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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故事

文/鹿聘
新浪微博:@鹿聘

“我不会死,告诉陛下,我以腐刑代死刑。”他抬头,向她清冽地一笑。

鱼背能与她喜欢的男子成婚,花了三个小心机。

“咦,表兄,这是何人写的文章,可否引荐?”

实际上她爱慕上文章的主人,是在见到这篇文章之前,这是第一次小心机。她自以为不着痕迹,然而表兄李陵轻声一笑,不去细究少女的心事。

“这是我的表妹柳倩娘,将军李广大人的外孙女,家人都唤她鱼背。”李陵终于将她介绍给了那个青年男子。

一身紫衫,衬得男子皮肤苍白,像大病初愈,身板却坚韧,眼神亮得像上元节挂在天鹤楼前的灯笼,他的眼神低在拱起的手袖下,声音温柔笃定:“在下司马迁。”

他的头再度抬起来,对鱼背礼貌地一笑。

席间李陵凑到鱼背身旁,低声取笑:“如愿以偿了?”而那时鱼背才恍然发觉,司马迁的目光早已不在她身上了。

她虽以欣赏文章为借口,见到了心上人,却更加烦恼。后来一切都得益于李广利那莽夫,正是李广利对她死缠烂打,她才可以向父亲央求要躲避一阵子。正找不着适宜人家,鱼背贿赂了表兄李陵,让他不失时机地提出了司马迁的府邸。

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她却更加烦恼——不仅每日只有晚饭时刻才见到迟来的司马迁,他用饭时也严谨恪守,一丝不苟,只向挨近面前的盘碟伸筷,似乎每一筷下去的饭和菜比例都一样。

鱼背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她是李广将军的后人,父亲是闻名的书画家,她从小受熏陶,先是在墙壁上画小动物,后来正经学画,其中尤擅山水。

“我听说年关将近,公子却因为事由无法还乡,我为公子将故乡带到眼前了。”

一幅画卷抖落铺展,正是黄河龙门的壮丽风景,熟悉的山光水色被缱绻的笔法勾勒,司马迁双唇微张,凝神瞧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

“过完年,我便要出京师,去江陵、庐山、齐鲁,遍访各地,搜寻史料,何必耽误你。”说着,他将画卷收起来。

这些话正中鱼背下怀,她挑眉一笑:“既然要去这么多地方,没人绘图怎么行!公子你编纂史料,我正好将那些地形地貌都画下来。”

司马家从周宣王时期便出史官,世代修史,她知道他不会拒绝一个画师随行。

大婚的前一夜,她听说司马家的公子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一天不出,冲过去跌跌撞撞地推开门,见他垂头坐在床上,一身素衣。他抬头,面如皎月,七窍缓缓流出一点乌黑的血渍。

“既然成婚,便要对姑娘你负责,我方才给自己的星盘占卜,星象显示一生坎坷,它从不骗人,既然如此,你还执意要嫁我吗?”

司马家不仅出史官,兼修天文星象,尤其他更是此中造诣高者。

“哪怕你明天就横死呢,死在婚堂之上,与我拜头的那一刻,我也想嫁。”她笑道。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开心,子长是个很固执,容易让人生气的人。”她年老的时候这样对自己的女儿念叨。

哪怕是本应甜蜜恩爱的新婚,在长途跋涉中,他们也不断地赌气。渡江那一晚,正逢过节,江面上有许多系着彩带的游船,美酒香气扑鼻,丝竹管弦不绝,扶栏上许多美人嬉笑。他不喜欢热闹,而鱼背最喜欢热闹,她费了半天唇舌也无效,只得委屈地与他乘在一艘朴舟上。

谁知后半夜她熟睡中被贼人掳去,而他竟因为看书一时不察,幸好最后被渔夫所救。

入姑苏城那一日,她计较于他在路上与一个戴斗笠的姑娘言谈甚欢,在马车上一直出言挑刺,最后被揭穿,恼羞成怒地下车,然而他竟然真的不等她,高声叫车夫径直驶去,将她抛在了路边。最终,她走得满脚起泡,红肿着眼回了客栈。

登九嶷山那日,听说永福寺前有一棵灵树,交一贯钱便能领到福牌,上面刻着夫妇二人的名字,将福牌挂在灵树上,就会夫妇恩爱。她当然想交钱,却又被他拒绝。

这件事是以往失望的引子,她跑了出去,傍晚才回来,发现司马迁坐在房门前,手捧一沓画纸,他笑道:“你每晚都带着纸笔爬上屋顶,原来是做这件事。”

每一张画纸上画的都是星星,是过去无数个夜晚的星星,它们的形状位置大小都不同,因为它们每晚都在移动,这在鱼背眼中是最美妙的事情。她是个爱动的姑娘,却沉心静气持之以恒地做这件事,从五岁开始。

“我遇见子长的那一天,可不是表兄将我介绍给你的时候,而是在更久更久之前,记不清是什么节,我偷跑出家,站在最高的天鹤阁上看星星。我盯着一颗星星,停下了手中的笔,因为它一直在动,然后我低下头,看到那颗星星的位置有一个人……原来是因为你在走动,所以它也在动。我匆匆下楼,一边抬头看星星,一边找你,最后与你撞了个满怀。就这样,我喜欢上了那个星星都跟着他走的男人。”

“子长,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谁都可以呢?那个时候,如果会画画的是另一个女人,是不是她也可以呢?”

她说完这些话,就回了京城。

没过多久,司马迁也从外地赶回。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他们再也没吵过一次,因为他们很少说话了。

他的父亲去世后,他继任太史令,编写《太史公书》。鱼背在家中,听闻了李陵表兄的噩耗——李陵向天子请命,率五千丹阳兵袭击匈奴,败之被擒,做了匈奴的俘虏。

天子震怒,一时间朝中上下都在唾骂李陵,司马迁却站了出来,为李陵求情。

李陵此刻是天子的逆鳞,一是因为李陵自主请缨,天子嘉许了他的勇气,如今他却降了;二是天子派出了李广利率领的主力军在前,却连连战败,他因为是外戚而获得这次机会,朝中早有流言陛下任人唯亲,而李陵只有五千兵,战绩却比肩李广利,显得陛下任人唯亲,用人失策。

天子向来刻薄猜忌,司马迁立即被打落入狱。雪上加霜的是,第二年传出李陵为匈奴操练兵马。虽然后来证实这只是一场误会,司马迁却被盛怒的天子判处了死刑。

“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天子下达死诏前,会给夫君您一个时间自缢而死,保全体面。”她已经心如死灰,轻声对他说,仿佛只是在劝他喝一碗热汤。

他一身破败的囚服,盘腿坐着,瘦削的脸庞有乌黑的干渍,却一直低头用力地在竹简上写字。周遭环境极差,干草堆弥漫出腐臭,饭菜已经生出绿色绒毛,他依然在竹简上写字。

鱼背知道他在写什么,这是她夫君的此生挚愿,完成《太史公书》。

“我不会死,告诉陛下,我以腐刑代死刑。”他抬头,向她清冽地一笑。

她捂住嘴,泪水奔涌,转头回家。在案上颤抖着手写和离书,她不断地回忆起他从前做过的那些过分的事。

大婚前一夜,他宁愿咒自己一生坎坷,都不想与她成婚。

北上渡江的时候,他说:“我不喜欢那些大船,你要去自己一个人去好了。”

入姑苏城的时候,他说:“小女儿家嫉妒吃醋的样子,真不好看。”

登九嶷山的时候,他说:“那些福牌没多大用处,都是骗你囊中银两的,妇人家最好骗钱了。”

之前他对她不好也就算了,这次他竟然要如此折辱自己。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写,襁褓中的女儿哭起来,她急忙去哄。哄着哄着出了神,她想到了一些事情,忽然破涕为笑,怔怔地对女儿说:“那次我在小舟上被贼人掳走了,你爹爹好晚才发现,就见他站在船头,指着贼人大喝一声‘不准动我夫人’,真像个大侠。谁知他一迈步,竟然跌落水里去了,溅起好大水花,哈哈哈!若不是渔夫将他打捞上来,说不定他都先我一步去了。记得姑苏城那回呢,他与那戴斗笠的姑娘谈笑,没想到是因为给我买葡萄,我磨破了脚走到客栈,当天晚上,我说罚他为我剥一晚上的葡萄,他竟答应了。”

说了一会儿,她的眼中又泛起泪光,她拿着写好的和离书,又将它撕毁。然后,她抱紧女儿,准备去狱中接回她的夫君。

男儿甘愿受腐刑,此后一生就要尊严扫尽,受人指点,但她的夫君不是。

司马迁出狱后,成为可以进出宫门的中书令。她每回乘轿出行,都会因为丈夫的事情受到议论,但她从来都一笑置之。《太史公书》修订完成后,他没有选择将其呈给陛下,而是交给妻子保管,天子对他恩宠恢复,与他一同出行。

临行前,她心中一直有件担忧的事——他之所以在世人非议下活了这么多年,全是因为《太史公书》,如今已经完成,她害怕他会轻生。

“不必担心,此次陛下会途经姑苏,我给你带跟当年一样的葡萄回来。”

司马迁在四月底的时候收到家书,上面说她近日来请了无数大夫,却束手无策。她得的是无先例的疑难杂症,本来只是三月底感染的一场小风寒,她以为几服汤药下去就妥帖,这次却来势凶险,截然不同。

她在信中一副轻松的语气,但他明白那不是世间任何一种病,而是天命。

许多年前,他折损了十年阳寿,在大婚前用星盘占卜了一卦。

算的不是自己,而是她,她会暴毙于未来某一日,被天上某一星宿吸干精气。他是司马家最卓越的史官,同时也是这个朝代最杰出的星象家。

他在《天官书》中总结天运,根据星象推断朝代兴衰的规律,他通过星宿的运行速度与周期,预测人事变化,他最无法接受的是窥见了她的死亡。

当夜他从天子的宴席中早早抽身,回到府邸,面对满满一柜架画纸。那是他向她讨要过来的,近几年每一个夜晚的星图,她即使老了,也在不间断地观察着、描绘着。

柜架被推倒,无数雪花片似的画纸纷纷扬起,就像灰尘被惊散,纸张零落地朝天上飘去——月亮在吸引着它们,百姓看过去只是白鸟的羽毛。

过去几年星辰的位置交汇融合,绘成一幅崭新的星图。这张星图无比巨大,它遮天蔽日,盖住了原有的天空,就在京城的上方,在那个老妇人的上方。

他用一张假的星图,隐瞒了天道,在这之下偷梁换柱,用剩下的生命与她交换。

“北上渡江那一晚,你不是说要上花舟吗?我不喜欢太多人,江上的景色那么好,我就喜欢只有我们两个人待在一块儿。后来我为了救你,摔到水里,你还哈哈大笑,真是没良心的家伙。”

“入姑苏城那天,我假装在马车上抛下了你,其实一拐弯我就上了茶楼,看着你在下面慢慢地走。世间女子吃起醋来大多面目可憎,你却宜人得很,我喜欢看你这副模样。”

“那天你问是不是什么女人都可以,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到死了我也不知道,毕竟我这一生,只有你这个小女子而已。”

京城百姓们不知道,无数个夜晚中有一次很特别,悬在他们头顶的星空是假的,他们只记得有一个晚上,星星格外令人心醉。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陛下将他秘密处死,或者他自杀,一直以来众人都向我打听,但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愿意去追究,他是个不讲信用的老头子。”数年后,她从尼姑庵中走出,这样对自己的女婿杨敞说道。

她削发为尼,躲在庵中,直到王权更迭,才将《太史公书》交给自己的女儿女婿。

“他最心爱的就是这部书,不是我。”

“我最讨厌子长了。”她撇着嘴,活脱脱像一个负气的少女。

后来女婿要接她回京城养老,她不愿意,孤身一人去游历山水,重经他们新婚后去的地方。有个叫永福寺的地方,门前的灵树已经挂不下福牌了,但她还是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福牌——当年子长不乐意挂福牌,她自己偷偷挂了一块。

“咦?怎么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福牌?”她吃惊地问,手指向了树冠中心的那一块。

“师兄常提起这件事,说有一天晚上,他如厕时,瞧见一个黑影将银两放在台阶上,然后拿走一块福牌,爬上树将那块福牌藏在了最茂密的后边儿,难道是这块?”小沙弥说。

她手中一筐葡萄坠地,骨碌碌从山门前滚到百级台阶下去。 di71xXR/QgpUMo6pdBLF3cSiiFMeS52b7nyUiVp7Nw0gnxqLo0QoBNGJdugOMH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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