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宫·庭院深深

文/璇央
新浪微博:@璇央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他还年少,与那个同样才十多岁的少女并肩坐在宫城的高墙上,少女壮志凌云,说要做人上之人,而他却笑着说——我只求坐拥万金,纵情到死。

作者有话说:

尝试着写了一种比较特殊的男女之情,在这篇文里,我的男主和女主是以一种平等的、类似于友人的模式在相处。写到最后,我自己都分不清楚主角之间存在着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但我觉得这不重要了。他们有着深厚的羁绊,可以为了对方赴汤蹈火,这就足够了。

咸德十二年初春,北朝陈留王殷子徵在入宫拜见君王的路上,调戏了一个美人。为此,素来宠爱他的皇叔罚了他二十廷杖。

因为被他言语轻薄的那个美人不是寻常女子,而是荀知,南朝来使荀知。

殷子徵记得那是个烟雨蒙蒙的清晨,雨雾缥缈如江南贡上的轻纱。他在细雨中骑马走过御道,恰好遇上一行人从紫宸殿内走出,为首的是个女子,容颜绝丽如天人,却不知怎的竟做男儿打扮,穿一身朱红官服。

殷子徵出神地盯着她,身旁的宦官留意到了他眸中的惊艳,低声道:“殿下,这是荀知。”

南朝荀知大名鼎鼎,即便北朝人都有所耳闻。

南帝昏庸荒唐,但他最出格的地方,不是他修了多少宫阙,打了多少败仗,而是他居然起用了一个女人为官,并委以重任,让她在短短数年之内便成了南朝的御史中丞。

有人说,那位荀知其实是个有本事的女子,南朝的国祚得以在风雨飘摇中苟延残喘,便是她的功劳——但持这种说法的毕竟是少数,世人多以恶毒的口吻谈论这位貌美御史与南帝之间的苟且,附会出千百般的流言。

远在洛阳的殷子徵早听说过这人的大名,他好奇地策马上前细细打量这人。

他的目光如此直接,荀知不可能感受不到,于是她转身,大大方方地朝殷子徵行了个士人的揖礼。

宦官不住地使眼色给殷子徵,但殷子徵好似忘了荀知的身份,全然以欣赏的口吻赞许道:“早闻荀御史风姿卓绝,子徵仰慕已久。”

荀知轻笑,不卑不亢。

“荀御史何不留在洛阳?过阵子洛阳牡丹盛放,而御史之姿容,比牡丹更当得起‘国色天香’四字。”

闻言,荀知身后的随行官面色一变,将这话当作了挑衅。时逢南北交恶,战事不断,且南边渐落下风。将南朝使臣扣押洛阳的事,北人不是第一次做了。

荀知淡淡地道:“金陵亦有春景美不胜收,若陈留王喜欢,也大可以南下长住金陵。”

这是她作为一个南朝使节在言语上的还击。

谁料殷子徵即刻接话:“好呀,我早就想去南边看看了。”

闻言,跟在荀知身后的南人面面相觑,这才明白他们真是高看了殷子徵,他才没有什么暗讽什么挑衅,这就是说话不经脑子的……纨绔。

荀知倒是笑了笑。

殷子徵便也笑了,他笑则纯粹是因面前美人展颜的风姿使他心中愉悦。

就这样,二人在紫宸殿前匆匆一晤。他们的这一次会面很快便传到了皇帝耳中,北朝的君王即刻下令将殷子徵拖下去杖责二十,理由是殷子徵唐突了南朝使节。

殷子徵倒是觉得自己无辜,辩驳道:“唐突?我和那位荀御史分明是相谈甚欢。”

等到伤好后,他特意赶去拜会,却得知南人几日前就已踏上归程。听说荀知口齿伶俐思维机敏,从皇帝手中讨到了不少的便宜。

“可惜了,洛阳之大,却没有能比得上荀知的人。”殷子徵十分惋惜。

他身边的长史闻言哭笑不得地问:“您早已及冠却迟迟未娶,难不成喜欢荀知那样的女子?”

“有何不可?”殷子徵故意这样问道。

“那可是南朝的御史。”

然而,三年后,荀知便不再是南朝御史。

她再次出现在洛阳,这一次殷子徵仍旧是在紫宸殿前见到了她。

这年北朝终于兴兵南下,一路势如破竹。荀知为南帝镇守南方重镇徐州,最后举城投降。她以俘虏的身份跪在紫宸殿,披头散发,身戴枷锁。

殷子徵远远地便看到了她,那时他正陪在太后身侧,侍奉自己的祖母前去紫宸殿赴宴。

“殿外跪着的,可是一会儿要在宴上献给皇帝的俘虏?”太后留意到孙子目光所望的方向,开口问道。

“那是个可怜人。”殷子徵看着远处荀知的身影说道。

太后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劝道:“莫要做傻事。”

庆功宴摆得极其盛大,席上皇帝喝多了几杯酒,当着群臣的面羞辱荀知,惹来满朝文武一阵哄堂大笑。

殷子徵朝荀知望去,却见她端然跪在殿上,像个木头人一样。

很快,有人顺着皇帝的话,请求赐死荀知。

有句古语,叫作“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意思是太过聪明的女人,一定会祸乱天下。荀知的存在,恰好佐证了这句话。她投降北朝,将使南朝都城金陵再无重镇拱卫,但在场的北人没有一个会感谢她,人们只会因此对她越发鄙夷厌弃。

附议说要处死荀知的人一个个站了出来,皇帝眯起眼,似乎也在认真考虑该如何处置这个俘虏。

这时,殷子徵起身离席。这位尽人皆知的纨绔醉醺醺地开口道:“既然欢宴,大家就该纵情欢愉才是,朝政大事,何不放到朝会上再议?”

皇帝看了眼自己的侄子,目光晦暗,但什么话也没有再说。那些叫嚣着要杀了荀知的人,自然也就一个个安静了下去。

宴席散去后,醉得脚步虚浮的殷子徵走到了荀知面前。禁军正要将她押进牢中,殷子徵拦住了他们。

荀知神情冷淡,说:“荀知谢过殿下救命,但还请殿下——离我远些。”

“陛下会杀了你。”殷子徵说道,“别的降臣或许还能得到重用,可你不同,你是个女人。勾践灭吴后能杀了有功的西施,何况你眼下只不过是个南朝叛臣。”

“这与殿下无关。”

殷子徵无奈地一笑,转身离去。

然而,最终皇帝还是没有杀荀知。这个女人很聪明,她在狱中将一份奏疏呈给北朝帝王,写的是先秦时“千金买骨”的典故。言下之意是,皇帝若杀了投降的荀知,便等于是告诉南朝所有人,降者不得善终。如果皇帝还想要一统天下,就必须善待她。

再三思量后,皇帝终究是放过了她,不仅如此,还赐了一座小院供她居住。

殷子徵长舒了口气,但他仍不放心荀知,在那之后,频繁登门拜访。荀知从不见他,陈留王恋慕荀御史的消息倒是传遍了洛阳。

“您果真是想要得到那荀知?”就连殷子徵身边的长史都不由得问他。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殷子徵嬉笑着答道。

“您不是慕色之人。”长史神态沉静。

闻言,殷子徵眉宇间的跳脱轻佻一下子散去,他没有再说话。

这年他已经二十有余,却迟迟未曾娶妻。曾经他少年时,也有一个未婚妻,只是那人终因被牵涉到谋反之罪,早早便香消玉殒。

四个月后,金陵城破,南朝皇帝被掳来了洛阳。

受降仪式尤为盛大,北朝文武百官皆出席,其中自然包括殷子徵。

殷子徵见到了南帝,那是个清秀文雅的年轻人,他向北朝的君王行叩首大礼,姿态恭顺。但殷子徵莫名地想起了荀知。

有些人即便是跪着,也仿佛是在高处傲然肃立。

在典礼上,皇帝意气风发。他将南帝封为安乐侯,之后又设下宴席,故作仁慈地为这位昔日的君王接风洗尘。

只不过,在宴席上,他刻意唤来了一个人为南帝敬酒。

那人是荀知,她穿上了女子的裙裳,如同侍女一般,手捧着酒樽,跪在了南帝面前。

安乐侯先是僵住,继而端起酒樽——将酒泼到了荀知脸上。荀知没有躲,任酒水顺着眉眼落下。从殷子徵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就如同在哭泣一般。

听说南帝待荀知不薄,为了重用她,几乎与朝中的臣子离心离德。到头来数十载君臣谊,皆作浮云散去。

那日下午,殷子徵召来了自己一直培养的暗卫,让这些人去保护荀知。

长史疑惑不解,道:“陛下若是想要杀了荀知,您难不成还能为她抗旨不成……”

殷子徵不为所动。

那天晚上,便传出荀知遇刺重伤的消息。

殷子徵在得到消息后,顾不得天色未明,匆匆乘车前去探视荀知。一向对他紧闭的大门今日却敞开着,殷子徵匆忙入内,在一间暖阁内,见到了荀知。

她并没有受伤,坐在屋内煮茶,在看到殷子徵后向他一拜以示感谢。她已经知道是他在命人暗中保护她。

“原来你没事啊。”殷子徵长舒口气。

“我猜您保护我并非出于君王授意,而是您的自作主张。我佯装受伤,是为了替您遮掩。”荀知以一种淡漠的口吻说道。

毕竟她现在孤身被囚禁于此处,照理来说没有抵抗刺客的能力,若别人知道她居然在刺杀中全身而退,那一定会惹来怀疑。

“可你至少该告诉我你没事。”殷子徵的声音微微发颤,“我很担心你。”

荀知垂眸避开了殷子徵的目光。

“你在这个地方并不安全。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可以将你接入陈留王府。”

“如我不点头……”

“你就会死。”

这句冷冰冰的话语听起来像是一句威胁,但荀知清楚,殷子徵说的是事实。

“如我没有猜错,刺杀你的,是南朝的人吧?”

她是一个叛国者。

即便南朝不复存在,人们还是不能原谅她。世人喜欢把亡国之祸推到女人的头上,南朝遗民固执地认为荀知辜负了南帝,葬送了南朝。

“唯一能够庇佑你的人,是我。”殷子徵道,“荀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听说你恋慕荀知?”太后在殷子徵前来侍疾时问道。

殷子徵默认。

“皇帝的眼线无处不在,你少接近那个南朝降臣。”

殷子徵在太后的病榻前跪下,央求道:“请祖母成全。”

“你会触怒你的皇叔。”

“我不怕他。”

“非荀知不可?”太后挖苦道,“昔年阿葶死的时候,你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陈留王殷子徵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十余年前,他的未婚妻因被卷入谋逆之案而获罪,身为皇亲的殷子徵为了明哲保身,眼看着未婚妻一家惨死,却始终不发一言。

“你啊……”年迈的老人怅然叹息。

翌日,太后下旨,将荀知赐予陈留王子徵。

以荀知眼下的身份,自然只能成为姬妾。但她到来后,殷子徵极其尊敬她,连带着下人都不敢对她有丝毫轻慢。

他费心求到了荀知,却始终不曾碰她,就这样将她闲养在了府中。由于他在朝中并无实职,因此一天大半的时间里他都在家中与荀知作伴,时间长了,两人倒是渐渐熟络。

荀知好酒,殷子徵便将府内窖藏的名酿悉数搬出来与她共饮。可两人都是好酒量,没有哪一次喝到烂醉如泥过。

“我们这算什么,酒肉朋友吗?”

“你我都是可怜人。”荀知说。

殷子徵放下酒樽,说:“我可是陈留王,你这句话要是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你也只是陈留王而已了。”荀知一针见血地说。

她荀知是囚徒,殷子徵又何尝不是。殷家宗室百人,唯有他须常年滞留京城,不得回归封邑。人们都说皇帝宠爱陈留王,实际上,皇帝是将殷子徵放在了自己眼皮子底下严密监视。

殷子徵的父亲,曾是天子。

现在的皇帝从兄长手中夺走了帝位,杀死了兄长其他所有的儿子,只留下了还在襁褓中的殷子徵——太后拼死护住了这个孙儿。

皇帝有儿子,但年纪最长的不过九岁而已,故而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殷子徵夺回帝位。

多年来,殷子徵始终不问政,不揽权,只是为了能够尽可能地活长一些罢了。

“但我会用我最大的可能保护你。”他说,“如你所说,我们都是可怜人。”

那年冬天,太后病入膏肓。

殷子徵入宫探视,老人死死抓住孙儿的手,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道:“杀了荀知。”

“……为何?”

太后使了个眼色,宦官捧着一堆竹简走上前来。

“祖母一直在监视我的府邸?”殷子徵淡淡地扫了眼。

“祖母是为了你好。她——毕竟是南人。”

那天,殷子徵回到府邸后,荀知自然而然地上前为他提灯引路,问:“太后都和你说什么了?”

“太后说——”殷子徵走在荀知身后,“她发现你曾数度私会从前与你交好的南朝降臣。”

闻言,荀知脚步一顿。

殷子徵低头看着荀知的影子,过了一会儿用一种轻快的语调说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和太后说,你只是不习惯北边,所以偶尔会拜访故友。”

荀知扭头看向殷子徵。

“你没有给我惹什么麻烦啦,太后一向疼我。不过——”殷子徵想了想,“以后你要是出门,最好和我一起。陛下的眼线遍布洛阳,我们都得谨言慎行。”

“那么……您能带我去一个地方吗?”

“哪里?”

“安乐侯府。”

殷子徵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安乐侯是南帝投降后的封爵。曾经叛国的荀知,竟是想要再见自己的旧主。

但他仍是回答:“好啊。”

在某个朔风凄冷的雨天,他带着荀知,以出游的名义,来到了安乐侯府一带。殷子徵吩咐车夫暂时勒马。荀知便趴在窗边,呆呆地看着近处的府邸。

可她没有下车,就那么看着,眼睛都不眨。

“你说他会恨我吗?”

“如果我是他,我不会恨你。”殷子徵说,“自数十年前,北强南弱的局面已然形成,非人力可扭转。”

“可我还是愧疚。”她捂着脸,过了一会儿,殷子徵看见有泪水自她指缝间渗出。

他犹豫了下,轻轻揽住她。

过了一会儿,荀知抬起头,说:“走吧。”

“不想进去看看他吗?”

“我怕我会连累你。”

“陛下不会拿我怎么样。”殷子徵还是满不在乎,“而且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我在我的封地陈留悄悄训练了五万大军,若陛下想要杀我,我们就逃去陈留好了。”

“王爷!”荀知一声轻喝,捂住了他的嘴,“当心隔墙有耳。”她苦笑了下,“您还说要护着我,可您自己都需小心翼翼地活着呢。”

“但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你放心。”

荀知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说了句:“多谢。”

殷子徵从不敢小瞧他那位已经当了二十余年皇帝的叔父。在带荀知出门时,他都尽可能小心,然而还是惊动到了皇帝派来监视他的耳目。

不久后,皇帝将他召去紫宸殿。

“荀知是南朝人且狡诈狠毒,朕很担心你。”皇帝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侄儿,“这样吧,你回去给荀知一杯鸩酒。”

闻言,殷子徵瞳孔微缩。

皇帝叹道:“朕喜爱你,尤甚于亲生子。朕的身子已经不好了,可国赖长君。假如你身边有荀知那样的女人,朕如何能放心将社稷交托于你。”

皇帝是在暗示殷子徵,若他肯杀了荀知,他便会是太子。

殷子徵笑了笑,道:“侄儿无才无德,陛下错爱了。”

“你竟魔怔到了如此地步!”皇帝怒道。

“叔父。”殷子徵忽然抬头直视着皇帝,“您当年杀了徐葶,现在还要夺走荀知吗?”

“怎么,你想要靠保护荀知,来磨平你的愧疚?”皇帝冷笑,“证明你自己不是个废物,好歹能保住喜欢的女人?”

殷子徵点头。

这一点头的代价是,那日他被皇帝杖责五十。

殷子徵被抬进自己的府邸后,看到的是一地狼藉。他顿时意识到了事情不妙,强忍着身上的伤从轿肩舆跳下,高喊:“荀知!”

没有人给他回应。

他府内的仆从本来就少,此时更是一个人都没有见到,四周安静得可怕。

终于,他在荀知的卧房内发现了一壶被打翻了的酒,那是剧毒“牵机”。

皇帝根本没打算放过荀知,在将他召入宫内的同时,便派宫里的宦官带来了毒酒。

殷子徵拖着沉重的腿往前走,背后的伤再度崩裂,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他在屏风后看到了一具尸体,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宦官。而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个声音轻轻唤他:“殷子徵。”

他不由得站住。

那声音加重了音调:“殷子徵。”

他猛地回头,发现荀知原来就藏在书床幔后,她腹部挨了一刀,但还活着。

两个狼狈不堪的伤者都愣愣地看着对方。

“我还以为你死了。”

“就算为了您,我也不会轻易就死。”荀知如是说道,“可是,天子想要杀死的人,没有谁能够救得回来。我终会连累你。”

“大不了我不做陈留王,带你逃命去呗。”

荀知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何德何能。”

殷子徵轻声道:“曾几何时,我的愿望是做一个享尽荣华的富家翁。”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他还年少,与那个同样才十多岁的少女并肩坐在宫城的高墙上。少女壮志凌云,说要做人上之人,而他却笑着说——“我只求坐拥万金,纵情到死。”

少女嗤之以鼻,让他小心坐吃山空。他便笑着说:“我有阿葶你呀。”

可是后来,阿葶不在了。

殷子徵那一身伤被养好,是在几个月后了。

在这期间,皇帝几次三番派宦官登临他的府邸,逼殷子徵交出荀知。而殷子徵选择了顽抗到底。

“是时候下决断了。”荀知对殷子徵道。

殷子徵却说:“我近来不知怎的,常回忆起少年时的旧事。陛下猜疑我,之所以陷害徐家谋反,是为断我的羽翼。我在想,若是当年我站出来庇护徐氏一族,那又会是个怎样的情形?”

荀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当年您若是贸然去求情,只会害了自己。”

“你话是这么说,但心里一定在骂我无情。”

“身居高位的人,谁能够做到有情有义呢?”

殷子徵盯着荀知看了很久,问:“那么你呢?”

荀知转开目光,只说:“王爷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王爷。”

而就在那年年末,荀知盗走了他的印章,偷偷离开了洛阳。

她用殷子徵的王印,煽动了他养在陈留的五万士卒,起兵作乱。与此同时,洛阳城内的安乐侯秘密出逃。

荀知是南人,自然要帮着南朝的帝王复国。哪怕卧薪尝胆,亦在所不辞。

人们猜她这样做,是为了报答安乐侯的知遇之恩。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昔年安乐侯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重用她一个女人,仅凭这点,就足以让荀知心甘情愿的为他粉身碎骨。

殷子徵被召往紫宸殿,皇帝亲自拔出了利剑想要杀了这个侄儿。

殷子徵没有反抗,说:“是我错了。”他低垂着头,万分疲倦的模样,“荀知,是阿葶。”

“什么?”

“荀知就是徐葶,她没有死在被流放的路上,而是逃去了南边。”

“你——”皇帝怒极,“既然早知道她的身份,为何不杀了她!”

殷子徵缄默良久,只道:“我以为,我还来得及补偿她,她还能够原谅我。”

盛怒之下的皇帝几乎就要割断殷子徵的喉咙,然而他终究还是硬生生地停住了手,说:“朕再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去,杀了荀知。”

皇帝给了殷子徵一队不足两千的兵马以及半个月的时间,让他去平叛。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殷子徵只领着这支军队与荀知试探性地交锋过几次,然后便败退回了洛阳。但是,在半月之期即将到来的时候,殷子徵抓住了安乐侯。

安乐侯原本是要逃出洛阳与荀知会合的。他戴上了一张人皮面具,伪装成了农夫的模样。而在他逃到了洛水一带时,为殷子徵所获。

“你杀了我吧。”这个曾经的天潢贵胄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懊丧,很平静地说道。

“我以为你会很不甘心的。”

安乐侯却微笑着说:“我纵然死了,还有荀御史为我复仇。徐州丢失后,我一直以为她背叛了我,然而现在她愿为了我涉险起兵,可见她不曾负我,我死而无憾。”

这个年轻人所表现出的从容让殷子徵怒不可遏,一向极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殷子徵将昔日尊贵的帝王绑在了马后,生生地拖行了半里路,然后才押回洛阳。

但皇帝并不满意,他说:“朕让你杀了荀知,你将安乐侯带回来又有什么用。”

“请陛下恕臣不能。”

“不能什么?是不能杀荀知,还是不愿?”

殷子徵无言。

那天,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殷子徵打入了大牢。

牢房阴暗潮湿,但殷子徵住得十分安稳。接连几日他都睡得很好,在梦里,他又成了那个十余岁的少年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陪在他身边,两人在洛阳城内最高的佛塔上俯瞰着偌大的帝都。

徐葶说:“殿下,你若是皇帝该多好。这样好的洛阳城,可惜你却不能拥有。”

“我无所谓当不当皇帝。可是阿葶,你很想做皇后对吧?”

十三四岁的徐葶拥有着极高的才学和极大的野心,骄傲得锋芒毕露:“我这样的人,为何当不了皇后?”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青史留名,你想要施展你的抱负。徐葶,你这样的女人,真让人害怕。”

“反正你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你的愿望不会实现的,太难了。”

“我知道的。”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轻轻问道:“徐家手握兵权,注定不能为陛下所容。若有朝一日真的……您会帮我们吗?”

“不会。”

“我就知道的。”徐葶叹了口气,“您果然最是无情。”

那声叹息似是幽怨,久久地盘旋在殷子徵脑海中。

然后,他猛地睁开眼,醒了。

牢门外传来窸窣声,他府中的长史前来探望他,问:“王爷安否?”

“太后留在朝堂中的旧臣尚能保住我的性命,陛下暂时不会杀我。”

“陛下他,御驾亲征了。”

“意料中的事。”

荀知十分善于用兵,即便数万羽林精锐,都一时难以阻挡她的锋芒。皇帝又是刚愎多疑之人,唯有亲自领兵才最放心。

殷子徵的心腹不断为他打探前线的情报。听说荀知接连大胜,听说皇帝不得不派来使者求和。

在荀知一连杀了数名使者后,皇帝派宦官疾驰回洛阳,放出了殷子徵。

“陛下希望我去做使节说服荀知?”

“正是。”

殷子徵点了点头,拔出了身旁侍卫的刀,刺进了宦官的心窝。

初春时节,皇帝终于大军溃败,不得不往洛阳回撤。他不会知道,自己之所以败退,是因为他身边早就布满了殷子徵的内鬼,这些人会源源不断地向荀知传递军情。

虽然败了,但皇帝身后还有一座坚固的洛阳城。只要他依仗洛阳坚守,待到各地的勤王军队赶来,荀知照样会败。

她只不过拥有五万精兵而已,而皇帝有的,却是四海八方的百万雄师。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一回到洛阳,便遭到了暗算。在他亲征的这段时间里,洛阳城内发生了一场宫变,他的亲信被血洗,侄儿殷子徵被人拥立为新的皇帝。

那个素来散漫的年轻人一改往日的恭顺,在高处俯视着他。

“子徵,你我叔侄,何必自相残杀?”昔日的皇帝竭力维持着镇定,“洛阳城外便是叛军,鹬蚌相争,只会使南人渔翁得利。”

殷子徵笑了笑,说:“叔父,你还不明白我是怎么赢的吗?”

南朝被灭后,大量的南人北迁。南朝的才俊皆入北朝为官,为了安抚他们,皇帝给予了他们高官厚禄。可他御驾亲征时,并不信任他们,所以将他们悉数留在了洛阳。换而言之,洛阳城内能够帮助殷子徵宫变的官僚,几乎都是这些南人。

“开城门。”殷子徵吩咐道。

洛阳坚不可摧的城门被打开,千军万马奔涌入城,扬起尘烟滚滚。其中一马当先的,正是荀知。

她看着殷子徵,下马跪拜:“臣荀知,参见吾皇。”

这个本该与殷子徵有深仇大恨的人,却在殷子徵面前说“参见吾皇”。

数万人的军队亦跟随着她一同行礼,山呼万岁,其声震彻云霄。

当荀知作为南朝叛臣被带来北边时,殷子徵竭力救她。人们只当殷子徵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又或者是因为愧疚而想要补偿她。却不知荀知于殷子徵而言,其价值从来不在于做一个任人赏玩的姬妾,而是谋士。

是她为他联络到了南朝旧臣的势力襄助于他——南朝复国已无望,大量北投的南朝士子若想要在洛阳出人头地,便只有拥立新君这一条路。

殷子徵被皇帝拘于洛阳,难以出逃。荀知便代替他带走虎符回到陈留封国,率领数万精兵,杀向了洛阳。

士为知己者死,荀知所效忠的君从一开始,就是殷子徵。

徐家被诬陷获罪,身无实权的殷子徵帮不了整个徐家,只能救下最富才学的徐葶。徐葶改名荀知,在渡过长江时向殷子徵发下誓愿,愿为殷子徵效死。

“王爷果真只想要做个享尽荣华的富家翁?”

“不,我想要做皇帝,做这天下的皇帝。”

从那之后,荀知就开始为殷子徵谋划。她先是女扮男装挤入金陵朝堂,后来虽被人发现了女子身份,但那时的她已赢得了南朝小皇帝的信任,得以以女子之身继续身处高位,甚至能够镇守地方。

她献上了徐州城,终于打开了南方防御的缺口,使北朝得以南下一统山河。再然后,她为殷子徵联络士人、领兵作战,终于将他扶上了皇帝之位。

在这之后,她亦将史册留名。之后千秋万代,再没有谁能遮掩她的光芒。

尾声

殷子徵登基即位,最大的功臣,是荀知。然而,殷子徵大肆封赏,却独独漏了荀知。

不久后,殷子徵下令册立皇后,选中的却是一位重臣的女儿。昔日与荀知交好的南朝士子们为她上书鸣不平,荀知却心平气和地阻止了他们。

“陛下从来都是个理智的人,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贤后,而我注定会引来天下人议论纷纷。”她的眸光暗了暗,“何况,我有一件事做得对不住陛下,他不信任我也很正常。”

紫宸殿内,殷子徵写下了一道诏书,赐死安乐侯的诏书。

这个昔日的南朝君王是个并无野心的庸才,殷子徵本该让他好好活下去。可他不能容忍一件事,那便是荀知曾试图救他。

荀知受他之命,带着虎符印章逃去陈留,让人误以为她是要为安乐侯起兵造反。可殷子徵并没有说让她帮安乐侯逃出洛阳。然而荀知却这么做了,她这样做,是出于私心。

她不想安乐侯死。那么,殷子徵就偏偏要杀了他。

送酒的宦官很快便回来复命:“安乐侯已饮下‘牵机’。”

“死前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殷子徵提笔,又开始写一道新的圣旨:拜荀知为相。

“陛下!”他身边的舍人在看到这道诏书后,大惊失色,“不可!”

“荀知曾以女人身份领南朝御史之职,又曾镇守徐州、曾为朕起兵,朕为何不能拜她为相?”

“荀知……是女子。”舍人面露为难之色,“天下好不容易才安定,若陛下您委权于一个女人,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即便她功劳再怎么卓著,可女人,终究只是女人。”

“你想说,荀知无法服众?你想说,荀知最多只能做一个后妃,辅佐朕做明君?你想说,朕需恪守礼法,严禁牝鸡司晨?”殷子徵轻笑,在那道圣旨上义无反顾地盖下玉玺,“朕偏要让她为相。”

“朕之所以做这个皇帝,就是为了能够让她不必囿于深宅高墙,能够自由自在地实现她的抱负。”

很多年前,有两个孩子一起长大。野心勃勃的是女孩,无意权谋的是男孩。但为了让荀知能够实现她的心愿,他愿意为她清除一切障碍。

圣旨拟好后,无须经中书门下商议,他直接带着它和相印来到了荀知的住处。就如同幼年时他得到了新的糖果,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她分享。

可是,荀知不在这里。

他望着空荡荡的府邸,突然间心跳如擂鼓。不祥的预感汹涌而来,他跳上马,往安乐侯府的方向飞驰。

府邸内,已经饮下了毒酒的安乐侯正坐在窗前观赏新绽的梅花。在看到殷子徵后,他试着笑了笑,神情却因为剧痛而扭曲。

“你来了。”他开口,发出的却是女子的声音。

殷子徵抱住“他”,扯下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的是熟悉的容颜。

“阿葶——”

“我已将安乐侯送走,从今以后,他将以平民的身份活下去。还请陛下放过他……”她呕出了一口血,艰难地说道。

“我逃到金陵时,也是初春,梅花盛开,天气冷得吓人……”

“那时的南朝太子,他救了我。”

“我曾与他朝夕相伴数十年……而今,我已三十了。”

“我知道陛下想给我什么。可是,天下初定,不能再为我而乱。”

“我的心愿已经达成,再没什么遗憾……”

“这世道,容不下我。”

殷子徵用力抱紧怀里的人,喊道:“你闭嘴!传太医!阿葶、荀知,你得活下去。朕都打算拜你为相了,荀知——”

与他一同长大,又和他分别了数十年的好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说:“谢谢。”

这是她留在人间最后的话,她代替某人死去,生命终止在了三十岁这年。

也许是因为,在那漫长的十余年里,她喜欢上了那个南朝的国君。那人对她实在太好,而她终究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也许是因为,她不愿连累殷子徵,不愿让这个新皇帝因为重用女人,也背上昏庸的骂名。

也许,她只是太累了。

无论如何,她不曾负过任何人。 WASy7i12ZpoytTDm9RZDxtIBYKPBMsHLfXye5RwouNArsItgnzO4ltdiemhxkOlJ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