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卷一 沙龙

2006年年初,我们的主人公顾明笛,从上海东山公园管理处辞职,把人事档案放到市第二人才交流中心,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这一年他26周岁。也正是这一年,顾明笛突然决定离开上海,要出去闯荡一番。

顾明笛祖籍江苏句容,祖父辈开始定居上海。母系姓竺,祖籍浙江上虞,外祖父竺燕生年轻时就到了上海,推销绍兴绸缎,生意正要发达起来的时候,上海就解放了。因为还没有发大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定性为“小商人”,属于小资产阶级之列。母亲竺秀敏,从外祖父竺燕生那里继承的经商基因,直到晚年才得以显露出来,如今睡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最近这些年,年轻人都想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旅行,比如西藏雪山雪线以上的登山大本营,毛乌素荒漠深处,河西走廊两旁干旱地带,自组驼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即使不能走远,那也得去尚未开发的山区。总之是那些容易出事的地方,最好能惊动新闻媒体和警方的直升机。他们一般都是结伴自驾、帐篷露营。因此,睡袋等户外用品生意特别好。2001年,也就是顾明笛大学毕业前那一年,竺秀敏从上海“光明户外用品厂”办了提前病退手续,利用熟人和朋友关系,直销睡袋和各种户外用品。没有多久,竺秀敏的朋友和熟人家里,都堆满了户外用品和睡袋,邻居的孩子穿的都是速干冲锋衣。为解决产品滞销问题,竺秀敏便开始做门店生意,但销路也有限。再后来,她慢慢学会了开网店,生意遍布全国各地,网店也逐步由“星级”升格为“钻级”。

竺秀敏在浦东“君临天下花园”新买了一套三居室,把原单位分的两小间福利房给了顾明笛,那房子的确有点破旧狭小,但地段很好,东山公园附近的兴安坊,东边静安寺,西边苏州河。按照竺秀敏的计划,顾明笛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生活在自己的身边。当年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竺秀敏就一直守在旁边,外地学校一个都不让填,她果断地对顾明笛说,你就填上复旦大学国际贸易专业!结果录取的是第五志愿:上海农学院园林系。这所学校如今已经并入了上海交通大学,所以,竺秀敏说儿子是“交大”毕业的也不完全是瞎说。顾明笛对这个学校和专业没什么兴趣,好不容易混到了毕业,直接对口的工作就是市园林局东山公园管理处。那可是他父亲顾秋池工作和战斗的地方啊!竺秀敏说,工作单位离你的房子很近,步行上下班就可以了,你还不满意?

东山公园管理处绿化二队队长顾秋池,当年作为“知青”,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劳动了整整十年。那是脱胎换骨、剥皮抽筋的十年,吃尽了苦头,但也丰富了阅历,所以是顾秋池一生值得夸耀的十年。每当顾明笛遇到困难的时候,或者情绪低落的时候,顾秋池就要跟顾明笛促膝谈心了,讲自己在“北大荒”的经历和遭遇,接着便把上衣撩起来,指着腰椎间盘部位说:“你看看,你看看,看到没啦?喏喏喏,突起来了吧?”说起青春往事,顾秋池总是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苦难啊!青春啊!腰椎间盘啊!讲得顾明笛晕头转向,还有那么点向往。

1979年12月,顾秋池作为“返城知青”一回上海就开始谈恋爱,通过妹妹顾秋红牵线,认识了光明户外用品厂的缝纫女工竺秀敏。竺秀敏虽然谈不上有多么漂亮,但那种大都市女子的风度是十足的。作为独生子女,按政策可以留城,初中毕业的竺秀敏被招工进了工厂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正好跟顾秋红同事。

竺秀敏一直生活在上海,父亲竺燕生对她从小娇生惯养,养成了她独断骄横的脾气。竺秀敏经常骂顾秋池,说他下乡把脑筋弄“瓦特”(坏)了,身上总有一股牛粪味儿。夫妻俩一个特别蛮横无理,另一个对蛮横无理特别敏感。一个公开挑衅,另一个沉默对抗。一个骂完就拉倒,照样忙家务、哄孩子,另一个容易记仇,但又没有什么反抗能力。两个人冤家一样凑合着过了一辈子,如今都快要熬到白头偕老的境界了。但竺秀敏给顾秋池生了一个好儿子!得知儿子要到自己单位来工作的消息,顾秋池很高兴,对儿子说:“我马上就要退休了,你也算是子承父业吧。但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大学生,有文化,将来一定会成为米丘林。”说完得意地笑起来。米丘林?顾明笛开始还以为是那个法国著名的汽车轮胎品牌,到网上一查,才知道父亲说的“米丘林”,是苏联的革命园艺师,提出过一种“无性杂交理论”,还主张苹果跟黄瓜交配,以解决黄瓜不甜的问题,冬瓜跟樱桃交配,以解决樱桃太小的问题。顾明笛有些恼怒,他想大声喊叫:“我不想子承父业,我不想当园艺师,我要离家出走!”嘴里出来的却是歌声:“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顾明笛在公园管理处,每天都要准时上下班,还要参加各种学习会,给领导写讲话稿,读报、开会、发言、喝茶、闲扯,整整混了三年。顾明笛觉得这种生活完全是浪费生命。他抱着当作家的梦想,后来退而求其次,想成为城市景观设计师,现在他有些灰心丧气,想申请到绿化三队去种树浇花,但被顾秋池制止了。父亲说,你如果也来种花,跟我一样,那么凭什么说我们家庭有了进步呢?凭什么说我们国家进步了呢?好不容易让你读大学,不就是为了混个办公室坐吗?相比办公室里那些人,顾明笛倒是挺喜欢花草树木的,鸢尾花、凤仙花、火凤凰、三角梅、合欢花、含羞草,植物花卉课都学过考过。

撇开无聊的办公室生活不谈,顾明笛的业余生活还是挺充实的。他晚上自修中文系课程,周末到师大成人教育学院去上课,还结交一些文坛朋友,参加一些笔会沙龙。顾明笛利用整整两年的业余时间,修完了文学硕士基础课程,第三年上半年通过了外语和专业课统考,硕士论文《施蛰存小说中的现代审美体验研究》顺利通过了答辩,获得文学硕士学位。

顾秋池说,很好,很好,年轻人就是要有点上进心!竺秀敏为自己有一个优秀儿子而骄傲,同时也有点心疼,说儿子白天上班,晚上自学,蛮辛苦的。竺秀敏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觉得儿子总是焦躁不安的样子,内心似乎藏着什么秘密,让人费解。竺秀敏想,有坐办公室的好工作,有自己的住房,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座城市里,却又用不着住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有时候,竺秀敏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根绳子,拴在儿子的心上。每到周末,竺秀敏就蠢蠢欲动,或者想让儿子回家吃饭,或者想自己过沪西这边来帮儿子打扫,但又不敢说。

顾明笛则另有想法。他在想,怎样才能够摆脱那些熟悉而无聊的脸庞、表情和语言。想到办公室主任毛启荣的样子,他心里就发毛。毛启荣每天要用一半时间教育顾明笛,剩下的时间看报纸,看完日报看晚报,顺便还要教顾明笛养生,一会儿推荐枸杞子,一会儿推荐决明子,什么事都没干,还一副忙得不行的样子。顾明笛要离开东山公园管理处,那是必然的。而后要离开上海到北京去闯荡,却是偶然的。这又与他的同学张薇祎有关。

顾明笛他们有一个类似于读书会式的小圈子,不定期聚会。主要成员都是当年高中文科实验班的同学:张薇祎、朱旭强、王治裳、彭说宾、万嫣等。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高考都考砸了。除顾明笛通过文理兼收进入农学院园林系之外,其他考砸了的,基本都被师范学院文学系收罗了。万嫣分数更低一些,进了哲学系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培养中学德育教师的专业。这种直属某省市的师范学院,全国各地都有,二本或三本录取线,似乎是专门为本地高考失手者创办的。这种高校有共同的特点:第一,学生有个性,智商、情商和见识都很高,但考分实在太低。第二,文史哲、数理化、天地生这些基础学科都是老牌,著名教授还不少,远不是那些靠并校、烧钱暴发起来的所谓名牌大学可以比得了的。第三,毕业后留在本市当中学语文数学英语老师,周末回家滚沙发、玩烘焙,黄昏跟爸爸一起牵狗遛弯儿,假期跟妈妈一起欧洲五国十日游,最后跟爸爸妈妈一起变老。

张薇祎最有才华,进了人文科学基地实验班,毕业后保研,跟一位老教授研究鲁迅。万嫣考上了西方现代哲学专业研究生,导师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专家,朱旭强说,还是思想政治专业,升级版而已,万嫣说她研究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朱旭强获得保研资格,不过不是学他喜欢的文学,而是语言学,刚开始他很郁闷,问他学什么专业也不愿意回答,后来渐渐地就得意起来,跟他导师一样瞧不起文学,说语言学才有学问,接近自然科学,但背地里还是在偷偷地写小说。彭说宾没有获得保研资格,他考上隔壁那家名牌大学园林美学专业的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美学,经常把著名园林学家的名字挂在嘴巴上,说话的时候开始往外蹦德语单词。王治裳到了市文联下属的一本叫《艺苑》的杂志社工作,这是一份艺术评论类杂志,以观念前卫著称,每一期都要策划一个引领潮流、引发争议的理论话题,弄得他神经兮兮,整天都在琢磨下一期杂志的主题栏目。读书会还有一些偶尔参与的外围成员,比如万嫣的姐姐史学博士万珺,《艺苑》杂志的编辑沈韩杨,还有旋风书店的老板魏周熊。

老同学又聚到了一起。眼下他们专业不一样,风格和兴趣也有差别,但能够将他们重新吸引到一起的,还是文学,或者叫作广义的“写作”。他们在高中的时候就尝到了写作的甜头,都是上海那个著名的“蓓蕾新理念作文大赛”的获奖者,也就是文学圈里常说的“80后”。但他们是其中的另类。获奖之后,他们迅速抽身而出,既不想借此成为市场上的畅销写手,又不想去写那些老头子们热衷的“纯文学”。他们说,他们的作品不叫“小说”,甚至不叫“文学”,就称它为“读物”好了。这天他们约定在朱旭强家见面,主题就是讨论顾明笛的幻想加古典文献题材“读物”《梦中的动物》。

朱旭强住在田野新村,离学校近,而且他的父母不住这里,因此是最理想的集会地点。自从2002年大学毕业,转眼近三年了,他们早已习惯把这里当成阵地,除了每月一次固定的集会,平时也有事没事就往这里跑。“田野新村”是上海20世纪60年代初期建设的诸多工人新村之一,属于工人新村第二代。与20世纪50年代那种专门建给外国人参观的第一代样板工人新村如曹杨新村、控江新村、鞍山新村相比,田野新村显得有些马虎潦草。如今,工人新村的使命已经完成,那些房子老旧得实在无法继续居住。政府打算拆迁重建。为什么石库门就不拆,而是在原地保护和重新翻修,为什么一提到“工人新村”就是一个字:“拆”?很多人不理解,写信到报社要求展开讨论。规划中的地铁9号线就快要通车了,田野新村一带地租价格飞涨。居民们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抵制拆迁,希望成为文物保护对象,至少也不能搬到东南角的海边成为渔民吧。另一方面,又希望得到更高的搬迁补偿。朱旭强的父母也在浦东新区买了房。他们让朱旭强在老房子里守着,等待领取拆迁费。

在大家的一片赞扬声中,只有张薇祎一人对《梦中的动物》持批评态度。全书二十多万字,分为鳞部、甲部、虫部、兽部、禽部五卷,每卷八章。张薇祎认为,顾明笛这个“长篇读物”形式新颖,有现代感,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张薇祎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如果你不采用古典分类学方法,把那些动物分门别类地排列在一起的话,它基本上就是一堆杂碎。它是一个文字游戏,一个知识噱头,不是艺术。”

王治裳小声议论:“张薇祎说的‘艺术’,是不是有点神秘?我读下来感觉蛮好的,这算‘艺术’吗?”

张薇祎不接王治裳的话,食指轻巧地弹了一下烟灰,加快语速说:“你潜意识里的人类,已经堕落为那些无目的苟活的动物。可我们时代的真相就是这样吗?如果是,那么顾明笛,很抱歉,我最不能容忍的是,你,作为一位作家,一位艺术家,又为堕落的人类做了什么呢?完全没有!不是你不想,而是没有能力,我们都没有这个能力。这是我们和我们时代最大的问题!……因此我觉得你的写作,怎么说呢,有点卖弄,这不应该是艺术的目的!”

顾明笛感到有点尴尬,一时语塞。朱旭强连忙出来打圆场说:“顾明笛这个文本,无论存在什么缺陷,都应该视为我们文体实验的初步成果。我建议先投到《稻田》杂志试一试。”

顾明笛说:“我已经投过,一位叫王淡的编辑老师很快就回复了我,他说我写得很有才华,但这一篇不能刊用。……至于张薇祎提到的问题,我承认是我的缺憾,但我的确无能为力,因为我对‘人’这种动物,实在是缺乏信心。嗯,至于我自己,我还没好好想过,我会认真想一想,我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动物……”

顾明笛说完,便安静下来,回到他的标准坐姿,就是蜷在沙发里,再小的沙发他都能够蜷进去,然后双手交叉抱紧双肩。

张薇祎朝顾明笛喷了一口烟,突然喊叫起来:“喂,顾明笛,你能不能坐起来?你那个姿势像婴儿啊。”听到喊叫,顾明笛挪动了一下身子,抽出一只手在鼻子前面来回摆动,以驱散张薇祎喷过来的烟雾。这是初夏一个温暖的夜晚,张薇祎身穿蓝色亚麻布半长衬衫,过长的下摆前襟在腹部前面随意绑了一下,牛仔裤是经过打磨加工的。披肩的头发有点凌乱,手上夹着香烟,紧紧抿着干燥的嘴唇,好像在跟什么人较劲似的。

张薇祎坐到书房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上。带乳黄色塑料灯罩的落地灯照着她,使她的脸色显得温暖,轮廓也柔和起来。最近,张薇祎文学创作的热情正在消退。她刚才一口气发泄到顾明笛脑袋上的话,其实是她眼里当下文学的通病,也是她厌倦了文学创作的原因。读研究生之后,她转而迷上鲁迅思想研究,后来又迷上文化理论,研究工人新村的演变史。关于顾明笛的讨论告一段落,没有人插话,张薇祎便率先转换了主题。她的观点是,像田野新村这样的社区,不但不能拆,而且应该花大力气保存和修葺,它比老石库门更值得保存,它是上海工人阶级历史的见证。书房里哗啦啦响起一阵稀疏的掌声。批判石库门,保护工人新村,这很对朱旭强的胃口,如果张薇祎的观点能成为现实,朱旭强就可能得到一笔钱,把老旧的房子装修一新。张薇祎还在关注“当代中国影视作品中的女工形象”,是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生兴趣小组《当代中国影像中的身体》课题组的通讯研究员。她顺手拿起朱旭强桌子上一本VOGUE杂志,指着封面女郎的头像说:“看看这张脸,不知用photoshop修了多少遍。但是,骨子里的粗俗是任何软件都修不掉的!她们除了照相就是整容,全是假的!在这个真假难辨的时代,假的就是恶的!”张薇祎几乎要喊叫起来。

这一点朱旭强却不敢苟同,心想你张薇祎扬言不保养、不用化妆品,年纪轻轻脸上就开始有褶子,牙齿也被烟熏黄了,看上去倒是够真实、够坦荡的,但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于是他反驳道:“张薇祎,你说‘假的就是恶的’,那么,科学和伦理学岂不是要变成同一回事了?而且我认为,其中还隐含着一个‘修辞学’问题,通过修饰,将粗俗的不美的东西掩饰起来,也是人类进化的结果嘛。”

张薇祎说到兴头上,与他针锋相对辩论起来。顾明笛在声音背景中睡眼蒙眬,开始走神。他用第一次见到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盯着张薇祎。记忆中的张薇祎,长着一张女童脸。顾明笛不喜欢那种幼稚型脸蛋。大学毕业接上头之后,顾明笛发现,张薇祎其实还颇有些妩媚动人之处。比如她开始发胖,丰满的胸脯低调地藏在宽松的衬衫里,没有丝毫张扬。牛仔裤下突出的臀部线条,被衬衫下摆遮住,但完全可以想见。她的眉宇间出现一道“川”字形褶皱,眼睑附近点缀着疏密得体的雀斑。睡眠不足而显得睡眼惺忪的样子,特别让人想入非非。还有,她言辞犀利、思维敏捷、目光坚定,隐含一种力量型的魅力。顾明笛盯着张薇祎研究起来。倒是张薇祎突然有点腼腆,赶紧用右手食指去按揉眉宇。

朱旭强鬼头鬼脑地对顾明笛说:“张薇祎学问是见长了,容貌不知怎么就渐渐毁了。现在她正躲在暖色调的灯罩下面,待会儿到日光灯下,你留意她的面容和神态吧。她经常锁着眉头,医生说她有轻度‘锁眉症’,建议她不要太紧张,要学会放松,可以练练瑜伽什么的。她说她做不到。她说她有时候想沉默,但又希望开口说话,可是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同时又感到空虚。你看看,这是正常人说的话吗?”

顾明笛不但不同意朱旭强的观点,而且还有几分庆幸,庆幸张薇祎不向俗世低头的精神气质。一个时代堕落的表征,是从女孩子的脸部开始的!看看大街上的女孩,都在模仿T台女郎的猫步,模仿妓女的打扮和表情,整个时代仿佛都在扮演嫖客的角色。相比之下,张薇祎身上过早出现的“中年气质”则显得特别稳重、理性而又不乏豪情。她刻意不修边幅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小资美学的批判。张薇祎锁着眉头,紧捏双拳举在前胸,时而又举起手臂在空中一挥,显得那么有力!特别是她激动起来上下晃动着双臂的时候,嘴唇微微战栗,对,有德国总理默克尔的风度,或是希拉里·克林顿的样子,柔软的强度,圆润的力量。顾明笛看着,心里涌起一阵激情:“太迷人了!”遗憾的是,当张薇祎停止说话,马上又露出女童的神态和表情。顾明笛在心里呼吁:“说吧说吧,继续你激烈有力、成熟美好的演说吧。”可是张薇祎除了紧锁眉头之外,什么动作也不肯做,像个任性的女孩。这让顾明笛有些失望。

沙龙结束之后,大家各自散去,顾明笛和张薇祎似乎都意犹未尽,还在一边走一边聊。穿过田野新村正在拆迁部分的垃圾场时,顾明笛打算掩鼻而过,张薇祎却停了下来,大谈什么“废墟美学”。张薇祎说:“美因死亡和腐烂而迸发出的生长力才是真正的美。你看看公园里那些瞎逛的女人,站在桃花丛中拍照,想沾桃花的光,却反衬出她们自己的丑陋。她们敢站在废墟面前拍照吗?当然不敢。因为她们就像冬天的皮屑,只有脱落和死亡,没有生长力。看过苏联纪录片大师维尔托夫的作品吧?嗯,工厂和垃圾场并置,废弃的铁轨的线条,产房与墓地之间的切换……”顾明笛听着张薇祎沙哑性感的声音,欣赏极了。看着她的手臂在夜晚潮湿的空气中迅速地挥动,一股暖流从心底缓慢升起。

他们沿中山西路朝北慢慢走着,在延安西路立交桥底下朝东拐上了凯旋路,然后再上长宁路,大约步行了一个多钟头,接近东山公园,离兴安坊越来越近,但离张薇祎在金沙江西路的家还很遥远,她本说好晚上回学校去住,可眼下宿舍楼也已经过了锁门的时间。夜越来越深,路上的车渐渐稀疏起来,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压扁,又折叠在一起,然后再拉长,分开。顾明笛建议张薇祎先到自己的小房子里去歇一歇。张薇祎迟疑一下,含糊地说:“我讨厌石库门那种建筑风格,它让我想起趾高气扬的妓女。”顾明笛苦笑:“你管它什么房子、哪种风格,你住一晚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它根本就不是石库门啊,它是20世纪60年代上海民居建筑中的另类,有一点像石库门,但不是。”一路说着,张薇祎才答应走进顾明笛的家。

第二天是周日。张薇祎很早就醒了。天还没有大亮。她不想开灯,也不想拉开窗帘,打算摸黑穿上衣服,跟顾明笛打个招呼,就乘公交车回家去。是顾明笛开了灯,说也要起床送张薇祎去公交车站。张薇祎惊讶地发现,不算宽敞的床上,竟然还摆着一个睡袋。他是趁张薇祎睡着之后铺上这个睡袋的。顾明笛像小孩似的钻出来。张薇祎说:“不用起来,继续睡吧。”顾明笛打着哈欠说:“那好,到了给我短信。”说完又蜷缩进去了。

顾明笛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他磨磨蹭蹭地从睡袋里钻出来,拉开窗帘,终止在夜晚黑暗里的时间随着上午的阳光一起,在床上流动起来。顾明笛看了看边上的空位,想起了张薇祎,心里突然有点愧疚。他心里想,是不是太简约太简洁了?至少也应该把她送到公交车站吧……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道歉吧。看看手机,没有张薇祎的短信。他慵懒地躺着,独自品尝一种隐秘的难以用言语传达的快感。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昨天晚上整个过程,就像最温柔体贴、最高效的妈妈给孩子换纸尿布一样,准确、有力、快捷、舒适,没有任何耽搁和拖延。此时此刻,那个让他感到爽快的肉体已经不在,留下一个空缺,只剩一缕温暖的气息在枕上飘荡,伴随着稍嫌刺鼻的香味儿,好像有一点杏仁的味道。游丝般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房间,钻进他的鼻腔和大脑,钻进他的记忆之中。顾明笛现在只需面对空气,而不是另一个肉体,回忆中的情景弥漫在他身边,无须任何回报:爱抚、羞涩、感谢、愧疚、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顾明笛伸了一个懒腰,身体中充斥一种特别的舒适感,就像隔夜的尿不湿拿掉后屁股还是干爽的一样,不着痕迹的轻松。

顾明笛正沉浸在幻想和回忆之中,母亲发来了短信,让他不要睡懒觉:“早餐没有吃就算啦,赶紧起床准备吃午饭吧。”不管在哪里,母亲都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仿佛脐带还没有剪断似的,顾明笛感到十分无奈。母亲会不会对刚刚过去这一夜也了如指掌呢?顾明笛隐约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隔了一阵,母亲又发来短信,指定他到小区后面的美食街那家潮州菜馆去吃饭,菜单都帮他列好了:沙姜鸡半只32元,白灼芥蓝16元,米饭2元,自带一瓶可乐或矿泉水。顾明笛心里嘀咕,不要去了几次香港爱上粤菜,就让世界上所有人都去吃粤菜,我偏不去那儿吃,偏要去上海面馆,吃一碗阳春面和一只素鸡。然而顾明笛心里想的,却是愚园路口那家煎饺店。

半个小时之后,顾明笛背着一个深灰色双肩包,出现在小区南门外的安西街上。正午的阳光有点刺眼。路边挤满了送孩子到工人文化宫上课后兴趣班的家长。顾明笛缓步朝愚园路方向走去,那是他喜欢的街道之一,给人一种穿越时光的感觉,像是走在梦境里。尤其是到了晚上,在地灯的照射下,街道两旁带欧式屋顶的房子,像童话影片里的城堡,美得有点神秘。顾明笛将双手朝前面高高举起,做出一个要翻跟头的架势,被迎面走来的老太太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在愚园路跟安西街交会的十字路口,顾明笛犹豫了一下,他在考虑往东还是往西。往西是一家叫“上海1890”的咖啡馆。往东是“田园风味”小吃店,里面生煎饺子的味道很正宗,表面焦黄酥硬,里面全是肉汁。像往常一样还去“田园风味”吗?顾明笛不只是喜欢那家的生煎饺子,更喜欢观察那家的老板娘。老板娘四十岁左右,或许更大一点吧,女人的年龄总是一个谜,五官长得诱人,眼窝比较深,鼻梁也比一般人要高一些,有点像混血儿。上海开埠一百六十多年来,一直是本土对外开放程度最高的城市,土洋结合,中外杂居。外滩就像一位妖娆的女郎,站在黄浦江边,朝着外国人频频招手。让乡下人犯晕的“十里洋场”就是为外国人建造的。据说,血缘或者地缘越接近的人的后代,无论智力、体力还是外貌,都有退化的趋势,比如左邻娶右舍、前村嫁后村的乡下人。相反,血缘或者地缘相距越远,最好是中外混血,人种进化有“择优配置”的取向,外貌也更漂亮。这大概就是上海这种城市里的人越长越漂亮的重要原因。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引人注目的言行举止和风度打扮,说话时的腔调和表情的个性化,特别是那种变幻莫测的眼神,都是带着进化趋向的大都市人的标志。“田园风味”的老板娘,除了身材有点胖之外,五官漂亮是没有疑问的,但血缘问题只能存疑。其实顾明笛对她的血缘问题一点兴趣也没有。

每次走进“田园风味”小吃店,老板娘都会一边说“欢迎光临”,一边将注视客人的职业目光,改为用余光短暂的一瞟,像一闪而过又迅速熄灭的光亮。顾明笛觉得自己读懂了眼神晦暗的部分,内心产生隐秘的愉悦感,同时食欲大振。有一阵,他每天傍晚都来这里,以至于吃到反胃的程度,经常心里不想吃,双脚却还是往“田园风味”走。此刻顾明笛正在犹豫不决。突然,生煎饺子蜂拥而至,仿佛要将他绑架而去,一股胃酸涌了上来,直接把顾明笛推向了西边的“上海1890”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不像星巴克那么大众化,陈设蛮讲究,到处都是旧式打字机、留声机、胶木老唱片、30年代的明星照和流行书籍,那张著名的《魂断蓝桥》的接吻剧照,被放大挂在醒目的位置。顾明笛扫了一眼,午间人较多,正在忙着炒股的,一边喝咖啡一边操控自己小公司的老板,想写出《哈利·波特》的流浪作家,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台手提电脑。上海话夹杂着英文单词,每一个人好像都在教训别人似的,每一个人都老卵得很的样子。顾明笛本想在北边临街靠窗的地方坐下,能看到对街桃源坊老弄堂的拱形门楼,听着爵士乐,有种怀旧的感觉。现在他满耳朵都是那些用电话斥责别人的声音,给人一种所有的人都在教训他的感觉,弄得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歉意,好像做错了很多很多事一样。他只好另选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坐下。

顾明笛掏出手机查看,没有新的短信。他顺手给张薇祎发了一条:“在附近午餐,你呢?”等了半天依然不见回复,拿起手机想打电话,还是忍住了,万一她在睡觉呢?还是等吧。顾明笛将手提电脑打开,点了一杯拿铁,一份帕尼尼,一盘沙拉,一边吃一边准备开始写作。之前因为赶着写《梦中的动物》,把人写伤了。所以,最近他没有大的计划,只想随手写一些短篇故事。他打开正在写作的短篇小说《象奴妇》,还只有一个开头:

说起南京城,那真是一个有来历的好地方。有诗云:“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樽前白发谈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秦淮青楼歌女,金陵僻巷老媪,张嘴便是后宫逸事,可见都是有来历的。她们是宫廷政治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也是历史坟场的垫脚石。明成祖朱棣曾将大批追随建文帝的官员的妻子和女儿,发配到教坊或青楼。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回我奶奶的老家永新禾川镇董家村访亲,席间随便问起,老家县名为何叫“永新”。一位知书识字的长者说:“前村的许家湾人,以会拉二胡、吹竹笛而闻名。许大宝尤为出众,可以用二胡模仿各种鸣鸟叫兽,开元年间,他被唐玄宗召进长安,选入宫廷乐队担任琴师。许大宝与教坊歌女任霞妹相恋结婚,生有一女名许和子。许和子十五岁入选宜春院,更名‘永新’。史书上有记载,‘永新美而慧,善歌,能变新声,喉转一声,响传九陌,以此大受宠爱,玄宗尝对左右曰,此女歌值千金’。从此以后,许和子唱的歌,都叫‘千金歌’或者‘永新歌’。许家湾的女儿许和子,也就是许永新,皇宫里的红人,后人便以她的名字做了县名。”

长者的讲述,到许和子的人生巅峰戛然而止。使我对许和子的命运,特别是她生命的结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回到上海之后,我到市图书馆查遍了与唐代教坊相关的资料,终于得知许和子最后的结局……

顾明笛打算将收集到的史料加工成小说,其中主要的线索,全都有真凭实据。就连细节也是依照唐代生活的史料再加以合理化想象的。为此,他真的下功夫去泡图书馆。要说没有一点遗漏,当然不免夸张,但顾明笛啃文献,向来都是一头钻进去拉都拉不回来的。今天他却没法钻进去。他的余光反复瞥到手机,像在等着什么,可老实说,他内心里又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被打断。他心神不宁,恍恍惚惚,每写两句都要停半天。他只好暂时放弃文学化的叙事,退而求其次,先把梳理出来的历史线索原原本本记述下来,留待状态好时再做补充。他接着写道:

由于许和子生性高傲,得罪了教坊领班,领班设计陷害,导致她不小心冒犯了皇帝,并最终失宠,被赐给一位叫冉丘的象奴为妻。驯象奴隶冉丘是西域战俘,祖籍飒秣建(撒麻耳干,哈萨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城)。他平时沉默寡言,看上去有点智障的样子。有一次,皇上偶尔光临驯象园,冉丘因身材魁梧、力气大、善骑射而受到青睐,被召进宫里,给了一个流外闲差。

我将一团乱麻似的史料加以整理,发现了许和子与冉丘的故事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说,两人婚后生活美满,育有一儿,但好景不长,天宝九年“怛罗斯之战”,唐军惨败,撒马尔罕脱离唐朝而归顺大食。一直装疯卖傻的冉丘,其实是撒马尔罕的一位著名将领,被俘后化装为智障兵士而保住了性命。当他得知自己的故国获胜的消息之后,决计带着妻儿逃回西域,但夫妇两人在途中被乱箭射杀,只有他们的儿子不知所终,留下一个千古谜团。第二个版本的材料更为丰富而杂乱,据说,尽管冉丘开始也很爱惜许和子这一来自玄宗皇帝的赏赐,但终因两人的性格、习俗、趣味差别太大,实在难以相处。冉丘经常“兽性”大发,许和子受尽折磨。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一天,许和子产下一个死胎,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后被感业寺法师收留,最终皈依佛门。二十年后,三十九岁的许和子已经成为感业寺德高望重的法师,却不幸病逝,死后留下一部由弟子整理而成的诗文集,取名《永新集》。诗文集后面附有自传一篇,友人撰写的回忆文章多篇。

顾明笛想着许和子的身世和遭遇,想起她那么年轻就遁入空门,最后孤独凄寂地离开人世,想起她的歌声和诗文,心里一阵酸楚。他在幻想中愣了好一阵子,等到回过神来,发现光线有点暗淡。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咖啡馆的人少起来。顾明笛转移到北面窗边坐下,望着对街欧式拱形石库门楼中匆忙进出的人群。突然,他发现“RE调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张薇祎!而且她身边并排走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过于正式,就像一位十分讲究的老男人,背头梳得锃亮,没错,正是汤明。他们往“1890咖啡馆”这边走来。

江西人汤明,师专毕业后一直在家乡的初级中学当语文教师。乡村中学老师,基本上可算是半个农民。白天上课,黄昏还要挑粪种菜,平时教学,农忙时还要下地干农活。汤明为了摆脱那种农民式的生活,顺带雪高考失手之耻,连续六年报考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导师的研究生。那时候,考研需要教育部门同意报考的证明。所以每年到了报名的时候,汤明的焦虑症就发作了,他显得不安、急躁、出虚汗、失眠、食欲不振、神情恍惚、言不及义。他必须要去县教育局求人,或送礼,或哭诉,或装病,或下跪,有一次甚至扬言要自杀。最后一次,他突然变得狠起来了,用汽油桶装了一桶水,冲到县教育局局长江水新的办公室,大声喊道:“江水新,你盖章还是不盖章?”江水新被汤明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抖,假装镇静说:“盖啊盖啊,谁说不盖了?都给你盖过五次了。再盖一次吧,下不为例啊!”这的确是最后一次,汤明考研终于成功了。接到录取通知的那天,他把语文课本撕碎,扔得满屋子都是。晚上他一人独斟独酌,自己把自己灌醉了。有人听见他宿舍传来似歌似哭的号啕声。

每当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汤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显得有三分可爱。他总是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接着就从屁股兜里摸出钱包,出示一张当年在乡下中学跟同事的合影,对他的同学说:“你们看,能不能找到我?……找不到吧?后面一排那个营养不良、尖嘴猴腮的人就是我。……如果第六次考试还不成功,我是打算自杀的。”也有师妹被他的苦难叙事所感动,打算跟他相爱。但要不了多久就分手了。据说是因为他太小气,喜欢占便宜,比如,他会捡很多垃圾堆在床底下;会将校园里的废自行车零件堆得满屋子都是;他喜欢吃隔夜的食物,还喝凉水;他不喜欢洗澡,只喜欢挠痒痒;假期不回家看父母;等等。

毕业后,汤明应聘到《浦江周报》当文化记者。刚开始的时候,他还策划一些文化专题,讨论一些社会热点问题,采访一些学者名流。慢慢地,他就开始写一些吹捧企业家的散文,其实就是软广告。由于他的文字功夫还不错,被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板看中,让他担任广告部主任。于是汤明又辞去了报社职务,加盟那家房地产公司。但不到一年就出事了,他在往媒体投放广告的时候多次吃回扣,老板发现后大怒,说:“念我们朋友一场的分上,我就不告你了,你快滚蛋吧。”此后,汤明过了一阵无业游民生活,这期间,他利用自己中学语文教师的经验,写了几篇大骂中学语文教材的文章,然后剪刀加糨糊,编了一本《新世纪语文》的畅销教辅书。

最近汤明又频频出现在文化界,他那头衔众多的新名片上,又增加了一个头衔:《南天》杂志社总编辑。《南天》杂志是一份由市社科联主管、市民俗学会主办的杂志,专门刊登历史掌故、民间习俗、灯谜对联。杂志社企业化改制后,因资金不足而濒临倒闭。为了不让这个珍贵的全国刊号作废,民俗学会决定将它承包给一个开印刷厂兼印盗版畅销书的老板,条件是每年要给杂志社交20万元管理费。老板邹泽滨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邹泽滨也曾是文艺青年,跟文学圈有过一些接触。自从认识汤明之后,就被汤明的口才镇住了,他认为汤明脑子灵活,在文学界人脉广,自己也写作,特别是还有一定的经营头脑,所以两人一拍即合。汤明就成了《南天》杂志的总编辑,但这个职务只能印在名片上,杂志上出现的社长、总编还是民俗学会的人。汤明也不在乎这些虚名。邹泽滨还在静安寺附近的一个写字楼里租了两间办公室,一间是汤明的总编室,一间是编辑部。

走马上任之初,汤明就分组分批地开过多次策划会和约稿会,著名学者,著名作家,青年作家和学者,广州南京西安各一次,北京上海多次。顾明笛和汤明,就是在静安寺写字楼那次约稿会上认识的。汤明全面阐释了自己的编辑理念。他认为,经营一份文学杂志,也跟其他杂志一样,首先要考虑如何提高发行量。其实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对付普通读者只要三个栏目就OK了:一个纪实文学栏目,一个历史小说栏目,一个批评争鸣栏目。“纪实文学”就是揭秘,满足读者的窥视欲,每期一个主题,要引人注目,有新闻效应和社会反响,比如,“东莞乞丐帮大揭秘”这样的选题就很棒。“历史小说”就是宫廷政治和后宫阴谋,满足读者的攻击欲。“批评争鸣”就是制造话题,说俗一点就是安排几个文人吵架,让读者来瞧热闹。剩下的篇幅,就刊登最前卫的试验性纯文学作品,包括现代诗,读者看不懂没关系,那就不要看呗,这是给文学界的人看的,我赚的是文学口碑。有了发行量,才可以谈封二、封三、封底的广告。有了广告,我才能给你们开出两三倍于其他杂志的稿酬。汤明最后总结道:“我追求的是多方共赢,这是世界潮流,想拦也拦不住啊。”

当时在场的除了顾明笛还有张薇祎,听了汤明的高论之后,也十分反感。给人感觉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成了他汤明手中的一枚棋子,他才是博弈中的赢家,关键是他那小人得志的劲儿让人受不了。他们心里已经决定不跟这家杂志合作了,事后张薇祎也明确表示了她对汤明的厌恶。可是现在,这个张薇祎,为什么又跟汤明走到一起去了呢?看样子还挺亲近。顾明笛拿起手机看看,他给张薇祎的短信还在那里,不见回复。

顾明笛正纳闷,汤明和张薇祎就走进了咖啡馆。汤明眼尖,远远就开始寒暄:“老顾啊,怎么没有你的消息?你在这里用功呢!”话音未落,他已经来到了顾明笛身边,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在对面坐下说:“明笛兄,你答应过我的历史小说呢?唐代歌妓与西域武士的故事,啧啧,太棒了!怎么样,写好了吧?创刊号要用的,你可不许临阵脱逃啊,哈哈哈。”汤明又将椅子往顾明笛这边移了移,诡秘地说:“老顾,你大胆地写,不要有什么顾忌,偶尔一点性描写无伤大雅嘛。《红楼梦》高雅吧?也写‘初试云雨情’呢。法国伟大的启蒙先驱卢梭高雅吧?他还写自己偷窥女人洗澡呢。你也不用考虑篇幅问题,放开手脚写。我可以考虑让你上头条。”

顾明笛后悔在那次约稿会之后的饭局上,一时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多说了几句关于新的小说创作的设想,就让汤明惦记上了。顾明笛正在穿越时空、思绪万千、郁郁寡欢、悲伤不已,为唐代歌女兼诗人许和子的命运而叹息,却被汤明唤回到现实中,还要扮演人家杂志营销中的一枚棋子。顾明笛心里特别不爽快,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他支吾着转过脸去,朝着还站在那里的张薇祎,像是提问,又像求助。汤明这才指着另一把椅子,对张薇祎说:“坐呀,坐呀。”“这是青年批评家张薇祎……啊,对对对,我忘了,你们认识的。”

顾明笛抬头看着张薇祎,心里在为早晨没有送她到公交车站而愧疚,想开口道歉,当着汤明的面不便说,故而欲言又止。可是张薇祎根本就不正眼瞧他,让他十分不解:不会吧,怎么会转眼就变脸呢?一定是不愿意当着汤明的面表现出来。张薇祎正看着窗外,既没搭理汤明,也不看顾明笛,好像走神了。听到汤明的寒暄,她这才回过神来。她在顾明笛和汤明之间坐下来,要了一杯柠檬水,冷冷地对汤明说:“不是说去静安寺那边吗?怎么上这儿来了?……这儿也行啊,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我晚上有事。”

汤明说:“那就不去办公室了,在这里说也一样。我想找的人,竟然这么巧碰到一起了,太好了。你们知道吧,杂志纪实栏目的稿件有着落了。我的前同事《浦江周报》记者刘梅答应供稿。别看她是女生,胆子大着呢,每一次有突发新闻,她总是第一批赶到现场,核对官方通报的死亡人数和现场尸体是否相符,业内称她为‘数尸记者’。为什么周末的东南海滨,总是有那么多豪车停在那里?为什么近年来苏北乡下姑娘进城之后,不往市中心挤,而是直奔东南角呢?刘梅告诉我,那里面的蹊跷多得很,她已经去踩过点。她答应给我写一篇《星光洗脚城见闻录》的调查稿件……”

汤明一边说一边观察听众的反应。他发现顾明笛还在配合他,装着认真听的样子,但很勉强。张薇祎明显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她打断汤明说:“你找刘梅,算是找对了人。她去‘狗仔队’工作,也算入对了行,在学校里她就是有名的十三点。”汤明一看这架势,知道得换话题了,干笑了几声说:“批评争鸣栏目就靠你了张薇祎。尽管每一期前面都有一个名家访谈栏目,请著名学者聊聊天,我来形成文字,让他们过目就行。这只是虚晃一枪。真正有分量的文章在后面。所以我想第一篇请你来写。稿费翻倍。你上次约稿会上所说的观点,我觉得很有意思,对‘资产阶级美学’全面开火。只有这样,才能触动这座小资城市的神经呢。”

汤明说着又观察张薇祎的反应。张薇祎看着窗外,似听非听的样子,让人吃不准。汤明只好继续说:“有学者说,北京是‘愤青’的大本营,上海是‘小资’的大本营。我很赞同这个观点。我看上海不仅仅是‘小布尔乔亚’,简直就是‘布尔乔亚’的大本营,甚至还有一种殖民文化的残余。我们一定要对这种东西进行批判。最好能引起一番大讨论。所以我很期待你的文章。我特别不喜欢那种说几句上海话就夹带几个英文单词的人,假洋鬼子……”张薇祎看着汤明的打扮,就很像一个假洋鬼子,不过是泥土版的假洋鬼子。特别是他的领带,猩红色的,配着房产中介穿的白衬衫,西装的肩部耷拉到臂膀上。

下午汤明给张薇祎打电话的时候,张薇祎刚刚睡醒。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可是,当她听到东山公园、静安寺等地名的时候,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然后是梦游般地跟着汤明走进这家咖啡馆,见到了这位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男人顾明笛。两个反差极大的男人,一个饶舌,一个哑巴。饶舌固然令人厌恶,哑巴也好不到哪儿去。他顾明笛难道连搭讪也不会?张薇祎将目光转向顾明笛的时候,汤明的目光也跟着到了。顾明笛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汤明趁机接着又说起来:“据说,第三世界文学和文化,将会成为一个世界性的热门话题。我看过一本美国理论家在中国大陆的演讲集,太精彩了!他说他很遗憾不懂汉语,不了解辉煌的古代中国,他对现代资产阶级那一套已经很厌恶了。对,批判资产阶级,是全球知识界的主流话语呢。你们要是有机会出国留学,那可要小心点啊,在国外的大学里,你再说资本主义的好话,都没有人听了……”

张薇祎根本就没怎么听汤明的演说。顾明笛也没怎么听,他觉得汤明并不是在转述那本书的观点,而是自说自话地瞎掰。张薇祎倒是希望顾明笛开始说话。当张薇祎再一次转过脸来看顾明笛的时候,发现他正昏昏欲睡,还假装偶尔点头赞许,身子已经蜷缩进那个小沙发里面,双腿曲折地盘在一起,手搭在肩上。张薇祎内心冒起一股无名火。她突然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有事先走一步。”说着就离开了“1890咖啡馆”。顾明笛和汤明都措手不及。汤明连忙说:“啊,好的,好的,再见,别忘了给我稿件啊,我会催你的。”顾明笛赶紧坐了起来,想喊住张薇祎,却欲言又止。他心里有一堆话要跟张薇祎说,特别是想跟她说声对不起,为早晨因疏懒而失礼道歉。但为时已晚,张薇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街道的梧桐树绿荫下了。

张薇祎离开之后,顾明笛一直沉默无语,汤明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但他说了些什么,顾明笛一句也没听进去。当汤明提出来要走的时候,顾明笛才觉得冷落了他。汤明临走还没忘记约稿:记住啊!别忘了!等你的稿件了。突然出现的两个人,突然又消失了,留下顾明笛一人在那里发呆。本来一个人在这里写作、发呆、看人、看风景,内心好不容易宁静下来,现在又开始躁动了。

顾明笛觉得自己遇事总是患得患失,缺少果敢的作风,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总不能当着汤明的面对张薇祎说“对不起,早晨没有去送你”吧?所以,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张薇祎一直紧绷着脸,不给人机会,这不可理喻。可是,张薇祎也没有什么错嘛,看得出,她不愿意听汤明那些卖弄的言辞,而我又一直都没有跟她打招呼,所以她决定离开也很正常。那就只能怪汤明了。问题是,没有汤明就没有今天下午的相遇,汤明只是在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他不就是想约稿吗?……咳,我到底在想什么呢!不就是想跟张薇祎说几句道歉的话吗?当面说效果可能更好,也可能更糟。在电话里道歉很隔膜,用短信道歉更不好,也说不清楚,反而容易产生新误会。还是发E-mail比较好,像写信一样,能充分表达。想到这里,顾明笛便立即着手给张薇祎写信。他写道:

张薇祎:

此刻你还在公共汽车上吧。下午在咖啡馆里,你的突然离开,使我感到突兀,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话,但也使我高兴,因为你果敢地摆脱了汤明的纠缠。我也正在琢磨着怎么摆脱他呢。现在我要说:“我很抱歉!”这是我此刻最想跟你说的话,也是我在咖啡馆当着汤明的面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话。今天凌晨我特别没风度,我至少应该把你送到公共汽车站,而我却让你独自一人穿过黑暗的弄堂去乘车。那时候天可能还没有完全亮吧?此刻,想起你形单影只的样子,我心里特别自责,也很不安。请你一定原谅我,那是我的疏忽,不是我的想法。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知道该怎么做的。

祝你

周末愉快!

顾明笛
2005年5月19日17点于咖啡馆

点击“发送”键之后,顾明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关上电脑,把桌面收拾干净,就离开了咖啡馆。在十字路口,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东走去,进了“田园风味”。老板娘不在,让他有点失落。他坐下来草草吃了点东西,穿过愚园路,沿着安西大街朝北走。黄昏的阳光,把沿街的悬铃木叶映成了金黄色,香樟树的深绿也变成了嫩黄。街道两边,均衡地分布着无数个弄堂口,像无数个迷宫的入口,仿佛里面隐藏着无数秘密和诱惑。顾明笛想象着里面的景物,他打算抽空将每一个迷宫探索一遍。回到家,他就收到了张薇祎回复的电子邮件。张薇祎写道:

顾明笛:

你用不着跟我道歉。我刚才突然甩手而去,也很不礼貌。

此刻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从何说起。我不喜欢汤明那种样子,好像在谈文学似的,急功近利的想法从毛孔里钻出来,散发在空气中,像一股腐朽糜烂的草根气息,将咖啡的香味都压住了。而你呢,双眼微睁、昏昏欲睡的样子,产生一种催眠效果,稍不留神就会跟着你堕入梦中。其实我很害怕这种感觉,双脚好像踩空了一样,身体飘浮在虚空之中,周围飘散着一股奇异的气息,像生锈的铁,有点腥,又像下水道铁盖底下散发出来的气息,腐烂、死亡和欲望交织在一起,让人避之不及又难以抵御,接近或者离开都特别耗费心力。

照道理,我应该搞文学创作,你应该搞文学批评。现在我们俩正好弄反了。是我自己选择了一种更偏智性的思维活动,而你一直没有改变,你坚持了你最初的选择。我从一本理论书上读到过这样的观点,说诗人本质上都是有“土星气质”的人,他们郁郁寡欢,有着深刻的悲伤,他们都有选择恐惧症,随时都准备逃亡。这些气质与我无关,可见我改变初衷是正确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逻辑的力量只能抵达大脑,而不能抵达心灵。这就是我说我心里乱糟糟的原因。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们找机会再聊吧。

一切好!

张薇祎
2005年5月19日19点

顾明笛原本只想写信跟张薇祎道个歉,没想到惹出了她那么多的感慨,弄得顾明笛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张薇祎心里的确是乱糟糟的,情绪似乎有点反常,措辞也前言不搭后语。该跟她说些什么才能帮助她呢?怎么才能让她高兴一点呢?此外,她的有些判断也不一定准确,特别是涉及我性格的地方,可能还有一些误会。顾明笛这样想,接着就给张薇祎回信:

张薇祎:

我很同意你对汤明的分析,非常精辟。你从他身上闻出腐烂的草根气味,鼻子已经很厉害了,但你从我身上同时闻出了钢铁、下水道等多种味道,那就有些神奇了,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妈妈每一次到我这边来收拾房子,都说我屋子里只有臭脚丫子的气味,说完之后,她还习惯性地做深呼吸,好像恨不得连我一起吸进她的肚子里去,很恐怖的样子。这只能说明我妈妈的鼻子是“形而下”的,而你的鼻子是“形而上”的。至于你说我睡眼蒙眬,郁郁寡欢,我还真没有留意过。不过我可以做一些解释。我妈妈说,她怀上我的时候反应特别大,呕吐得厉害,她的原话就是这样:“恨不得把你呕出来。”我提前一个月来到这个世界,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有嗜睡的毛病。特别讨厌的是,我坐着就打瞌睡,躺下就醒了,失眠也是常事,后来我就习惯睡在睡袋里面,会感觉踏实一些。平时,如果有人说话冗长、重复,我就容易睡着,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经常挨老师的骂,因为多数人说话都冗长无趣。你不一样,说话条理清晰、批判性强、充满激情,再配上你特有的强有力的手势,让我特别来精神。

说到“郁郁寡欢”,我觉得不至于吧,即使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心里也充满了一股子乐和劲儿呢。是不是我的表情没有显示出来?这倒真的是个问题。不久前我认识了一位高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小圈子里都称这位70多岁的老人为“乌先生”。他精通中国哲学,尤其是谶纬学说和道教养生哲学,平时就住在万航渡路后面一条偏僻的弄堂里。他也对我提到了表情,说得比较玄乎,他说我面部僵滞,是缺乏元气的表现,生命力不足。这我以前都没有意识到。

当然,我也承认乌先生说得有道理。因为我去找他,就是感觉到自己出了问题。有一阵,我试图通过调息的方式治疗失眠症,结果不但不见效,还导致了便秘症。你知道,这种病上医院是不管用的,朋友的朋友就将我带到乌先生那里去了。乌先生听说我的祖籍也是镇江,显得更加亲切起来。他对我的调息方法予以了纠正,让我将刻意的“外呼吸”调整为无意识的“内呼吸”。找到那个呼吸部位的感觉,大致相当于唱歌发高音时,用头腔共鸣,而不是胸腔共鸣。我正在学习用这种调息的方法,好像蛮有效果。即使不针对什么症状,这样做也可以让人精力集中,神清气爽,好像卸下了很多不必要的负担似的。推荐你也试试。先写这些吧。

祝快乐!

顾明笛
2005年5月19日21点

张薇祎的大脑处于休眠状态,她喜欢和顾明笛这样的交流,面对屏幕放松下来的顾明笛,比平时面对面时要“智慧”和可爱很多。但张薇祎并不想再讨论什么。如果可能,她这时更愿意和顾明笛背靠背地坐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她又想起前一天沙龙结束后他们一起走在路上的样子,路灯不断拉扯他们的影子,其实比当时讨论了什么话题都更叫人印象深刻。她没再回信,也没想好接下来要干什么。还有一个多月就硕士毕业了,论文完成,工作去向基本也定了,就是去自己毕业实习的单位,文艺家协会理论研究室。似乎一切都妥当了,在正式入职前,她终于有时间歇口气。可她还是总觉得少点什么似的,心里既隐隐地期待,又觉得没着没落。她只想避开学校和单位一段时间,就这一个月也好啊,不去受学界那些西方时髦理论的粗暴干扰,回到真实的精神状态。所以她干脆在家歇着,毕业的各种活动也不想参加,天天读小说。她重读了《红楼梦》《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等一批文学名著,心仿佛变得柔软起来。在读《红楼梦》的时候,总有一种窥破天机之后的不安感朝她袭来,繁荣昌盛的外表底下危机重重,好事随时就要坏掉,幸运转眼就变成了不幸,以至于不忍竟读。读托尔斯泰的感受则完全不同,读到吉提第一次参加舞会的那段描写,她感受到了文学向上的力量和鲜活的魅力,以及跟他人相融合的冲动。通过吉提的眼睛,她看到穿着黑丝绒长裙的安娜美妙的身姿,老象牙雕塑一般的肩膀,还有沃伦斯基情绪和情感的细微变化。读到关于列文的描写,她觉得“人”还有希望,不像顾明笛那样,对人性的前景那么悲观。读着读着,沉睡着的少女的心思仿佛又复活了。

伴随着阅读和沉思,张薇祎仿佛又回到了本科生时代,留恋花草山水和友情,当然也不会喜欢什么“废墟美学”。她又开始沉浸在文学想象之中,天真幼稚、敏感、爱幻想,失眠。她很享受这种状态。她不想变成一个整天戴着怀疑主义眼镜打量世界的人,她害怕自己变成一个逻辑控,她不想思辨力越来越强、感受力越来越弱。她重新开始构思一个小说,基调是肯定的而不是否定的,情绪是感伤的而不是怀疑的。本来她想要跟顾明笛交流一下,但她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思想观念可以交流,文学观点也可以交流,文学创作却无法交流,它的孕育和诞生,就像一个秘密。张薇祎因自己内心孕育着的秘密而感到快慰。

这边的顾明笛,最近却一直萎靡不振。他的失眠症和便秘症,按照乌先生指导的方法调息了一段时间,已经有所减轻,但这并不妨碍他请病假。假条是中医学院教授、文友潘熙德开的。他们是在区文联组织的“作家走基层”采风活动中认识的。在中医院门诊一见面,潘教授就关上门,开始跟顾明笛谈文学,古今中外都有所涉猎,外国作家提到雨果、托尔斯泰,中国作家他喜欢张贤亮、陈忠实,特别是路遥。

潘熙德说:“路遥写得真好啊!就像是写我青年时代的生活!那时候,我下放到浙西乡下,在一个叫梅城的小镇下面的渔业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学习挑粪种地、驾船捕鱼,每天又累又饿,关键是前途渺茫,让人感到绝望……”说起往事,潘教授的话多起来,差一点把顾明笛的病给忘了,在顾明笛的提醒之下,潘教授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他对顾明笛说:“你这个病啊,可以算病,也可以不算病,如果向坏的方向发展,那就有可能不可收拾,如果不向坏的方向发展,那就什么也不是。……所以,不要大惊小怪。”潘教授建议顾明笛,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最好长期休养。潘教授在病假条上写下疾病诊断结果和建议:“神经性失眠症,建议暂休一个月。潘熙德。”

从这一天开始,顾明笛凌晨或晚上,要到公园小树林的草坪上去打坐、调息,每天上午按部就班地写作,下午读书。黄昏的时候,偶尔也出门去散步、购物,基本上是一位退休老人的作息时间。妈妈竺秀敏表示很满意,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让顾明笛继续保持这种生活节奏。她还让顾秋池给公园管理处的领导打电话,请老同事多多关照儿子顾明笛的身体和精神健康。顾明笛拒绝了母亲过来帮他收拾屋子的请求,并对父亲给单位领导打电话的行径提出了强烈抗议,说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他会考虑辞职的。

长江流域最令人烦恼的夏季来临了,用“酷暑”来形容十分确切。这是顾明笛最不习惯的季节。特别是晚上,他需要在睡袋里才能入睡,而炎热的天气又不允许这样做,他只好将空调开到最冷一挡。他抓紧时间将一直拖在那里的小说《象奴妇》写完,发给汤明,顺路去电信营业厅办理了手机号码暂停手续,跟外界只保持电子邮件联络。住宅的座机电话号码,只有母亲等极少数人才知道。东山公园管理处的人要找他,也只有通过竺秀敏。在这座大都市里,顾明笛突然消失了。

张薇祎写着她的小说,几次想起了顾明笛,都忍着没有跟他联系。不仅是因为,创作无法讨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张薇祎渐渐发现回归写作以后,自己整个人状态久违地好起来了,好到让她都有点惊讶,更舍不得打断,偶尔分一下神都是对自己的亏欠似的。结果小说眼看要结尾了,顾明笛倒好,真的一面也不露,一句话也不说了。张薇祎又难免有点失落。她给顾明笛发了个短信,不见回复,然后打电话,录音回复说“该号码暂停使用”。那天晚上还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张薇祎想着,心里有点着急。

6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十点多,张薇祎直接来到顾明笛兴安坊的家。两人一月没见,忽然相遇,彼此都有些不习惯似的。张薇祎敲开门,顾明笛脸色有点苍白,一股凉气夹带着轻微的馊味儿,从他屋子里冒出来,把张薇祎呛着了。

张薇祎:“你还好吗?你在躲我是吧?”

顾明笛:“我没有躲谁,不不,我谁都躲,也不是。最近不想见人,不是专门躲你。”

张薇祎:“嗯,大隐隐于市,想跟你那个高人乌先生学,当隐士吧?”

顾明笛:“没想那么多,直接原因是身体不适。”

张薇祎:“你现在这样,身体就好了?我看恐怕更糟。”

顾明笛:“身体似乎好了一些,但整个感觉还是有问题。”

张薇祎:“要我说,你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有时候想太多也没好处。出去散散心?富阳有一位我的同门师姐,叫陈弈,在当地文化部门工作,她多次邀请我去玩。正好下月我就要入职了,最近没什么事,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富春江,你有没有兴趣?”

顾明笛张口想拒绝,他实在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他为许久没有联系过张薇祎而感到有点抱歉,不忍再去破坏她的兴致。她看起来气色不错。趁顾明笛还没做决定,张薇祎又急着问:“怎么样,有时间吗?跟单位那边请几天假?”

顾明笛老老实实地回答:“单位倒是不成问题,我最近也不怎么去……呃……不过……”

张薇祎没等顾明笛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就抢着叫道:“那好啊!既然没什么问题,就跟我去玩吧!”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在火车南站见面了。张薇祎没有穿牛仔裤,而是穿上一条本白色亚麻布长裙,灰色帆布鞋,戴一顶淡蓝色牛仔布遮阳帽,脖子上挂着一串参差不齐的杂色石质穿珠项链,脸颊和嘴唇上有淡淡的化妆痕迹,配上少见的微笑,显出飘逸自如、温情脉脉的样子。张薇祎焕然一新的风格,把顾明笛从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中拉出来,对她报以注目礼。两人坐上了去杭州的高速列车,然后改乘大巴,中午就到了富阳。张薇祎的师姐陈弈,带他们住进了富春江边的一家快捷酒店,说这里离江边近,前面是郁达夫公园和游船码头,后面是黄公望村和他的隐居处,右边是鹿山和东吴文化公园,左边是鹳山和富春江大桥。你们相当于住在画中啊,陈弈说。

放下行李,顾明笛就提议去富春江大桥,因为那里最适合登高远眺。天开始下起毛毛细雨,平添了几分情趣。江面很开阔,关键是水离人很近,同时有三条水道向桥的方向涌来,这让顾明笛既惬意又晕眩。江心岛像一只大乌龟匍匐在那里。

张薇祎指着远处的江面问:“那么多小黑点是什么?”

陈弈说:“那是‘船上人’的渔船。他们原本是一个特殊的居民群,生活在钱塘江、新安江、兰溪一带,每家一条‘江山船’,过着漂泊的水上生活,男人捕鱼或搞运输,女人卖唱做歌伎。他们还有一个学名,叫‘九姓渔户’,实际上就像东南沿海的疍民一样,属于旧时代的‘贱民’,不准上岸定居,不准参与科举考试,不准与岸上的汉族通婚。清朝政府取消了对他们的限制,颁布了‘改贱为良’法令,但整个钱塘江至新安江流域的几千户,依然过着封闭的族群生活。1949年之后,政府开始动员他们上岸,直到1968年,他们才被迫全部上岸参加渔业生产大队。最近这些年,有一部分‘船上人’又离开河岸下水了,据说他们现在对旅游业很感兴趣。他们的大本营在建德梅城一带,往上可以去新安江,往下可以下钱塘。”

顾明笛说:“‘九姓渔户’跟东南沿海的疍民文化有关系,还是第一次听说。”

张薇祎说:“师姐的研究兴趣转向了地方志,正在主持关于‘九姓渔户’的课题。”

江面上的确停着不少的小船,远看它们一动不动,不像是在捕鱼,倒像是在点缀着江上的风景,“苦雨怜朱夏,小舟眠富春”,不知是谁的诗句,太贴切了。江风温热潮润,像一块湿布在脸上揩擦。

接连两天,他们都跟着陈弈到处跑,挨个儿看景点,累得回来倒头就睡。第三天晚上,顾明笛开始失眠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忘记带睡袋。记得当时收拾行李的时候还反复提醒自己,结果收拾来收拾去,连剃须泡沫都没落下,偏偏就忘记了睡袋。出去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户外用品商店呢。但他看了看手机,9点多了,估计商场都关门了。原本打算克服一下,可是动了这根神经,它就越发地来劲儿,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已经11点多了,他爬起来,出了酒店,来到江边。

夜晚的江边行人渐渐稀疏,路灯也不太明亮。顾明笛沿着富春路往西行走。临江的路边偶尔见到情侣在那里窃窃私语。江面黑黢黢的,远处偶见有孤灯闪烁,并没有想象中热闹的渔火。走到白天曾经在的士上瞅过一眼的恩波桥边,他特地向北拐,从桥上走过。桥头那只花岗岩石狮子,已经被岁月和风霜侵蚀得快不成形了,表情有点颓唐。从滨江路回望这座让富阳人骄傲的古桥,尽管三大两小的桥拱还显示出古朴的尊严,但它依然像一位被遗弃的妇人,孤零零地站在暗夜里。

顾明笛离开大路,沿着江边行走。远远看到好像有几只小船停在那里,还有闪烁的火光,隐约听到有男人聊天的声音。走近发现,暗影里有两个男人蹲在那里吸烟,烟火明明灭灭的,照出他们朦胧的脸部轮廓。一个沙哑的声音和一个尖细的声音,听上去是年轻人。顾明笛恨自己不会抽烟,本来可以假装来借火的。突然插入别人的谈话,会显得很冒昧。他不知该干什么,停在那里有一阵子。对方的谈话因他的出现而中止。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风吹拂着江水的哗哗声。

顾明笛赶紧壮了壮胆开始搭讪:“你们好!那是你们的船吗?”

沙哑声音警惕地回答:“四(是)啊,你要干什么?”

顾明笛说:“你们是……是那个,‘九姓渔户’吗?”

沙哑声音说:“什么‘九姓渔坞(户)’?我们不懂。”

顾明笛说:“就是‘船上人’啊。”

沙哑声音用佯装无知的口气说:“我们揢(打)鱼的,当然就是船上人咯。我们在岸上的时候就是岸上人嘛。”

顾明笛被他的话呛住了,只好说:“啊啊,对不起,你们是哪儿的?”

沙哑声音觉得讽刺了人家,有点愧疚似的,于是改用缓和的口气说:“桐庐知道吧?我们是王(横)村那边的。”

顾明笛想刺探秘密:“船上就你们两个人啊?”

沙哑声音说:“还有人,他们都睡了,他们都醉了。呵呵呵呵。”

又沉默了一阵,顾明笛还不罢休,支支吾吾地说:“我说,我是说,想问……有没有在船上弹琴唱歌的?”

沙哑声音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调侃说:“在小船上弹琴唱歌?那是电视里演的。唱歌到卡拉OK厅去唱好了。谁在这里唱歌啊?”

一直在旁边不吱声的尖细嗓子这时候开腔说:“人家是问,有没有在船上卖唱的女人。”

沙哑声音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说:“卖唱的?没有啊。大家在手机上插上耳机就能听歌星唱歌,谁要花钱听划船的女人唱?你开玩笑吧。”

尖细嗓子说:“侬死脑筋啊。人家是问有没有那个,那个,明白吧?”

沙哑声音愣了一下说:“哪个?‘那个’?嗯?……哦,哦哦,哈哈哈,我跟侬讲,侬找错地方了,到歌厅还有理发店去找就可以。船上哪有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

沙哑声音和尖细声音,两种笑声汇聚在一起,蛮刺耳的。顾明笛原本想来一点记者暗访外加民俗学考察,没想到碰了一个软钉子,只好讪讪地离开。回到酒店都已经快凌晨了。顾明笛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被察觉了。第二天上午在张薇祎的追问下,顾明笛只好把头天晚上的经历告诉了她们。

陈弈说:“咳,你一人晚上出去有什么用!‘九姓渔户’是打鱼,但打鱼的不一定是‘九姓渔户’啊。你那是书本上的历史知识,很多年轻人可能都没听说过。再说,富阳并不是最有代表性的‘九姓渔户’聚居地。”张薇祎也附和说:“你这样当然没用啊。难道随便从路边拽两个人来问一问,就是田野调查?那还要师姐他们干吗呀!不搞清楚情况就乱来。再说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半夜一个人出去,多危险啊,你也不想想!”张薇祎的重点当然放在后面一句,看得出,她有些担心,也有点生气了。顾明笛这时也愧疚起来,连连点头说对不起。

富阳之行,让顾明笛从过于静止的生活中走了出来,身体也开始恢复活力。他不再自我封闭,恢复了跟外部世界的联系。至于跟张薇祎的关系,既没有因富阳之行而变得更加亲热起来,也没有疏远的迹象,偶尔见面,一如既往地温暾水似的维持着。回到上海,张薇祎开始办离校和入职手续,各种繁杂。顾明笛心里老是惦记着“九姓渔户”的事,一个谜团在纠缠着他。

为此顾明笛去拜访了乌先生和潘熙德医生。找前者是因为,经过几次交谈,顾明笛俨然把乌先生当成了一本百科全书,他听上去玄奥的话,细想来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解,提到什么他都能说上一二。而找后者,主要是因为顾明笛记得潘教授提过,他曾在梅城插队,顾明笛猜测他也许能提供一些民间的线索。可是没想到,一提插队,潘教授就只能想起路遥来,他又准备抓住顾明笛大发一番感慨。顾明笛几次扭转话题都没有成功,只好赶紧找个借口逃走了。乌先生对“九姓渔户”的了解程度倒是出乎顾明笛的预料。他说他曾受人之托,编一本《乡贤录》的小册子,查资料时发现了明清“九姓渔户”的内容。按照乌先生的指点,顾明笛特别关注了一位叫戴槃的清代学者,镇江丹徒人,曾经在浙江的温州和严州等地担任知府。他传世的著作有《书经集句文赋》8卷,《易经卦名诗》1卷,《两浙宦游记略》4卷,包括《东瓯记略》《杭嘉湖记略》《桐溪记略》《严陵记略》,涉及非常丰富的浙江地方史料。而戴槃本人,还有一位名叫钱杏儿的歌女,他们的命运和形象似乎一直伴随着这段历史,在民间传说里就更是被描绘得神乎其神。

顾明笛因自己正在解开民族史上的一个谜团而兴奋起来。这时候他又收到了汤明的短信。汤明说,顾明笛的历史小说《象奴妇》在《南天》创刊号刊登出来之后,反响非常好,将要被北京著名的选刊《小说精华》选载。他一方面是感谢顾明笛赐稿,另一方面要继续约稿,还是历史题材的虚构性作品,稿费翻倍,并对选刊选用稿件,支付500元奖励,稿费和奖金随后寄到。看到最后的“诱惑”,顾明笛皱了皱眉头,他不讨厌钱,但也不贪钱,特别反感别人以此为筹码逼迫自己做事。顾明笛目前的生活方式,已经将生活成本降到了最低,即使是病假期间的工资,也够他的花费。还有母亲竺秀敏,每当睡袋生意特别好的时候,就想打一点钱给顾明笛,用这种方式来与儿子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悦,顾明笛经常是拒绝的。不过,顾明笛还是答应了汤明的约稿。他越钻进史料里面,就越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九姓渔户这个被污名化的族群的生活真相,以及他们所受的委屈说出来。最好的切入点就是钱杏儿,这个中国女郎形象,已经在他脑海里慢慢成形。干脆小说的题目就叫作《钱杏儿》吧,算是顾明笛近期的写作计划。

转眼到了10月,一个周日。北风有点潮湿,午后的阳光还算温暖。顾明笛从小区的大门出来,沿着长宁路信步往西。关于九姓渔户,关于梅城,关于百越族,历史材料已经烂熟于心。最近,他写作的冲动异常强烈,如箭在弦,一触即发。他很想找个人分享这些精彩的想法。应该跟张薇祎聊一聊,很久不见她了,顾明笛这样想着,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凯旋路口。他听从自己脚的命令,向北走去。他的脚很熟悉这条路。前两年,每个周四晚上,他都要从这条路走过苏州河上的铁桥,去研究生课程班上课。他喜欢从凯旋路桥北面那个楼梯下去,走到离水面距离最短的近水楼台。河岸被铸铁栏杆拦住,栏杆上有拧出来的幼稚的蝴蝶状花纹。

一位戴红袖章的老头儿,穿过葡萄架往河岸走来,冲顾明笛警惕地问:“侬做啥?”

这种在街上发挥余热的老人,上海很多,看上去凶巴巴,铁面无私的样子,其实挺热心的,而且胆小心软。比如你在路上丢了纸片,他说“罚五元”,说着便要撕五元的发票。你说:“不!”他马上就改口说:“那就罚十元!”你往地上一蹲,大声哭起来,当然是假装,他会吓得赶紧来哄你:“好了好了,勿要哭,起来,不罚了,侬快点走吧,以后勿要这个样子啊!”有一次,顾明笛和一位女同学,在学校的花圃里偷了一朵月季,被远处一位精明的袖章老人发现了。袖章老人大喊:“站住,不要走,罚款!”一边喊着往这边奔来,一边手撕发票。顾明笛和女同学急中生智,抱在一起亲吻,半天后才抬起头来,一看,袖章老人影儿都没有了。

此刻,在铁桥下面的苏州河边,袖章老人也很严肃,目光警惕,步步逼近,一副要对猎物下手的样子。顾明笛缓缓地说:“没做啥。”听到上海话,袖章老人打算离开,但又有一点不甘心似的,关切地问:“侬没事吧?”顾明笛说:“没事。”袖章老人沮丧地拐到别处去了。顾明笛会心地笑了笑,接着给张薇祎发短信,等了一阵不见回音,便拨通了她的手机。

顾明笛:“你在家吗?在干吗呢?”

张薇祎:“在啊。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顾明笛:“经常想到你啊。想跟你聊聊。”

张薇祎:“你怎么有时间聊天啊?聊吧,我听着呢。”

顾明笛:“嗯,事情还挺复杂的,当面聊怎么样?”

张薇祎:“什么复杂的事情非得当面聊?不会又是谈小说吧?”

顾明笛:“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谈小说?”

张薇祎:“你除了小说还会谈别的吗?”

顾明笛听出张薇祎在赌气,大概又是埋怨自己太久没有露面。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张薇祎心软了,她知道顾明笛就是这个样子,做什么都一根筋。也不能怪他。其实张薇祎也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发泄一点小情绪,她还是挺高兴能和顾明笛见面,谈什么话题,就随他吧。张薇祎说:“好吧,你过来,我今天不想出门。”

他们两人交往的风格很特别,没有小资的那种温情脉脉,更没有巴洛克式的奢侈和洛可可式的夸张,而是直截了当的简约之美。张薇祎多次试图回到巴洛克之前的古典风格,都没有成功。这既有她自身的心理障碍,也与顾明笛的坚持有关。然而最近,张薇祎似乎有点把握不住了,决定要回到18世纪的浪漫主义时代。这是顾明笛最不能接受的风格。哪怕是回到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风格也好啊。

顾明笛迅速顺着北河沿路走到了内环路,上了一辆往北行驶的公共汽车,在金沙江路换车,往西跑了大概十几站地,到祁连山南路口下了车。然后按照张薇祎的指示,往北走了约一公里,就到了张薇祎家的小区,金沙江新村,一个旧式住宅区。进门便是兼做餐厅和客厅的小间,里面有两间屋子,主卧室是父母的,他们跟团旅游去了。张薇祎的小房间有点拥挤,收拾得有条不紊,尽管没有明显的小女生气,但小资气息还是十足。墙上挂着一幅爱德华·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复制品,是将神圣生活融化在世俗生活场景中的代表作。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郁金香。书架上、床上、地板上,堆满了各种书,一套《托尔斯泰小说全集》摆在床边的小书架上。

张薇祎入职不久,这段时间忙于各种杂事,顾明笛是知道的。她有些疲惫的样子,眼神慵懒,粗看上去,倒是增添了几分妩媚。张薇祎敏锐地发现,就在进门的那一刻,顾明笛的眼神里掠过一丝轻微的、飘忽的柔情,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张薇祎要捕捉住那种柔情的时候,它却像蚊子似的身子一晃,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了。尽管如此,张薇祎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热。

张薇祎转过身去,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你的‘九姓渔户’研究进展得怎么样了?这么远赶过来谈文学,是不是有点奢侈?”

顾明笛隐约感到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气息。刚进门时的那种差一点冒出来的隐秘柔情,顿时烟消云散。他又在与从前遭遇过的某种力量相遇。他必须找到新的武器来招架。他说:“不会啊。只要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值得,无所谓奢侈不奢侈。我正想跟你聊一聊研究成果怎么转化为文学作品的事。”

张薇祎心想,他竟然说了“喜欢”,他到底“喜欢”什么呢?她追问:“你到底是喜欢谈文学,还是喜欢跟我谈文学?或者说,只有谈文学的时候,你的自我感觉才最好?”张薇祎将重音放在“跟我谈文学”的“我”字上面。

顾明笛本来想把自己对新的小说人物形象钱杏儿的构思讲给张薇祎听。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张薇祎的三个问号堵住了嘴巴,大脑好像也短路了,以至于他无法按照自己原来的设想跟张薇祎聊天。顾明笛认为,张薇祎这些问题刁钻古怪,有点任性,不值得正面回答,他试图把话题绕回原来的轨道上去:“我要塑造的是东方的吉卜赛姑娘钱杏儿,一个伟大的中国女人形象……”

张薇祎心想,他又要塑造一个歌伎形象!小说《象奴妇》里面的许和子,就是一个歌伎。《梦中的动物》里面那些奇形怪状的物种,比如绸、鹈鹕,它们最擅长的就是用声音诱惑男子,也很像歌伎,鸟兽中的歌伎。这里又来一个钱杏儿,还是歌伎。他的歌伎想象配置齐全,官方的、民间的、人类中的、鸟兽中的。这正是他顾明笛和所有男人的一种潜意识!现代男人和古代士大夫之间的差别,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张薇祎看着顾明笛还在语言表演,心里涌出一丝不快。她沉默不语,逼使顾明笛不得不暂停下来。顾明笛心想,看来必须面对张薇祎的提问,但自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三个问题。我喜欢谈文学。我喜欢跟张薇祎谈文学。我喜欢谈文学时的那种自我感觉。但是,这样的回答经不起推敲,三者之间有内在矛盾,不可以同时都选肯定性的回答。

如果说男女之间只有谈文学才能交往,那么其他更多不谈文学的人就不要交往了?或者说,你只喜欢文学,跟谁谈文学都无所谓,那么你总是找张薇祎谈干什么?同样的道理,只有谈文学的时候才自我感觉良好,难道文学就是你自我展示的工具吗?其实,那种充满了怀疑和批判精神的“现代文学”,是最不适合用于感情交流的,甚至可能将感情毁了。与19世纪作家相比,20世纪作家的情感生活,简直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张薇祎或许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转过身去重新关注古典?其实她是试图放弃怀疑精神,向确定性投降。现在的张薇祎,是不是只希望听到一种回答:“我只喜欢跟你聊天!”这毫无疑问是假话,除了张薇祎之外,还可以跟朱旭强聊,还可以跟万嫣聊,还可以跟潘熙德医生聊,还可以跟乌先生聊。跟不同的人聊天,有不同的收获与快乐,为什么要说只喜欢跟张薇祎聊天?

想到这里,顾明笛心里一阵窘迫不安。每当处于失语状态的时候,他都会低着头,像苍蝇一样搓手,鼻尖微微冒汗。直到张薇祎叫他喝水,他才抬起头来。顾明笛接过张薇祎递过来的水杯,遇到了她严肃认真、满是疑问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他愣了一下,突然,他那该死的口才像英雄一样跳起来,把刚才的疑惑和窘迫,全都丢到身后去了。他脱口而出:“我只喜欢跟你谈文学。我们俩一旦开始谈文学,朱旭强和万嫣他们,只剩下鼓掌一件事可做了。跟潘医生潘教授谈,那纯粹是扯淡,应酬而已,或者说,那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不平等条约’。跟乌先生在一起,那也不叫聊天,因为我只有洗耳恭听,而且也跟文学无关,他只关注救赎和不朽的问题。我只喜欢跟你聊天。我们可以面谈、笔谈、短信谈。我们甚至可以不谈,我们俩面对面地沉默也很好啊。为什么要聊?只有那些‘无聊’的人,才需要‘有聊’,是不是?”

顾明笛一阵剧烈的语言抽搐,连他自己都被这番言辞镇住了。张薇祎喜笑颜开,对顾明笛说:“对对对,你说得太好了!有时候沉默也很美。我喜欢聂鲁达的诗句,“我爱上你的沉默,仿佛你不在”!不过,沉默之所以突然变得这么美,是因为有你刚才那一番聒噪,否则,沉默也不美。从现在开始我们沉默吧,不准谈文学,更不要谈学术,聊天也只限于最简单的信息交换,好不好?”顾明笛不停地点头。

张薇祎说:“现在四点了。我们今天晚上自己动手做饭吃,怎么样?”

顾明笛说:“我不会做饭。还是到外面吃吧,或者叫外卖也行。汤明寄来了稿费。”

张薇祎一边打开冰箱一边说:“我会做啊,今天要让你看看我另外一种才能。”

顾明笛说:“那,那好,我随时听从你的调遣。”

张薇祎检查了一下冰箱里的存货,很快就报出了晚餐的菜谱,并征求顾明笛的意见:糖醋排骨,蛋滑虾仁,清蒸黄鱼,茭白肉丝,蚝油香菇青菜,紫菜虾皮汤。

顾明笛大叫起来:“够了够了,你能弄出这么多的菜来?听菜名就非常专业,很难想象你怎么把它们做出来。你从哪儿学来的?”

张薇祎说:“跟我爸爸学的。我爸爸别的本事不大,但有两个强项,一是会做家务,他会修理家里所有的电器,会裁剪和缝纫,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他做的,还会织毛衣。当然也会做饭做菜,这是我爷爷传授的,我爷爷曾经是美心大酒店的厨师。我只学会了几个家常小菜而已。我爸爸的第二个强项是特别有耐心。他教我做菜时候的耐心,应该是所有男人的楷模。我爸爸认为,一个人如果连嘴巴都不能照顾好,那么就不可能照顾好自己,当然也不可能照顾好别人。他教我做菜的时候,就坐在我的旁边,像发号施令的指挥员一样,显得很有派头。”

说话间,张薇祎已用微波炉将要做的鱼和肉都解冻了。顾明笛的任务只能是淘米、洗蔬菜。连剥大蒜瓣他都不会,半天一瓣都没有剥干净。张薇祎将几瓣大蒜放在砧板上,用刀一拍,大蒜皮儿全脱落了。切茭白的时候,顾明笛切得厚薄粗细不一,还差一点切了手。张薇祎接过来,只听见刀碰砧板的响声,“笃笃笃笃……”,均匀的茭白丝整齐排列在砧板上。顾明笛崇拜得不行。

张薇祎头脑清晰、手脚麻利,简直可说是运筹帷幄。那边插上电子高压锅,将排骨、八角、桂皮、陈皮等一起放进锅里去煮,这边已经将电饭煲插上开始煮饭。同时,收拾干净了两条黄鱼,加上姜丝和葱蒜,鱼背抹上一层细盐,将鱼盘放进微波炉,旋转计时器定到六分钟,高火。煤气灶的两个火头都点着了,一边用汤锅烧开水准备做汤,一边开始炒茭白肉丝、虾仁、青菜。一时间,整个厨房吱吱吱吱,呼噜呼噜,响成一片,热气腾腾,烟雾缭绕。顾明笛眼睛跟着张薇祎的双手转,也忙得不行似的。

紫菜虾皮汤刚起锅,那边高压锅里的排骨已经煮到了八分熟,打开高压锅,将排骨放到凉水中冲洗一下。煤气灶放上另一个烧锅,加一点橄榄油,烧到八分热,再加入三勺白砂糖。等到白糖变成金黄色的漂浮物,并开始冒出浓烟的时候,将排骨倒进去,搅拌,加入镇江醋和绍兴酒,再加一点老抽,盖上锅盖焖煮几分钟,糖醋排骨就成了。

只花了一个多小时,五菜一汤上了桌,翠绿色的、金黄色的、黑白色的,有荤有素,还有两个大菜。顾明笛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也插不上手,只知道不停地惊呼,哇哇哇乱叫: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做成的?张薇祎在忙碌地劳动的时候,总是那么引人注目,就像上次在朱旭强家里演讲时一样,显得特别有力量。上次处理的是思想素材和语言素材,这次处理的是食材。材料不同,方法相似,关键是显现出来的姿态,都是迷人的。这下,顾明笛再一次被张薇祎迷住了。

张薇祎在餐桌铺上一块白布,摆出她从宜家买来的玻璃烛台,点上红蜡烛:“有点简陋吧?将就点儿吧。”又拿出两只高脚玻璃杯:“捷克产的波希米亚玻璃,特别晶莹透明。”倒上红酒:“这酒的质量一般,但绝对波尔多产的。”她举杯对顾明笛说:“来,干杯,你说点什么吧。”

顾明笛也举起酒杯。张薇祎看着顾明笛,还是那种严肃、期待、柔和的目光。顾明笛招架不住,只好开口:“谢谢,谢谢你,做这么多美味的菜给我吃,辛苦了!”

张薇祎大笑起来,说:“你这些话留着对你妈妈说吧。”

顾明笛想了想,犹豫了一阵,说:“祝你工作顺利,早点适应新生活。”

张薇祎说:“这些话留给我爸爸对我说吧。”

顾明笛脸都涨红了。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却没有力量说出来。饭前的那番话,那番既让张薇祎感动也让他自己激动的话,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推出来的。此时此刻,那股力量不知所踪。张薇祎召唤的眼神,不但没有成为他表白的推动力,反而成了一股压迫的力量,堵住了他的嘴巴。顾明笛只好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说:“你刚才不是说,聒噪和沉默要交替出现吗?现在应该是沉默和空白的时候了。我肚子已经饿了,等不及了,快吃吧。”说着,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夸张薇祎的手艺好。腮帮子和咬肌正在急速蠕动,此时嘴巴的功能是残缺不全的,进食、说话、接吻这三种功能,只剩下“进食”一项,也是最动物性的一项,其实就是比动物文雅一点的撕咬。张薇祎开始有点失望,进而,她看到顾明笛大口吞食自己亲手烹饪出来的食物,又感到兴奋不已。顾明笛的嘴巴、喉咙和食道,仿佛是一条朝她开放的隐秘通道,她可以从这条通道走进去。与表白相比,这种效果更直接。看着顾明笛进食时贪婪的样子,张薇袆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沉默的晚餐,就像一次漫长的仪式,安静得令人烦躁。张薇袆感到纳闷,为什么男人总是在应该表白的时候紧闭嘴巴?拒绝表白的男人有三种类型:第一是“吝啬型”,不愿意给予,主动权在男方。第二是“害怕型”,不确定女方是否接纳他的表白,害怕遭到拒绝,主动权在女方。第三是“羞涩型”,这是成年男性暴露欲望与掩饰欲望两种心理相冲突的产物。羞涩最典型的表现形式,就是眼神慌乱、脸色潮红。原本想掩饰,结果发现什么也掩饰不了,欲盖弥彰,所以才慌乱、脸红。实际上,羞涩所表现出来的内容,比它没说出的还要多。所以女人并不拒绝这种类型,往往是你越羞涩,她越激动,甚至还会寻找机会主动出击。

顾明笛表白时的情形,属于超出了吝啬、害怕、羞涩这三大类型之外的另一种。姑且说他是“抽搐型”。这种类型,是表白激情所产生的冲动力量,与外部环境带来的压力之间的动态平衡。激情所产生的力量越大,外部环境的压力就会越小,表白就越激烈,最大值时可以接近疯狂。相反,外部环境的压力越大,激情所产生的冲动力就越小,表白就显得越被动消极,最小值时的表现形态就是沉默。这是抽搐型中的一般情况。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就是激情迸发时的力量巨大,外部环境的压力同样巨大,这时候,主人公就会被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势均力敌的力量压扁,甚至崩溃或人格分裂,就像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症”发作,直接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顾明笛崇尚的是后者,至于他自己,却跟通常所说的“文艺青年”没有什么不同,一会儿激情澎湃近于疯狂,一会儿又沉默无语。

张薇祎心想,他刚才不是蛮会说的吗,现在怎么又哑巴了?唉,不说拉倒吧,他感兴趣的话题还是小说。张薇祎决定给他的文学创作计划泼点冷水:“喂,你能不能不写那个什么历史小说啊?不要再写歌伎啦,什么许和子啊,什么钱杏儿啊。我觉得你最应该写的是当下的城市生活题材,而不是历史题材或幻想题材。我们当代作家最擅长的就是乡土题材,最好的作家都在写乡村。他们一写自己身处其中的城市就捉襟见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童话’作家,或者‘故事大王’,没有现实感。当代城市生活题材的文学作品真的是太缺乏。我觉得你可以写。”

关于钱杏儿的小说,顾明笛本来构思好了,只希望从张薇祎那里获得一些赞许和支持而已。没想到张薇祎竟然泼冷水。顾明笛说:“正发生在身边的事,看上去很鲜活,实际上很难写,因为它是一堆无意义的碎片。我们不能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给予评价,也就无法将那堆碎片讲述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只要进入辩论环节,张薇祎总是很强势的样子。她说:“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是一堆碎片吗?我不这么看。个体生命的展开——相爱、结合、孕育、生产、抚养、教育、劳动、生病、衰老、死去——这些‘碎片’构成了生命的故事,它的意义不容置疑。写这个过程中出现的阻力,也有意义……”

讲故事,就是将生活的碎片整理成一个叙事整体,把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起。但问题的关键不是讲什么和如何讲,而是你有没有讲述的冲动。故事再好,再有讲故事的才能,如果没有讲述的冲动,一切都要归零。人们往往忽略这个基本前提。面对目前的城市生活,不要说讲故事,就连活着都是累赘。最近钻故纸堆的时候,顾明笛前所未有地对文献也产生了厌倦情绪,真的,有好几次,那种感觉非常真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那里翻那些东西。它们与我有关系吗?幸好,这种虚无很快被写作的冲动压下去了。写作总是有意义的,实实在在的。然而这些潜意识里被压抑住的东西,忽然又被张薇祎的提问翻腾起来,像陡然扇起了一阵灰尘,呛得顾明笛睁不开眼,喉咙发痒。对于这种讨论,顾明笛突然产生一种厌倦感。他只想一人单独待着。他突然站起来说:“关于写作的问题,我们通过E-mail再讨论吧,谢谢你的关心,也谢谢你的晚餐!我才想起,晚上我妈妈可能要到我这边来。我得走了。”

看着杯盘狼藉的饭桌和刚刚开始的夜晚,张薇袆略略愣了一下,马上说:“那好,再联系吧。”说着,把顾明笛送到门口,挥了挥手,转过身来的时候,泪珠在她眼里打转。

顾明笛回到家里已经快八点钟了。他斜躺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内心里有些愧疚。他想,张薇袆的热情,本不应该遇上自己莫名其妙的古怪心绪,而自己的突然离开,一定会让张薇祎伤心,至少会让她不愉快。张薇祎是无辜的。自己是不是过于冷漠无情,或者过于热血沸腾呢?其实都说不上。莫名其妙的厌倦感、神经质,就是典型的都市病。

顾明笛默默地把自己谴责了一番,心情变得稍稍平静一点。母亲竺秀敏并没有来。顾明笛这样说,只是给张薇袆一个面子,也给自己一个台阶。尽管顾明笛一直在说服自己,或者为自己的不可理喻找借口,但整个晚上,他还是有一种飘浮在半空中的感觉,内心特别沮丧,只好早早钻进睡袋里去了。

不欢而散的晚餐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顾明笛一直想着张薇祎的话。排除自己情绪的因素,他承认张薇祎说得对。顾明笛也觉得自己总是躲在历史文献后面不是办法,应该去挑战当下城市题材的创作。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明显了,自己的生命状态不对头,缺少活力,语言就显得僵化。越是这样就越是纠结,越是纠结就越束手束脚。他做了个深呼吸,打算暂时放松一下,出去逛逛。

12月底,上海的圣诞节很热闹,商家的促销广告都与圣诞老爷爷相关,人造雪、圣诞树、小礼物、贺卡,挂得满街都是。顾明笛给张薇袆发了一条祝福短信,正准备出门去。妈妈竺秀敏却突然来了。这一次不像往常那样大包小包,是空手来的,而且气喘吁吁,满脸怒气。

竺秀敏对顾明笛说:“刚刚去了一趟你们单位。昨天晚上接到毛启荣的电话通知,让我早上过来一趟。”

顾明笛说:“那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毛启荣就是东山公园管理处办公室主任,顾明笛的顶头上司,人说不上坏,有时候还很好,该好的时候他能好得让你受不了,但该坏的时候他就能坏得很出色。至于什么时候该对你好,什么时候该对你坏,那得看领导的眼色。刚入职的时候,顾明笛就充分享受过毛启荣的好,最近一段时间里,顾明笛正在忍受毛启荣出色的坏。

竺秀敏接着说:“你说对了,没有什么好事。毛启荣开始客套了一番,问你爸爸身体怎么样,但特别关心的还是你的身体情况,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顾明笛参加工作不久,单位领导很器重他,把他安排在办公室上班,就是要培养他的。他的确很不错,我也经常在领导面前夸他。现在他这样长期请病假不上班,对他的成长和进步很不利啊’。毛启荣转达了你们单位领导的意见,要不就尽快回去上班,要不就停薪留职。”

说到这里,竺秀敏很生气:“你看看,这不是下逐客令吗?”她开始朝着空气大骂毛启荣和单位:“还有没有点良心啊!我们家顾秋池,为你们干了三十多年,腰椎都贡献给单位了,你们没有半点同情心,现在又想朝我儿子下手是不是?”说着,又转身朝顾明笛说:“儿子,别理他们,看他们怎么办。难道还敢开除你不成?我对毛启荣说,你病得不轻,还要休假。不过,我看你精神还不错啊,就是没什么血色。你整天躲在屋子里不见阳光,对身体也不好,等你感觉好些了,就去上上班吧。”

说到上班,顾明笛的心里就拔凉拔凉的。尤其是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对上班这件事更加反感。想起毛启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就受不了。其实,顾明笛早就预感到,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他早就打好了主意。

顾明笛对竺秀敏说:“这事你不用管,我会处理好的。”

竺秀敏说:“你打算怎么处理?回去上班?你不会停薪留职吧?”

顾明笛说:“我不会停薪留职的。”他不想把辞职的想法告诉妈妈。

关于辞职这事,顾明笛曾对乌先生提起过,乌先生不置可否。他手持烟斗,闭目沉思,缓缓地说:“生命的意义并不在它的终极目标,而在生命展开过程之中。你可以只做对他人有利的事情,他人觉得很开心,你自己即便感到痛苦,也是有意义的,这就是所谓的‘善’。你也可以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自己感到开心,就算他人觉得痛苦,也同样是有意义的,这就是所谓的‘恶’。怕就怕你的所作所为,既不能对他人有所助益,也不能对自己有所助益,那就毫无意义。人类有很大一部分生命能量,消耗在无意义之中,这是文明退化的征兆,很可怕。”顾明笛想想自己,在公园管理处每天听着那些毫无内容的官腔,喝茶读报等下班、拍马逢迎等晋升,极端无聊。

送走妈妈第二天,顾明笛就将辞职报告交给了单位,并叮嘱毛启荣,不要告诉竺秀敏,否则就办不成,那就只能长期请病假了。事情果然进展得很顺利,神不知鬼不觉。等待领导批准,花了大约一周的时间。接着,顾明笛就将自己的人事档案寄存在市第二人才中心。清理一下自己的资产,有几万元存款,用不着竺秀敏帮助,也够吃喝一阵子。

就这样,顾明笛突然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自由人,不用考虑人际关系,不用惦记上下班时间,可以早睡或者熬夜,可以勤奋或者懒惰,可以成功或者失败,可以蜗居在家或者云游四方。想到这些,他倍觉身心爽朗。当天晚上写作的时候,他就将这种自由的感觉,及时地传输给了小说的主人公。

朋友们听说顾明笛辞职的消息,都纷纷帮他找工作。王治裳说《艺苑》杂志社需要兼职编辑和记者,也缺栏目策划,主编很乐意接纳顾明笛。汤明说,《南天》杂志需要约稿和策划编辑,自己整天忙于社交应酬,忙不过来,希望顾明笛帮帮他。还有一些公开招聘的信息。顾明笛在辞职的兴头上,一时半会儿不愿让那些琐碎的事务再来侵占自己。反正眼下过得去,经济来源并不是他最关心的。他只接纳了《艺苑》杂志栏目策划的差事,不用坐班,有事才过去。每个月能拿到小三千元的报酬,再加上一些零星的稿酬,顾明笛觉得够用了。

这半年,当初一起组织文学沙龙的朋友硕士毕业的毕业,工作晋升的晋升,沙龙总是耽误,拖着拖着,就荒废了。大家都忙活起来,变化不小。朱旭强要继续读博士。万嫣跟男朋友闹翻,毕业就到北京去了,进入一家新创办的都市类报纸工作,好像在一个什么新闻部门,总之就是负责采写本市的突发事件。万珺通过写专栏,成了著名青年经济评论家,专门引人往不该投资的股票上去。王治裳准备晋升《艺苑》杂志的编辑部主任,正在考查期。彭说宾去了法国巴黎的一所大学,攻读艺术理论博士学位。张薇袆在文艺家协会理论研究室研究本市的文学艺术作品。就在她马上结束半年试用期,工作差不多刚刚走上正轨的时候,得知顾明笛辞职的消息,给了她不小的刺激。

张薇袆感到有些突兀。她知道顾明笛厌恶上班,但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发泄发泄,没想到突然就辞了。惊讶之余,张薇袆还是越想越感到委屈:这么大的事情,他为什么不跟我打个招呼?说明我根本就不在他心里!我总是惦记着他啊,他倒好,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仿佛这世界就他一人似的,仿佛他做了什么事情都无须承担后果似的……想到这里,张薇袆决定,要开诚布公地去找顾明笛把心里话都说清楚。

临近春节,1月15号是星期六。上午的阳光若隐若现。张薇袆戴着一顶带围巾的红色羊毛帽,穿一件加了棉夹层的米黄色风衣,到兴安坊找顾明笛。

顾明笛说:“你怎么来了?事先也不发个短信,万一我不在家呢?”

张薇袆说:“不在也没关系啊,改个时间再来呗。你不是也不喜欢打招呼吗?”

顾明笛把张薇袆让进房间,说:“我?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打招呼吧?”

张薇袆火气往上一蹿:“你辞职都不跟我说一声?”

顾明笛说:“哦,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好消息。”

张薇袆说:“不好的消息也可以嘛。我们好歹也有些交往,有些瓜葛吧?你就那样一走了之?算什么朋友啊!”说完,委屈得要流泪。

顾明笛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果汁,拔开盖子递给张薇袆,让她坐下歇歇。顾明笛连忙解释:“之所以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大家慢慢地都会知道。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轻视你。”

张薇袆没有接话。正在顾明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张薇袆的电话响了,是文艺家协会理论室主任杨尚志打来的。张薇袆调整了一下情绪,走到窗边说话,三分钟之后,她转身对顾明笛说:“我得去一趟单位。我们杨主任说有任务,要开个小会商量。估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春节放假前,不是准备为领导写年终总结报告,就是准备为某个文学艺术界的大佬开研讨会,总之都是无聊的事情。”

张薇袆出门去单位了,顾明笛心里一阵轻松。他最害怕女孩子哭哭啼啼。现在好了,张薇袆走了,自己可以一人独处。顾明笛正想着,张薇袆突然又折了回来,隔着门缝对顾明笛说:“我可能很快就回来,如果来得及,一起吃中饭,否则可能就要晚上再见了。到时候我会给你发短信。”顾明笛心里咯噔一下,神经又重新紧张起来。

顾明笛想,一定要设法阻止张薇袆再回来,但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啊。要不自己出门去躲一躲吧。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如果住到朱旭强家,要不了三天,全世界都会知道的。总不可能回父母那儿去吧?那还不如在自己屋里待着呢。顾明笛感到十分疲乏,靠在床上就睡着了。

短信的声音惊醒了顾明笛,是张薇袆:“在商量开研讨会的事情。很琐碎,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中午就在单位食堂里吃,下午还要继续开一阵。如果有空就一起吃晚饭吧。”

顾明笛回复:“好的,你先忙吧。我下午出门一趟,去中医院找潘熙德医生。”

顾明笛根本就没有去潘教授那里,而是去了乌先生家。

乌先生给顾明笛沏了一杯茶,招呼他坐下。

顾明笛接过茶杯说:“谢谢先生!……我是不是来得频繁了些?”说着,露出一丝略带羞涩的笑容。

乌先生盯着顾明笛的眼睛看了看,微笑着说:“我知道你还会来的。稀疏和频繁,反映了你的心理节奏的变化。你到我这里来的节奏,是你心情安宁或者烦恼的晴雨表。”

顾明笛说:“嗯,最近有点心神不宁。旧的烦恼祛除了,新的烦恼紧接着就来了。”

乌先生说:“你原本以为,自己的烦恼跟身体状况相关,所以我就顺着你的思维,教你打坐、调息。后来你又觉得,烦你的主要不是身体,而是周边的人和事。现在好了,你已经辞职了,可以避开职场上的人,不再跟他们打交道,以便实现你所谓的自由。那么现在又有什么烦恼呢?”

顾明笛说:“我也说不上,总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身边的人对我都不错,但我依然有一种被抛弃的孤儿般的感觉。有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自暴自弃的冲动,当下尤其明显。”说着,顾明笛摸出香烟,抽出一支点着,深吸一口。

看着顾明笛皱眉吸烟的样子,乌先生冷冷地说:“你都开始抽烟了?嗯,还好,没有吸毒……当下,与过去和未来相比,的确是最重要的,也最麻烦。任何过去和未来的事情,都是当下的。我们就来讨论一下当下的情形。它之所以令人烦恼,最直接的原因,是它的碎片状态,整理起来非常困难,这种碎片的不确定性,让我们如堕雾中。这是根本的。人的身心面对外部环境的脆弱感,不过是条件反射而已。……但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也有跟你一样的烦恼,也一样有被抛弃的孤独感?别人需要什么,你能给别人什么,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大家都抱着各自的烦恼和孤独不放,彼此隔绝,那么,就只能使烦恼更加深重。”

顾明笛说:“我是本能地懂得考虑对方的感受,也能够尽力而为。但我似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很少主动去为他人着想。”

乌先生说:“对,如果能够将被动变成主动,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叫作决断。一个人要锻炼自己的决断能力,就能成为当下的主宰力量。决断力需要训练,就像调息和运气一样。其中,‘行动’特别重要。我不喜欢‘实践’二字,但意思差不多。面对当下的决断,再加上面对未来的希望、面对过去的良知,构成完整的行动哲学。”

见顾明笛仍然懵懂的样子,乌先生笑笑,又说:“年轻人最好不要过于沉迷在书本里面,更不要沉迷在‘自我’之中不可自拔。多接触世俗事务。孔子就说自己‘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是他自我成就的一个重要条件,那些所谓的君子就不能够像他那样。因此我觉得,你应该到大千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打开眼界,体会一下不一样的世界,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生活。你现在辞了职,没有太多的牵扯,必要的时候,你可以考虑离开上海。”

顾明笛真是对乌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离开上海的念头,原本是非常隐秘的,不打算让张薇袆知道,甚至可以说还是潜意识的,连自己也不甚清晰。乌先生却好像先知先觉地感觉到了,并且说出来了。只有那些能够被说出来的念头,才能够变成行动。顾明笛要离开上海的计划,就这样像种子一样发芽了。

离开乌先生家,顾明笛沿着苏州河边的万航渡路,往西南方向步行。黄昏的阳光照在高楼幕墙上,再反射到路面上,显得软弱无力。潮湿的风,让冷变得更有侵蚀力,一贴近皮肤,就开始往底下钻。

顾明笛边走边观察街道两边的行人,通过他们的表情、穿着打扮、肢体动作,去猜测他的身份、地位、心情,乃至运气。城里人总是很有洞察力的样子,喜欢琢磨他人的心思,这是市民特有的嗜好。乡下人喜欢看天气,猜测风雨的走向,琢磨老天爷的脾气,也喜欢边走路边看,看看花草和牛羊,关注高矮肥瘦,估摸着斤两。在大都市的街道上,城里人的眼神空无、冷漠,乡下人的眼神慌乱、惊奇。城里人与你相遇的时候,假装视而不见,其实远远的一瞥就把你分析得一清二楚。乡下人与你相遇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但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张薇祎发来短信:“你在家吗?我这边结束了。”

顾明笛正享受着独自一人的乐趣。乌先生的话,的确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当务之急是要行动起来。顾明笛这样琢磨着,内心有一种宁静的感觉,尽管并不轻松。他回复张薇祎短信:“还没回家呢,在外面。你先回去吧。我们改日再约。”接着又沉浸到自己的思维之中:乌先生建议去上海以外的地方看看。曾经有一次,他还提到了北京。

北京,这座中国名气最大、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六朝古都,在上海人眼里,不过是一个乡下人的大本营。与其说它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森严的“城堡”。但北京对顾明笛的诱惑还是蛮大的。北京的主要特点就是大,能够容得下更多的东西。上海空间小,显得拥挤,而且都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适应于专业小圈子聚会。顾明笛和朱旭强他们,就是一个小圈子,看上去很专业,实际上影响很小。顾明笛厌倦了那种几个人抱团取暖式的小沙龙,感觉不像年轻人的生活,倒是更有中年绅士气质,甚至濒临老绅士边缘了。

粗暴且奢侈的帝王文化,悲壮凛然的古燕赵文化,是北京精神的底子。这里从来就不缺少气势和大义。它很容易勾起人们变革的冲动,让人们想起了青春少年时。为什么《青年杂志》搬到北京就变成了《新青年》呢?为什么现代文明观念一到北京,就风起云涌地变成了新文化运动呢?在北京那种过于严肃又有点粗糙的外表下,总是涌动着一种年轻的气息,这让人想起“公车上书”“五四运动”“一二·九学潮”……

顾明笛已经有了蠢蠢欲动的感觉。

他摸出手机,看到张薇祎半小时前的短信:“那我先回家去了。改日再约。”

顾明笛一下子又感到既烦恼又愧疚。他一向将自己的情感控制在理性能够把控的边界之内,不想让它过于泛滥。有的时候,面对常人视为温馨的场面,顾明笛却看到了颓败。比如面对张薇祎烹制的一桌美味,顾明笛却看到了日常生活对自己的吞噬,看到自己在庸常中沉沦的身影,看到衰老、终结和无意义,并因此深感焦虑。逃跑或许是有意识的,或许是无意识的,很难说清楚。这对张薇祎的确不公平,每每想到这里,顾明笛就很不安。但他确实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过那种卿卿我我的小日子。他还怀抱着憧憬和希望,想要过一种目的不明的、随性的、混乱的、充满冒险精神的生活。凡是与此相悖的,他都会本能地逃避。今天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是不想负责任的表现。顾明笛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卑鄙的人。

为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顾明笛给万嫣发了个短信:“万嫣好,在北京怎么样?”

等了几分钟,万嫣回复:“还不错,你怎么样?不上班很潇洒吧。”

顾明笛回复:“我想去北京待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适应。”

很快,万嫣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顾明笛听到万嫣急促而响亮的声音。普通话中偶尔夹杂着的上海话,就像没有揉匀的面团中的小疙瘩,在掌心滚来滚去。

万嫣说:“喂喂,顾明笛,你真的想来北京啊?太好了,快来吧快来吧!我讲把侬听啊,我平时工作很忙很忙,真的很忙,但忙也还好,只是到了周末啊、过节啊,我就很孤单。你要是能来就好了,陪我逛街吧,老同学。哈哈哈哈。”

相比张薇祎的严肃,万嫣更活泼,但也俗气一些。张薇祎是外表刚强内心柔软。万嫣外表潇洒开放,其实内心是一个挺紧张的人,所以喜欢用语言来掩饰。顾明笛问:“你为什么那么忙?忙什么呢?在北京,是不是每个人都胸怀天下、操心国家大事啊?”

万嫣哈哈大笑起来,说:“北京人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就不操心别人的事,别国的事情更不关心。我自己的事情忙不完。你过惯了文青生活,不知道外面的事。做报纸的人哪有不忙的?尤其是日报,每天都要报选题、采访、写稿,车轱辘一样天天转个不停。”

顾明笛说:“选题、采访、写稿,听起来不错啊。有你说的这么可怕吗?你是不是有点夸张啊?”

万嫣说:“略微有点吧。其实也有不忙的,那就是效率高的人,这种人选题一报就中,采访一次成功,写稿一蹴而就,编版不出问题。像我这种写稿和改稿慢、过于琢磨遣词造句的人,就很麻烦。其实新闻稿用不着那么讲究,讲究多了还遭到部门主编的嘲笑。所以一进办公室我就紧张,无数次想到辞职。我觉得你没问题,你能应付自如。”

顾明笛问:“我适合当记者吗?”

万嫣说:“只要你愿意做,来当个编辑或记者,有什么问题呢!报社喜欢招有创作经验的人,编辑和记者中,文艺青年多的是,写诗的写小说的,唱摇滚的,做话剧的,什么人都有。喂喂喂顾明笛,你是真想来我们《时报》工作吗?最近报社正在招人呢。不过其他部门好像都满了,只剩‘专刊部’还在招。”

顾明笛说:“广泛接触社会,是我近期的想法。当记者应该是不错的选择。你说的那个‘专刊部’是干什么的?”

万嫣说:“报道北京生活啊,时尚啊,旅游啊,总之就是城市人的吃喝玩乐。这好像并不合你的胃口。其实很适合我,可他们就是不要我。”

顾明笛问:“还有什么部门?”

万嫣说:“要闻部,评论部,中国新闻部,国际新闻部,北京新闻部,文化新闻部,还有读书、影视娱乐、体育足球之类的,很多。只要能胜任,部门之间调换很方便。不过你要知道,越是那种听上去高大上的部门,就越是忙。报社眼下的经营情况还可以,普通编辑记者,三个月转正后月收入万元。”

顾明笛说:“收入还在其次,关键是要对脾气,还有能锻炼人。”

万嫣边笑边说:“你这样想问题就很好嘛。因为那点钱也不好拿。发一次钱,就像挖了社长身上一块肉似的。这个社长叫刘炜阳,特别讨厌,属于一看就想扇他的那类。好在我这个小编辑不直接跟他打交道。”

顾明笛说:“嗯,哪里的人都差不多。电话里也说不清,我先过去再看吧。”

万嫣说:“对对对,你过来再说吧。北京和上海,两种生活。我个人觉得,北京比上海好玩。这里太多牛逼的东西了,不看不知道,一看赶紧逃。但你也不能不看啊。要不然怎么说它是中国的缩影呢。”

顾明笛说:“嗯,正因为这样我才想到北京去生活一段时间。乌先生也支持我走出去。”

万嫣说:“哪个乌先生?哦哦哦,想起来了,就是你曾经提起过的那位住在万航渡路上的隐士吧?咳,精通《易经》《内经》《灵枢经》,会算命打卦测字,这种人北京有的是,在雍和宫后门那条小街路边上坐着的全是。穿着唐装,戴着瓜皮帽,蓄着长须,没事口里念念有词的。一般都是做生意亏了的、提干被人踹了的、受贿之后肝儿颤的、老是流产又怀上了的、男朋友谈一个吹一个的,才会去找他们……”

万嫣还在饶舌加毒舌。顾明笛打断她说:“我这边先准备一下,处理一些事务,估计还要一点时间。快过去的时候会联系你。”

收起手机,顾明笛走进小区。到家门口,发现门敞开着。毫无疑问,一定是竺秀敏来了。母亲这种不请自来、不打招呼的行为,顾明笛已经习惯了,并不怎么生气。但母亲这么生气还是不常见的。以往都是竺秀敏一个人过来,今天旁边多了一个帮凶——顾秋池。

竺秀敏见顾明笛回来了,马上把脸绷得紧紧的:“顾明笛,你可以啊,你竟然敢自作主张辞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啊?”顾秋池站在竺秀敏身后附和说:“是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啊?”

顾明笛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无效的,只能激化矛盾。所以,他只有沉默,任凭竺秀敏发作。

竺秀敏接着说:“我们辛辛苦苦地奋斗、打拼,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好不容易送你读完大学,找到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你却不当一回事!”

顾秋池说:“是啊,你却不当一回事,说丢就丢了。”

竺秀敏说:“你让我怎么跟亲朋好友交代,怎么跟邻居说?”

顾明笛说:“那就不要说嘛!”

顾秋池跟着附和:“对嘛,那就不要说嘛。”

竺秀敏说:“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有没有良心!”

顾秋池也对顾明笛说:“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竺秀敏说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见到眼泪,两个顾姓男人就束手无策。

顾秋池劝竺秀敏:“哎哟,哭啥嘛!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勿要哭呀。”

竺秀敏转向顾秋池说:“我哭什么?哭你没用!我们竺家是生意人,我继承了我们家的经商传统。你们顾家是读书人,你继承了读书的传统吗?你一个窝囊废,除了种树、浇花、喷农药,你还会什么?儿子你也不管,都是我在操心。好不容易接续上的,又被你儿子自己掐断了。你说我哭什么啊!”

顾明笛本来十分反感,但看到母亲哭,心也软了,他只好耐着性子对竺秀敏说:“侬勿要哭呀,我蛮好的呀,哭啥?你以为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读报,就是读书传统啊?辞掉这份工作,就是为了要好好读书。”

竺秀敏说:“辞职在家里读书?谁养你啊?如果你去考博士,我就养你,否则别想。”

顾明笛说:“我不会去考博士的。我也不要你们养。我自己养活自己没问题,你放心好了。我有兼职工资和稿费,够我花的。”

竺秀敏一听,火又上来了,说:“好啊,翅膀硬了,可以不要我了。”

顾明笛说:“我辞职读书写作,你说不养我。我说我可以通过兼职自己养活自己,你又说我不要你了。你还讲不讲理啊?”

竺秀敏说:“兼职?今后生病了也去兼职?老了也去兼职?我死了谁管你啊?”

顾明笛这一下真的火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过几天就离开上海!”

竺秀敏说:“什么?你要离开上海,离开我和你爸?你真够狠心的!”说着,又哗啦哗啦流眼泪。顾秋池站在一旁,只知道搓手。

顾明笛刚刚起来的一点小气焰,又被竺秀敏的眼泪压下去,只好解释:“我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是去北京。我觉得北京可能还有发展空间。这是一件好事。”

顾秋池说:“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吵了。工作已经辞掉,无法挽回。既然儿子觉得北京有机会,不妨去试试,我们也不反对。”

竺秀敏瞪一眼顾秋池:“什么我们?你代表我呀?我不同意,看你敢不敢!要离开上海?休想!”说完就摔门而去。顾秋池赶紧起身要跟着竺秀敏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一眼儿子,说:“不要急,慢慢来就好,总会有办法。”

顾明笛拦住顾秋池说:“爸爸,我主意已定。你跟我妈做做工作吧。我也不是去干什么坏事,我打算到北京先进一家报社当记者。你们要是觉得没面子,就不要说好了。你们不就想让我出国留学吗?万一别人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留学去了呗。”

顾秋池说:“不要急,不要吵,等她气消了我会劝她的。”

竺秀敏这样一闹,更加坚定了顾明笛早日离开上海去北京的决心。

顾明笛打电话通知万嫣,说过几天就要去北京了,让她给自己问问租房子的事情。

万嫣说:“跟我合租的同事辞职了,我一人住着两居室,正要找人合租。我可以给你一间,你先住着。我这人除了懒一点之外,没什么大毛病。你愿意跟我合租吧?”

顾明笛说:“我神经衰弱,经常失眠,有时实在没办法,半夜折腾来折腾去的。你不嫌弃的话,我没问题,先试试吧。”

顾明笛把离开上海的日子定下之后,就通知了父母,叮嘱父母不要来送行,免得动气。接着给张薇祎发短信,主要是表达没有当面告别的愧疚之情,建议保持联系,等到那边安顿下来再互通信息。

张薇祎打电话过来说:“你用不着道歉。我总觉得你好像在躲我。这大可不必。我不是人格独立的现代女性吗?如果我的感觉错了,没有理解你更大的抱负,那对不起。愿你实现自己的理想。”顾明笛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勉强应付了一阵,挂断电话。他把一些经常要用的书打包寄到北京万嫣的住处,然后收拾随身携带的日用品。

离开的头一天下午,父母都过来了。顾秋池拖着一个大行李箱,里面全是母亲为顾明笛准备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特别是有两个睡袋,厚的薄的各一个,北极熊牌,温标、材质、体感都是一流。竺秀敏红着眼圈,把睡袋塞进顾明笛的拉杆箱,把原来那个旧的换了出来。她默默念叨,希望儿子平安,希望他每天晚上都能够睡得好,既不要被北方的寒冷所击倒,也不要觉得没有安全感,就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拍着他,缓缓入眠。

顾明笛说:“带这么多睡袋做啥?勿要勿要。旧的蛮好用的呀。”

竺秀敏说:“把新的带着吧。别说北京冬天有暖气,就是没有暖气我们也不怕啊,是不是?何况谁也不敢保证,那些粗手粗脚的北方人做事万无一失,万一供暖设备瓦特(坏)了怎么办?我们还是要有备无患。”

时间是2006年5月5日,26岁的顾明笛就要出门远行了。这是顾明笛平生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家。父亲和母亲都来送行。姑姑顾秋红竟然也来了。顾明笛觉得兴师动众不好,这点小事为什么要惊动姑姑嘛。

父母和姑姑弄到了站台票,跟着顾明笛来到车站月台。他们隔着车窗盯住顾明笛看,要等到火车离开那一刻。顾明笛朝他们挥手,让他们回家去,不要站在那里耗着,大家都不舒服。父母不同意,一直站在那里,就像电影里的分别场景,顾明笛觉得挺滑稽。

时间过得很慢。三人还站在月台上,坚持要等到火车开了才离开。他们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

看着父亲、母亲和姑姑开始变老的样子,顾明笛内心涌起一股不忍之情。

顾秋池恋恋不舍。竺秀敏泪眼滂沱。

卷二 世界

那天下午五点左右,顾明笛在方庄家乐福门前下了的士。远远就看到万嫣站在路边等候。万嫣穿一身黑色衣裙,加上白皙的皮肤,特别抢眼。她正站在路边抽烟,左手拿着一个小型金属烟灰缸,颇有一点巴黎街头时髦女郎范儿。两人叫了一辆三轮摩托。万嫣说:“离住处还有一段路呢。师傅,芳星园。”顾明笛说:“北京的天气不错嘛。没有传说的那么恐怖啊。”万嫣说:“北京就是极端,沙尘暴来了就昏天黑地,要不,就瓦蓝瓦蓝的。”

方庄是北京众多巨无霸型社区中的一个。还有望京、回龙观、天通苑,一个社区基本上就是一座小城市。方庄社区由芳星园、芳群园、芳城园、芳古园四个二级社区组成,二级社区下面还有三级社区,配套大型超市,多所小学和幼儿园,一家三甲医院。20世纪90年代初期刚刚建起来的时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住进去。如今第一批住户走得差不多了,接着是二手住户和三手住户,再后来就成了北漂族的一个集中点。到处脏兮兮的,满地都是资深的痰痕,还有无产阶级的狗粪。周边的咖啡馆、面包房、西餐馆等稍稍高档一点的店铺,一家家撤离,取而代之的是拉面馆、包子铺、火锅店、足疗店、理发店。

万嫣租住的芳星园38栋,靠近南三环。两人走进电梯,开电梯的中年妇女把眼睛从报纸上抬起来,用古怪的眼神看看顾明笛,又看一眼万嫣,用小木棍懒洋洋地戳了一下23层的按钮。接着端起发黄的玻璃杯喝茶,继续看晚报的社区新闻。

走出电梯,顾明笛就开始点评:“北京就是不一样啊,还有开电梯这个职业。”

万嫣说:“也是安排就业呗,节假日或者‘两会’期间,戴上红袖章就是辅警了,顺便监视坏人。你可要记住了,出门一定要带身份证。”

顾明笛说:“带身份证?我长得像坏人啊?”

万嫣说:“带着总保险点。不要说你这种刚来的人,眼神恍惚东张西望,就算是老北京也难免误会。社会科学院一位著名青年学者,艺术家型的,长发披肩,吊裆牛仔裤,浑身汗味儿,在老北京站晃悠,又不带身份证,结果进了派出所,单位派人去领。丢人吧?”

顾明笛急了:“长发、吊裆裤、汗味儿,这就随便把人抓进派出所啊?个人尊严呢?”

万嫣说:“个人尊严重要还是首都安全重要?谁叫你不带身份证?还有,你要记住,电梯晚上十二点准时关闭,回来晚了可要自己爬楼啊。”

顾明笛说:“晚上朋友聚餐,出去喝喝啤酒什么的,回来晚了,就得爬二十多层楼?为什么这样?我自己也会开电梯啊!唉,你为什么不租低层的房间?”

万嫣说:“高层视野好啊。北京跟上海差别还是蛮大的,空间感不一样,时间感也不一样,人的办事风格更不一样。你先待下来,慢慢就会知道。”

2302室的房东是市政府工作人员,女儿在英国留学要花钱,所以急于出租,价格偏低,每月两千元,分摊各一千元。万嫣住朝南的大间,站在窗边可以俯瞰南三环的车流,夜晚更是壮观。顾明笛住进了朝北的小间,能看到远处龙潭湖公园那个巨大的圆形“疯狂过山车”,高音喇叭传来的歌声,就像在身边号叫一样,直接钻进脑仁里面。万嫣说:“听到了歌声吧?屠洪刚唱的,‘站是一棵松,卧是一张弓’,日日夜夜单曲循环,从早晨八点到晚上九点。同事辞职之前,她住在那间,我住在这里,每天晚上我都要被屠洪刚逼疯,再不换到南边去,我就打算搬家了。现在好,轮到你了。”

顾明笛说:“我对外部环境的适应能力还是蛮强的。尽管我也经常睡不着,但不是外部原因,而是内部问题,焦虑不安的时候才失眠。当我能睡着的时候,屠洪刚怎么唱我都无所谓。”说着,他瞄了一眼自己那只装着两个睡袋的黑色拉杆箱。

万嫣说:“那就好。你先收拾一下。后面美食街有一家淮扬菜馆,待会儿我们去那儿吃饭,给你接风。要不要再找几个人来陪你?住在附近几个小区的同事蛮多。”

顾明笛说:“不不不,今天就不要了,等应聘成了再说吧。晚上随便吃点就行。”

万嫣说:“已经跟报社那边说好了,不走人力资源部的筛选程序。明天上午,专刊部主编直接面试你。主编是女的,叫柳童,哲学硕士,诗人,最有才华的部门主编,人有点严厉。她要是看中了,一般就没问题。你的简历已经送到她手上。她听说你发表过文学作品,表示有兴趣。记得带上你的作品啊。”

第二天早晨,万嫣带顾明笛去报社应聘。从方庄坐公交车,到报社所在地虎坊桥,路不是很顺,要倒一次车,途经永定门、天坛公园、民间艺人集聚的天桥,老舍笔下的龙须沟,石评梅和高君宇谈恋爱的陶然亭。总之,要穿越半个南城。所谓南城,历来是“脏乱差”的代名词。乡下人进京城,先在南城住下来,候着,浙江人住浙江会馆,湖南人住湖南会馆,绍兴人住绍兴会馆,等待朝廷的招呼,才能进城里去。至于等到什么时候,那很难说。闲得无聊的时候,可以去逛一逛八大胡同、琉璃厂、大栅栏等著名景点,那都是要花钱的地方。附近的骡马市大街应该是买卖骡马的。菜市口是砍头的。这说的都是明清时代的情况。不过现在也够破烂的,政府正在酝酿大兴土木的旧城改造工程,琉璃厂、大栅栏一带已经动工了。

著名的《时报》报社,就在陶然亭附近虎坊桥的一条破旧小街上。21世纪初期,正当老牌纸媒纷纷出现滑坡,中国都市类报纸却异军突起。《时报》就是这类都市类日报的代表。它是当代中国新闻界观念最前卫的媒体,也是京城市场经营能力最强的媒体,自负盈亏,宣武区纳税大户,五百多名编辑记者,外加一千多名广告经营人员和一千多名送报员。报社从管理层到基层编辑和记者,绝大多数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除了创办之初有些参差不齐之外,后来招聘的清一色名牌大学毕业生。《时报》讲究策划的想象力、表达的创新性、舆论的操控力、阅读的撩人度,学中文的比学新闻的更吃香。报社管理体制是,编委会管着十几个部门主编,部门主编管着几个统筹编辑,统筹编辑再分管执行编辑,执行编辑跟记者一起商量选题、采访、上版。层级管理,责任到人,环环相扣,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发动机,在南城的小街上日夜运转。

报社的门面不大,六层楼的楼顶上,《时报》两个鲜红的字很醒目。大门两边各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保安和一座石狮子,保安和石狮子的表情都很严肃,像是在模仿国家重要单位门前站岗士兵的样子。走进办公大楼,场面火热、气氛紧张,说那里就像战场,一点也不过分。评报栏里贴满了报样、上级主管部门阅评意见、部门主编的评语、最佳版面和最差版面展示、末位淘汰名单公示。大大小小的会议室里,都在召开编前会、评报会、策划会、客户接待会。几部新闻热线电话不停地响着:车祸、火灾、斗殴、求助、纠错。年轻的编辑中,女孩子占多数,她们拿着报纸清样,风一样从身边掠过。签字笔、手机、员工证挂在脖子上,带着蓝牙耳机,讲电话的声音响成一片。

上蹿下跳的版面编辑,只接三种人的电话:记者的、领导的、生病老娘的。男友此刻打电话进来,立刻挂断,骂都没有时间,留待下班再补骂。

专刊部主编柳童,三十多岁,浓眉大眼有点像阿拉伯女子,工作气派压抑了她的女人风韵。办公室比较小,但好歹是独立的,还能看到窗外,桌子上堆满了资料、报纸、书籍。顾明笛发现,柳童办公桌的左边靠墙处摆着一堆书:《狄金森诗选》《巴黎的忧郁》《谈艺录》《红色骑兵军》。这让顾明笛眼前一亮,内心添了几分亲近感。他一边打招呼,一边试图走近办公桌,看看那本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散文诗是哪个版本。柳童用貌似温和实则严厉的口气对顾明笛说:“请坐。”顾明笛只好尴尬地退回去,坐到沙发上,突然又站起来,将发表过的作品和部分尚未发表的作品,一起摆在柳童的桌子上。

柳童翻看了一下应聘材料,然后抬起头来,盯着顾明笛的眼睛,语速飞快地说:“现在开始吧,只有三十分钟,回答问题要简洁有效。为什么来这里应聘?”

顾明笛说:“我不想坐在传统的办公室里跟老人一起扯淡,所以辞了职。想当编辑或者记者,更多地了解社会。《时报》名气大,就来应聘了。”

柳童说:“欢迎你。你说的‘社会’是指什么?能不能更具体一点?”

顾明笛说:“书本之外、思想之外、观念之外的一切。”

柳童露出一丝很难觉察的微笑,接着说:“观念之外的一切?当记者这样想可以,当编辑则不够。有时候,我们也会把观念转化为事实来加以报道。”

顾明笛一脸茫然,并且露出质疑的神情,只是碍于自己应聘者的身份,不便开口反驳。

柳童看出来了,接着说:“新闻媒体的主要职责,就是要及时向公众报道各种消息。消息每天都很多,其实只有两类,坏消息和好消息。”

顾明笛不以为然,心里嘀咕:“人也只有两类,好人坏人、男人女人。”

柳童仿佛听到了顾明笛的腹语,有针对性地接着说:“我所说的,都是常识。但是常识经常会被人们忽略。只有好消息的世界,无疑是虚假的。只有坏消息的世界,也很不正常。我们的报纸之所以能够产生影响力,并且存活得不错,就是因为我们同时刊登了坏消息和好消息。”

顾明笛说:“我看过你们的报纸,坏消息蛮多,好消息则很少。正因为如此,我想加入你们,及时把不好的消息传递给公众,让他们防患于未然。”

柳童拿起一张刚刚出版的报纸,递给顾明笛:“你看看,这是今天的报纸,坏消息和好消息各占一半。仔细看看。”

顾明笛拿起报纸看着,国际新闻,国内新闻,本市新闻,文化体育娱乐新闻,并没有多少好消息,甚至都是坏消息:《油价明日每升上涨0.5元》《中东战火再燃》《卢旺饥饿的儿童》《沙尘暴明日抵达本市》《二季度本市房价环比上涨8%》《全国城市水价盘点,本市最贵》《本市糖尿病患者比例持续上升,专家建议市民调整食物结构》,等等。

柳童说:“没看懂吗?每天正常是七十二个版,或者八十八个版,五六十条广告占据了三十多个版。你看,最省油的汽车广告,防沙尘的空气净化器广告,低糖食品广告,治疗糖尿病的药物广告,节水水龙头广告,楼盘广告。每一条广告,都是针对新闻版面的坏消息而来的好消息。它们之间有一种动态平衡关系。没有坏消息,哪有好消息?”

顾明笛心里觉得很好笑,这不是在玩脑筋急转弯吗!

柳童知道顾明笛还有困惑,还得跟他把话挑明。顾明笛热衷于文学创作,文笔和创造力都属优等,又是稀缺的男生,好像还有点新闻理想似的,所以应该把他留下,但又必须把他的书呆子气扫掉。

柳童站起来,拿杯子到饮水间给自己和顾明笛加了水,接着说:“我们专刊部每天大致都有八个版面,这在报社里已经是非常特殊。为什么?因为我们编辑的,是这张报纸上除了广告之外,唯一刊登好消息的版面。如果说其他版面是介绍挣钱的,包括挣钱的方式及其艰难之处,那么,我们的版面就是介绍如何花钱的。比如,嘴巴花钱(美食版),大脑花钱(教育版),双脚花钱(旅游版),身体维护花钱(健康版),身体装修花钱(美容版),外国人花钱(国际时尚版),古人花钱(城市地理版)。说白了,我们就是最前卫的现代城市生活的软广告版,同时又是掌握家庭经济命脉的广大女性最爱的版面。这就要求我们的编辑和记者,都是最热爱生活最fashion(时尚)的人。就是这样,你自己再想想,是否适应这些工作。”

柳童所说的,并不符合顾明笛对新闻职业的预设。他没有想过这些时髦的事情,但他必须先留下来,再考虑其他问题。所以,当柳童在滔滔不绝地说话的时候,顾明笛就在想,自己适合干什么。想来想去,也只有“美食版”和“旅游版”跟自己有点关系。趁柳童去洗手间的机会,顾明笛给万嫣发了短信。万嫣回复:“千万不要去跑美食线。好几个男生都辞职了,免费吃喝,不是肥胖就是痛风。刘晓宇才二十七岁,已经快吃得半身不遂了,刚刚辞职回家疗养去。”

柳童一回来,顾明笛就说:“旅游记者蛮好的,我年轻,愿意多跑跑。”

这正是柳童的想法,旅游版正好缺一个男记者。即使顾明笛没有主动做这个选择,她也会先让他入职,然后再调到旅游版来。

因为进人计划已经报批过,所以入职程序比较简单。柳童拿起电话,跟总编辑杨菲沟通了一下。然后通知编务助理曲艺珍和《旅游周刊》统筹编辑华康英过来。她让曲艺珍带顾明笛去人力资源部办手续。接着把顾明笛介绍给华康英。

柳童对顾明笛说:“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开始上班了,见习期三个月,也许会延长或者缩短,要看华康英等编辑对你工作的满意程度而定。记者跟编辑不一样,不需要每天都到报社坐班,但要求24小时开手机,随叫随到。此外,周刊选题策划会、部门例会、报社大会都要参加。”

顾明笛跟着华康英和曲艺珍,来到一间巨大的办公室。华康英介绍说,三四两层,是记者和编辑的大办公室。我们这一层是三楼,专刊部、体育部、娱乐部都在这里。新闻部在四楼。五楼是摄影部和广告经营部,六楼是广告部的摄影棚。二楼是社委会、编委会和新闻传播研究所。顾明笛目光所及,巨大无比的办公室里,大概容纳了一两百人,大空间被切割成许多小格子,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像一个现代化的养殖场,每个格里都坐着一个小人儿,小猪似的在忙着刨食。一两百个小格子整齐排列,一两百台电脑竖在那里,容易让人发怵,产生“密集物体恐惧症”。

华康英指着一个小方格说:“这里有个空位,前任美食记者刘晓宇,生病了,刚刚辞职。你就坐这个位子吧。明天上午十点钟,准时来三楼会议室参加部门的选题策划会,了解一下别人是怎么开始工作的。”

编务助理曲艺珍说:“电脑上的工作系统需要用户名和密码,还有工作证,要等报到手续办完之后才有。有些事情我可以帮你办好,有些事情必须你自己亲自到场,可以等明天或者后天来上班的时候再办。”说完,华康英和曲艺珍两人就离开了。

顾明笛坐到桌前。他对这个大约两平方米的半封闭空间很有好感,四周有不高不矮的木板隔着,竖起腰杆能够看到其他人,往下弯腰便消失了,谁也看不见你,就像钻进了睡袋一样。但它又不是绝对封闭,四周的喧哗声不绝于耳,人们只能听懂其中的一部分,这些声音全部加在一起构成的声音,只有上帝才能听得懂。嗯,它就像一个嘈杂而喧嚣的梦,梦里的声音总是令人惊奇又莫名其妙。

想到将要在这个小天地里开始新的生活,顾明笛心情有点激动。与公园管理处办公室里死气沉沉的气息相比,这里充满活力和躁动。顾明笛抬头环视四周,左边小格子里坐着一位过早谢顶的小伙子,正对着电脑一动不动,他对周围世界的变化,还有顾明笛的到来,丝毫也不在意。没有见到万嫣,新闻部好像在四楼。他给万嫣发了一条短信,简单转述了上午面试情况,没有回音。顾明笛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半,正是报社最繁忙的时候。他站起来,惊动了右边一位正埋头对着电脑的女同事。女同事抬起头来,用手捋了一下遮住了右眼的一缕长发,右嘴角上方有一粒美人痣,像刚从梦里醒来那样,淡然地看着眼前的陌生面孔,好像在问:“你是谁?”顾明笛突然被这个眼神摄住了,愣了一下,朝女同事点点头,赶紧离开了办公室。

顾明笛走出《时报》大门,沿街往正北走去。穿过骡马市大街,只见很多清末民初的会馆旧址,湖广会馆、绍兴会馆、南海会馆。梁启超和鲁迅他们当年也住过这里吧?继续北行,看到一家家卖书画和文具的地方,仔细一看,竟然是著名的“琉璃厂”文物书画市场。除了正式的门店,街边还有很多卖文房四宝和印章石头的地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卖古董的人,眼神鬼鬼祟祟,远远见顾明笛走过来,就有人跟古董贩子大声讨价还价,还装出争着要付钱的样子,制造一种宝贝就要被抢光了的效果。他们不知道,顾明笛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上海长大的顾明笛,对古董、文物、字画兴趣不浓,而是对具有设计感的现代人工制品感兴趣。他不习惯木头,习惯金属。不习惯太师椅,习惯莫里斯圈椅和沙发。不习惯书法习惯印刷体。当古董贩子拿起一个沾满泥巴的破碗朝他这边使眼色的时候,顾明笛懒得搭理。假古董贩子转过脸就议论:“那边来一傻子。”

顾明笛被沿街古建筑的奇异色彩所吸引,青瓦上点缀着灰蓝色和土红色。屋檐上绘着抽象变形的鸟兽或者花卉,把古老和现代两种审美趣味并置在一起。蓝和红中包含着灰,显得低调、奢华而内敛,说不上是冷色调还是暖色调。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颜色,既没有农民崇尚的自然,也没有文人推崇的典雅。它鲜艳却没有生机。

中国书店门市部虽然略显破旧,但古朴端庄,里面的书堆积如山,像垃圾场似的。卖书的员工不爱搭理人,一问三不知,好像瞧不上书籍和买书的人。书籍、古董、文化、历史,这些东西到了北京,就像琉璃厂和潘家园街边随地摆放的真假古董一样,没什么好显摆的。顾明笛挑选了一些书籍,都是跟北京的历史文化相关的名著:《帝京景物略》《宸垣识略》《燕京岁时记》《日下旧闻考》《北京城市发展史》。本科修“中国城市史”课程的时候,老师提到过这些书,有的曾经在图书馆翻阅过,现在身处京城中,读来应有不同的感受。正准备去付款,万嫣的电话来了。

万嫣说:“你在哪儿?吃饭了没有?”

顾明笛说:“在琉璃厂的中国书店。正准备找地方吃点东西。”

万嫣说:“很抱歉啊,顾不上你了。”

顾明笛说:“没关系,你忙你的。我随便逛逛蛮好。”

万嫣说:“好。下班前我再联系你,在王府井会面。”

肚子咕咕叫,该吃点东西了。荣宝斋美术馆门前的街边,有一辆食物车,车主是一位北方女子,三十岁左右,面颊上两团高原红,很健壮的样子,正在三轮车边忙活。她往烧热的铁板上浇了一勺面羹,用木片摊开,烫成一张薄饼,加鸡蛋和蔬菜,再加各种不知名的东西,然后用一支扁平的美工排笔,往饼上涂各种酱,卷起来。

顾明笛指着那玩意儿问:“这是什么?”

高原红女子说:“煎饼馃子啊,来一个吧?”

顾明笛问:“什么果子?”

高原红女子笑着说:“就是大饼摊鸡蛋,里面夹着馃子呗。”

顾明笛摇摇头,继续西行。走近街边的一家小店,发现一种长条形的饼。

顾明笛问店主:“这是什么?”

店主说:“驴肉火烧啊,来一个吧。”

顾明笛问:“里面夹的真是驴肉吗?”

店主拍着胸脯说:“还有假啊?正宗保定驴肉。”

顾明笛啊了一声,转身离开。

店主问:“为什么走啊?来一个吧?”

顾明笛说:“我不敢吃驴肉。”

店主说:“回来!是猪肉。哪有真驴肉给你吃啊?”

本来想吃点北方风味小吃,结果还是到麦当劳吃了一个汉堡。

顾明笛拐上宣武门外大街,再漫步北行。远远就看见宣武门天主教堂的灰色建筑矗立在那里,顾明笛特地穿过街道走近它,站在那里仔细观察了一阵,觉得跟上海徐汇区的天主教堂相比,气派还是差了一截。徐汇天主堂的中世纪哥特式建筑,显得特别奢华而诡谲,有一种飞升的感觉。宣武门天主堂属于巴洛克式风格,细部很讲究,但总体看上去显得过于严肃而呆板,旁边再配上中式四合院,像要趴在地面上似的。两座教堂的颜色也不同,徐汇天主堂的总体颜色是酒红色,温暖的色彩令人有亲近感。宣武门天主堂是青灰色,跟北京胡同灰墙的颜色一致,冷冰冰的,不打算让你进去似的。顾明笛用手机搜了一下,才发现真正牛逼的是北京这座,它始建于明朝的万历年间,跟利玛窦神父和汤若望神父有关,跟万历皇帝、顺治皇帝、康熙皇帝有关。也就是说,这座教堂建成的时候,世界上或许还没有“上海”这个词汇,只有“松江府”,始建于20世纪初期的徐汇天主堂,就更是小字辈。因为不是周末,教堂门关闭,门前小广场上没有什么人,几位聘来喂鸽子的农民工在那里晃悠,兼着出售鸽子食物。旁边围着一些从手推车上抱下来的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跟着鸽子一起跌跌撞撞地奔跑,偶尔发出怪叫。

很快就到了西单,游客多起来了,但远没有上海南京路那样摩肩接踵。北京人少一些,空间却是上海的近三倍,道路宽敞。据顾明笛观察,上海人在街道上走的时候,比较张扬,随时都要显示自己的优越感。上海女孩的表情很丰富,将江南的灵秀和西方的洋气结合在一起。但她们的眼神让人发怵,仿佛要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看个明白。北京人则要收敛得多,因为谁也不敢在长安街上张扬。北京女孩不动声色,没什么表情,她们不只是目中无人,还目中无物。你看不出她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们是喜欢你还是鄙视你。她们不用眼神或者表情说话,也不正眼瞧你,要么绝对沉默,要么大声吆喝。也就是说,一旦她开了腔,那就够你受的。比如,被拥挤的人群挤得烦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她们会突然停下来,冲着人群喊叫:“都跑这里来干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回家种地去!”

顾明笛一路向东溜达,经过电信大楼钟塔,经过由荷枪实弹的卫兵守卫着、令人产生窥视欲望的新华门,远远看一眼即将竣工的国家大剧院,就来到了巨大无比的天安门广场。广场上人不少,那些不愿早起而没赶上升旗仪式的人,在等待降旗。毛主席纪念堂前面排着长队。天安门城楼很高,但比从电视上看到的要矮,因为同一个对象,仰视比平视会显得更高大。顾明笛没有登上去,匆匆走过。警察催促着在城楼前的金水桥上和华表下面拍照的人,让他们赶紧离开,以免造成堵塞。国际友人比较放肆,把头从两个雕塑一样的武警战士中间伸出来照相。

万嫣的短信:“你在哪儿?我马上就离开报社,你往王府井方向去吧。”

顾明笛回信:“在天安门这边,我坐一站地铁过去。”

5月的黄昏,天气开始有点热,晚高峰十分拥挤。地铁车厢与车厢之间的门竟然关着,每一节车厢都是一个密闭的空间,不可以随便穿行。这样便于控制管理,但废气和热气也被管住了,无法散去,没有空调,电风扇也没有开,闷热不堪。

从A口一出来,就是著名的王府井步行街。下午六点多,正是下班高峰期,估计万嫣从报社打的士过来需要一段时间。顾明笛坐在王府井书店的台阶上等候。很多国际友人也在这里晃悠。年轻的外国人喜欢模仿中国人的打扮,头戴配有红五角星的草绿色军帽,穿着千层底的老北京黑布鞋,背着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草绿色帆布书包,很“波普”的样子。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子在路边买纪念品,掏出一个土黄色帆布钱包,上面用红漆印着四个字“革命经费”,加上她严肃认真的表情,地下党接头似的,显得滑稽。再也没有中国人会那样打扮了,中国人都想把自己装扮成西方人。偶尔能够看到穿唐装的,估计是迷上了中国古代文化的老外,还有少数貌似艺术家的中国人。

万嫣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来,喘着气说:“对不起,等了很久吧?”

顾明笛说:“没有没有,我在观察各种行人,蛮有趣的。你下班很正点嘛。”

两人边聊边往“东方新天地”走。这是北京城中心最时尚的地方,与CBD(中央商务区)、三里屯、西单,并称北京四大时尚中心。据说是香港富豪建的,毫无特色的现代建筑,在长安街的中式风格建筑群里显得特别扎眼,因此遭到了猛烈批评。但年轻人喜欢这里,是购物、吃饭、闲逛的好去处。两人乘扶梯下到地下一层的美食街。

万嫣说:“其实我们很少正点下班。如果第二天有版面,头天就得从下午两点上班,夜里一点下班,有突发新闻另当别论。没有版面的时候,也会经常被叫去开会。今天就这样,大会小会。更加诡异的是,只要你进了报社的门,出来就成问题。每到下班的时候,谁也不想带头离开。”

顾明笛问:“为什么?”

万嫣说:“因为总编杨菲的办公室就在门边,落地玻璃窗,随时盯着你。”

顾明笛问:“总编不回家?”

万嫣激动地说:“回家?她哪里有家啊,36岁还没有男朋友,报社就是她的家。社长刘炜阳也一样,单身一人,老婆和孩子都在美国。你想想,一个社长,一个总编,两个单身狗,每天都守在报社里,我们谁还敢随便走啊。即使他们回了家,还可以通过报社内部的BQQ监控。”

说着说着,就到了“江南春”,一家上海菜馆。两人选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下。

顾明笛说:“我也在杨菲手下啊,专刊部旅游记者,明后天就可以上班了。”

万嫣说:“这已经很顺利了,先干着吧。”

顾明笛说:“本来是想去‘国内新闻部’嘛,了解民众疾苦,关注国计民生,苦一点累一点也没关系。现在要天天为退休老人写稿,告诉他们哪里好玩,什么线路合算。”

万嫣说:“你这样就有点偏颇,是老观念。旅游不只是老人的事,年轻人也要旅游。比如我们吧,一上班就心烦,就琢磨周末去哪儿玩、去哪儿吃。这个版面的阅读率很高,所以才有广告嘛。如今旅游休闲是生活的常态,所以,你是在为多数人服务。”

顾明笛说:“嗯,也只能先这样。……柳童很有才华,感觉人也不错。”

万嫣说:“正因为柳童太有才华,所以你所做的,也就很难让她满意。”

顾明笛问:“华康英呢?我转正还要看她的意见。”

万嫣说:“华康英是柳童的得意部下。她才华不足,挑剔十足。复旦新闻系的,苏北人,对中文系的和上海人似乎都有敌意,你小心点。等着瞧吧,华康英会让你去跑京郊线的。国际旅游线,比如欧洲各国旅游局、文化局、大使馆的邀请,还轮不到你,由主编和总编控制,报社领导层轮流出去。国内旅游线,各级政府的邀请,暂时也不会让你去,由华康英和陈圣龙把持着,他们跑不过来的时候,就会派给彭姝。”

顾明笛问:“陈圣龙?是不是我办公桌左边那位秃顶的?”

万嫣说:“不是,陈圣龙你应该还没见过。秃顶的叫曾南丁,《城市地理》编辑,自称民间学者,也是柳童的得意部下。”

顾明笛说:“彭姝是不是我办公桌右边那位嘴角上有一粒美人痣的?”

万嫣刻毒地说:“什么美人痣?一块色素增生的黑癍嘛!”

顾明笛说:“我的办公桌跟她的挨着,打了个招呼。”

万嫣说:“彭姝是新疆阿克苏长大的汉族人。据说她爷爷是20世纪50年代第一批从上海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支边的。她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文系毕业,西部计划生源,按规定毕业后必须回新疆工作,被分到乌鲁木齐远郊一所中学当老师,不幸遇到一位更年期的校长,整天找碴,说她写诗是不务正业。彭姝一气之下就辞职来北漂了。”

说着,万嫣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图片说:“你看,这是她写的诗,蛮好玩。”

塔里木河的冰化了,

麦地里的雪也化了。

阿克苏的春天露出脸蛋,

残雪覆盖着羊圈的门槛。

小鸟对羊说:你好!

羊对小鸟说:你好!

小鸟对羊说:别吃太多,小心撑着。

羊对小鸟说:多吃点,脸太小。

说着说着,太阳慢慢升起来了。

顾明笛心想,嗯,这个彭姝,诗写得蛮好玩。她像小鸟一样打量这个世界。明天就能见到这个小鸟一样的人了吧。

饭后回到住处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第二天部门例会十点钟准时开始,旅游、教育、健康、时尚、美食,五大周刊,外加常设的《城市地理》栏目,共三十五人参加。会议由柳童主持。顾明笛跟另外五位同事坐在一起:统筹编辑华康英,编辑易小鸥和马来娅,记者陈圣龙和彭姝。华康英汇报近期《旅游周刊》的版面安排,国际线和国内其他省市暂时搁置,全力以赴做京郊线,主题是“京郊春游全攻略”,包括门头沟寺庙群、延庆古崖居、顺义农家乐、怀柔虹鳟鱼沟等等。

各周刊的统筹编辑,都介绍了选题和版面安排。“民间学者”曾南丁发言时,故意压低嗓门,有些地方听不大清楚。意思是说,下周和接下来几周,《城市地理》版面都要做“北京地下空间”这个主题。尽管他过早秃顶了,五官还是蛮清秀的,表情有点紧张,好像很多语言在往外涌的时候,被嗓子眼狭窄的通道堵住了似的,脸都涨红了。

曾南丁说:“现代的地下空间,主要是防空洞、紧急状态避难所和地铁。北京的这种地下空间,应该是最发达的。防空洞或避难所,取代了城墙和护城河,为特定的战时服务,所以功能比较单一,到了和平年代,往往被日常生活所改造和利用。许多地下旅馆就是防空洞改的,出租给北漂族、考研族。北京的部分地铁,也利用了原来的防空洞,离地面很深很深,出站的时候如果电梯坏了,会爬死人。”

柳童说:“你的资料准备工作以及思考和阐释,都做得非常好。提醒你注意,评论部分可以去采访城市史专家和历史地理学家。”

柳童最后布置说:“根据广告部反馈的信息,《旅游周刊》要增加两块内容:一是‘五星级酒店消费体验’报道,派文字好的记者去,文章风格,要求具有古典浪漫主义色彩,故事有家庭温馨感,引诱富人去消费。穷人看看这些也没关系,望梅止渴,通过想象介入消费嘛。二是‘皇家猎场旅游体验’报道,承德北边靠近内蒙古的地方,的确是清代皇家猎场旧址,文章要求‘抒情加探险’,把那些自驾车拥挤在‘坝上草原’的年轻游客吸引过来。这个下周就做。”

留着板寸头的高个儿陈圣龙,听得很认真,不时朝柳童点头。他那谨小慎微的样子,跟留给顾明笛的第一印象反差很大。其实顾明笛一进会议室就注意到他,他也看到了新来的顾明笛,却表现出一股傲慢劲儿,傲慢得有一点勉强。顾明笛很清楚,如果自己主动跟他打招呼,他一定会极端热情地迎上来,握手寒暄。但顾明笛有点矜持,再说都已经是同事了,以后机会多的是。陈圣龙就不怎么高兴了,故意显示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离顾明笛比较近的华康英在小本儿上记录柳童的话,鼻尖上渗出细小的汗珠。易小鸥、彭姝、马来娅三人凑在一起说小话儿。易小鸥的打扮和表情都没什么个性。彭姝沉默寡言,以听为主,偶尔插话,好像是照顾别人的感受。马来娅坐在易小鸥和彭姝中间说个不停,身子一会儿转向左边,一会儿转向右边。她说几句话就往顾明笛这边瞟一眼,然后再把那一眼得到的感受传递给易小鸥和彭姝,另两位跟着就一边笑一边也把目光转向顾明笛。我有什么可笑的吗?顾明笛被她们弄得有点窘迫。彭姝的目光和她整个人一样不露声色,既不高调关注,也不故意忽略,自然而然。

部门的例会结束之前,柳童把顾明笛介绍给大家,曾南丁路过顾明笛跟前的时候,客气地朝他点头示意。柳童让《旅游周刊》的人留下,商量去河北“皇家猎场”景点采访的事。顾明笛分配给马来娅当记者,这样就配齐了《旅游周刊》的三对搭档:华康英和陈圣龙,易小鸥和彭姝,马来娅和顾明笛。

周六,柳童带着六名编辑记者,外加摄影记者何东方,在北京站广场集合。火车到达承德站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猎场的人早就候在车站出口处,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带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朝着这边挥手。一见面,曾经两次提前踩点的华康英和陈圣龙,就跟他们寒暄起来。

华康英介绍说:“这是我们的主编柳童。这是猎场的王场长,汉语名字叫王傲,蒙语名字叫乌日力格。”

柳童看着这位汉子,典型蒙古族的样子,宽脸高颧骨。王场长握着柳童的手,热情洋溢地说:“柳主编你好哇,久闻大名啊,小华和小陈他们前两次来的时候,老是提到你呢,今儿好不容易盼到你来了。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大家都饿了吧,走走走,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去。”说着,一行八人,外加王场长和他的助手兼司机小马,乘坐一辆金杯牌中巴车出了市区。他们在路边的农家乐菜馆吃了饭,接着赶路。中巴车沿着一条沙石铺就的三级公路狂奔起来,车子颠簸得厉害,颠得马来娅哇哇大叫。

王场长说:“马胜利,开稳一点,但晚上六点之前一定要赶到。”

马胜利说:“六点前赶到?那至少得开六十迈啊,现在还不到五十迈呢,这路开不起来。”说着,一脚油门下去,车子跳得更厉害了。

到达猎场场部的时候,太阳正要下山,余晖映得牧场上花草一片金黄。场部设在离县城不远的小镇上,就在公路边上的一个简陋的小院里。见有陌生人来了,孩子们和鸡、鸭、羊都围了过来,一条半大的黑狗在不远处吠叫。墙上贴着标语:“欢迎北京领导莅临我场指导工作”“以实际行动迎接‘皇家猎苑’景点升级”。不少人出出进进,看得出是为了接待柳童一行而忙碌。

易小鸥和马来娅,一下车就蹲在路边的草丛旁边呕吐。场长笑哈哈地说:“姑娘们辛苦了,先歇会儿。暂时不要拿行李,你们不住这里,住山庄。吃完晚饭就送你们到景区里面的云峰山庄。宰羊的地方在厨房后面草地上,你们去看看吧。”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壮汉,左手拿着一把尖刀,右手抓住羊的两只蹄子,正往厨房后面的草地上拖。那只羊在咩咩地喊叫,吓得几位姑娘都用手蒙住双眼。

晚上的全羊宴,是蒙古族最高待客礼仪的重要部分。柳童和马来娅坐在王傲右边,何东方和顾明笛坐在王傲左边。华康英和陈圣龙来过多次,知道这边的习俗,推说身体不舒服,坐到另一桌去了。王傲不停地招呼柳童他们喝奶茶、吃奶酪、吃羊肉,把羊杂和羊肠往柳童碗里夹。

顾明笛本来不吃羊肉,怕膻。现在整整一桌全部都是羊肉,正不知如何是好。王傲以为他是客气或者腼腆,便夹了一大块羊肉送过来,笑着说:“小顾,吃啊!”顾明笛只好硬着头皮往嘴里塞。天哪!顾明笛第一次吃到这么鲜美的羊肉,一点也没有城里餐馆那种膻味。王傲又对他说:“喝酒。喝了酒肉更香。”顾明笛说不会喝,王傲说:“喝一点没关系,自酿的粮食酒,好喝。”顾明笛端起那只大约半两的小酒杯,喝了一口,开始觉得有点辣,接着,一股热烈的香味儿在口腔里弥漫,沿着舌头、两腮、上颚游走,的确有一种特别而诱人的感觉。

顾明笛、何东方、王傲三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欢。顾明笛开始晕乎,一反常态,话越来越多,嗓门儿也越来越高。他拍着王傲的肩膀说:“王傲场长,乌日力格老哥,好酒好酒!”王傲也端着酒杯站起来,一只手搭在顾明笛的肩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顾明笛的眼睛说:“兄弟,现在会喝了?好好好,来,干杯。”还没等到顾明笛回应,王傲一仰脖子就干了,接着又说:“来来,干杯。”脖子一仰又干了。一人接连仰了三次脖子。

顾明笛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跟他人亲近的感觉。在上海偶尔也喝一点红酒,朋友聚餐的时候喝点啤酒,今天破例喝了高度烧酒,而且不少,竟然没有醉,他自己都感到惊奇。就这样喝了一个多小时,顾明笛小声说:“王场长,今天真的很开心!差不多了吧?”

王傲大声说:“差不多?那哪能呢!才刚开始啊。”说着朝门口挥了挥手。

门开了,走进来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两位穿彩色蒙古袍、头戴蒙古帽、扎着长辫子、满面红光的姑娘。后面跟着三位小伙子,一个背着手风琴,两个拿着马头琴,鱼贯而入。王傲向大家介绍说,这几位是专程从克什克腾旗赶来的乌兰牧骑艺术家,来慰问我们北京的朋友,大家欢迎。

悠扬的手风琴和呜咽的马头琴同时响起。两位姑娘双手高举洁白的哈达,一边走一边扯起嗓子就唱了起来,蒙古语,感叹词为主,悠远绵长,时而嘹亮激越,时而苍凉悲伤。乌日力格说是蒙古长调《辽阔的草原》。眼泪在顾明笛的眼眶里转,他被这种声音所震慑。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嗓子里面传出来的,而是从灵魂深处飘出来的,一直往天空深处飘去。姑娘唱着歌将哈达挂在柳童他们几个的脖子上。接着又每人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大两小、一金两银三只斟满的酒杯,站在顾明笛和何东方面前,将托盘高举过头,高声唱起来:

金杯里斟满了醇香的美酒,

赛勒尔外冬赛

朋友们欢聚一堂尽情干一杯,

赛勒尔外冬赛

丰盛的宴席上烤全羊鲜美,

赛勒尔外冬赛

亲人们欢聚一堂尽情干一杯,

赛勒尔外冬赛

琴声悠扬,歌声清脆,

赛勒尔外冬赛

贵宾们欢聚一堂尽情干一杯,

赛勒尔外冬赛

顾明笛第一次面对面地听到这种歌声,也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民间精神令人震撼之处。都市里冷静的理性和判断,在这种热烈的情感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现代人动不动就“怀乡”,看来不是没有理由的。两位姑娘还高举着托盘,高亢的歌声在小屋子里飘荡。顾明笛和何东方都听得发呆。王傲场长走过来说:“两位老师喝酒啊,姑娘的手举的时间太长了。”顾明笛端起小杯准备喝,王傲教他用无名指蘸着酒,洒向天地和自己的脑门,然后示意他干杯,又指着另外两个杯子说:“都喝了。”顾明笛吓坏了:“全部要喝啊?我真的喝不了。”王傲说:“兄弟,喝趴下去也比装醉好。”顾明笛心想,看来今天再怎样也不能装 ,豁出去了!端起大的金杯一饮而尽,接着端起两只小银杯,都干了。

何东方也三杯下了肚。两位姑娘接着又端着三杯酒来到了柳童和其他人面前,重复唱歌敬酒。华康英和陈圣龙带着马来娅和易小鸥,早就躲得不见踪影。柳童和彭姝没有逃跑,但坚决不喝。结果,柳童的三杯让何东方喝了,彭姝的三杯让顾明笛喝了。顾明笛突然觉得,醉酒与其说是醉了,不如说是醒了。开始是舌头和语言觉醒,接着是身体和细胞觉醒。顾明笛开始在手风琴和马头琴的伴奏下载歌载舞,拉着那位敬酒的蒙古族姑娘跳了起来。何东方跟另一位蒙古族姑娘跳,王傲、柳童、彭姝也摇晃着身子。

云峰山庄在草原边缘的山脚下。晚上顾明笛不但没有失眠,而且睡得那么沉,一觉醒来,已经是早晨八点了。顾明笛的头部隐隐作痛,眼睛还是红的,满身酒气。他一点也不记得晚上是怎么到了这里的。昨晚的事,仿佛“梦游太虚幻境”一样。蒙古长调尖锐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那个跟他跳舞的姑娘长得什么样儿,却一点也不记得。回想起来自己都不敢相信,第一轮喝了十几小杯,第二轮喝了两个“草原三杯”,这也算是他平淡无奇人生的一次高峰体验吧。王傲坐着吉普车从山下场部赶来陪他们吃早餐。王场长一见到顾明笛,就张开手臂拥抱,还伸出大拇指说:“好样儿的!”

顾明笛转身对彭姝小声说:“原来要把自己灌醉才叫好样儿的。”

彭姝说:“我们汉族人历史太悠久了,什么都变异。比如喝酒,弄得像一场阴谋,什么鸿门宴啦,杯酒释兵权啦,感情深一口闷啦。人家简单直接,不耍滑头,也不会找各种借口。你跟何东方已经很勇敢了,在酒席上,把他们感动了。”

王场长和柳童一行十几人,乘坐一辆中巴和一辆吉普,往“猎场”深处开去。沿途新设的景点有马术场、射击场、狩猎场、高原瞭望塔、木兰秋狝仪式。其中最新奇的是木兰秋狝仪式和狩猎场。“木兰秋狝”需要很多演员,成本太高,只有华康英和陈圣龙曾经见过。

他们把车停在一条简易公路边的草地上,朝“狩猎场”步行。尽管没有冰天雪地,但也够冷的,马来娅还穿上了羽绒服。草已经开始发绿,四处可见零星的蒲公英、马兰花、金盏花,在寒风中摇曳,白紫黄三色小花参差相间,色彩淡雅,犹如江南景致。高耸如剑的白桦树显示出北方高原的气概。真可以说是低头江南,抬头漠北。

在射击场打靶射箭。在马术场穿清代宫廷服装骑马。然后继续前行。顾明笛、何东方和陈圣龙三人紧跟着王傲场长走在前面,穿过一片长着半人高灌木的草场。这时候,王傲突然指着灌木丛喊起来:“快看!”只见一只土狗般大小的野兽,从小路上横穿而过,往另一边的灌木丛中去了。王傲说:“那是狍子。估计它还会回来的。”不一会儿,那只狍子真的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回头朝人群这边张望,黄色毛皮,尾部和颈部两块白毛,好奇地闪着眼睛。何东方往前追赶了几步,狍子就逃走了。春天的森林草场,看上去干燥,踩下去却像踩在棉花上,明显地感到有水渗出来。四周寂静得像睡着了。王场长又大声喊道:“快看快看,梅花鹿!”一只褐色皮毛上长满白色斑点、高约一米的梅花鹿,正在矮灌木中缓步穿行。王场长说:“草丛中这么多野兽,如果让游客骑着马,拿着弓箭去追赶,是不是很威风?”

说到骑马追赶,引起了顾明笛的注意。为什么狍子和梅花鹿的奔跑速度那么慢?并没有超过人的奔跑速度啊,根本用不着骑马追赶!一只长尾山鸡从头顶上飞过,在前面几十米的草丛边缘落了下来,何东方追过去竟然抓住了它。彭姝和几个女孩子也围了过来,抱着山鸡照相。马来娅说:“真漂亮,我最喜欢这种金色、黑色、红色相间,很富贵的样子。”王傲说:“雄山鸡当然漂亮,雌山鸡跟母鸡差不多。”顾明笛发现山鸡翅膀的羽毛,有剪刀剪过的痕迹,脚也好像受了伤,否则,野山鸡的速度,人是追不上的。一只灰色的兔子钻出来,速度也很慢。这一次不光是顾明笛,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了问题。马来娅大叫起来:“王场长,那只兔子受伤了,好可怜啊,要不要帮它治疗一下?”王傲说:“不用管它,过一段时间自己会好的。”

王傲指着旁边一块用木桩圈出来的空地说:“这里将要建一个度假村,名字叫‘秋狝村’。要建一批松木小屋,还有蒙古包,给游客住。……我们去瞭望塔看看吧。”

瞭望塔建在燕山山脉与蒙古高原交接部位的山顶上。塔身是木质的,最初用于森林防火。王傲场长说:“你们上去看看,视野特别好。我们准备顺着山脊建一排钢架结构的现代瞭望塔,供旅游观光用。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塔,是三十多年前建的简易瞭望塔。”塔身大约有三层楼高,木梯子只能供一人上下,柳童和其他三人都说恐高,不上去了。何东方、陈圣龙、马来娅、彭姝和顾明笛,五个人轮流登上塔顶。视野的确很好,北面的蒙古高原群山连绵,墨绿色山脊镶嵌在淡蓝的天空中,白云像散漫的游客一样匆匆走过,东西向起伏的褶皱有种动感,像一幅“万里江山形胜图”。顾明笛一时间看得发了呆,直到听见彭姝在下面喊他。

两天的体验游结束了,周日上午,场长王傲派车把柳童他们送到了承德。在返京火车上,大家聊到那里人的热情好客,还有优美的风景,都赞叹不已。唯一让人如鲠在喉的事,就是那些受伤的野兽。

顾明笛说:“很明显,他们是为了制造一种猎场有野兽的假象,不惜将野兽打伤,让它们缓慢奔跑,以便让游客发现并追捕。”

陈圣龙说:“我和华康英上次来就发现了。野兽不是他们打伤的,是从当地猎户家买来的,原本就残废了的。王傲场长其实是在放生呢。”

顾明笛苦笑着说:“打伤再放生,真是善举!他们可以随便捕猎和伤害动物啊?”

陈圣龙说:“他们都有政府发的狩猎证。我们不是林业执法部门,不必深究。”

彭姝为顾明笛帮腔说:“你们不用争了。面对受伤的梅花鹿、狍子、兔子、山鸡,一个在表达不忍之心,一个在讲捕猎的合法性,风马牛不相及。”

柳童见他们还在争执,便说:“那些野兽的确是买来装点现场的。王傲还说,开设‘猎场’的批文其实还没有下来,估计有困难。但要求他抢时间,边开发边完善。你们也看到了,那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除了苞米、土豆、大白菜和山水,什么都没有。工业污染当然也没有,加上景色优美,是绝佳的旅游胜地。我们回去要好好地报道,不要提野兽的事。旅游周刊的五个版面全给他们。”

华康英沉吟片刻,便立刻开始实施:“五个版面,包括旅游体验、现场图片、权威访谈、消费指南。王傲场长的专访,陈圣龙已经做过。何东方回去尽快把照片传给我。彭姝和顾明笛要写四个版,你们自己去分工。全部稿件周二晚上交齐。”

这是顾明笛入职后的第一个写作任务。他觉得自己能够写好,因为他爱上了那个地方的风景和人。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大家在车站广场分了手。顾明笛跟着彭姝商量写稿分工。彭姝说:“这样吧,我写一篇整体介绍的主稿,再加上消费指南。你写一些旅游体验的片段,比如‘草原的早春气候’‘全羊宴和酒文化’‘骑马和射箭’之类的,行吧?”

顾明笛说:“行,听你的。我很好奇,消费指南怎么写啊?”

彭姝说:“我就知道你写不了这个。坐车或者开车的线路,在哪里吃和住,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吃、住、行、玩的价钱多少,还有注意事项,包括带什么衣服,都要具体准确。刚来的人没有经验,都不留意这个,其实很简单,也很重要。”

顾明笛说:“写这些是不是很无聊啊?”

彭姝说:“这你又不懂啦。工作嘛,轻松一点更好,最好是不要耗费脑力。写旅游体验文章最麻烦,既要符合实际,还得讲究修辞和文采。”

顾明笛说:“对啊,这更像文学创作。”

彭姝说:“什么创作?这种文章在报纸上出现一次,二十四小时之后就是废物。”

顾明笛的写作热情,被彭姝的一盆冷水浇灭。进专刊部当记者,顾明笛原本就犹豫不决,但这次草原之行,让他接触到原生态的自然风景,还有原汁原味儿的民间文化,部分地消除了他的犹豫。现在这种犹豫又被彭姝唤醒了。干自己不喜欢的事,还不如在上海呢,跑到北京来干什么?顾明笛有一种古怪的习惯,不开心的时候,就想钻进睡袋睡觉,或者有跟人拥抱的隐秘冲动。当然,这仅仅是一闪念,随即就被彭姝的冷静弹了回来。

彭姝说:“你先用不着多想,我们都经历过,先干着吧,适应一下,随机应变。如果晚上没有别的安排,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吃饭。”

顾明笛跟着彭姝来到附近一家湘菜馆,这里相当于报社的食堂,大家都喜欢到这里来。热腾腾的饭馆,热辣辣的湘菜,跟报社的工作氛围十分般配。熟人在不停地跟彭姝打招呼。一时找不到空地方,有人远远地在朝彭姝招手。彭姝对顾明笛说:“那是裴志武,他们四个又在喝酒,另外三个是施越北、唐婉约和徐苏力,大家都叫他们‘时报四怪’。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去那边吧。”

彭姝领着顾明笛走过去,向他介绍:“这是深度报道部主编施越北,非虚构小说《颓败乡土》的作者,北方医科大学毕业的前麻醉师。这是中国新闻部的首席记者裴志武,诗人,陇西师范学院中文系高才生。这是国际新闻部骨干编辑唐婉约,‘嘻哈乐队’主唱,第一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传播系的,翻译过雷蒙德·托拉斯的诗。这是文化新闻部主编徐苏力,系列通俗历史著作《二战秘史》的作者,毕业于泉城师范大学历史系。四位都是《时报》创办时期的元老。”

顾明笛连忙点头说:“大家好,我叫顾明笛,请多关照。”

彭姝说:“顾明笛,我的新同事,刚从上海过来。”

这四个人初看上去的确有些怪。施越北斜靠在椅子上叼着烟卷儿,左边那只眼被烟熏得闭住了,用右边那只眼乜斜着,跟顾明笛打招呼。满脸胡子的裴志武站起来,握住顾明笛的手说:“裴志武,凉州人氏。我们老家再往前面走就是关外了。”

北京人唐婉约,属于黑珍珠型的美人儿,眼睛特别有神,长着两个小酒窝,一咧嘴就露出了闪光的牙套。她笑着说:“从上海赶到我们北京奉献来了?看来境界不低。你别盯着我的牙套看啊,能看的地儿还有吧。我想在这破地方把牙矫正好了再跳槽。”

徐苏力冷冷地说:“欢迎啊,会喝酒吗?”顾明笛想起前天的喝酒经历,突然胆壮起来说:“酒能喝一点。”

裴志武要来两个玻璃杯,给顾明笛和彭姝倒上啤酒说:“你看,人家多干脆,自己都说能喝一点,那是真能喝。来来来,满上满上。”

顾明笛举起酒杯说:“初次见面,我先敬大家三杯。”说着,模仿猎场场长王傲的样子,朝后仰了三次脖子。顾明笛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点“凉州人氏”的感觉。裴志武叫了一声好,也干了三杯。

施越北突然将两只眼都睁开,对顾明笛说:“我好像想起来了,顾明笛!你是不是写历史小说的?《小说精华》选过你的作品吧?”

初来乍到的顾明笛,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听别人说,现在既然问到了,那就趁机表白一下。他回答施越北说:“也可以这么说吧,已经发表出来的,都是历史题材的小说,关于唐代歌伎的《象奴妇》,还有写九姓渔户的《钱杏儿》。《小说精华》杂志选过《象奴妇》。其实还写过一些非历史题材的。手头有一个尚未发表的幻想题材的长篇。”

徐苏力举起酒杯凑过来:“中国历史没劲,全是阴谋,要不就是淫欲。我主要关注西方历史,准确地说是现代战争史。人类历史其实就是战争史。”

顾明笛很想表现一下,补充说:“诗人或者艺术家气质浓,在战争和暴力面前自然不可能是赢家,像李璟、李煜父子,像宋徽宗。不过,中国汉唐之前的战争史,也是很可观的。”

徐苏力愣了一下说:“就民族战争而不是世界战争而言,是这样的。以后多交流。”

施越北干完一杯啤酒,对彭姝说:“顾兄应该到我们深度报道部来啊,我这里不缺胆儿大的和敬业的,缺的就是能写的。深度报道嘛,要有用文字还原新闻现场的能力,不能干巴巴的三两句就没词儿了。人家顾兄,一个写小说的,去写旅游景点介绍,大材小用啊。”

施越北的话尽管有道理,但彭姝听了还是很不舒服,略带嘲讽地说:“写旅游景点,要写到徐霞客和沈括的水平也不容易啊。你们部门的招聘早早地结束了,顾明笛就只好到这边来了嘛。柳童就是有头脑,知道留一个名额等着。”

施越北说:“面试了一批,多数是名牌大学的,现场即兴写作能力都不过关,写得跟中学生作文似的。搞什么网上公开招聘?形式主义,浪费精力。让我们自己找,效率更高。”

裴志武说:“中国新闻部也缺人。顾兄来我们这边吧。我们头儿肯定欢迎。”

彭姝说:“想挖人啊?柳童知道了会让你们好看的!”说着,在桌子下踢了顾明笛一脚。

顾明笛还算机灵,赶紧说:“谢谢你们。我先在专刊部干着吧,挺好的。”

施越北说:“先熟悉熟悉情况,转正以后再说。志武身体怎么样了?”

裴志武说:“没问题,一点外伤而已,很快就好了。”说着,撩起衬衫,露出右肋,腰部一条淡紫色的疤痕还隐约可见。

彭姝小声跟顾明笛说:“他不久前去远郊采访一个造假黑窝点,被人打伤的。在医院住了一星期。新闻部同事和其他好友都轮流去照顾他。没跟家里说,怕他妈妈担心。”

裴志武听彭姝在说他,就接过话头说:“不能告诉老娘啊,那会要她命的。老太太一个人,也没有能力从乡下赶到北京来,只能在家里抓狂。……哪位姑娘,赶紧嫁给我吧,我要成个家,接老娘来北京。”

唐婉约说:“裴志武,你在想什么呢,人家姑娘嫁给你,就为了你老娘啊?小农意识。”

裴志武说:“我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想得最多的就是我老娘。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管她啊?最亲近的人就是最大的拖累!这些事儿,你们大城市里的人不懂。”

施越北说:“姑娘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志武以后出去采访可要小心点啊,学会保护自己。我们深度报道部的记者,要都跟你那样还行?一个暗访点,有时候要采访整整一周,甚至更长时间。像你那样大大咧咧瞎咋呼,早就被人整死了。”

唐婉约说:“施越北啊,你自己呢?两年前的事忘记了吧?你去调查那家著名的傻逼牛奶品牌的时候,到处瞎窜瞎问,问到人家车间主任头上去了,结果被人发现,派十几个人追你追得撒丫子跑,差点回不来。”

施越北有点窘迫:“刚来的时候啥也不懂,只有一股傻劲儿。所以得经常提个醒。”

裴志武说:“对对对,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们都会小心谨慎的。这一次还真得谢谢朋友们的照顾。我干了!”说着,又咕嘟咕嘟干了一大杯。

施越北说:“即使在采访现场没有被发现,也不意味着就安全了。有时候,见报之后人家才发现,雇人守在报社门口找碴。更有甚者,找上级主管部门施压,说我们影响了地方经济发展,最后我们还得写检讨,憋屈吧?我们这行啊,风险大,孙子干的!”

施越北喝一口酒,拍拍顾明笛的肩膀说:“顾老弟,刚才我说的话都是玩笑。你呢,还是在专刊部好好干吧。特别是女生,彭姝你们,就不要整天吵着要来我这儿。专刊部多好啊。你们出门住的什么、吃的什么?我们呢?流浪狗一样,有睡觉的地方就不错了。正像柳童说的那样,你们是专门报道好消息的,我们是专门报道坏消息的。所以你们到哪儿都受待见。”

顾明笛听了这话,心里越发不痛快,暗暗发誓,三个月转正后,一定要换部门。

彭姝说:“施越北,裴志武,你们个个都是好样的。你们是为更多人的安危去吃苦、冒险。你们都要好好保重!都不能再出事了!”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唐婉约说:“喂喂,施越北,还有彭姝,你们悠着点儿好不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准备连干三杯,开始谈理想,接着谈理想的翅膀是如何折断的,然后说没有翅膀怎么飞翔之类的,最后抱头痛哭。整个一首流行歌啊!你们烦不烦?人都挺好的,活儿也没少干,可是一抒情就完了,就廉价了不是?来,喝酒吧。”

裴志武放下酒杯说:“婉约,我不大同意你的说法。抒情怎么啦?我们白天冷着脸工作,理性地判断,节制地思考,憋屈了一整天,到晚上喝点酒,还不兴我抒个情啊?我们村里的人,平常也很节制,很理性,连白馍都舍不得吃。但是情绪一来,就爱抒个情,人家可是真情实感、真心实意啊。最过分的是现在诗歌界的人,无情无义冷冰冰,视抒情为瘟疫,唯恐避之不及,弄得我写诗都得压抑着自己,不敢把真情实感表露出来。这也怪我,跟着人家瞎时髦。此时此刻我就想抒情。现在我要唱歌了,唱一段我们陇西的漫花儿吧。”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憋足劲儿,压低嗓子唱了起来:

千年——不干——(呀)是黄河水——

万年——不塌——(者)是——青天——

千刀——(嘛)万剐——我情愿——

舍我的尕妹——(啊)是万难——

这种声音,跟蒙古长调那种悠远、高亢、嘹亮的风格不同,它是用最大的力量唱出最低沉的声音,在你的心窝里搅和,让你心疼得不能安宁。唐婉约从桌上抽出几张纸巾,转身擦了擦眼角说:“裴志武,你真讨厌,别再唱了行不行啊!”

裴志武笑了笑说:“好好好,我不唱了,但还有一段没完呢,我还是把它念完吧。”裴志武用唐婉约熟悉的Hip-Hop节奏开始说唱:

青草山上(嘛)挡牛羊,

红花红(呀)红又旺,

山崖上是越开(者)越茁壮,

阿哥阿哥抛(呀)抛下我,

抛下我(呀)我心伤,

西海里闪出(者)白月光。

唐婉约说:“好!不错,你加入我们乐队吧,西北民族风跟嘻哈风相结合。我的乐队要火了。哈哈哈哈。”

裴志武说:“什么西北民族风?我不喜欢这个流行词儿。我可是地地道道的民间音乐啊,小时候在老家听来的。不过,第二段用你们那种Hip-Hop节奏一唱,就变得滑稽了。滑稽有什么好啊?纯粹形式主义的玩意儿。第一段才好呢,把我憋屈压抑的心绪都唱出来了。”

唐婉约说:“Hip-Hop并不滑稽,有点魔幻,但更多的是硬朗和激进。你唱得滑稽,是因为你的歌词跟Hip-Hop根本不搭。你的歌词只能用花儿唱。”

裴志武说:“你不喜欢抒情嘛,我只好学你的说唱。我们老家,除了抒情之外还有叙事,就是民间歌谣,每一支歌都是一个故事,比如《贪花郎》《五更鼓》《割韭菜》。”

唐婉约说:“裴志武,你够原汁原味儿的了。让你抒情你就要死要活,一股哭腔。让你叙事你就打算讲荤段子,是不是?你歇着吧。”说完,唐婉约用一种介于黑人说唱音乐和中国数来宝之间的节奏,唱起了自己最近写的新歌《致一位老北京》:

在元大都城墙遗址公园边上,

遇见一位老北京。

两只鸟笼占领了他的两只手,

健康硬朗,说话像午门传来的吆喝,

姓那,出身正蓝旗,家住西直门内。

瞧不起秧歌,民歌,红歌,流行的歌,

崇拜梅兰芳,周信芳,单田芳,刘兰芳。

炼过钢,下过乡,开过的士,跑过单帮。

退休后喜欢四处溜达,遛狗遛鸟遛自己。

心内科常客,速效救心丸藏在兜儿里,

迷恋抽烟喝酒,喜欢红烧肉和降脂药,

爱医生,爱面食,爱葱蒜,爱瞧热闹。

高调吹牛低调生活,大摇大摆遛狗遛鸟,

瞧那样儿,近看像低保,远看像老炮儿。

几个人喝酒聊天,一直到十一点才散。裴志武打上一辆的士,先把彭姝送到了她金鱼池的住处,然后把顾明笛送到芳星园,这才回到自己住的芳群园。万嫣还没睡,听到顾明笛开门的声音,便出来打招呼。顾明笛告诉她说,彭姝带自己认识了报社的“四怪”,并对他们赞不绝口。

万嫣却冷冷地说:“他们几个啊,都是怪人,能说会道还会写,工作狂。但他们仗着自己是报纸创办时期的元老,经常摆老资格,狂妄自大,拉帮结伙,而且思维和言谈都非常极端,损人不留余地。”

顾明笛知道万嫣在报社比较边缘,跟施越北他们玩不到一起,本来不想继续议论,但万嫣对他们的评价过于负面,就忍不住回击了一下:“也许观察的角度不同吧,我并不这么看。你仔细想一想,其实他们一点也不怪。他们才是正常的年轻人啊,有理想有追求,不苟且不逢迎,疾恶如仇,这就是怪吗?他们待人的风格,有一种民间文化的素朴或传统文化的古风,我很珍视这种风格,还打算向他们学习呢。把正常的人说成怪人,是不正常的社会惯用的伎俩!”

万嫣也不高兴了:“什么素朴古风啊,民间传统啊?都是主观评价,随你怎么说。难怪老人们经常说,‘新朋亲滴滴,老友挂上壁’。这些话原来我不懂,现在懂了。”

顾明笛想起这些日子万嫣的热情,知道刚才自己那番话可能伤害到她了,有点内疚地说:“我只是随便跟你谈谈对那几个人的印象,没有别的意思。很感谢你这一段时间里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因为是老同学嘛,无须多说客气话。”

万嫣说:“张薇祎打算放弃她那个什么协会的理论研究室,去一家出版社。”

顾明笛知道她们俩有联系,但听万嫣突然提起张薇祎,还是有点措手不及。他觉得自己现在依然暴露在张薇祎面前,心里隐约不快。眼看两人话不投机,只好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万嫣的变化有点让人失望。当初在上海的时候,万嫣给人印象还是蛮单纯的,尽管有点饶舌加毒舌,也无伤大雅。也许是校园风格掩盖下的假象,只有接触了社会,真实面目才会暴露出来。尤其是跟彭姝相比更加明显。万嫣身上小市民气太浓,精明做作加尖刻,彭姝则更质朴自然宽容。

躺在床上闭目寻思,入职几天来感触颇多,让顾明笛思绪纷繁。上海的繁华跟北京的大气反差太大。书本的僵化简单跟生活的活跃复杂反差太大。想着想着就失眠了。明天还得赶出四五千字的稿件,他只好打开妈妈为他准备的睡袋,钻了进去。

早晨,顾明笛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另外几个同事,像电影里那样,戴着头套,潜入一个食品加工黑窝点采访。在一个像室内体育馆一样的巨大的场地上,很多人在昏暗中忙碌着。一些人在往装满地沟油和餐馆泔水的大瓦缸中,添加一种冒着白烟的化学原料,那一瓦缸地沟油,转眼就变成了食用油,另一些人把这些假油装进贴有著名商标的塑料桶中。一些人在把猪肉变成羊肉串,一些人往鸡翅上涂染料,一些人把面粉往奶粉盒子里装。这些人与其说在工作,不如说在变魔术。顾明笛着急,一边大声喊“住手”,一边拿起相机来拍照。突然,四周屋顶上的射灯亮了,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追过来,一个壮汉一把揭掉了他的头套。领头的大声喝道:“把他们抓起来,把相机砸了!”背后有人冲顾明笛喊了一声“快跑”!好像是乌先生的声音。大家一哄而散,顾明笛和张薇祎的动作慢了一点,落在后面。顾明笛只觉得自己的双腿灌了铅似的,使劲儿奔跑却在原地踏步。好不容易跑了起来,又被石头绊倒。只见一位壮汉,举起一把闪闪发光的西瓜刀,朝他的脑袋砍下来。张薇祎扑过来用手抱住他的脑袋,她的双手被砍得鲜血直流……

顾明笛醒来之后还在气喘吁吁,满身虚汗,双腿发软。看来梦中的工作并非虚幻,而是实实在在的,否则身体怎么会有明显的反应?采访地点明明是北方的乡间,张薇祎怎么会出现呢?顾明笛定了定神,从睡袋里钻出来。张薇祎通过万嫣一定什么都知道,但自己还是要根据约定,告知这边的情况。他打开手提电脑,坐在床上给张薇祎写了一封电子邮件,把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见闻和感受告诉了她。他还特别强调自己走出小圈子,接触生活,了解民间,广交朋友的正确性。盥洗室和厨房里有动静,万嫣已经起床了,接着听到大门“砰”的一声响,万嫣出门上班去了。顾明笛感到有些疲乏,想继续睡一会儿,但自己还有任务,只好赶紧爬起来。

下午两点多,两个版面的稿件写完了。其实就是两篇小散文:《草原五月的早春天气》《我和你一起醉生梦死》,顾明笛自我感觉不错,但不知是否符合报纸的要求,便先发给彭姝看。彭姝很快回了邮件,说总体感觉还行,但要做些修改,把过多的抒情和虚的文字删掉,增加一些当地的实景描写就行了。标题肯定要改。至于最终用什么标题,以什么样的形式见报,那是责任编辑的事,权力在华康英手上,我们用不着操心。顾明笛将稿件按照彭姝的建议稍做修改,然后发给华康英。华康英回复:“收到,写得可以,辛苦了。”

走出小区后门,特8路双层巴士刚好来了,这是沿着三环绕行的环线车,顾明笛顺脚就上去了。下午三点左右,车厢里很空,顾明笛上到顶层,坐在前排视野最好的位置。双层巴看上去很笨拙,其实速度并不慢,比一般的公交车要快很多。“特8”一路朝西狂奔,到了玉泉营桥,转向正北,接下来一路全是桥:丰益桥、丽泽桥、六里桥、莲花桥、新兴桥、惠普桥、航天桥、花园桥、紫竹桥、万寿桥、魏公桥、苏州桥……北京城三环“桥”多,二环以内是“门”多,“内九外七皇城四”,一共20座门,还不算皇宫内的门和近现代新建的门。三环和四环之外的“营”多,如东铁营、玉泉营、菜户营、火器营、骚子营、达官营、蓝旗营、丰户营、霍营、来广营、孛罗营……估计跟这座城市历史中的政治和军事属性有关。北京的城市景观,因为空间开阔而显得更有气势,这是高楼林立的香港和上海都无法相比的。

顾明笛正在一边观光一边数桥,裴志武的电话来了。

裴志武说:“喂,明笛兄,你在什么地方?今晚有空吗?”

顾明笛说:“刚交了稿子,今天没事了。我正出门转转,坐双层观光巴士,特8路,在三环上,往人民大学方向走。”

裴志武说:“观光巴士?我也不熟,让唐婉约跟你说。”

唐婉约说:“特8路?我知道,土鳖都喜欢这么玩儿。好吧,你一直往前坐,过了三元桥,在东三环的亮马桥下车。我们先到三里屯找个地方吃饭,晚上在甲骨文书店,有诗歌朗诵会。到了再联系。”

顾明笛说:“啊,好的。我现在过了蓟门桥。”

从亮马桥往三里屯方向走,这一带是著名的使馆区。走着走着,外国人就多起来。这里的外国人,拖家带口的很多,肤色各异,黑白棕黄都有。有的带着全家在散步,有的坐在露天酒吧泡吧聊天。他们不是在这里旅游而是生活。黄昏时分,路边酒吧开始繁忙起来,仿佛全国各地爱好音乐或学习音乐的,都集中到这一带的酒吧里唱歌来了,很多歌星出道前都在这里唱过。消费者可以一边喝酒,一边听歌,价格当然比较贵,加上酒吧数量多,所以生意并不是很好做。每家酒吧门口,都站着几位带东北口音的年轻人在拉客,口里喊着“俄罗斯歌星,西班牙女郎,钢管舞”。他们越喊越没人敢去。

三个人在柬埔寨大使馆门前见了面。

顾明笛问:“施越北呢?他怎么没有来?”

裴志武说:“他到外地采访去了。”

唐婉约说:“施越北喜欢单独行动。彭姝说她约了老同学吃饭,不能过来。”

说着,三个人往南上了三里屯路。经过委内瑞拉大使馆和摩洛哥大使馆的时候,顾明笛举起手机要拍照,被站岗的中国武装警察制止了。

唐婉约说:“有什么好拍的,上海外国人也不少嘛。”

顾明笛说:“只是对这些小国家的名字好奇而已。”

唐婉约说:“不过,北京的外国人还真不一样,除去旅游的过客之外,还有三类,最多的一类就是大使馆的大使啊,文化参赞啊,签证官啊,还有各类国际组织的工作人员,各大通讯社的记者。第二类是做生意的,跟上海相比,北京这类人并不算多,东二环外的日坛公园一带,俄罗斯皮货商比较多。第三类就是外国的北漂族,数量也蛮大的,他们偶尔也做点小生意,比如开个酒吧、开个小画廊之类的,但主要还是以文艺青年的身份漂在北京,唱歌、跳舞、绘画、写诗、搞翻译。”

三人匆匆吃过饭,走进甲骨文书店,文化气息跟商业气息水乳交融,读书的、买书的、聚会的、消费的、交友的、搞活动的,各种人都有。墙上挂满中国和外国作家的头像,特别是活着的当代中国诗人和小说家的头像引人注目。广告栏贴满了讲座预告。书架上的外语书和汉语书各占一半,读者也差不多是中外各半,有人在小声交流。站着翻翻书可以,坐下来就得消费,一杯白开水15元是底线。在北京漂着的,外地来京出差的,旅游的,都会到这里逛一逛,体验一下跨国文化交流的味道。

诗歌朗诵会在后院临时搭建的露天场所举行。北京本地诗人、中国北漂诗人和文艺青年、外国北漂诗人和文艺青年,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唐婉约好像全认识似的,不断地向顾明笛和裴志武介绍:国际新闻社记者、诗人兼翻译家邓娇娥,美国诗人兼翻译家樊梨花,法国诗人兼翻译家莫莉花,荷兰诗人李白,俄罗斯诗人李发财,德国汉学家顾凯之。这些人都说一口北京土话,儿化音随便用。樊梨花的老公就是北京人,美国加州大学分校东亚系教授,樊梨花把老公和儿子丢在美国,自己却赖在北京不肯回去。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是翻译稿酬,在“中国文化走向世界”文化战略支撑下,把中国文化翻译成各种外国语言文字,稿酬十分可观。而且在好客的中国,这些外国北漂族,随便出现在什么地方,都是座上宾。跟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默默无闻相比,还是漂在北京比较舒服。

朗诵会开始了。书店老板法国人马孟雷穿着一件白色对襟衬衫上了场,先说几句开场白。意思是说,像这种高雅的文化活动要经常搞,眼下正在酝酿着扩大书店空间。然后放了一个他自己拍摄的纪录短片《巴特尔在中国》。接着是诗歌朗诵,第一个出场的是著名诗人北鲲,五十多岁,灰白色长发飘飘,一位年轻的姑娘站在他旁边,为他拿着诗稿,以便他能够腾出手来,配合诗朗诵做动作。他的诗作像翻译的,还晦涩难懂:

三朵玫瑰的三个夜晚,

九次祈祷和九次昏睡。

夜鸟的翅膀潮湿在梦里翻滚,

双脚在泥泞里跋涉无数座高峰。

是时候了,我的恋人,

沉睡的丛林中风在呼啸,

诱惑如利箭穿心

……

他朗诵语调沉闷无趣,又长,真的不忍竟听。读完之后,他又自己把这首诗翻译成英文,再用毫无个性的声音读一遍。

邓娇娥小声说:“My God!像二百年前写的。”

著名口语派诗人黑岛,已经不耐烦了,跟站在旁边的唐婉约议论说:“外国人说他在读汉语诗歌,中国人说他读英语诗歌。真他妈会装。”说着,不等北鲲下来,他就跳上了舞台,用四川话大声朗诵了一首“废话诗”:

今晚我要赞美鸟!

汉字中的鸟,有两个读音,

一个读niǎo,一个读diǎo。

我既要赞美第一个鸟,

我还要赞美第二个鸟。

没有第一个鸟,

我们的生活就像diǎo。

没有第二个鸟,

我们还活个niǎo。

两只鸟,一只飞翔,一只撒尿,

今晚,我要同时歌唱两只鸟!

黑岛朗诵完毕,激起一片掌声和吆喝声。至于niǎo和diǎo,那些外国的北漂族其实不一定听明白了,但也跟着起哄。美国诗人邓娇娥和法国诗人莫莉花尖叫,还打呼哨。

裴志武说:“前面那个家伙装逼,我都听不懂。黑岛兄的有意思。”

唐婉约说:“黑岛就这样,粗俗,一般人受不了。北京人叫‘话糙理不糙’。”

顾明笛说:“第一位朗诵者效果之所以不好,是因为他用的意象都是外国的,普通中国读者不熟悉,其实他的诗歌思维是对的,整首诗是靠情感和情绪支撑的。黑岛的朗诵,现场效果的确不错,但他并非诗歌思维,两只鸟的形象是僵死的,是以理性为根基的。”

唐婉约递给顾明笛一支啤酒说:“在这种开放的场所,效果就是王道。我唱歌没有效果还唱不唱啊?这是念给耳朵听的,不是写给眼睛看的。”

裴志武笑起来:“你别看唐婉约没有什么理论,但就总能一语中的,准确,佩服佩服!”

美国诗人樊梨花扔掉香烟头说:“我来吧。”说着就走上台去,先是用英语,然后再用汉语朗诵自己新写的诗:

我来自加利福尼亚,叫李沃尔文·珍,

中文名字叫李珍妮,又叫樊梨花,

很瘦,站在这里,从未见过这么多人。

妈妈说:“你叫达尔文,但那是一个耻辱,

对于我们来说,你就是樊梨花。”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

我喜欢跑步、飞机、笑、画画,乡村小路。

妈妈说:“把头抬起来,好好说话。”

我什么都能画,最擅长画圆圈,特别圆。

手发抖的男友说:“画圆不用圆规,手还不抖!”

他陪我玩耍,我对他微笑。

我是一个有伴儿的快乐的人。

“有病呻吟诗派”的代表诗人花沉鱼和她的男友小说家冯梦最后上了台,捧着纸箱开始募捐。花沉鱼说:“不要无病呻吟,有病却不呻吟,有病就呻吟呗。如果真的没有病,那就不要呻吟,干点实事比较好。我为黔东南山区一家小学办一个小型图书馆。部分书已经运过去了,但还不够,希望大家解囊相助。”黑岛大声叫道:“好的好的,那是要解囊相助的。”说着就走上台去往募捐箱里扔钱,唐婉约、裴志武和顾明笛他们也跟着往募捐箱里扔钱。

朗诵会结束,裴志武意犹未尽,提议找地方继续喝啤酒。唐婉约说明天还有事,不想在外面耗得太晚,而且女人抽烟喝酒熬夜,有损颜容,就回去了。剩下他们两个爷们儿。裴志武说:“咱俩喝吧,兄弟。”两个人离开书店往北走,找了个安静的酒吧,叫了啤酒。

裴志武说:“今晚凑合着喝,啥时候找个周末,叫上施越北他们,咱们喝白的。”

顾明笛说:“好,先干一杯吧。不过,唐婉约不留下来陪你喝酒,很遗憾。”

裴志武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心里装着施越北。当初,她是BAZAAR杂志中文版的编辑,我在一家民营图书公司跑业务,同一栋楼里上班,经常在一起玩儿。《时报》创办的时候,我们一起过来求职,她这才认识施越北。”

顾明笛说:“施越北是不错。但我没看出来他对唐婉约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嘛。”

裴志武说:“表面上是这样,关键在于唐婉约对他有兴趣啊。施越北有家,经常回太原去看老婆孩子。有时候唐婉约会在我这儿埋怨。……我看彭姝对你不错啊。”

顾明笛说:“谈不上,只是我刚来,大家都挺照顾我。”

裴志武摇摇头:“感觉跟一般的照顾不一样,她护着你呢。”

顾明笛说:“听马来娅说,彭姝有男朋友啊,好像是在乌鲁木齐吧?”

裴志武说:“我怎么听说是早就分手了?……咳,这种事,谁知道呢。女人的心,她要是向着你,你怎样都是对的,要不,你怎样都不对。歌里不是唱吗,‘女人心天边云,捉不住飘不停。女人心海底针,摸不着看不清’。真的,尤其是大城市里的女人,更难捉摸。”

顾明笛说:“是啊,我们没有经验。有时候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她们却不满意。不过不用急,哪个女人爱上你,是她的福气。”

裴志武说:“话虽这么说,人家凭什么爱上我这个乡巴佬?”

顾明笛说:“志武兄,你就等着吧。”

裴志武说:“但愿如此,好兄弟。啥时候我带你去我老家看看,古凉州,鸠摩罗什寺,河西走廊绿洲,荒漠戈壁风沙,那才叫雄浑壮美。”

顾明笛说:“好啊,我真想去大西北看看,感受一下粗粝和大气。啥时候我也陪你逛逛上海,大都市,十里洋场,外滩,东方明珠。新天地的夜生活跟这里不大一样。怎么说呢,一个更精致一个更粗糙,一个像表演一个像历险。”

裴志武笑起来:“哈哈哈哈,没错,外地人到三里屯或者后海泡吧,真的有点历险的意思。上海我当然去过,但走马观花,没有更细更深的体验。必须找机会再去一次。”

街道上霓虹灯闪烁着迷人的光,酒吧里轻歌曼舞。现代都市的虚幻背景上映出一副“兄弟情”的古老画面。两人在酒的陪衬下,彼此倾诉,相互安慰,直到夜里两点才离开。裴志武打的士,把顾明笛送到小区门口。电梯停了,顾明笛慢慢地爬上23层。

第二天一大早,顾明笛到楼下的报亭里去买了一张当天的报纸。打开一看,自己昨天写的两篇稿件被改得面目全非,心里无名火起。他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登录内部BQQ,打算找主编柳童聊一聊,刚好主编也在线上。

顾明笛敲字:“主编你好,有些事我不是很理解,想跟你聊聊。看了今天的报纸,我写的两篇完整的文章,被拆得一小块一小块的,根本看不出是我写的。”

柳童回复:“版面是编辑负责制,编辑有权利处理你的稿件,除非她改变了事实。”

顾明笛说:“那记者的主要功能是什么?”

柳童说:“你写你的见闻、体验、事实。但登在报纸上,要考虑整体传播效果、公众可能出现的反应、报纸总体风格和价值取向。版面是一个相互关联的结构,每个部分都有它的功能和意义。编辑是各部分功能的协调者。记者相当于买菜的,编辑相当于厨师。”

顾明笛说:“那就是说记者不重要咯?”

柳童说:“谁说不重要?你的原材料没有买好,厨师就没有办法做菜了。记者和编辑一起来做了这道菜,但最后一道工序是编辑做的。明白了吗?”

顾明笛说:“记者就只能当采购员买原材料咯?”

柳童说:“专刊部是这样的。只有深度报道部和新闻部的一线记者,独立性更强一些。但也必须服从报纸的要求。任何领域都有自己的职业规范。”

顾明笛说:“明白了,谢谢主编。”顾明笛明白,自己的角色已定,找柳童理论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这样,更加坚定了他将要离开专刊部的决心。

柳童却接着说下去:“时间还早,我再跟你多说几句。尽管你看上去很有个性,但你身上同样有这个时代青年的通病,就是小资情调。这种‘小资情调’是都市精神症候的典型表现。对于古典时代而言,它或许具有某种进步意义,对于现代社会而言,它的局限性则暴露无遗。比如自我意识太强,过于自恋甚至自私,太在乎自我实现和自我形象,因而没有合作精神和牺牲精神。遇到需要集体行动或者合作的时候,这种心态是不合适的。这也是一个人精神成长过程中的大敌!我说这些是对事不对人。”

顾明笛:“我正是为了克服这种毛病才来北京的啊!”

柳童:“北京也不能说就没有这些问题。在报社,小资情调特别明显的人,我们专刊部和文化娱乐部就不少。提醒你特别注意一下新闻部的那些年轻人,他们更有责任心和担当精神,也有更强的正义感和牺牲精神。”

顾明笛:“主编,这里我保留意见。我觉得自己还是蛮有正义感和责任心的。”

柳童:“我丝毫也不怀疑你的正义感,就像我丝毫也不怀疑裴志武的正义感一样。但正义感也有两种,一种是推理的、头脑的、理性的,还有一种,是来自感受的、灵魂的、情感的。你大概更倾向于前者,裴志武更倾向于后者。我记得托尔斯泰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不要用头脑去爱,要用灵魂去爱’,意思是说,头脑和理性是靠不住的,灵魂和情感更真实。今天说得太多了,这些意见不是针对你个人,也不一定正确,而且是工作之外的话题,仅供参考。再见。”

顾明笛再一次被主编柳童的洞察力和分析力所折服,同时又像被利器击中了要害似的,内心深处战栗不已。当他回过神来输入“再见”二字时,柳童已经下线了。大约九点钟的时候,顾明笛到了报社,所有人都在忙碌,左边曾南丁和右边彭姝也都来了。

顾明笛坐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发愣,柳童分析他性格时的犀利语言,还在耳边轰鸣。回想起来北京这些天的见闻,印象最深的是北方人的热情和豪爽,那种醇厚的情感,像是直接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并没有过多地琢磨。包括猎场的王傲乌日力格场长,还有裴志武和彭姝,都是这样。我自己就全部是理性的吗?在处理跟张薇祎的关系时,我究竟是理性的还是情感的呢?是头脑的还是心灵的?比如,那天黄昏在张薇祎那里晚餐的时候,突然产生厌倦情绪,其实并不一定是针对张薇祎。那是情感的、心灵的,而不是理性的、头脑的,只不过“厌倦”属于负面情感。爱和恨的边界其实很难确定,转换就在一瞬间。负面情感和情绪一旦产生,继续纠缠在一起,就只能是冤家一样相互折磨。我那些非理性的部分到哪里去了?顾明笛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

彭姝此刻正想找人聊聊,发现顾明笛在发愣,但同事之间的座位离得太近,不便聊天。彭姝在BQQ上输入:“我们聊聊吧,到楼顶的平台上去。”

顾明笛把早晨跟柳童交流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然后问:“找柳童理论,是不是自找没趣?她批评我的那些话,我觉得有点过分。”

彭姝说:“稿件处理方式的事,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迫不及待找主编干什么?不过,听听柳童的批评也好,何况她是对事不对人。柳童就这样,说话高屋建瓴,有深度和广度,因此也容易触及更多的人。这事以后再说。昨晚玩得不错吧?”

顾明笛说:“感觉蛮有意思。见识了京城诗歌界的各式怪人。散场之后唐婉约提前走了,我跟裴志武两人找了个地方喝酒。”

彭姝说:“两个老爷们儿喝酒,够无聊的。”

顾明笛问:“你昨晚干吗呢?”

彭姝说:“我也很晚才回。本科同宿舍的同学,还在读博士,约我吃饭,其实是找我倾诉失恋之苦。谈了三年的男友,也是我们同学,分手了。女的在学问里越钻越深,说还要做博士后,专业很偏门,中亚突厥史。男的在世俗生活里越陷越深,部委工作人员,满脑子司长局长的,对官位的兴趣超过了对女友的兴趣。……唉,早点分手也好。”

顾明笛说:“据我的看法,男人和女人分手的主要原因是‘厌倦’。具体情况当然要复杂些,比如有‘精神性厌倦’,有‘肉体性厌倦’。不管两个人是生活在一起的,还是两地分居的,只要沾上这两种中的任何一种,就是绝症,必定分手无疑。你两位同学,一个迷恋学位,一个迷恋职位,精神上的同类。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们之间出现了‘肉体性厌倦’,无药可救了。”

彭姝反驳道:“我们同宿舍四年,我了解她,人很单纯,长得也漂亮。只是有点迂执而已,这也正是她的优点,否则,见风使舵、人云亦云,怎么在学术上有成就?你把她迷恋学术简化为追求学位,这纯属你一厢情愿的推论。我却认为,她的学术追求,且不说是‘追求真理’这种大话,至少也是个人在精神上的自我提升和自我完善吧?怎么就跟追求升官发财成了‘精神同类’呢?”

彭姝涨红着脸为自己的闺密辩解,更激起了顾明笛的辩论兴趣。

顾明笛针锋相对地说:“升官跟发财并没有必然联系,也可以解释为事业心强啊。女方对学问的兴趣,是不是也超过了对男方的兴趣呢?所以我推论,他们两个都是事业心很强的人,都有追求,精神生活中没有矛盾。但当他们之间出现‘肉体性厌倦’的时候,就会彼此挑剔,原本一致的精神追求,便分了高下,变成矛盾和冲突。”

彭姝有点生气了:“我觉得你这是在狡辩,而且前后自相矛盾。你前面说男女之间的厌倦有两种,精神的和肉体的,好像两个选项并列,可以随便选择。后面又说,因为肉体厌倦导致了精神的冲突,把并列的又变成了因果的。”

顾明笛说:“并列关系,是为了表达方便嘛,列举出来而已。两者当然有因果关系。”

彭姝说:“那也是先有精神性厌倦,后有肉体性厌倦。”

顾明笛说:“你的‘主观唯心主义’观点我也能理解,它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孱弱形态。但这在实践逻辑上说不通。举个例子吧,我一定是先见到你的肉身,你的眼睛、鼻子、嘴唇,我才会爱上你啊。我不可能是先爱上你,然后才见到你的肉身。”

彭姝说:“你的‘庸俗唯物主义’观点我不能理解。照你那种‘肉体在先,爱随其后’的因果逻辑,肉体变化了或消失了,爱就不存在了?是不是说,肉身,眼睛、鼻子、嘴唇,发生了变化,爱就没有了?也就是说,女人老了就不能得到爱了?你这是男人的荒唐逻辑!照你的推论,思念、忠诚等一切美德都要被瓦解了?太可怕了!”

顾明笛说:“理论上说是这样的,实际上的情况更复杂一些。这要看你对‘爱情’怎么理解。从根本上来说,‘爱情’这东西是不存在的,你既可以把它看成是两个肉体激情的相遇和碰撞,也可以看作是两个孤独灵魂的相互安抚和融入。前者叫‘爱’的话,那么后者就叫‘恩’。前者是一种与死亡相关的高峰体验,更刻骨铭心。后者是一种跟复活相关的日常体验,更平淡持久。前者更适合年轻人,后者更适合老年人或者儿童。”

彭姝说:“柳童真是火眼金睛,她看出了你问题的症结。你把什么都分析得那么清楚,有意思吗?你本质上就是理性的,推理的热情大于感受的热情。生命体验是含混的,所以才有文学,才有美。美是不可分析的,只能感受。爱情也应该是这样的。爱情是一种带有神秘色彩的理想主义,是神圣的牺牲。”

顾明笛说:“不不不,恰恰相反,精神并不神秘,真正神秘的是肉体自身。作为一个曾经有过调息体验的人,我有资格讨论这个问题。”

彭姝打断顾明笛的话急促地说:“肉体毫无疑问是危险的。所有对意义的瓦解,都来自肉体这个‘臭皮囊’。相反,精神性的坚守就是对那种瓦解的警惕。对诱惑的舍弃,生命的尊严,一切纯粹的爱,还有忠诚、思念、理想,都跟坚守精神相关。……你不要再说了。”

彭姝转身去抹眼泪。因为她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男朋友程烟。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联系了。说好了每个周末电脑视频聊天的,也没有兑现,总是说报社忙忙忙的,其实是自己在有意疏远他。这种矛盾心理让她心绪不宁。

程烟是彭姝在乌鲁木齐工作时的同事,跟彭姝同一年分配到远郊的西江中学。程烟毕业于当地师范大学计算机系,跟彭姝一样是汉族人,祖籍湖南株洲,父母都是中学所在地那个小镇上的农民。程烟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正在上中学的妹妹。父亲的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程烟一毕业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除学校里的事之外,还得经常帮父母干农活。也就是说,程烟是没有条件离家出走的。彭姝辞职的时候程烟极力反对,后来又说,让彭姝先离开,自己再待一两年,把一些应该办完的事情办完,再辞职到北京来找彭姝。现在两年过去了,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

顾明笛对彭姝的眼泪感到突兀且茫然。他原本只是想通过辩论来显示自己的思辨和语言才能,让彭姝更注意他,没想到适得其反,还惹恼了彭姝。至于彭姝究竟为什么哭,顾明笛并不清楚。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彭姝擦了一把眼泪,转身就回办公室去了。

彭姝给程烟发短信:“晚上八点在电脑边等着,视频聊天。”

程烟短信:“知道了。我马上要上课了,晚上见。”

彭姝短信:“快去吧,记得茶杯里泡上胖大海或者柠檬。”

程烟短信:“好的,你也注意身体,抱抱你!”

彭姝收到程烟的短信之后,便趴在桌上啜泣起来,而且动静越来越大。大家都装没听见,曾南丁和易小鸥出去抽烟了。唐婉约刚好有事路过这里,便走过来安慰彭姝。

唐婉约说:“怎么啦?宝贝儿,想他了?”

彭姝赶紧擦了一把眼泪说:“他每天六节课,咽喉炎一直好不了。其他人还知道跟教导主任喝喝酒,套套近乎,他知道啥?就知道傻上课。”

唐婉约说:“甭跟我说这些。不是让你跟他下最后通牒,命令他辞职来北京吗?还没动静啊?”

彭姝说:“说过了,没有用。他说他想来但一时来不了,让我再等等。一会儿父亲生病,一会儿妹妹考高中,一会儿家里的房子要维修,没完没了。”

唐婉约说:“这些破事儿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了。我就问最后通牒时间到了没有?”

彭姝说:“时间是到了,但也不能真的说断就断啊。其实程烟并没有什么错,只不过是家庭有拖累而已。一想起他无辜的样子,心就软了。……你的最后通牒时间不是也到了吗?你不是也没有跟施越北分手吗?”

唐婉约说:“我已经想好了,等施越北这次外出采访回来之后,就跟他摊牌。……他去他老家山西那边,暗访非法囚禁童工的黑砖窑,估计是一个重大新闻,但是挺危险的,土老板很野蛮。希望他不要出事。”

彭姝说:“施越北胆大心细,又是在他老家,你不用担心。喂喂,你好像不是第一次说摊牌吧?我就知道你也下不了决心。”

唐婉约说:“这次是真的,真的……我觉得顾明笛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彭姝说:“我们刚刚还在聊天呢,话不投机。他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裴志武也好像对你有意思啊。”

唐婉约说:“其实我心里也有点乱。先把前面的事处理好再说吧。”

彭姝说:“理性是一回事,情感又是一回事。心硬的人理性压倒情感,最后会变得冷酷无情。心软的人情感压倒理性,最后的局面可能是一团糟。”

唐婉约说:“那怎么办?男人既要讲道德和责任这些跟他们个人形象有关的屁事,又想风花雪月地浪漫,而我们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耗着,耗到老?”

彭姝说:“男女平等,说说而已,其实很难。好像有位什么外国作家说过,‘女人是一种神奇而慷慨的动物,她们的职能就是把事物放大和加倍,同时又喜欢施舍。你给她一堆食材,她就给你一顿美餐;你给她一个精子,她就给你一个孩子;你给她一个微笑,她就给你整颗心。’他其实就是说女人很傻,是吧?”

唐婉约说:“男人这种没有子宫的动物,就像没有肺叶的鱼,属低等动物。女人的身体呢,却每个月都在上演一出生死循环的戏剧。女人的时间感是圆形的,再生、死亡、复活。男人的时间感是线性的,笔直通向死亡。其实男人也挺可怜的,充其量就是一个种子公司,还整天想装英雄。他们本身并没有生长性,像一击就碎的石头。”

彭姝说:“你这个说法有意思。但不管怎么说,多愁善感的、痛苦的、哀怨的,总是女人。女人是记忆的化身。男人是遗忘的代表。”

唐婉约说:“哈哈,其实女人要让男人长记性,也不是什么难事。别忘了,女人并不全部都是贤妻良母型的,还有美杜莎型、美狄亚型、麦克白夫人型。等施越北从山西采访回来之后,你就等着瞧吧。你也一样,那个什么程烟,让他干脆点,不要再黏黏糊糊没完没了!”唐婉约说着掏出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往一楼休息室去了。

顾明笛的见习期结束了。经考查,柳童认为顾明笛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工作态度认真,而且有才能、有新闻理想,所以就按时给他办了转正手续。办手续之前,柳童又找顾明笛谈过一次,以鼓励为主,并且特别声明,上次谈话主要不是针对顾明笛,而是针对一种当代风气发的议论。顾明笛很诚恳地感谢柳童的批评和提醒,认为自己身上的确存在一种小家子气的都市病,以后需要多接触社会,尽量克服。

7月下旬是北京最炎热的日子,但跟长江流域的酷热相比,算不了什么,顾明笛在报社忙忙碌碌,睡眠问题也减轻了,睡觉的时候甚至用不着开空调。唯一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大热天挤公交,堵在路上更难受。他决定搬离现在的住处,到离报社更近的地方去租房子。刚好裴志武也有这个打算,两人一起去看了几处房子。刚来北京的时候万嫣就说,先在她这儿住一阵,有过渡一下的意思。现在,这个过渡期可以告一个段落了,顾明笛事先通知了万嫣,趁着她心情好的时候。

顾明笛在金鱼池彭姝住的那个小区里,跟裴志武两人合租一套两居室,半地下室,窗户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的那种。屋子是新装修的,除了采光条件稍稍差点儿之外,其他都不错。房东夏大姐,叫夏慕春,北京土著。据她自己说,她祖籍沧州吴桥,曾祖父辈就在北京落了户,一直生活在天桥一带。这一轮南城大拆迁,他们搬到郊区去了。夏慕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参加工作了,在天桥那边的一家剧场当售票员。在单位鼓励下,她和丈夫都提前办了病退手续。丈夫童炜杰,是一位业余登山爱好者兼业余作家,经常到青藏高原一带去探险,去征服山峰,不怎么着家。偶尔回来,也是忙于写作、投稿、会文友。童炜杰爱写各种登山印象记,配上自己的摄影作品,到处投稿,而且声称不要稿费。两年前,童炜杰在珠穆朗玛峰北缘的嘉措拉山口附近登山时遇难。女儿童诗珺是B大学心理学系三年级学生。夏慕春在这个小区有两套房子,一套三居室在五楼,还有这套半地下两居。两套房子的租金够她和女儿花。

夏慕春四十七八岁,皮肤白净,蓬松的自然鬈发,看着比实际年纪要年轻很多,身材已经开始发福,但掩不住成熟女人的魅力。夏慕春把手一挥,说:“就甭还价了,房子是新装修的,电热地暖花了不少钱。可是你们也不容易。这样吧,一口价,每月三千。这是我的银行账号,按月往里打钱,不要让我催,一催就生分了。”成交之后,顾明笛现在每月得交一千五百元的房租费,比原来多了五百元,但减少了交通费,早晨睡觉的时间多了,而且跟裴志武在一起,跟彭姝在一个小区,他感到开心。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顾明笛请万嫣在南三环边上一家叫“蟹老宋”的餐馆吃饭,其间说了很多感谢和道歉的话。

顾明笛对万嫣说:“转正手续已经办好了。说起来你的功劳不小,谢谢你!”

万嫣说:“老同学嘛,就用不着客套了。”

顾明笛说:“我在金鱼池那边,步行去上班,大约三十多分钟,骑自行车十分钟之内就到,如果报社有事,临时赶过去都来得及。裴志武也搬过去了。这边的同事越来越少,你什么时候也搬过去吧。”

万嫣说:“你那地方我知道。城南老区,相当于上海的闸北,我可受不了。我住在这里蛮好的。认识的人越少越好。”

顾明笛说:“那边的大环境是差了一点,主要是楼太密,活动空间又小。但也没关系,我反正也不怎么待在那里,晚上睡个觉,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或者在报社。你方便的时候顺道下车过去玩玩。”

万嫣说:“顾明笛啊,我们俩住在一个套间里都不在一起玩,等你搬走了,我却专门赶过去找你玩,我有病是不是?”

顾明笛知道万嫣还有点赌气,只好哄她:“天天见的人就这样,彼此看着烦,分开时间长了没准你会想我的。我也会想你的,到时候来找你,你不会拒绝吧?”

万嫣说:“那得看我的心情。”

顾明笛说:“谢谢你帮我,否则,我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投靠谁呢。后来我也没陪你,更没有关心过你,想来有点内疚,希望老同学原谅。”

万嫣说:“有那么一阵子,的确希望你陪陪我。现在不需要了,我有了男朋友。正准备对你下逐客令呢,你就提出来要搬走,避免了尴尬,你这人总是好运,真没办法。”

顾明笛说:“祝福你,希望你快乐。作为老同学,我要给你提个醒,女孩子不要太务实,也不要太毒舌。这样说有点绝对吧?就算我瞎说,你不要见怪啊。”

万嫣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说:“老同学啊,怎么能见怪呢。……对了,张薇祎出国了,知道吗?刚离开上海不久。还是那个什么协会,出版社没去成,这次算公派,停薪留职去巴黎,第几大学来着,好像是学艺术理论吧。”

顾明笛说:“啊?不知道。我们有一阵没联系了。”

万嫣说:“我曾经跟张薇祎说,‘我跟顾明笛没事,你放心吧。’张薇祎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早分了,你们爱怎么都行。不过,我觉得你们之间的确不会有戏。因为谁跟他都不会有戏的。’这是她的原话。”

顾明笛红着脸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没有女人爱吗?”

万嫣有些得意地接着施虐:“作为老同学,我也说几句你不爱听的话吧。我不认可张薇祎对你‘爱无能’的宣判,那太残酷了。其实你还是有点可爱的,有才华,也有正义感,而且总在追求自我完善,这一点比我这个得过且过的人强多了。但我觉得你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安全感,有很强的自卑情结。你总是觉得所有的女人都瞧不起你,因此你想在女人身上得到‘顾明笛很棒’的结论。一旦得到确认,你就觉得索然无味。你把所有的女人都当成你自我证明的道具和试验品,你自己却不知不觉,还很无辜似的。”

顾明笛又是一身冷汗。“爱无能”“自我怀疑”这些判词太严苛,比柳童的批评更加尖锐,甚至是刻薄的。顾明笛心想,自己不是一个没有反思能力的人,不过也没有做过这么深入的剖析。无论如何,他不能苟同两位异性老同学对自己的批判。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辩解,只好保持风度地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反思自己的。希望你也一样。”两个人的晚餐,就在一种表面优雅、实则相互施虐的氛围中结束了。

顾明笛和裴志武周末搬进了金鱼池社区。和彭姝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加上都是记者,自己能够支配的时间比较多,所以三人经常结伴一起去报社,晚上一起出去休闲消费。自从上次聊得不欢而散之后,顾明笛和彭姝之间很少深入交谈,只是在一起玩而已,某种隔阂一直没有消除。彭姝到底跟程烟的关系怎么样?他们是不是恢复了交往?这些疑问一直都在顾明笛的脑子里转悠,由于各自的自尊心,不便挑明。裴志武倒是经常试图居间撮合,但效果并不理想。彭姝还嘲笑过裴志武,说他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劲,净为别人瞎操心。

顾明笛转正一个半月了,他要履行自己的诺言,离开专刊部,去中国新闻部或者深度报道部。裴志武的意思是,不如直接到施越北那里去算了,大家都熟悉,就可以免去很多考查之类的程序。施越北真的很爽快,一口就答应了,还说,顾明笛和裴志武,两个人都可以转到深度报道部来,只要跟自己的部门主编沟通好就行。裴志武认为,中国新闻部尽管也不错,但上稿的频率太快,新闻事件也太琐碎,不如深度报道部的大块文章过瘾,所以也答应跟顾明笛一起过来。施越北没有答应接受彭姝,对她说:“女孩子还是留在专刊部比较好,工作体面又安全,不要自找苦吃。再说,你们都跑了,柳童的面子往哪儿搁?”彭姝本来就有点犹豫,经施越北这么一说,也就放弃了换部门的打算。

顾明笛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柳童,柳童即刻答应。因为她知道顾明笛一门心思要去底层采访,而对城市的中产阶级生活没有兴趣,强行留他在专刊部也做不好。柳童对顾明笛说:“早就知道你不会久留。不过没关系,就当我帮了施越北吧,希望你好好干,出去采访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安全。”

为感谢施越北,裴志武要设宴招待他。小区里有一家云南菜馆,叫傣家竹楼,他们经常在那里聚餐。裴志武设局,邀请施越北、唐婉约、顾明笛、彭姝、徐苏力。大家都答应一定来。可是到了聚餐的那一天,却只有四个人。徐苏力的女朋友从济南来到北京,她从一家国营事业单位辞了职,徐苏力正陪她四处找工作。施越北突然请假回太原去了,他老婆来电话说,宝贝女儿感冒发烧。施越北给裴志武电话说:“兄弟,抱歉,抱歉,是我爽约,你们大家先聚吧。其实你不用客气,你和顾明笛转部门的事我一回来就办,没问题。咱们兄弟来日方长。回头我带陈年汾酒来,咱喝个痛快。”

裴志武说:“没关系。你先回家照顾我侄女,好好陪陪嫂子。回来再说。”

顾明笛在一旁插嘴说:“那等施越北回来再聚吧?”

裴志武瞪了顾明笛一眼说:“那哪儿成啊!回来的归回来的,这次的是这次的,请施越北是一回事,请你们大家也是应该的啊。按原计划进行,咱们四个人聚。”

周五晚上六点钟,裴志武、顾明笛、唐婉约、彭姝到了傣家竹楼。这是一次十分怪异的聚会,多少有点纠葛的两男两女,既不是情人关系,也不是一般的同事关系,各自隐藏着自己的情感而凑到一起。

彭姝和顾明笛表面上很平静,以前那种融洽的感觉和情绪像冰冻了一样终止在某一时刻,谁也不知道冰雪什么时候消融。为了避免尴尬,顾明笛尽量找些话题聊着,彼此都很客气,好像第一次见面那样。顾明笛不知道,彭姝将跟程烟定好的视频聊天接续上了,每周六晚上。正是这一点,将他们两人之间细若游丝的情感联系在一起。

唐婉约跟裴志武两人的心情更加复杂。唐婉约是带着怨气来的。施越北爽约之后径自走了,并没有跟她解释。裴志武很高兴唐婉约能来,但他内心又十分矛盾,不管怎么说,自己跟施越北是好兄弟。施越北表面上很豪爽,“你们聚吧,你们聚吧”,但谁知道他内心怎么想。施越北有家庭,那是他自己的事,这并不等于施越北不喜欢唐婉约,更不等于唐婉约不爱施越北。裴志武提醒自己要小心,不要忘乎所以。想到这里,裴志武心里隐隐作痛,同时也恨自己没有志气。

唐婉约越想越生气:施越北说好了今天晚上跟她一起来聚会的,可是人家一个电话就能把他召回太原。我一个电话能把他召回来吗?毫无疑问不行。上次他从外面采访回来,我就跟他摊过牌,当时他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这才过了多久?又回到了从前。裴志武憨厚忠实,对我那么好,我却一直对他那么冷淡,人家不但不计较,而且无怨无悔,一如既往地好。我为了什么?还不都是施越北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四个人选定两排面对面的火车椅座位。裴志武让唐婉约和彭姝两人坐对面,自己跟顾明笛对坐,说两个男人坐一起好喝酒。但裴志武并没有要白酒,只叫了几瓶啤酒。他没有豪饮的打算。刚开始大家还比较客气,喝着喝着就放开了。

唐婉约突然站起来,大声对顾明笛说:“你坐到那边去,让我跟裴志武坐对面。你们男人会喝酒,我们女人也一样能喝,是不是,彭姝?你对付顾明笛,我对付裴志武,我们把他俩喝趴下。”

彭姝说:“我不能喝酒,婉约,你也不要逞能,多喝无益!”

唐婉约叫来服务员,让她先搬一箱啤酒过来,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她给自己和裴志武各倒了满杯,要跟他干杯。裴志武知道,唐婉约并没有什么酒量,更何况她是在喝赌气酒,这很容易醉,伤身体。还有,假如真的喝醉了,等施越北回来了,怎么跟他解释?所以想制止她。

唐婉约对裴志武说:“你不用操心,我不会喝醉。”说着便一饮而尽。

论喝酒,裴志武当然属于高手,一斤白酒也不在话下,喝啤酒就像喝水似的。顾明笛算不得能喝,但兴致来了,也能跟着抵挡一阵子。但是,今天晚上的氛围有点怪异,唐婉约的情绪不正常,所以大家都不想多喝。

唐婉约斟满了自己的酒杯说:“你们以为我在喝赌气酒啊?错了!我是在喝解放酒,从今天开始,我要自我解放,解除束缚。……今儿个我把话挑明了,我不再受施越北的束缚,我也不影响他做模范丈夫好父亲。……你,裴志武,是好人,但也是 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希望从我这里获得回报,但又害怕我真的给你回报。是不是?”

裴志武脸涨得通红说:“你少喝几杯吧,别瞎说了。”

唐婉约猛地把裴志武推到一边说:“我今晚就跟你回去,你敢不敢?我谅你也不敢,你那可笑的‘兄弟情’在作怪,让你变得像个孙子!……还有你,上海人顾明笛,你心里的小九九太多,那就什么事也干不成。当然,你也不想干成什么……裴志武,以后别对我假惺惺的,你们,包括施越北,统统给我滚!”

顾明笛此刻碰到的不是耍嘴皮子的辩论,而是语言暴力,他不敢招架,只有沉默,一脸无辜的样子,好像唐婉约是在骂别人似的。裴志武抓住唐婉约的手,试图把她的酒杯抢下来,却被唐婉约扇了一个耳光。唐婉约大声喊叫起来:“裴志武,你也来欺负我!”接着,便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裴志武让彭姝抱住唐婉约,三人把她送到了彭姝的住处。唐婉约在路上就吐了,一进门就倒在床上。裴志武和顾明笛也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裴志武不想睡,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烟,他为自己卷进这样的情感纠葛而感到羞愧。他责怪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磨磨叽叽。他说自己要下定决心,从这个旋涡里摆脱出来。原来他总抱着一个幻想:等待施越北和唐婉约分手,那是迟早的事情。现在他不这样想,因为他们俩即使分了手,也很难心平气和,一定都带着怨气。那样的话,自己就会一直被一种怨气所包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还在一个部门,将如何面对?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痛割爱,不再把心思放在唐婉约身上。可是,这又怎么能够做到?裴志武爱唐婉约,那可是一见倾心啊!

想当初,裴志武辞去老家的镇政府文书职务,只身一人来到北京,在一家民营图书公司当图书推销员。老板让他们每天上午用小货车拉着新出版的书,到王府井、西单、三联韬奋等书店去推销,下午再用小货车到那几个地方,把上午送过去的书买回来,这样周而复始,目的是让自己公司的书一直在畅销榜单上。他跟家里人说,自己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其实干的事就像骗子一样。裴志武觉得很无聊,多次想另谋高就,都没成功。主要是自己的文凭不过硬,西北边陲裴家沙窝子村的大知识分子裴志武,在北京就是一个屁。好在同一栋写字楼里,有一家外国著名时尚杂志的中文版编辑部,全是漂亮女孩儿,英语说得哇啦哇啦的,唐婉约就是其中最漂亮的。第一次见到唐婉约,裴志武简直是惊呆了。他不敢有过多的奢望,只想每天都能见到唐婉约就行。所以,尽管工作无聊,收入也不高,他还是感到开心。他们渐渐熟悉了。裴志武发现,唐婉约不但长得漂亮,人也很好,就是脾气有点怪。

裴志武跟唐婉约第一次聊天是这样的——

唐婉约朝裴志武喊:“喂,骗子公司的,听口音是陕甘宁边区杀进来的吧?西海固的?”

裴志武猝不及防,害羞地说:“你咋知道咧?”他老家离西海固还远,但也差不多吧。

唐婉约模仿甘肃话说:“我咋不知道咧?我还知道你喜欢我呢。哈哈哈哈。”

竟然有这样的女孩,把人家心思说出来,真不害臊。裴志武嘀咕一声:“谁说的?”

唐婉约说:“那你老是看我干啥?每天看,每天看,看折了要你陪。你给我叫个外卖来。”

裴志武说:“吃啥?臊子面还是兰州拉面?别吃莜面,这里的莜面掺了假。”

唐婉约说:“你是个面疙瘩吧?就知道面面面。给我买一份必胜客,一份DQ冰激凌。”

裴志武心想,她竟然喜欢那又贵又难吃的洋快餐,嘴里却说:“好啊。”

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一起跳槽到《时报》,再后来唐婉约就爱上了施越北。裴志武跟唐婉约继续做好朋友,但无缘成情人。裴志武一如既往,每天向唐婉约行注目礼。唐婉约继续跟裴志武天南海北地聊天,但晚上不会跟他出去喝酒。

今天晚上,裴志武下决心要斩断情丝。但不行注目礼容易做到,心里不想她是千难万难。左思右想,裴志武感到万分纠结。他觉得还是离开北京一段时间更好,眼不见心不烦。正好马上是中秋节加国庆节,黄金周再加自己的年假,可以回老家一趟,看看父母,调整一下乱糟糟的心情。

裴志武问顾明笛:“中秋国庆黄金周,你怎么过?回上海还是待在北京陪彭姝玩?”

顾明笛说:“不打算回上海,还是待在北京吧。陪彭姝倒没想过,不知她有什么安排。”

裴志武说:“想不想跟我回老家一趟?”

顾明笛说:“这是个好主意。要不要问问唐婉约她们?”

裴志武说:“不问,就咱哥儿俩。免得都去了,村里人老问‘谁的媳妇儿’,很麻烦。”

顾明笛说:“好,就咱们两个人,去大西北,去河西走廊,去戈壁滩,出汉塞!”说着,心里涌出一股豪情。

施越北从太原回来,就给顾明笛和裴志武办了转部门的手续。

裴志武对施越北说:“黄金周我想回老家一趟,顺便带顾明笛去玩玩。回来以后我会全力以赴投入工作的。”

施越北说:“你们现在就可以算开始工作了,我正要派人去你老家那边,调查‘沙漠污染’情况。正好你们去出趟差。其实‘沙漠污染’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就开始了,没有引起关注,现在越来越严重,再任其发展,沙漠就要被毁掉,变成真正的‘死亡之所’。国内媒体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地方政府更是没有环境保护意识,或许要到若干年之后,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先做一些客观调查,以点带面,希望能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另外,顾明笛这种在大城市里出生长大的人,并不了解真正的中国,你带他去见识一下也好。”

回老家探亲散心,出差做深度调查,避一避唐婉约,带顾明笛去西部玩一趟,几件事凑在一起,一石数鸟!世上竟然有这等好事,裴志武感到开心。这是换部门之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裴志武暗下决心要把事情做好。深度报道跟一般新闻报道不同,调查要细致,蹲点时间长,危险性大,写作难度也大。好在有顾明笛跟着,自己心里更踏实一些。

出发的前一天,周五下午,顾明笛忙着收拾行装。裴志武笑道:“说走咱就走,有什么好收拾的?”顾明笛说:“那可不行,仔细想想,还需要带什么,没有就要去买。”顾明笛一件件往箱子里摆:清凉油、防晒霜、驱蚊剂、藿香正气水、手电筒、罗盘,当然还有睡袋。裴志武说:“你们城里人真麻烦。”说着,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有人敲门。彭姝和唐婉约突然造访,让他们感到意外。

唐婉约一进门就耸了耸鼻子说:“哇,你们这儿味道十足啊!裴志武,你为什么要把出差的工作时间,跟假期的休息搅在一起?先休完假,然后去出差,顺便回家看看,不是很好吗?”

裴志武说:“啥意思啊?我本来就打算回一趟家,施越北让我顺便调查一下沙漠污染,不是很顺吗?你别把我脑子弄乱了。”

唐婉约说:“怎么就乱了,你什么脑子啊!我让你先在北京过完黄金周,再去你那荒漠戈壁滩。”

裴志武说:“跟施越北说好了明天走,票也买了,十几天就回来,你别搅和。”

彭姝毕竟是在西部长大的,比较了解北方汉子的思维,知道裴志武的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就说:“我男友程烟要来北京玩儿,今天晚上的火车,后天上午就到。想住在你们这里。你们俩不陪他逛逛北京啊?”

唐婉约说:“就是啊,我们大家一起玩几天嘛。”

这一下轮到顾明笛脑子乱了:程烟来北京仅仅是休假吗?他不辞职彭姝为什么能够接受?彭姝为什么要专门过来告知我们?为什么要住在我们这里?为什么要我们留下来陪她男友逛北京,这是不是意味着彭姝的拒绝态度呢?唐婉约为什么对这件事有兴趣?假期她不跟施越北一起玩?一连串问号从顾明笛的大脑飘过。

顾明笛说:“乌鲁木齐?那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志武,我们应该陪陪他。住在这里也没问题,是不是?”

裴志武说:“就这事儿啊?咳,早说啊。那我试试跟施越北打个招呼吧,过一周再走。彭姝你放心,我们……喂喂喂,你的男友你不陪,要我们陪?这又是什么意思嘛!”

彭姝说:“谁说我不陪?我和婉约都陪,你们俩也得陪。这样不是很隆重吗?”

国庆节那天上午十点左右,四个人在西客站接到了程烟。这位经常出现在他们聊天中的人,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现实生活里。程烟长得瘦高白净,眼窝较深,有点像维吾尔族或者哈萨克族的人,其实他是地道的汉族人。见彭姝的同事都来接站,他很感激,同时又显得局促不安,不知道怎么说话,一一点头招呼,并没有什么言语。

裴志武拖着拉杆箱走在前面,顾明笛背着程烟的双肩包,陪着他走在中间。

顾明笛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程烟,除了比自己长得帅之外,跟陌生人打交道时的风格跟自己很像,沉默的时候多。

顾明笛说,昨晚车上睡得好吧?程烟说,还行,买的硬座票,半睡半醒的。

裴志武说,兄弟一路上辛苦了。程烟说,不辛苦。

唐婉约和彭姝走在后面说悄悄话。

唐婉约说:“你怎么让他买硬座票啊?四十多个小时呢!”

彭姝说:“我不知道他要来。我跟他说过,国庆节我要去外地。他却临时通知我,说已经买了火车票,拦也拦不住。我让他换个硬卧,他说换不了。出远门要预先计划好,提前订票,哪有临时起意说走就走的。”

唐婉约说:“长得挺帅的啊,比那两个都帅。怪不得你一直在藕断丝连。”

彭姝没有接话,诡秘地笑了一下。

唐婉约问:“你笑什么?”

彭姝说:“想起施越北关于‘男女关系定律’的奇谈怪论,我就想笑。其实还蛮有道理的。俊丑搭配,成双成对;两俊两丑,定不长久。”

唐婉约说:“漂亮的女人啊,其实不在乎男人长得怎么样,她们另有所求,比如,男子汉气派啊,会哄能骗啊,俗话说,‘贞节女逃不过痴皮汉’,死皮赖脸的男人总是赢家,所以俊女往往被丑男哄走。丑且矮的男人,的确更发愤图强。相反,俊男从小被女人宠着围着,跟女人相处时比较被动,丑女趁机主动进攻。而俊女还在等别人哄,丑女跟俊男已经成双成对了。看来,我们俩命中注定只能找找丑男了。”

裴志武张罗着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吃了饭,然后分乘两辆的士回到住处。裴志武对彭姝说,你先带程烟兄弟去歇着,晚饭的时候再见。我下午去改签车票,十月八号跟程烟兄弟一起走吧。

接下来几天,程烟跟大家一起游北京,无非是故宫雍和宫、西单王府井、前门大栅栏、后海三里屯。没有去长城,程烟说他大学的时候去过,只见人头不见砖头,这次就免了。逛街的时候,程烟跟顾明笛走在一起,吃饭时也坐在一起。唐婉约出主意,裴志武张罗事,顾明笛陪程烟,好像分了工似的,彭姝只是跟着,跟程烟并不亲密。顾明笛看出程烟不怎么开心,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忧伤表情,仿佛有难言苦衷,但也不好多问,只是心里为他感到委屈、难受。三天下来逛得差不多,大家便分头行动。

第六天晚上,程烟照例是睡觉的时候过来了。

顾明笛察觉到程烟好像哭过,便说:“程烟,别着急睡觉,坐会儿,咱们聊聊天吧。几天来都没有好好聊一聊。”说着,拖了一把小椅子靠近沙发前的茶几,让程烟坐下。

斜躺在沙发上的裴志武坐起来说:“兄弟,假期快要结束了,这几天玩得好吧?”

程烟说:“挺好的,谢谢你们!”

裴志武拿出一瓶白酒说:“这几天净喝一些饮料、啤酒,也没有正经喝一口儿。来,喝两盅,施越北从太原带回来的。”

顾明笛不置可否,裴志武递过一只玻璃杯,他也接着。自从那次在猎场豪饮之后,他已经不怎么害怕喝烧酒了。顾明笛从冰箱和柜子里搜出一堆吃食,花生、果脯、巧克力、水果糖,堆在茶几上。

程烟说:“你们喝吧,我不喝酒。”

裴志武说:“程烟兄弟,我不是批评你,男人嘛,要豪气一点。你看人家顾明笛,上海人,现在也颇有北方男人的气象了。”

顾明笛说:“志武,人家要是真的不能喝,就不要激人家了。程烟,不要勉强。”

程烟说:“我喝一点吧,醉了也无所谓。”

裴志武对顾明笛说:“让他喝呗,憋在心里难受。”

程烟喝着喝着,就流下了眼泪。他说:“谢谢你们的兄弟情义,陪了我几天。其实我跟彭姝已经分手了,只是有点不甘心,好了那么些年,就这样分了。我想来见她一面,也算是为了告别的聚会。知道彭姝不会答应我来,所以先买了票再跟她说的。强人所难,是不是有点猥琐?”

顾明笛说:“不要这样想,说明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嘛。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心理能量是不均衡的,一方更依恋些,一方潇洒些,也很正常。慢慢就好了。”

程烟说:“主要原因当然在我。我的生活太琐碎太平庸。”

顾明笛说:“程烟,别这么说,谁不是呢!”

程烟说:“我是学理的,大学时也是文学社团里的骨干。如今,除了上课,我面对的是父母,两个妹妹,还有土地。我没有勇气和能力离开。我曾经自私地想,彭姝要跟我一起在那里生活就好了,让她嫁给我,结婚,生子,陪我的父母终老。她也曾经试图这样做。并不是她不爱那个地方,也不是她不爱那些孩子,是因为她不见容于那个环境。她的清高激怒了我们副校长,老找她的碴儿。”

裴志武说:“可不是嘛!得罪了顶头上司还怎么混?我们那个镇长马本山,三天没请他喝酒,他就拉着脸,让你胆战心惊。灌了几口马尿,竟然还说要写诗,把我恶心得。我就来北京了。刚开始,我背着公司出的新书到处推销,看陌生人的脸色,那也比看熟人的脸色要好啊!”

程烟说:“彭姝有才华,待在那个小地方得不到更好的发挥。当时我们说好了,她先走,我一年之内一定跟她在北京相聚。她一直在等着我,可是几年过去了,我都没有做出决断。都怪我自己。这次见到她,我觉得她生活过得不错,还有你们这些好朋友。我觉得,我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当然,我自己要好好生活,免得她担忧、愧疚、自责。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程烟突然说了这么多的肺腑之言。裴志武则一直在喝酒,也不劝酒,自顾自地喝,不时插几句话,或感同身受地点头,好像程烟是在替他表达心声似的。顾明笛也耐心地听着。当他听到“决断”这个词的时候,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乌先生曾经提过,面对当下要决断,面对过去则要感恩,面对未来要有希望。程烟做到了,白净柔弱的程烟,其实是一条硬汉!

顾明笛突然站起来说:“你们两个慢慢喝着,我出去一下。”裴志武还没反应过来,顾明笛已经离开了。他一边走一边给彭姝发短信,让她下楼来一下。彭姝跟经济新闻部的一个女孩合租一套两居室房子,顾明笛不好深夜造访。

彭姝好半天才下来,问:“这么晚有什么事啊?程烟没事吧?”

顾明笛说:“没事。我来向你道歉。上次关于爱情问题的讨论,我是纯理性推论,其实没有什么道理。你是对的,真正的爱,应该跟时间、空间、物质都没有必然的关系。如果它因时间的延绵、空间的阻隔、肉体的衰老而贬损,那就不是真正的爱。程烟对你的爱就是这样。他千里迢迢赶来见你,只是为了告别,为分离而相聚,是一件美好而感伤的事情。”

彭姝说:“怎么?被程烟的眼泪打动了?要为他说情?我会处理好这件事,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要提醒你。你上次的观点是书呆子之见,今天的观点依然是呆子之见。”

顾明笛说:“两种相反的观点竟然都不对?这是什么意思啊?”

彭姝说:“没有什么观点绝对正确或者绝对不正确,关键在于合适不合适。当我需要用‘情感至上’来自我谴责的时候,你却大谈肉体厌倦和情感虚无。当我需要用‘条件受限’来自我安慰的时候,你却大谈精神恋爱的可贵。我觉得你就是专门跟我作对。”

顾明笛说:“不管怎么说,程烟都是一位有情有义有担当的人,你不要伤他太过。”

彭姝说:“我怎么伤他了?你知道什么啊?两个人的情感分合,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吗?我跟程烟在一起那么多年,该想的、该做的,都尝试过。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如果你什么都没有弄明白想清楚,就不要瞎掺和。”

顾明笛说:“你给我的最初印象是那么敏感、善良。……你让我失望!”说完,顾明笛气呼呼地走了,丢下彭姝一个人站在黑暗中哭泣。

顾明笛回到住处,程烟已经睡下了。顾明笛还想喝酒,裴志武说:“别喝了,睡觉去吧。你不许再跟程烟说彭姝的事情了。我看他俩的关系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我们都是局外人,由他去吧,时间是最公正的。”

一天后,结束了假期的程烟,告别北京,告别彭姝,跟裴志武和顾明笛一起,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彭姝和唐婉约把他们三个送到火车站。彭姝和程烟的脸上,都看不出喜怒哀乐,嘴巴上说着一些客套的祝福话,心里各有各的悲戚。唐婉约叮嘱裴志武和顾明笛,采访时要注意安全。

直到火车离开站台,彭姝才趴在唐婉约的肩上恸哭起来:“我不确定,我没有说一定分手,我只是说过‘跟你结婚不可能’的话。我好难过。我不知道……”

唐婉约拍着彭姝说:“不要哭,慢慢来,谁都会遇到两难处境,让时间帮助你。”

京郊秋色在车窗外掠过,树上的红叶不像真的,像画。裴志武求人换了座位,三个男人面对面坐着。程烟微笑着说:“北京太漂亮了,有机会我还会来的,来看你们。”

顾明笛说:“一定要来的。我有机会也去乌鲁木齐。我还没去过呢。”

裴志武说:“程烟,来北京吧,我们一起玩。你回去好好安顿家里的事情。”

程烟有些为难地说:“谢谢你,我再想想。”

北京到乌鲁木齐的火车,途经裴志武老家武威的时候,行程接近一半,运行时间大约二十个小时。裴志武和顾明笛在武威站下了车。程烟跟裴志武和顾明笛告别,孤身一人往更西边去了。顾明笛和裴志武目送着列车,心里恋恋不舍。谁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啊?不是有我们的程烟兄弟吗?程烟兄弟,后会有期!两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挥手道别,举手的姿态像两具雕塑,被火车落在站台上。

武威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东周时期为九州之一,称雍州。汉代之后又称凉州、姑臧、武威。地处“河西五郡”的东缘,自古以来就是西北边关军事重镇,中原汉族抵御西部游牧民族入侵的最后防线,丝绸之路上的繁华驿站、商旅重镇。临行前,顾明笛查阅了一些关于丝绸之路和古凉州的史料,下载了《凉州记》《西河旧事》《塞外杂识》《大唐西域记》《高僧传》《出三藏记集》等PDF版电子书,仔细查阅了电子地图。

裴志武带着顾明笛离开火车站,沿着南大街朝北向市中心步行。出租汽车外表的颜色,跟北京一个样,一半绿一半黄,走着走着有一种错觉,好像置身于有沙尘暴时候的北京郊区。朝北走去,轰隆轰隆的拉泥沙大卡车和建筑工地渐渐少了,商业繁华起来,主要是面店:牛肉面馆、清真面店、拉面馆、鲜面铺,配上羊肉汤店、羊蝎子店、火锅店、烤串店,热气腾腾的景象。吃和性一样,都是人类的基本行为和永恒意象,原始人、汉代人和今天的人都差不多。置身凉州城吃的氛围里,有一种时间终止的感觉,分不清身处什么时代。直到快接近北大街市政府的时候,街上的人和物才渐渐时髦现代起来,把顾明笛从静止世界拉回了现实。沿街可见手机店,各种国产名牌店:九牧王、虎都、劲霸、七匹狼。还有纯粹娱乐和消费的地方:金鹏网吧,金牛KTV,金盛SPA,看来这里的人对“金”字很感兴趣。古凉州城的城门,竖立在现在的市中心,“凉州”两个字是汉隶,显得笨拙结实,跟街边那些吃拉面的当地人差不多。

两人来到“凉州市场”,市区著名的小吃一条街。裴志武要求点餐,说到了自己家乡就得听他的,喜欢吃不喜欢吃都尝尝,了解一下我家乡食物的风格。裴志武点了一碗米汤油馓子,一碗青稞面搓鱼子,大盘羊羔肉,酿皮子,腊肉夹儿。顾明笛觉得味道不怎么样,羊羔肉膻气重,其他都黏糊糊的不清爽。但他有点饿,捏着鼻子吃完,然后赶往车站,乘上了去县城的大巴。

裴志武家乡那个县,在武威市西北角,离市区七八十公里,是一个夹在沙漠中间的半荒漠地带。长途汽车在路上跑了近三个小时,下午四五点钟到达。裴志武的几位高中同学开着车来接。一出长途汽车站,就看到有人在招手,他们用家乡话寒暄,很亲热的样子。顾明笛听不大懂,只知道一个劲点头。领头的叫陈再军,现在是家乡镇上县二中的副校长,开着一辆大众牌轿车,直奔村里。

裴家沙窝子村,在县城东北三四十里地。沿着乡村公路,刚开始还能见到树林和沟渠,渐渐地只见一丛丛耐旱耐寒的灌木,在沙尘中摇曳。陈再军说,那是有沙漠保护神美称的梭梭草。再往前开就只见到沙丘了。沙丘上稀稀拉拉长着一些沙柳,据说是造纸的好原料,所以长出来就被人割去卖钱了。

一到村口就看见一位放羊的大爷,胡子拉碴,穿着一件薄棉袄,戴着一顶毛线帽,脸上的褶子像画出来的。二三十只羊惊慌失措地咩咩乱叫,牧羊犬大惊小怪上蹿下跳。见来了陌生人,大爷便停在路边打量。裴志武远远就喊他“三叔”。陈再军对大爷耳朵喊:“村东裴老大的儿子,在北京工作的志武。”大爷说:“啊,回来了?”表情和语调极度平静,好像昨天刚见过似的。裴志武停下来递烟,大爷将一支叼在嘴里,又要一支夹在左耳上,嘟囔着说:“你爹娘在家呢。”好像让他赶紧回家去,不打算多聊似的。裴志武和陈再军领着顾明笛往家走去。村子里基本上是砖瓦房,砖墙粉上了泥巴,灰头土脸的。没什么植物,光秃秃,给人一种荒芜感。

裴志武家的院子不小,墙上挂满了玉米棒子和高粱,鸡鸭猪狗都齐全,还养了一笼兔子。妹妹裴志英,在厨房里忙着做晚饭,出来跟裴志武和顾明笛打招呼,说了声“哥回来了”,转身就进去了。妹妹十八九岁,长得挺俊俏,脸蛋上两团高原红,见到陌生男人,露出羞涩的样子。堂屋正中间的一张大炕上,卧病在床的母亲正斜靠着墙看电视,她挣扎着要起来。裴志武赶紧过去扶住母亲,让她斜躺着,并把一只装满钱的信封塞在母亲手里。母亲说:“儿啊,我一个病人要钱干什么,你自己花吧。”大半年没有见到母亲,她消瘦了不少。裴志武的父母其实都不到六十岁,却显得那么苍老。裴志武握着母亲的手。父亲坐在院子的小桌子边吧嗒吧嗒吸烟。妹妹志英将茶水送到院子里去,并示意裴志武带客人去院子里坐。

父亲说:“咋这个时候回来?县防疫站的医生昨天才走,全村身体检查,查癌症。前屋的六叔走了,村西陈家婶婶也走了,都是癌症。井水越来越苦,不能喝。政府说,一定要阻止两大沙漠拥抱。所以我们天天在压沙、种草。没水都白搭。”

裴志武对顾明笛说:“别看这里很干旱的样子,以前地下十几米就有水。现在往下三四十米都没有水。所以沙子都变成粉状,风一吹满天飞扬。”

父亲说:“志武,啥时候带同事到南沟子那边看看。”

裴志武对顾明笛说:“南沟子是我小时候放牧的地方。地势比较低,水也多,铁铲往下一戳就能见到湿漉漉的沙子。它是沙漠中的绿洲。”

陈再军说:“南沟子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两大沙漠的腹地,却是一个几不管的地带,宁夏、甘肃、内蒙古都沾边,但都管不了。”

父亲说:“哼,绿洲!现在是黑洲,是臭洲!马本山干的好事。”

裴志武对顾明笛说:“马本山这人我跟你提起过,就是我原来工作的那个镇的镇长,三天不请他喝酒就生气的那位。”

陈再军说:“他现在是县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在南沟子招商引资,利用廉价沙柳原料建造纸厂,又建农副产品加工厂,还有化工厂,弄得乌烟瘴气。这些厂子用水量大,每天几十口深水井在抽着。从地底下抽出清水,再往下面排放黑水,你抽空去看看。为了防止记者采访,马本山养了一支摩托车巡逻队,全是一些游手好闲之徒,在南沟子一带横冲直撞。你们小心点儿,有事随时叫我。”

第二天,裴志武带着顾明笛去南沟子暗访。村子往北步行两三公里就到了一望无际的腾格里沙漠的边缘。两人继续往沙漠深处走了几公里,就见到了被围起来的排污池。两尺高的水泥矮墙上安着铁丝网。又黑又臭的污水不停往中间排放,渗透到沙子底下去了,边上干结着一层黑里带黄的污泥。边上两辆大型铲车,正在将干结的污泥铲到另一辆卡车上面去。裴志武用家乡话问正坐在驾驶室的卡车司机,这些污泥要运到哪儿去?司机挥手一指说,运到那边去埋掉。卡车拖着一车黄黑相间的臭泥沙去另一个地方。裴志武和顾明笛跟踪过去,来到了一个大洼地,卡车将污染物倾倒在洼地里,旁边的推土机将沙子推过来覆盖。不远处就是工业区的厂房,一根根粗大的黑色塑料管通往沙漠深处,数十根大烟囱冒着黑烟。

顾明笛忙着拍照:污水池、排污管、铲车、运污泥的卡车、推土机、司机的脸。正拍着,一群身穿迷彩服、黑裤子,手持长木棍的年轻人朝这边赶过来,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喂,你们干什么?哪儿的?”说着,七八个人就到了跟前。他们气势汹汹地对顾明笛喊:“谁让你拍照?不准拍!把相机留下。”说着就要过来抢。

裴志武用家乡话说:“你们是哪个村的?”

为首的胖脸小伙子听到家乡话,口气稍稍缓和了些,叼着烟的嘴巴歪着说:“我们是工业园区治安联防队的。我们马主任说过,不让拍照,你们把照片删掉吧。”

裴志武说:“马本山?你叫他来。”

胖脸的一个龅牙伙伴指着裴志武对胖脸说:“他是裴家沙窝子的,来我们村金娥家相过亲,金娥家嫌他们家太穷,嫁给我们村的文斌了。”

胖脸看着裴志武,犹豫了一下,走到一旁打电话去了。

裴志武对龅牙说:“谁去过你们村相亲?你记错了。”

龅牙说:“谁说错了,我记得清楚着呢,你的左眼皮上有一道疤。”

顾明笛试图蒙混过关,插进来说:“好了好了,我们这就走。”说着就拽裴志武。

龅牙反应快,说:“那不行,照片不删,马主任就要开除我们。”

胖脸打完电话,转过身来对他的同伴说:“把这两个人给我看住,不删照片不准走。马主任马上就到。”说着又要扑过来抢相机。顾明笛拼命护着相机,身上已经挨了几棍。

裴志武一步抢上前,跟顾明笛背靠背站在一起,小声对顾明笛说:“不要只顾着躲,那是被动挨打。要抢他们的棍,只要打到一个,其他人就会撒丫子跑。”说着就去抢龅牙手里的长棍。正僵持着,胖脸喊道:“马主任来了!”

随着“呜呜呜”的摩托声,一位身穿警服的年轻人,带着一位中年汉子赶到。来人正是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马本山。他身材高大,高鼻梁,不像标准的汉人。眼袋很大,酒糟鼻。

马本山对胖脸吼叫:“给我退下,不要只知道动粗。”然后转向裴志武,皮笑肉不笑地说:“是你啊,裴老大的儿子,很久不见啊,你不是去北京了吗?做上官了吧?回来也不打个招呼,跑到沙窝子里来视察什么?”

裴志武回敬他说:“承蒙抬举,我不是当官的材料,倒是你马镇长官运亨通,原以为你蹦跶不了几天,没想到你还升官了。我只是一名普通记者,对事实比较感兴趣。”

马本山把脸一沉说:“事实?你光臀穿上裤子才几天?你知道什么叫事实?”

裴志武说:“我们看到的这些沙地里的黑泥、污水、毒烟不是事实吗?”

马本山就地转了一个圈,向四周一指说:“你看见了什么?你能看见我们这个穷光蛋县有多穷吗?财政拿不出钱办学校、办医疗,更拿不出钱买治沙的树苗和草皮。都是些像你爹裴老大那样的穷棒子,整天等着国家的补助。而我这个开发区,几乎支撑了全县所有的‘鸡地屁’(GDP),你知不知道?压沙、买树苗、种树、打井的钱,都是我们出的,你看见了没有?你想看见这个穷光蛋县被两大沙漠埋掉吗?你要是跟我捣乱,我就先把你埋了!”

马本山正说得来劲儿,发现顾明笛在对准他的脸拍照。马本山朝胖脸摆了摆头,使了个眼色。

胖脸会意,先让三四个人将裴志武抱住,自己带着另外几个人,去抢顾明笛的相机。顾明笛死死地抱住相机不放。胖脸一脚把顾明笛踹倒在沙地上。顾明笛喊:“人在相机在,你们别想抢走!”胖脸一听急眼了,大喊一声:“打死他!”年轻人一拥而上,朝顾明笛背部、颈部和头部乱踢乱踩。胖脸还抓住顾明笛的头发往沙子里按。顾明笛开始还拼命挣扎,慢慢地就不动弹了。

裴志武一边挣扎一边大喊:“马本山,要出人命了!我兄弟要有三长两短,我会跟你拼命的。”

马本山也怕出大事,这才喝住胖脸,走到顾明笛身边说:“人在相机在?我要让你相机不在人也不在!”马本山将顾明笛的身体翻过来,掰开他的双手,拿起相机朝地上一摔,命令胖脸把相机砸扁。接着,招呼他们扬长而去。

裴志武打电话给陈再军,让他赶紧开车过来,送顾明笛去医院。然后打电话报警,打了半天也没人接。陈再军很快赶过来了,对裴志武说:“救人要紧,赶紧去医院吧。报警再说,你没看见派出所有人跟着马本山吗?”说完,开着车就朝镇医院奔。医生给顾明笛清洗了呼吸道,检查了伤势,好在并没有致命伤,只是几处软组织挫伤,头部有几处被打破,用白色绷带包扎之后,真像伤病员。

不一会儿顾明笛就醒过来了。裴志武说:“兄弟你醒了?你没事吧,啊?你来到我家做客,我没保护好你,我该死!”说着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站在一旁的裴志英,赶紧过去抓住裴志武的手,哇哇地哭起来。

顾明笛握着裴志武的手说:“没事,志武,我没事。只是我的相机……”

裴志武说:“没事就好。相机不算什么。”

顾明笛说:“我是说里面的照片。”

裴志武说:“那也没什么。只要你人没事就好。你先好好休息。”

这时候,龅牙来了。他拿着1000元钱交给裴志武,说是马本山让送来的,还转述了马本山的话:第一,报警没有用,马主任说,他在这里不能一手遮天,两手还是可以的。第二,不准再去工业园区拍照,否则后果自负。

裴志武拿起钱朝龅牙身上甩去,也让龅牙转达自己的几点意思给马本山:第一,我兄弟没事是马本山的幸运,否则我跟他没完。第二,污染沙漠是违法的,他这么干是千古罪人!第三,必须公开事实真相,会有很多记者过来的,让他等着。

陈再军出去了一阵又回来了,交给裴志武一个相机和一张存储卡,说里面就有沙漠污染的照片,是本地人出去玩的时候随手拍下来的。

裴志武拿起相机,对准顾明笛的头部拍了几张照片,对他说:“你好好休息,我去发稿。”说着,就让陈再军开车去了学校办公室,那里能上网。裴志武将沙漠污染照片、顾明笛受伤的照片都发给了施越北,还写了一篇简短的报道。

第二天,《时报》二版头条,刊登了“本报记者裴志武、顾明笛发自格拉里沙漠”的报道:《沙漠告急,污染蔓延,保护迫在眉睫!!!——记者调查遭当地黑势力殴打致伤》,标题还上了头版的阅读提要。一张大照片,是沙漠中间的污水池和排污管,一张小照片是顾明笛头裹白色绷带躺在医院病床上。报道一出,京城各大媒体纷纷转载。省里有些反应较快的新闻媒体,已经派记者赶了过来。消息惊动了各级政府。当然也惊动了裴志武家乡的县政府官员。他们派县委宣传部部长、工业副县长、环保局局长等一行人,到医院来慰问顾明笛和裴志武,并说要严肃处理打人的临时工,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马本山也在停职检查,环保局正组织人力开展大检查,要查处一批污染企业。

第三天,裴志武就接到部门主编施越北的电话:“顾明笛的伤没事吧?你们赶紧回北京,我在这里写检讨。社长批评了总编把关不严,还说我们的选题没有报批,自作主张跨省采访。我们三个人这个月的奖金全部没了,还要通报批评。你们到兰州坐飞机回来,我想办法给你们报销。”

听到这个消息,顾明笛又震惊又生气。自己在做一件正义的事,为此受了伤,竟然在报社要受到批评,还要扣奖金。他怎么也想不通。裴志武说,先不要着急,也不要生气,回北京再说吧。顾明笛想,回去一定要找社长理论理论。

裴志武回家跟父母告别。

母亲流着眼泪说:“儿啊,回来才几天就要走,都没好好说说话。”

裴志武说:“娘,下次一定多住几天,好好陪您。……只是辛苦了志英。”

妹妹说:“哥,你放心去北京做大事,照顾咱爹娘的事交给我。”

母亲说:“志英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再等等吧,等你成亲再说。你在镇上工作的时候就跟马本山作对,现在到北京工作了,还是跟马本山作对。你们俩真是冤家啊!”

裴志武看了妹妹一眼,说:“娘,等我娶了媳妇儿,就接你去北京。我在外从不跟谁作对,我只跟不好的事情作对。”说完,擦擦眼泪走了。

陈再军开着车,把裴志武和顾明笛直接送往兰州机场。

西部之行,顾明笛尝到了新闻记者这一职业的辛苦、危险、委屈。但想起西部乡村农民的生活状况,自己这点委屈真是算不了什么。关于沙漠污染的报道出来,对当地农民生存环境的改善,总能起到一些好作用。自己付出多少,也值得。想到这里,顾明笛原本一肚子火气,也慢慢消失了。只是当月奖金全部扣掉,只领到了两千多元基本工资。总编杨菲为保护记者的工作积极性,在社长面前据理力争,为顾明笛争取到了一笔工伤补助,还特批他在家休工伤假。

报社的同事,不熟悉的都在打听,顾明笛是谁?熟悉的都在夸他好样的!顾明笛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荣誉感。他对自我的评价也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他想:关键不在于自己是否出类拔萃,关键在于你是不是别人所需要的人。这些天,顾明笛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前任领导柳童也发来短信:“顾明笛,这是你作为新闻人的第一份答卷,成绩优秀!望你多保重。”

这一天是周末,唐婉约和彭姝来看望顾明笛,万嫣也过来了。

万嫣竖起大拇指,上海话掺着普通话说:“侬蛮结棍,不错不错,活着回来了!依侬现在的想法,不被人打瘸你是不会罢休的,我猜得对吧?”

顾明笛说:“勿要瞎讲。这事不要传到上海那边,免得我爸妈知道了又要麻烦。”

彭姝对顾明笛说:“新闻部工作的确更有意义,但也很危险。你以后出去采访一定要记得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唐婉约大声嚷嚷:“顾明笛,你也太死性了吧?相机和照片重要还是命重要?照片可以再想办法弄到,命只有一条。老少边贫的农民太野蛮。”

裴志武愧疚地说:“其实那些人也不是成心要把谁打死,只是把握不了轻重。”

唐婉约说:“主观上不想打死,客观上打死了。我的妈呀!总之,乡下人质朴起来或者野蛮起来,都挺吓人的。”

裴志武觉得唐婉约每一句话好像都是冲他来似的,但看着顾明笛缠满绷带的额头,也只能将委屈往肚子里吞。

施越北来了。他调出手机图片给大家看,是报社红头文件,有关施越北、裴志武、顾明笛违反新闻纪律,擅自组织跨省采访的通报批评和处理结果:施越北在报社部门主编联席会上公开检讨,裴志武和顾明笛在深度报道部编前会上公开检讨,扣除三个人当月的全部奖金。文件贴在报社走廊上,并抄送各级主管领导。有意思的是,施越北还拍来了贴在走廊上的另一份文件,文件对顾明笛在紧要关头不顾个人安危,保护公共财产(照相机)的行为,予以通报表扬。

施越北对顾明笛说:“你好好休息,我和志武有新任务。”

裴志武问:“又有啥任务啊?去我老家就别找我了,弄得我好像同谋犯一样。”

施越北说:“这次不是你老家,去东部某大型水果种植基地,调查水果污染状况。我们吃的水果存在安全隐患,有果农使用违禁农药杀虫,违规使用膨大剂和催红剂等化学药物,水果有农药残留,不符合国家标准。我们必须将真相公布于众。”

裴志武说:“不是不允许异地监督吗?检讨刚写完又惹事,你不想干了?”

顾明笛说:“主编,带上我,我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

施越北说:“人多目标大,工作起来反而不方便。两个人就够了。”

顾明笛对施越北说:“那就我们两个人去吧,志武以后再说。”

裴志武对顾明笛说:“你还是好好躺着休息吧。”

施越北说:“要不还是你们俩去?只是这次一定得小心,既要报道出来,又不能出事。”

就在顾明笛一边养病一边为调查水果生产基地食品安全隐患做准备的时候,施越北突然接到社长刘炜阳的电话,让他立即到他办公室去。施越北见总编杨菲也在。一进门就能感觉到气氛很紧张。刘炜阳绷着脸,杨菲也绷着脸。

刘炜阳冲施越北喊叫:“不想干是吧?不想干可以走人,不要老给我挖坑。”

施越北不动声色,平静地说:“想干啊,而且还想干得更好。”

刘炜阳说:“干得更好?是不是要把我干掉,让你来啊?”

杨菲劝道:“社长别说赌气的话,那样不解决问题。”

刘炜阳说:“好,要解决问题是吧?那我们就说问题。听说你们又在安排记者去水果生产基地暗访?你以为你很隐蔽是不是?不要自以为是了,你的人还没走,人家那边就截获了情报,上报到了市委宣传部,电话打到北京,我已经被勒令写出深刻检讨,否则就要停业整顿!停业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一两千员工张嘴看着我呢!”

施越北说:“我们接到群众举报啊,说水果是装在农药袋子里长大的,那都是违禁农药。”

刘炜阳说:“群众?什么群众?你怎么知道不是捣乱的?你做英雄,让我帮你擦屁股,是不是!”

施越北说:“所以才要派调查记者去弄清楚啊。”

刘炜阳说:“随便接到一个捣乱分子的电话就派人去调查,我这报纸还怎么办?人家当地的报纸干吗的?人家当地政府干吗的?要你操这份闲心!”

施越北收起笑容说:“社长,这话我就不同意了。当地政府怎么允许当地报纸报道管辖之内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刘炜阳说:“所以就要你来跨省干政是不是?这可是人家的支柱产业,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如果全国人都认为这个名牌水果有农药,今年的千万吨水果就要烂在果园里。全世界人都这样认为,千万吨水果就要烂在国门里。你想搞垮人家的经济是不是?”

施越北说:“这是什么话?是他们自己在搞垮自己。我们恰恰是在帮助他们维护名牌产品的形象!等到吃出人命来,他们那个名牌就真的要完蛋了。再说,他们的产品不进北京吗?北京的老百姓不想了解食品安全问题吗?水果是跨省跨国的嘛。政绩GDP也有底线,绝不能危及消费者的安全!在这个全球一体化的时代,我们大家都是绑在一起的。我们只是想去了解一下水果是不是在农药袋子里长大的,你不要上纲上线。”

刘炜阳说:“什么叫上纲上线?明明是你们在上纲上线。据我所知,纸袋是保护水果的,用药的人是极少数,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吗?张嘴闭嘴‘吃出人命来’,你就带着这样的预期去调查,那鸡蛋里还能挑出骨头呢。这不是耸人听闻吗?再说你们上次那事,还没完呢。谁同意你们上沙漠里调查了?环保环保,喊口号谁不会啊,可要就像你们想的那么容易,为什么我们知道的先例全是先发展、后治理的?英国先进吧?文明吧?不就是最著名的例子吗,你以为人家傻啊,就你聪明是不是?人家治理完了比你强百倍!”

施越北想插话:那都是哪个世纪的事了,历史教训要吸取啊,不能每个弯路我们都要重新再走一遍吧?但刘炜阳没给施越北机会,他突然提高了音调说:“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人家当地政府没作为?干大事要有步骤吧,要讲时机吧,都像你这么横插一杠,就全乱套了!你可以通过其他渠道向上反映情况啊,通过正当的手段解决,唯独不可以随便通过我们报纸向全市、全国、全世界公开。”

施越北说:“我对你说的那条‘渠道’不熟悉。我只知道采访、写稿、编版,其他的我不懂。”

刘炜阳说:“你以为你是普通的编辑记者啊?你是部门的主编,你就得讲点政治。别跟我说你们以前都是这么干事的,那是以前,外地,我也管不着,可现在是北京,首都,在我这里,就不行!不同意你就别干了。”

施越北说:“不干就不干。”说着站起来就要离开。

杨菲说:“施越北你先坐下。你这样大义凛然的样子能解决问题吗?‘朝核’还六方会谈呢。”

刘炜阳说:“会谈?人家‘朝核’多大的问题,你呢,一个采访就搞出这么多事,我社里成天要派出去多少记者,全来谈,我还干不干正事了!效率是企业的生命,必须讲究执行力和速度。玩儿个性、耍脾气是不是?你走,你走!还有那个叫什么的?就那个上次在西北沙漠上被打的,谁让他进深度报道部的?让他也滚蛋!”

施越北突然站起来说:“是我,是我让顾明笛来我部门的,也是我逼着杨总编签字的。因为顾明笛很优秀,他就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新闻人。他放弃了专刊部吃喝玩乐的生活,主动要求到我这个部门来吃苦、受累、挨打。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一点良知,为了那点越来越被嘲笑的新闻理想,为了给自己的人生交一份良心答卷。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顾明笛受伤后,报社所有的同事都在慰问他,这当然也是给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投赞成票。顾明笛在伤还没有痊愈的情况下,又主动要求去外地采访。而你却叫他滚蛋!刘社长,你这样做,伤的不是我们几个人的心,你伤的是整个报纸的心,是新闻人的心!”施越北说完,摔门而去。

杨菲试图叫住施越北,追上去两步,但他情绪激动,当然不肯回头。杨菲本要再折回去,好歹劝劝社长那边,把这段对话收尾。但她自己也有点发蒙,她心底里当然更倾向于施越北、顾明笛,可又不得不承认,刘炜阳也不是故意针对他们,他有他的角度。再说当下都在气头上,就是回去,也难以得出什么好结果,八成还更糟。不如都冷静一下。想着,她干脆也趁乱回自己办公室去了。这事当然还不算完,她想等社长气消一消再道歉吧,可能还有商量的余地。

谁知刘炜阳这次一不做二不休,等了一会儿,见杨菲还没踪影,他就打开电脑,在BQQ上点击杨菲,输入:“我还没说完你为什么离开!!!这是你的重大失职,必须加强管理!!!”没等杨菲回应,刘炜阳又将柳童拉进小群,输入:“顾明笛是你招进来的?为什么随便换部门?”

柳童回应:“是的,社长,顾明笛进报社,符合进人程序,后来换部门也符合程序,分管编委领导签了字的。”

刘炜阳说:“让他回你们专刊部去!”

柳童觉得这个要求有点突兀,顾明笛去深度报道部,既是他自己的愿望,也比较合适,应该支持,便说:“我们已经招了人,社长。顾明笛不愿意在我们专刊部,他的理想就是做社会新闻。”

刘炜阳说:“别再跟我提什么理想!把报纸整垮了到哪里去理想?!”

杨菲插进来说:“社长,真的要让顾明笛离开深度报道部?”

刘炜阳说:“是,是的,必须!”

杨菲说:“专刊部他不会去的,让他去文化新闻部试试吧,我觉得他去那里也行。”

刘炜阳再把徐苏力拉进群,说:“让那个顾明笛去你们文化新闻部。”

徐苏力说:“刚进报社的时候我就问过他,他不想来。人家有自己的想法。”

刘炜阳说:“想什么?这是工作,不是他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跟他说,让他离开施越北那里。至于去哪个部门,杨菲来协调处理,不听就让他辞职。”

杨菲输入:“我先跟他们谈。包括施越北那里,我也先做做工作。”

施越北离开社长办公室,就出了报社大门。他一边朝顾明笛他们那个小区走,一边打电话:“你俩在吗?我过来一下,有事情要面谈。”

施越北转眼就到了顾明笛的住处。裴志武正在收拾行李,顾明笛在电脑边写作。

施越北说:“不用收拾了,刘炜阳勒令我们取消采访计划。”

顾明笛马上转过身说:“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施越北说:“对方不知道从哪儿了解到我们要去采访的消息,告状告到了上面,上面骂了刘炜阳一顿,并威胁说要让报纸停业整顿。”

裴志武说:“怪了。那说明我们报社内部有人走漏风声。”

施越北说:“刘炜阳什么玩意儿!他被马蜂蜇了,就把刺拔出来插到我的屁股上!我一进他办公室,他的反问句就一连串向我砸过来,一口一个‘不想干别干了’。我的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跟他大吵了一架,真痛快。我打算辞职,估计你们俩也得调离深度报道部了。”

顾明笛说:“调离?他们想让我去哪儿?”

施越北说:“最可能的就是还回专刊部去。”

顾明笛说:“那我也只好辞职了。”

裴志武说:“你们都辞?那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也辞吧。我们一起辞。”

施越北说:“你们两个,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我不一样,拖家带口的人,长期北漂也不是个事儿。我女儿快到入学年龄了,上次回家,我女儿对我说,她晚上想我想得睡不着觉,我听得心疼啊。所以近期一直在想辞职回家的事。”

裴志武说:“你可以把嫂子和闺女接到北京来啊。”

施越北说:“她不想到北京来。名刊编辑,在那边大小也是个人物,到北京来,什么也不是,找工作都成问题。女儿入学的事,还要求爷爷告奶奶。”

顾明笛说:“那你辞职是迟早的事情,还不如早点回去。”

施越北说:“是的。太原那边,我随时过去随时入职。你们不要操之过急,再观望一下,即使要辞,也得找好了退路再辞。”

顾明笛的BQQ叮咚响了一下,是总编杨菲找他。

杨菲输入:“顾明笛,身体怎么样了?”

顾明笛输入:“谢谢杨总,我身体没问题,可以去采访了。”

杨菲说:“那就好。我正有事要找你。国际文博会开幕有些日子了,我们的报道力度不够,主要是缺乏深度报道稿件。你去做一个全面的报道,多几个版面都没问题。这是深度报道部和文化新闻部的合作项目。你有新闻敏感,对文化界的事也有兴趣,我觉得你去比较合适。如果行的话,事先跟徐苏力沟通一下,拿出采访方案给我。做完这个选题之后,你可以考虑去文化新闻部,那边缺人。不要急着回复我,给你两天时间。”

顾明笛输入:“好的,杨总,我明天回复你。”然后扭过头来,看着围在电脑边上的施越北和裴志武说:“果然,这么快就要把我从深度报道部撵走。”

施越北说:“让你去文化新闻部,应该是杨总编的安排。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辞职之后,如果让现在的副主任程兆龙升任正主任,你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顾明笛说:“对啊,那个程兆龙,整天四处溜达,东张西望,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施越北说:“刘炜阳恨不得立刻让程兆龙替换我。程兆龙是典型的狗腿子人格,当面跳龙门,背地钻狗洞。既无才又无德,却能得到刘炜阳的赏识,靠的就是溜须拍马的功夫。”

裴志武说:“每次看到他在刘炜阳面前摇尾巴的样子,我就想揍他。”

施越北说:“所以我不能无条件辞职,我要跟刘炜阳谈判,让志武升任副主任,否则,我辞职之后,程兆龙会欺压你们的。”

裴志武说:“越北,你省省心,直接辞了拉倒,不要为我们操心,大不了我们也辞。让我跟那个狗腿子搭档,也挺闹心的。”

施越北说:“你不了解程兆龙。只要报社提你当副主任,他就会认为领导很重视你,不敢十分造次。他不会因一丝不确定性去冒险的。背地里打小报告是难免的,但表面上还是会一团和气。不过志武也是老员工了,为人和能力有目共睹。顾明笛新入职,情况不一样,你有才华是不是?找你的碴分分钟都可以啊。所以,顾明笛直接去文化新闻部比较好,徐苏力是咱们的兄弟,你会干得很开心的。”

第二天上午,施越北直接通过BQQ跟社长刘炜阳说话。

施越北说:“刘社长,昨天是我不对,说话有点过头,现在收回。”

刘炜阳说:“收回?你能从杨菲耳朵里把你那些废话挖出来吗?”

施越北说:“我们北方人脾气不好,你不要计较。”

苏北射阳县人刘炜阳,见施越北又拿北方人来说事,火又蹿上来了:“什么北方人南方人的?你们不是人啊,你们是猿猴啊?你们不讲道理啊?别跟我谈什么脾气!你不是说不干了吗,怎么又反悔了?”

施越北说:“都是赌气的话嘛。”

刘炜阳说:“不要跟我赌气,我不吃你这一套。我还是那句话,不想干就走人,想干就得规矩点,不要耍什么个性。报社是一个集体,大家绑在一起,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施越北说:“你总想让我走,是不是急着要提程兆龙当部门主任?”

刘炜阳说:“提谁不是你的事,你走就是了,剩下的事社委会和编委会会考虑的。”

施越北说:“那裴志武怎么办?”

刘炜阳说:“我最讨厌你们这一点,整天拉帮结伙的,喝了几口酒,什么原则都不讲,还有没有一点现代企业精神?”

施越北说:“裴志武是报社的元老,业务能力强,待人诚恳,群众基础也好,早就该提拔了。作为后备力量,不是很好吗?”

刘炜阳说:“我说了,这个由不得你我,得由社委、编委会研究决定。”

施越北说:“我知道社委会也是你说了算。作为即将离职的前任,推荐人选也是我的义务。你要是完全不考虑,那我就不辞职,咱们再慢慢地、好好地合作。”

刘炜阳暗想,最难缠的不是裴志武,而是施越北。首先必须让施越北走人,裴志武可以留下来慢慢收拾。但有些事情在BQQ中不便说。

刘炜阳拨通施越北的手机说:“你如果辞职,肯定是现任副主任程兆龙转正,这是一般的规矩。裴志武的事我可以提议,但能不能通过,没有把握。”

施越北说:“如果同时宣布我们俩的任免,我立马就提交辞职报告。”

经过施越北多方周旋,终于使他们当初的愿望成了现实。一周之后,两个人的任免文件同时公布了,免去了施越北的部门主任职务,裴志武任深度报道部副主任,跟程兆龙搭档,管理部门的20多号人。其实裴志武不怎么管事,还是一个业务骨干而已。顾明笛调到了文化新闻部,彭姝也被徐苏力要了过来。施越北辞了职,将要离开自己参与创办并为之奋斗三四年的报纸,离开漂了多年的北京。这样的结果刘炜阳和杨菲也满意,大家皆大欢喜。只有裴志武为施越北愤愤不平。想当初那是什么情况?报社白手起家,从零开始,几十个骨干把《时报》办成一份著名报纸,无形资产以亿计。那是真的不容易啊,可怎么就感觉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憋屈过,唉。

裴志武和顾明笛在“傣家竹楼”设宴为施越北饯行,唐婉约、彭姝、徐苏力都来了,万嫣也来了,专刊部的柳童、曾南丁、马来娅也来了。施越北今天放开酒量,给大家敬了无数杯酒,自己却面不改色心不跳。晋人施越北,颇有点“龙城飞将”气派。他端着酒杯走到每一个人身边说:

“志武兄耿直,愿为朋友两肋插刀,难得的义人好汉,但千万要提防小人啊!”

“明笛兄才高八斗,愿为理想而飞蛾扑火,看得出格局越来越大了。”

“苏力兄我最放心,工作恰到好处,自己的事也没耽搁。祝你的书越卖越火!”

“柳童能力太强,有消息说你可能要进编委。又是创报元老,容易被人盯上,小心为好啊。”

“彭姝妹妹,换了部门更能发挥你的长处。你总是那样不开心,你的道德压力太大了。很多事勉强不来,顺其自然吧。”

“婉约!……美丽、聪明、执着,只要退一步,便海阔天空。我真诚地祝福你!”

裴志武和唐婉约喝醉了,顾明笛、彭姝和其他人,尽管没有醉,也喝得七八分了。这时候,顾明笛学着裴志武那样,开始张罗事。他招来几辆的士,让大家先走,又让徐苏力和彭姝把裴志武送回住处,自己和施越北一起,把唐婉约送回她不久前在陶然亭附近租的房子里。在回家的路上,顾明笛回想最近几个月的经历,觉得自己真的变化了不少。

施越北离开北京的日子是瞒着大家的,只有裴志武和顾明笛知道。他们两个坚持要去火车站送行,施越北不让。裴志武一边讲着电话,的士已经到了施越北那个小区的门口。施越北拖着拉杆箱出来,一坐上的士就说:“师傅,机场。”

裴志武说:“机场?到太原也就三小时火车,你要坐飞机,不像你的作风啊。”

施越北说:“谁说我去太原?我去深圳。”

顾明笛说:“为什么?跟你上次说的不一样啊。这太反常了,我们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施越北说:“你们要准备什么,又不是你们走。上次跟你们说的,也的确是我内心的想法,我只能说那是我内心想法的一部分。”

裴志武问:“嫂子知道吗?”

施越北说:“知道。……上次回家,我们办了手续。拖了好几年,再拖下去谁也受不了。”

裴志武说:“啊?离了?咳!我还以为和好如初了呢。”

施越北说:“怎么可能如初啊。不成仇人,能好合好散,就谢天谢地了。”

顾明笛说:“那你留在北京不是很好吗?”

施越北说:“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到深圳那边跟人合伙办一个新媒体公司。我要跟过去一刀两断,恢复自由身,心情真的不一样。”

裴志武说:“跟过去一刀两断?连我们也不理了?还有女儿呢?”

施越北说:“女儿先放在她奶奶那里管着,生活的事、上学的事,还有她妈妈呢,都用不着我操心,我只要寄钱就行。”

裴志武说:“那嫂子也够辛苦的。……还有,唐婉约怎么办?”

施越北说:“唐婉约,不过是唤醒了我内心另一种生活的渴望而已,是她让我敢于正视过去的生活,所以我特别感激她,她是个好女人。但是我们俩并不合适,这也是我要离开北京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还要提醒你,志武,你们俩也不合适啊,兄弟!”

顾明笛问施越北:“为什么?有没有可能帮帮志武?他心里其实很苦。”

裴志武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仔细想过,就像越北说的,我跟唐婉约的确不合适。我们认识得很早,一直是我一厢情愿,她从没有给过我任何承诺。”

两个男人都选择了退却。这个女人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年轻漂亮,有才华有理想,但就是傲慢。并非骨子里傲慢,而是她说话的语调中透露出一股傲慢劲儿。这种语调是北京人特有的,皇城根儿里面透出来的,全是反问句和命令句,要不就特别短,压根儿不想跟你废话似的。有些北京人从小就这样说话。但女孩子谈恋爱也用这种腔调,那要么是根本没打算把你放在心上,要么就是装也要装出没把你放在心上的样子。唐婉约人的确不错,但跟她在一起聊天时,分分秒秒都让人承受着压力。裴志武还经常忍着,施越北早就不耐烦了。

施越北想了想说:“我看出来了,她有更大的追求和野心。只是目前……你们能帮就多帮帮她。”

十一

文化新闻部是《时报》的王牌,它的“文化访谈”“书评周刊”等栏目,每周都有对文化名家的采访、名家新作的评论、畅销书榜,瞩目海内外。因为依傍北京的文化中心地位,资源丰富,名人名家集中,使得这里咳嗽一声都有可能成为新闻。从世俗角度看,在北京做新闻,最好就是做文化新闻。

顾明笛从三楼搬到了四楼办公。当时加盟深度报道部时没换办公室,因为没有座位。文化新闻部空位多,经常有人辞职,前两天就有两位。文化新闻部的人灵活,能说会写,人脉又广,要不了多久就跟京城文化界的名人成了朋友,跳槽也就易如反掌。这是外因。还有内因,就是小环境不好,编辑记者中,有的把控国营出版社,有的在跟民营书商玩儿,有的混主流文坛,有的打民间旗号,还有专门控制港澳台文化资源的。大家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这跟主编徐苏力有关。

徐苏力对新闻这个职业其实并不上心,而将主要精力放在自己的通俗历史读物写作上,据说卖得不错。裴志武原来就职的那家民营图书公司就做过徐苏力的书,裴志武还给他那本《希特勒与爱娃的故事》打过榜。但同时,徐苏力对自己的职业又十分在意,这个职业给他的写作和销售带来不少好处,如今,他已经混成著名青年作家和青年历史学者了。他经常出现在一些咖啡馆式的书店里,为畅销书出版说好话,拿红包。他说话时有一股腔调,从来都不会脱口而出,而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开口,外表给人一种低调稳重的感觉。实际上他并不是在考虑一句话本身是否正确,而是在考虑一句话出口之后,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影响。他是一个睡觉都睁着眼睛的人。即使涉及文学或历史话题,他也十分谨慎,能不说就不说,沉默是最好的保护伞,还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据他自己说,他最熟悉的是“二战史”,还有“纳粹德国史”。可是,他不懂法语和德语,英语当然也不过关,看不了一手材料。他写作所依赖的主要材料是中文版《第三帝国兴亡史》《我的奋斗》《戈培尔日记》《爱娃·布劳恩传》《朱可夫传》,还有一些与“二战”相关的小说和回忆录,最主要的当然是网络搜索器。

了解内情的人知道,文化新闻部的实际情况,跟它在公众面前显示出来的形象并不一致。这个部门的编辑记者个个都像掮客。每一期的版面都差不多,一大堆琐碎的消息,簇拥着一篇文化名家访谈和一篇主题书评。其实大家的心思,都在那些豆腐干大小的红包新闻、人情新闻上。徐苏力当然清楚,但他无能为力,俗话说“无欲则刚”,徐苏力不可能“刚”。但徐苏力也知道,文化新闻部的品牌必须保证,否则,无论是报社的利益还是个人的利益,都会落空。每周的选题会上,他也会强调一下选题的价值和稿件的质量,并用轮流值班的方式来解决主题稿件匮乏问题。

针对文化新闻部的主题稿件越来越弱,而且越来越没有人愿意去做的问题,总编和社长已经多次提出口头警告,这让徐苏力感到了压力。所以,徐苏力最希望有顾明笛这样的人加盟进来。顾明笛做事的时候很职业,就是对事情本身感兴趣,不会为自己谋取利益,对别人各式获利小花招也不敏感。为了保证主题稿件的质量,徐苏力觉得应该激发顾明笛的工作积极性,特意把自己手里更多的资源配置给顾明笛,让他好好干,给自己空出时间来,赶写准备签订出版合同的书稿《二战情史·系列·Ⅲ》。

顾明笛一到文化新闻部就忙上了,为主题大稿出点子、联系专家、参与采写,晚上跟各路专家联络感情。有时彭姝为报选题犯愁,急得不行的时候,顾明笛也不能袖手旁观。平日里还要出席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著名作家新作研讨会,不著名作家新作发布会,“青年山药蛋派与新美学崛起”研讨会,“西北军作家东征二十周年”研讨会,“湘军”“淮军”“粤军”三剑客、四大天王、五朵金花、八大金刚研讨会,“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当代哲学前沿问题”国际研讨会,小剧场实验话剧《女人,呢?嘛?》观演恳谈会,“诗歌还活着”主题朗诵会,国际啤酒文化周,运河民谣音乐节,“国际装置艺术展”开幕式,美术单年展、双年展。有时候一天要跑几个场子。

每次出去参加各种会,顾明笛和所有到场的记者,都会拿到一个小红包,三百五百元不等,然后在自己报纸版面上刊登一条新闻,面积一般约为5平方厘米,极个别的有10平方厘米。去得最多的是一个国家级文化协会,全国的学者、作家、艺术家一有什么动静,他们就要召开发布会、研讨会、庆功会、恳谈会、追思会,有著名专家学者前来捧场。会议室门前设了两排长桌,右边是专家学者签到处,左边是媒体签到处,每个人都领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专家学者和媒体的名字。顾明笛跟着在媒体这一列里排队,像在执行一道严密的程序,没有例外。会议室的桌子摆成四边形,正面是主席台,坐着重要人物,左右两边是专家学者席位,他们的地位高低,与他们离主席台的距离长短成反比。四边形的外围是媒体席,中间的空地,是重要电视台的摄像机和重要报纸的摄影记者,还有倒水服务员通道。场面显得很庄严隆重。第一次出席时,顾明笛被这种场面吓着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去多了就习惯了,渐渐地就油滑起来,知道签名、领信封,拿通稿,坐一会儿走人。

尽管徐苏力会为顾明笛的稿件上版大开绿灯,但顾明笛从来就不给人家发稿。出席那么多活动,大同小异,不是一群人吹捧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吹捧一群人,或一群人向一个人献丑,或一个人向一群人献丑。顾明笛认为,那些事情根本不值得上报纸,登出来反而丢人现眼。时间一长,把京城文化界张罗事的人都得罪光了。徐苏力就接到过举报电话,他瞒住了。京城文化活动多,模式五花八门。有些文化单位人手不够,会把一些事情委托给民营公司,比如“媒体宣传外包”,请公司负责将活动消息在京城乃至全国各大媒体报道出来。请记者、发车马费、速记整理、新闻通稿、敦促发稿、最终验收,公司一条龙服务,只要花钱,他们能包你满意。这种职业经纪人,都是些理工男,做事认真刻板,每一个环节都按照PM(Project Manage⁃ment)也就是“项目管理”规范执行。任何违规环节的出现,都会导致“PM图表”本身逻辑上的漏洞,也就破坏了逻辑严谨的图表本身的完整性,通俗地说就是砸人家的饭碗。顾明笛正好赶上一家较真的公司,直接把举报电话打到了社长办公室。

刘炜阳把杨菲、徐苏力、人力资源部主任叫到办公室,恼怒中夹杂着得意说:“怎么样,一件事没完又来一件。举报的来了吧?为什么我说不行的人你们偏说行呢?事实证明,留着顾明笛就只会坏事!有偿新闻,违背职业道德,按照报社管理条例办,除名!”

徐苏力盘算着,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自己和整个文化新闻部的人,乃至这个行业的人都得开除了。好不容易招来一个敬业的、能为自己分忧的部下,却要被除名。杨菲注意到徐苏力犹豫不决和胆怯的眼神,朝他使了个眼色,徐苏力这才嗫嚅着开了口。

徐苏力说:“社长,顾明笛没有在报纸上发有偿新闻稿啊。”

刘炜阳说:“你还为他辩护,举报电话都来了,说他拿了红包。”

徐苏力说:“社长,那不叫‘红包’,那叫‘车马费’。但他没有发有偿新闻稿啊。”

刘炜阳:“车马费?他坐车别人付钱?不管叫什么,人家举报了,现在怎么定性?不是有偿新闻,那是非法占有他人财物吗?!”

杨菲说:“大新闻单位有专门的采访车,咱们没有,人家就发一个打的士的车马费。如果顾明笛发了有偿新闻稿,就不会有人举报他,正因为他拒绝发新闻,才有人举报他。这是行业潜规则,也不是顾明笛个人的错。”

刘炜阳挠了一下头皮,还是迅速地说:“总之这次绝不能姑息!得给他点教训。留报察看半年,通报批评的文件可以写得含混一些,比如‘违反报社管理条例’之类的,不用太具体。你们看着办吧。明天上午社委编委联席会上通过一下。下一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不再讨论,直接除名。”

每层办公楼走廊的墙上,都张贴着对顾明笛的通报批评文件,往来的编辑都要驻足一读,或者校对一遍,不时地点评,或认为句子有语病,或认为措辞不当。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彭姝和唐婉约赶过来安慰顾明笛,见他正在低头沉思,好像羞于见人的样子。

唐婉约说:“你这算什么,到场的记者都领了车马费,不是你一人。背地里做得过分的人多了去,写成新闻稿形式的广告软文每天都有。”

顾明笛说:“我不管别人,我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彭姝说:“我也有很多次没有发稿,都没事,怎么偏偏你遇上了!不用往心里去,大家都知道你的为人。如果你实在觉得委屈,那就辞职。”

顾明笛抬起头说:“我觉得,报社对这件事处理是正确的。我们应该具备选择的能力,更应该具备承担后果的能力。我每次参加活动都领取所谓的‘车马费’,这本身就违规。之后我又不给人家发稿,又是违规。前面是大规,后面是小规。大规是每一个人都应该遵循的操守和规范,小规是行业内部的规矩和约定俗成。我应该为自己的双重违规负责,接受处罚。”沉默了一阵,他又对彭姝和唐婉约说:“谢谢你们关心,我没事的,只是需要安静一下,反思一下。”

裴志武到外地采访去了,接连三天,顾明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谢客,消失了一样,电话和短信一概不理,把彭姝和唐婉约急得赶紧过去看他。敲开了门,屋子里一股霉臭味。吃完外卖的垃圾丢得满地都是。顾明笛说:“你们来得正好,快进来吧,我正要跟你们联系呢。”接着把她俩领到电脑桌跟前说:“给你们俩,还有柳童、越北和志武、徐苏力、杨菲群发了邮件,这几天写的东西,你们现在就看看吧。”

契约和道德:红包忏悔录

我将要讨论的问题,可能会触及很多人,从而使人不快,但那是无意的,我的确是针对我自己。另外,常识最难讨论,可能涉及诸多学术问题,这不是我所能完全把握的,我只能浅尝辄止。不过我的重点不在学术,而在忏悔!

先从我作为新闻从业者采访时领红包(又称“车马费”)这件事情说起吧。按照职业道德要求是不可以的,按照行业约定俗成又是无可厚非的。在这两个选项中,我没有选择遵循道德,而是选择遵循契约,实际上是潜规则。暂且不说我是否真正履行了那个所谓的契约,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契约能不能取代道德。

契约指向动词(做什么,不做什么),其中价值判断不是必需的。道德指向形容词(善/恶,正/邪),对动词进行评价。因此,契约不能取代道德。在特定范畴内,契约可以是公共的,也可以是私人的;在同一范畴中,道德则是所有人都应遵循的。所以,违反道德比违反契约危害更大。

比如,“如果你不把我的事情说出去,我也不把你的事情说出去”,这是两个人之间的契约。遵守契约,只能说明你的私德很好,而这种契约可能是建立在违背公德的基础上。两人都干了坏事,相互保密,公开则双输,保密则双赢。这里所谓的“双赢”,是指在契约关系之中的赢,而其他多数不在契约关系中的人可能都输。

有人出版一本书,这很好。但书太多容易被淹没,为了让人知道就要做广告。同时,有些想读书的人苦于被众多垃圾信息所淹没,想更快知道哪些书值得买值得读。于是构成了一种供需关系:公众需要权威观点,有人就生产权威观点,并通过权威媒介发布出来。其中的关键在于生产权威观点的方法:与权威专家和权威媒介形成契约(潜规则)关系,我出钱,你负责说我需要的话。我顾明笛,就是那个“权威观点生产者”与“权威媒介”之间的掮客,300元人民币一次的掮客。

我之所以选择去领300元的红包,是因为自己内心的贪念在作怪,也就是“赢”的观念在作怪。他们之所以给我发红包,也是因同样的理由。那么是不是“双赢”了呢?契约(潜规则)双方的确都赢了。谁输了呢?契约关系之外更多的人输了。因为契约双方,经常联手制造和传播那些貌似真理的谎言,欺骗所有不在契约关系之中的多数人。

我之所以选择不给他们发稿,是因为在违背道德和违背契约之间,更倾向于后者。这使得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成了一个有道德的人,而在现实生活里,却成了一个不讲规则不守信用的卑鄙小人。我没有完全拒绝,因为我去了。我也没有完全接纳,因为我没发稿。我采用的方式就是拖延。

每一次领完红包,我的大脑都会出现短暂的空白。它引发了我的拖延症。所谓拖延,就是不想面对空间(对峙和解决),只愿沉浸在时间里(延宕和耽搁)。它是现代资本逻辑的敌人,因为效率的最大克星就是延宕。但如果因此而认为,只需要延宕,就可以阻止资本意识形态操控下那种无思想、无责任的“平庸之恶”的发生,那是一种更可怕的错误。因此,在必要的时候,得让拖延时间中止,回到空间的对峙关系之中来解决。

根据本人日记的记载,入职文化新闻部三个月来,我一共领过30次红包,其中300元的25次,500元的5次,总金额正好1万元。我要将这1万元购买图书,送给需要而又无力购买书籍的人。这很矫情吧?那就矫情一下吧,只能这样了,没有人接纳我的退款。我同时宣布,不再参加类似的活动。

我的思考和忏悔暂告一个段落。我此刻心里轻松多了,一直缠绕着我的那种纠结和病态也在消失。我把上面对思考和忏悔的叙述,视为一次自我治疗,跟他人无关。

谢谢所有耐心阅读的朋友。

顾明笛
2007年2月26日

彭姝和唐婉约读完之后,沉默了好一阵。唐婉约说:“就在小圈子里传阅一下吧,不要扩大范围,否则会有很多人恨你。这是断别人的财路啊。”顾明笛没有说话。几天后,顾明笛将文章发到了文化新闻部和专刊部的BQQ群里,说是给自己接近的少数同事看看,但很快就在全报社的BQQ群里传开了,引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支持他,认为反思很深刻。也有人骂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更多的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几天后,顾明笛收到一份匿名信,装在白信封里,摆在他的办公桌上,是打印稿,没有任何书写痕迹。信中写道:

顾明笛先生:

读了你的《红包忏悔录》很有感触。你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对自己进行道德审判,很勇敢,也很高尚。理论上我是支持你的,但社会实践比道德理想要复杂得多。我尤其不同意你的一个观点,认为领取红包者的动因,完全是个人的贪念,而不追问管理者的责任。为什么所有的管理者,对这种现象都视而不见?

我们这种市场化的报纸,分配制度不合理,对记者的投入成本太低。高采访成本加低稿酬,导致记者入不敷出。你们城里人家庭经济条件好,不在乎那点外快。而我们这些家在农村的,想法又不一样。我们都是文字民工,活儿重,报酬少。所以,你那些高蹈的议论还是不要四处扩散为好。抱歉,多有得罪!恕不具名的同事。

读完信,顾明笛再次陷入沉思。社会很复杂,人与人之间差别很大,不可强求一律,特别是公开行事的时候,更需要谨慎,尽量避免伤及无辜。顾明笛很想跟这位同事聊聊,但他不愿署名,也只能就此作罢。

十二

“留报察看”是仅次于“开除”的一种企业内部处罚。贴在走廊报栏里的内部红头文件,就像是对顾明笛个人的一次羞辱,但也仅此而已,很快就被其他文件所覆盖。不像传统的单位,处理意见还要放进人事档案,跟你一辈子。顾明笛的档案在什么地方?他自己恐怕都不记得。报社跟个人之间签订劳动合同,注重某种劳动技能,而不是道德。这种市场化企业,员工的劳动力就是资源和资产,年轻能干就是最大的道德。普通编辑记者超过35岁就有被淘汰的危险。

企业最关心的,是员工能否为它生产利润,也包括声誉。这些利润是增加了,还是贬损了?如果增加了,你的报酬可能会增加,也可能不增加。如果贬损了,那它一定会让你贬损。既然有人举报顾明笛,报社就蒙受了声誉上的损失,那就必须让顾明笛的利益受损。至于这件事情本身的道理或逻辑,他们并不关心。而顾明笛恰恰相反。当问题本身得以梳理清晰之后,顾明笛便心安理得地开始编稿写稿,既没有辞职也没有埋怨。事情过去了有些日子,一天,顾明笛找徐苏力,说要聊一聊。两人约在顶楼露台上见面。

徐苏力说:“对不起,我和杨菲都据理力争了,但结果还是这样。”

顾明笛说:“别这么说。活儿是你给我派的,你是为我谋福利,可最后的决定权在我,我应该接受惩罚,跟你无关。以后我不参加这种活动了。我找你是想说,让我跟彭姝专门负责‘文化访谈’和‘主题书评’,我和彭姝商量过了,这也是她的意愿。”

这正是徐苏力想要的结果。原以为这种没有额外报酬的活儿全交给顾明笛,对他不公平。没想到他自己主动提出来了,给了徐苏力一个惊喜。

徐苏力说:“没问题,没问题,你俩就全力以赴干这个吧,其他的事就不用操心。统筹编辑就你了。每周8到10个版面,工作量也不少。忙不过来的话,我再派人支援。”

顾明笛按照文史哲、文学艺术等不同专业,拉了一个京城文化名人的名单,并编制了一个基本采访大纲,让彭姝逐个儿去采访。顾明笛对彭姝说,“文化访谈”只关心已经发生过的事,虚的不要谈,注意语调的客观性,不要抒情,不要评论性语言,就像口述历史那样。顾明笛主要实施“主题书评”栏目。他聘请了几位书评专家当顾问,负责选定书目、推荐书评作者或撰稿。三个月下来,这两个名牌栏目就恢复到了创办之初的水准,版面安排合理、内容扎实、语言生动活泼,转载率高,得到了业界的普遍好评,广告量也开始增加。徐苏力跟社里交涉,希望能提前撤销对顾明笛的处分,但又被拖延下来,刘炜阳说按规定要奖罚分明,以前的处分不能撤销,现在该奖励的就奖励。顾明笛本人倒无所谓,工作热情依然高涨。

为了把文化版面做得更好,顾明笛还张罗了一个不定期聚会的文化沙龙,除了报社亲近的同事,主要邀请京城新闻界、出版界、专家学者、作家艺术家相聚,通过闲聊获取文化信息。喝酒饮茶的费用,全都是顾明笛自己掏。聚会时间不固定。地点设在后海“惯例酒吧”,一是这家酒吧的场地大,二是视野好,能看到后海最大的水面。顾明笛对外说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喝酒饮茶聊天会友,吸引了很多文化名流。这些人唾沫星子里都是文化,满腹诗书,信息灵通,了解历史,擅长八卦。

北京的5月,是最迷人的季节,跟江南没什么差别,胡同的墙缝里长出各种花草。月季花开得特别疯狂,街心花园、路中间隔离带、墙脚下、人行道边,到处都是,各种颜色都有,红黄白粉橙,五花八门。顾明笛通知裴志武、唐婉约、彭姝,明天周六,下午两点,约了几位著名人物。有号称京城最牛杂志《文艺月刊》的主编、文艺评论家费青浦,有著名的民间学者、书评家陶安之,还有A大学文学教授杨天亿,B大学哲学副教授兼作家程毓苏,著名诗人柳咏絮和王老乡。徐苏力周末不参加任何聚会,在家里写作。

顾明笛和裴志武提前来到酒吧,吩咐将朝向湖面靠窗的地方用沙发圈出十几个座位,要了啤酒、绿茶、果茶和一些小吃,等待陆续到达的客人。诗人柳咏絮和王老乡来得比较早,两人都是“荒野诗派”的代表人物,见面就打情骂俏,可见关系不一般。

哲学教授程毓苏和文学教授杨天亿准时到达。他们两位都是顾明笛版面的忠实作者。杨天亿经常出现在书评栏目。程毓苏经常出现在文化观察栏目。他们思想十分活跃,关注当下问题,关键是文字也很好,深入浅出,通俗易懂,适合大众媒体。更重要的是,他们时间充裕,而且没有架子,有求必应。费青浦的架子大一些,只有碰到他特别有兴趣的话题或者书籍的时候才写。

后海西街的柳荫里,费青浦踱着方步,不慌不忙地走来。他穿一件藏青色十分得体的薄混纺休闲西服,脖子上挂着烟灰色丝绸围巾,右手端着三A牌英国烟斗,从身边走过时留下一股烟丝的香精味儿。他一边道歉说来晚了,一边直接坐到正中间面对大湖面的位置上。四十到五十之间的男人,正是活力和成熟兼具的年龄,是文艺青年的偶像。他跟在座的人一一点头打招呼,然后对顾明笛说:“这个聚会好,没有具体事务,就聊天,太好了。说了一个星期有用的话,周末说说‘废话’,很好!我就喜欢下午或黄昏泡吧。特别是周六,该结束的已经结束,没开始的尚未开始。时间空当、人生空当、思想空当,但却是语言的滋生地。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透明,却又充满暧昧和不确定性。面对远处朦胧的水面,有一种迷药一样的诗意,给人带来一点慵倦的感觉,却又随时被语言激活。晚上泡什么吧?黑乎乎的,互相看脸,烛光下的黄脸,周围弥漫着一股颓废的死亡气息。”

费青浦说完,叼起烟斗,用打火机去点燃好像快要熄灭的烟丝,缓缓地吸着。柳咏絮花痴一样盯着费青浦,一边拼命地鼓掌,一边大喊大叫起来:“费老师说得太好了,有哲理,有诗意。没有哲理的诗意,容易流于无病呻吟,我就经常是这样,哈哈哈。没有诗意的哲理,容易干枯。费老师兼而得之,太好了!”柳咏絮说着就要往费青浦这边挤,被王老乡挡住了。王老乡连忙跟费青浦搭讪:“迷药一样的诗意,这个比喻好。”

顾明笛说:“如果没有那些穿着三角裤在湖里爬上爬下的老头儿,那就更好了。”

裴志武说:“不就是游泳吗?这有什么,人家打小就住在这海子边上的,就这么生活,就这么自由。”

费青浦掏出一把不锈钢小刮刀,将烟斗里的烟灰刮净,叩在边上的烟灰缸里,又装上一斗新烟丝,然后缓缓地说:“你们俩说的都没错。不食人间烟火也不一定就是好的,全是人间烟火味儿也很难产生美感。我也看到了那些在湖里爬上爬下的穿三角裤的老人,但我的大脑直接把他们‘删除’了。这是一种现代的拼贴方式。所以,我没有用古典审美的术语,用的是现代术语,‘迷药一样的诗意’。”

唐婉约用胳膊撞了彭姝一下轻声说:“这家伙懂现代诗啊。”

费青浦端起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看了一眼唐婉约,意思是让她斟酒,再接着前面的话题说:“我刚才所说的迷药是一个现代派意象。最早用它是19世纪60年代前后,巴黎的波德莱尔,他讨论过葡萄酒、印度大麻这些致幻剂的诗学意义……”

文学教授杨天亿接过话头说:“费兄说得不错。西方审美观念在一百多年前就发生了变化。而我们这里还是一套古老农耕文明的审美观念。”

哲学教授程毓苏说:“我觉得,年青一代的审美观念已经有很大的变化。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观念,而在语言。没有表达新的审美观念的词语和概念,新的观念就会慢慢消失。现在生活经验是新奇的,语言却是陈腐的。”

陶安之点燃一根烟,站起来往外走,顺便在顾明笛肩上拍了一下,顾明笛知道他有话说,就跟了出来。顾问小组成员之一陶安之说:“听到了吧?你不是着急下一段主题书评的话题吗?这不就有了?选一批现代派文学作品,对读者进行现代美学启蒙,让生活和语言接轨,不是很好的思路吗?而且这个选题可以做一阵子。”

顾明笛说:“嗯。不过我有一点担心,上来就讨论现代派,合适吗?”

陶安之说:“放心,我帮你想好了,先讨论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再讨论法国共产党诗人阿拉贡,然后是阿波利奈尔、波德莱尔、现代派文艺。中国五六十年代的红色经典,就属于革命的现代派作品,也可以介绍。费青浦只能是访谈对象。可以试着先约两位教授写书评。”

送走客人之后,顾明笛、彭姝、裴志武、唐婉约四人留下来,要再聊会儿工作,顺便在这里解决晚餐。顾明笛主持草拟了一份备忘,也就是近期“主题书评”和“文化访谈”方案的草稿,大致确定了主题书评的书目和书评作者名单,还有文化访谈的对象。

彭姝一直没有多说话,她坐在顾明笛对面沙发上。看着工作时的顾明笛,彭姝觉得之前对他审判式的批评似乎有点过头。那一次是讨论情感问题时谈崩了。在这方面,男人和女人完全是两个物种。其实顾明笛并不是只知道沉浸在个人小天地的人。自从他负责文化副刊两大板块以来,工作热情,态度认真,又增加了管理能力和全盘考虑问题的能力。聘请顾问和开设沙龙这两件事,不但迅速跟文化界建立了联系,也增加了工作效率。男人只有在劳动和工作着的时候才最美。这时候,他们除了显示出力量之外,还充满了对物的情感,显得特别细致而有耐心。

她又想起了新疆,想起了阿克苏,想起了父亲。小时候喜欢看父亲在羊圈边上做木匠活儿。两个男人抬着都吃力的大木凳,摆得满地都是的木匠工具:长短宽窄不一的锯子,大大小小的刨子,形状各异的凿子,还有墨斗和曲尺,锤子和斧子。她最害怕看父亲使用斧子,先用墨斗在木头上画黑线,再用斧子慢慢地劈下去,她担心父亲劈了手,还担心斧子劈过了线。每一斧子下去都让她提心吊胆。她最喜欢看父亲用刨子刨木板的样子,双腿摆成弓步,一条腿向后绷直,一条腿朝前弓着,身子前倾,双手奋力往前推。刨子发出“呼——呼——”的声音,上面的洞口出现一卷卷螺旋状的刨花。她把缠在父亲脚上的刨花捡起来,装进篮子,送到奶奶的厨房里去。父亲穿着白色的背心,推送刨子的时候,肩胛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特别好看。

顾明笛发现彭姝在走神,认为她在想程烟。他犹豫了几次,还是忍不住打断她:“彭姝有什么意见?关于书目,关于文化访谈。”彭姝回过神来说:“啊啊,总体思路不错,我没什么意见,你让我采访谁就采访谁。”说完,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红晕。顾明笛想,的确是个老实人,不会掩饰,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

新“主题书评”和“文化访谈”板块影响越来越大,但麻烦也接踵而至。社长刘炜阳就不满意,每一次评报会,他都要攻击“主题书评”推荐的图书。

刘炜阳说:“什么卡尔维诺,什么雷蒙德·卡佛?我就看不懂。”

杨菲说:“这可是世界级的当红作家。学术界和出版界也在力推。”

刘炜阳说:“我好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史学硕士。我都看不懂,这书给谁看?我们报纸是大众报纸,不是专业报纸。”

杨菲说:“年轻人都喜欢。再说,专门给大众推荐的书目每一期都有啊,还有畅销书单和图书大厦一周行情。”

刘炜阳说:“那个经常出现的书评人程什么,文字绕来绕去,阴阳怪气的,就是不说一本书好还是不好,为什么?”

杨菲说:“程毓苏,B大学的老师,文章写得好是有口碑的,我们才约他。人家放下身段给媒体写稿,不容易了。社长,这些事我会把握好的,你看看大方向没问题就行。”

刘炜阳说:“杨菲啊,响鼓不用重捶,听话要听音,你怎么就不明白?正是因为我感觉到大方向有些问题,才跟你说这些啊!”

刘炜阳一语成谶。真不愧是在京城混了半辈子的人,嗅觉敏感。灾难性的事件果然接踵而至。刘炜阳及时召开了情况通报会。小的就不说了,致命的有两条——

第一是上级主管部门“阅评小组”近期的阅评意见:近期“主题书评”栏目在思想倾向上存在问题,过多推介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整个版面充满一股颓废怪诞的气息,对广大读者和年青一代,不能起到好的引导作用。此外,“名家访谈”栏目的选题也有思想把关不严的情况。建议限期整改。

第二是法务部接到的律师函,有人状告报社名誉侵权。7月28日B08版的名家访谈栏目刊登的《生命不息,笔耕不辍——老作家陈铭澜访谈录》,其中涉及陈铭澜与另一位老作家潘遂之的历史恩怨。陈铭澜认为,要不是北大荒农场的一二十年,自己的文学成就应该更大一些,这一切都怪潘遂之,把私下里聊天的牢骚公布于众。陈铭澜说“潘遂之就是一个小人”。这些文字潘遂之看不见,但他的儿女都看见了,说这是对自己父亲的毁谤,要法庭上见。两个老人,一个死了,一个坐在轮椅上,法官也难断,这就涉及民事赔偿问题,对方要求精神损失费10万元。

刘炜阳气得直哆嗦,他把顾明笛叫到办公室说:“留报察看还没结束,你又惹事了。你说怎么办?10万元理应由你出。如果你现在辞职,赔偿费用由报社出。”

顾明笛接受刘炜阳的建议,同意辞职。这些事已经让顾明笛觉得处处是陷阱,好像专门为他挖坑似的。现在辞职是必须的,别无选择。但他又不想回上海,留在北京干什么呢?《时报》都待不下去,其他地方更不成了。彭姝说找几个朋友商量商量,大家出出主意。

顾明笛给程毓苏打电话,让他不要写下一周的书评稿件,并说了自己受到处分和辞职的情况。程毓苏让顾明笛先不要着急,再想想别的办法,并约定晚上在“惯例酒吧”见面。裴志武也去了。

程毓苏开门见山说:“你到我们那里去读博士吧。我是副教授,没资格带,我的同事朱志皓可以带,一级学科是哲学,二级学科是中国哲学史,研究方向是中国现代思想史。我向他推荐,他会重视的,找个机会约你们见个面。现在离报名的时间还有大概三个月,离考试的时间还有六七个月,还来得及。你仔细想一想这个方案是否可行。”

裴志武说:“这个方案好。你不用操心,房租和生活费我来出,你一心一意地复习考试。”

顾明笛说:“好是好,只是,哲学博士能干什么呢?”

程毓苏说:“这个你先不用考虑。如果考上的话,就是一年之后,明年九月入学。拿到博士学位,你也有了应届生的身份,毕业再找工作就有政策优势,有可能进北京的学术机构。”

裴志武抢着说:“就这样,就这样,快答应吧。”

顾明笛还是有点犹豫,想了想才下定决心:“行。谢谢程老师,为我想得这么周到。我一定好好复习应考。”接着又给裴志武满上酒:“谢谢志武兄弟支持。”

三人举起杯中酒,为顾明笛的“新乌托邦计划”干杯! h5OCJzM0gMXbwL55Pv78M1dZdL7BqeD7uJnHi2jjE/Ew0+2w2S5Hw0p8pj1Vj47g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