨突然想起前世之忆。

果然,他们是见过的。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七子狴犴,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冥府收之,宿在三生簿旁,辅佐判官。有罪者,他一眼便能看出,并吞食对方的灵魂。

夜冥的真身,便是狴犴。

那日他有些困倦,便走了神,将一个不过犯些撒谎小错的女鬼看成了大奸大恶之人。加之腹中饥饿,他张口便咬了过去。三魂七魄一半入腹后,他方才察觉事情不对。想要再吐出来,却是为时已晚。他虽犯了错,判官却因其身份无法怪罪,便直接将那女子丢进了轮回。

如此这般,那女子无论转生几世都会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

夜冥心有不忍,便入人世去寻。那姑娘,果然成了傻子。

傻姑娘已经八岁了,话还说不清。被一群孩子围着拿石头打个头破血流,却还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夜冥上前将她拎入怀中,并替她赶跑了那些野孩子。

姑娘除了知道自己名叫阿梨外,什么也不知道。听邻居说,她自幼便父母双亡,人又痴傻,也就没人愿意照顾她。邻居看她可怜,偶尔施舍给她几个馒头,供她度日。夜冥找不到可以照顾她的人,只好暂居人世,陪在她的身边。

他从未照顾过人。

更何况是阿梨这样一个失了一半魂魄的傻子。

他要给她洗脸、喂饭,要教她人伦纲常、世事变换。他吞了她的魂魄,便将自己的心头血赔给她。原以为三年五载她便会恢复神智,自己也可功成身退,却不料十年过后,她仍是初遇时那副痴傻的模样。她会看着他傻笑,会不顾男女有别在他面前乱脱衣服,也会抱着他磨着他给自己讲那些鬼怪的故事。听着听着,她便睡倒在他的怀中,嘴角兀自挂着那抹甜甜的笑。

十八岁的阿梨很漂亮,虽然身子有些瘦小。

那日夜冥有事暂且离开,却不料镇上的萧员外竟突然找上门来。他觊觎阿梨美色已久,又知她是个痴傻姑娘,便想趁机轻薄于她。阿梨拼命反抗,却反被压在床上。她反手操起床头的花瓶便砸在那萧员外的头上,彼时她的双眸有愤怒有恐惧,只是再无往日里的痴傻模样。萧员外受伤大怒,下手欲发狠了起来。

突然,他停住了动作,而后便似失了魂魄般跌倒在一旁。

夜冥回来了。他有些焦急地将阿梨扶起,而后似乎又有了怒意:“你何时恢复了神智?”

五年前还是七年前……她便不再痴傻,头脑已如常人一般。人变得聪明了,对夜冥的依赖感却是一点儿未变。所以,她才会继续装疯卖傻,因为她不想夜冥离开。

她喜欢他。喜欢他的容颜,喜欢他为自己梳辫子时的温柔,喜欢自己犯错误时他对自己的严厉,最喜欢的是自己遇到危险时他那着急的模样。可他坦言,之所以会对她这么好只是因为曾经的愧疚感。她不知他究竟因何愧疚,只知若这愧疚能让他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那何不让他一直愧疚下去?

果然,自己的确太自私了些。

她垂下头,低声道:“你要走了吗?”

“若我走了,这种人再欺你该如何是好?”

“那你不走了?”

夜冥未曾回应。

阿梨又垂下头去:“我变聪明了,你生气了?所以你还是要走?”

“笨蛋。”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不走。”

他不走,她却走了。

那日,她独自外出,欲为夜冥采摘山上新开的梨花酿酒。恰逢天降暴雨,途经山涧,她失足落水而亡。夜冥护住她的尸身,一路追其魂魄至冥府。他带不走死魂,只能寻其转世。

此世,她再不是那痴傻的孩童,而是万和堂的大小姐。

凡人自有一死,可见惯凡人生死的夜冥不舍阿梨再次离开自己。于是,他以法力幻化出罗生门。为逝者办事,换其来世十年寿命。将这些寿命通通加在阿梨的身上,她便可长生。如此行事,触犯天条,冒犯冥府。纵然其父乃九天神龙,却也无用。他也只能劝得雷神给自己留些情面,所以雷神才有那番劝说。

“凡人之身,却妄想长生。想要得到这许多,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败于夜冥之手的雷神冷笑着祭出天帝原本的法旨,那是天罚,也是诅咒。

妄想永世不死的阿梨,便予之长生。

原本长生不死的狴犴夜冥,则入人道,受转世轮回之苦。

他们想要生生世世在一起,那便让他们生生世世在一起。只是夜冥每一世都会失去上一世的记忆,并且每一世都不会再爱上阿梨。若是爱上,便会恢复过往所有记忆,并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死亡。

一千余年,五十余次的分离。她被磨得没了脾气,却兀自记得自己当年拉着夜冥的手,许下的誓言:“我们一日是夫妻,便生生世世是夫妻。诅咒也好,天罚也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年。

第五十三世,她寻他寻到得早,可以在棺材铺中看着他长大。

十年后,棺材铺内送来一具尸身,是夜冥的转世,那烧饼铺的少年。花大娘抱着他哭得不行:“他才十八岁啊,从未犯过什么大错。却被山贼所杀……我可怜的儿子啊。”

“是啊,他从未犯过什么大错。”阿梨抱着少年的尸身,突然大哭出声,“世世轮回,生生短命。活得最久的是老陈那一世,却又是一世孤苦。他虽取人来世寿命,可也是那些人心甘情愿的,双方各取所需,又何罪之有?纵然有罪,杀我便是,何须如此折磨于他……”

哭诉中,有一抹白影突然出现在棺材铺。

上神少白看了看阿梨,认真地问道:“姑娘怀中所抱,可是在那冥府断魂的神兽狴犴夜冥?”

阿梨止住了哭声,哽咽道:“你才是兽。”

少白抽了抽嘴角,不想说话。

少白此行,非是有人燃香来寻,而是想要前来收拾妹妹少惜昔年贪玩闯下的祸患。

当年夜冥与阿梨所受诅咒,乃少惜所写。

少惜是神,却不是什么为人喜欢的神明。她是诅咒之神,凡人向之祈愿,便可诅咒他人。当然,诅咒他人,自己也会遭受反噬。因此,少惜在人界的神庙极少,仅有的几座也是破败不堪。她与兄长少白不同,若无人类信奉,便会魂飞魄散,葬于太川。

少白心中担忧,便命向自己祈愿之人去给妹妹上炷香。无须诅咒他人,只需诚心。可许愿之人日后若对他人心怀恨意,那诅咒之愿便会生效。同样,反噬也会生效。

雷神同夜冥原有过节,所以在领旨前往问罪之前,他向少惜讨来那名为天罚的诅咒法旨。少惜闲来最喜看人世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在不知那法旨有何用处的情况下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编撰出那样一个折磨人的故事。

后来,她偶与冥王喝茶,知晓此事,便觉心中不安。无奈自己乃诅咒之身,无法轻易出现在人世,便央求哥哥少白来处理此事。

少白叹了口气,将那写满诅咒的法旨交给阿梨:“撕了它,诅咒便止,一切回归最开始的模样。他还是那个吃恶者魂魄的狴犴,而你会重回寻常人类之身,生老病死,再无长生。或者你可以不撕它,继续享受永恒的生命。若是心怀愧疚,我便替你抹除有关于他的记忆。任他转世投生,与你再无瓜葛。”

阿梨撕了那法旨:“多谢上神,解我多年夙愿。”

然后,她的头发渐渐变白,容颜渐渐衰老。她看到了冥府的鬼差,便迎上笑道:“这次,你们要带走的人,是我。”

尾声

姜国新生一位小公主,才一出生,就伴着满园梨香。皇帝遂为之取名阿梨。

同日,公主寝殿出现一只黑猫。它看着小公主,拱起腰背,伸了个懒腰。

然后,它爬上房梁,旋身一变,化作夜冥的模样。

少白在一旁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这一世,换你等她长大。” OYBooTNS1e/pyHfKSBoDDondLaPtuDEk4FkPAVKNEJhZMP3FJiMELvAOb/DNp4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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