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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母亲的叙述走回过去记忆所及皆非虚构

引子

我的祖父万万没有想到,羊街8号的故事会由我来讲,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大吃一惊,怎么是玲玲?这丫头?她才读了几年的书?

是的,祖父,我很早就失学了,您在天之灵一定知道。不过,罗家的故事在我的脑袋里生了根,眼睛一闭它是梦境,眼睛一睁它是回忆,往事像旋风一样飞越回来,带着我回到李庄、回到羊街、回到那个早已不见了的家……

第一章 羊街新生女

还是先从我的出世讲起吧,虽然在羊街8号罗家的故事中,这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这只是其中一场微不足道的生死。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夏天,一个闷热的下午。

在李庄古镇羊街8号的院子里坐着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她是我的母亲吴敏文,正等待着两个人的到来,一个是我的父亲,另一个就是我。

“后来发生的事,都是原来不曾料到的。”这是她日后经常说的一句话,还伴着叹气,因为这后来的事大多不是好事,我想,如果能预知后事的话,那个下午她绝对不想生下我。

就像我的祖父罗南陔也没料到,他费尽心血办起的农场会以关闭收场。想当年,“南溪李庄期来农场”可是远近闻名的新事物,人们从四面八方跑到农场来看英国奶牛、意大利蜜蜂和北京鸭,候在蜂房和烟房里,等着买新一批的蜜糖和烤烟,乐山宜宾和江安泸州的乡绅来了一拨又一拨,他们既看稀奇也来取经,都说这是时髦的事业,想回去照着做。那时,祖父心境高远,计划着在农场的基础上开办蚕丝加工厂和蔗糖厂,还要开一个榨油坊。最后,除了蚕丝加工厂搞了几年以外,其他计划都没有实现。

在我出世之前,四川经历了一场罕见的饥荒,全省因为连续两年遭遇旱灾,天干地裂,荒草不生,肚子空空的人们像魂一样四处飘荡。以往在江面上来来往往的米船早已绝迹,而等待抢米的饥民永远在岸边守候。饥民们八方寻食,见啥吃啥,有人挖出了白鳝泥,吃进肚子就屙不出来,一个个都被胀死了。

灾情呈文给南溪县公署,结果上面连毛毛雨都没下一滴,报纸上都在登载人吃人的消息了,所以大家只有自己组织民间赈灾救济会,乡绅大户们自设“济仓”,每户每月领米三至五升不等,直到“济仓”掏空为止。

断粮的时候,祖父每天都在追问他那管理农场的大儿子罗伯威:“你看农场里还能想出啥法子?”罗伯威是我的大伯父,那段时间他就像一匹晒干了的叶子烟,若不是穿着长衫戴着软顶呢帽,活脱脱也是一个饥民样。他摇着头说:“啥子办法都没得,农场里只有一头干瘪的奶牛。”“牵去杀了。”过几天祖父又问:“还有什么可吃的?”“还有几十斤糟糠。”“好,舀出来分。”不久祖父再问,大伯父再回:“翻出几箱蜂巢壳壳。”“可以吃!能抵一天两天了。”当这些难以下咽的东西都拿去充饥之后,祖父再去追问时,大伯父双手一摊,说:“农场里只剩一屋的苎麻和几把烤烟了!”这可是硬塞进嘴巴也吞不下去的东西,祖父当时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幻想:要是还有一屋子的粮食就好了。

灾荒年,没有什么东西比粮食更重要,祖父想,农场里原来种的那些烟叶苎麻、花生甘蔗等等,多数是养嘴的闲食。让祖父痛下决心关闭农场的原因,除了饥荒还有战争。国民政府已被迫从南京迁都到四川的重庆。一个国家的政府都在弃都内迁,说明民族存亡已迫在眉睫,而要和日本人打死仗,一靠人,二靠粮。祖父想,农场不该再办下去了,应该马上恢复老样子:山上种苞谷,田里种稻谷,坡坡坎坎都种上瓜果蔬菜,总之这后方的土地一寸也不能荒废。

于是,在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年初,祖父果断关闭了农场,也不再提“期来农场”的名字,而是改称“石板田乡下”,哪怕“期来农场”这名字已经叫了20年。

说来也巧,祖父关闭农场那年,正月一过进入二月初,天上突然响起了春雷,大家喜笑颜开逢人就念:“正月打雷坟堆堆,二月打雷谷堆堆,三月打雷秕壳飞。”不久龙王爷真的开恩了,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干涸的田地好似回春的妇人,披红挂绿春风撩人,四五月间,那些被称为小春的豆豆颗颗都在农家锅里冒着清香,而跨进农历六月,水田里的稻谷就在点头哈腰,等待收割了。

只是,那个有粮可收的季节,天气奇热,李庄镇地处宜宾下游长江边上一处扇形平坝上,人们叫它是李庄坝,而一些老人却说这是一把芭蕉宝扇,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不过,天热时这把芭蕉宝扇一点不管用,既不能遮挡烈日,也不能送来一丝凉风,反倒像一个晒豆子海椒(辣椒)的大圆簸箕,将这青砖灰瓦的古镇推向江边,任由烈日暴烤湿气回蒸,让人闷热得喘不过气来。

初四那天下午,一艘客轮慢悠悠地从下游驶上来,它每天清晨从泸州出发,下午四点左右驶入下坝河心,只要一见到李庄江岸巍峨的奎星阁,它的汽笛就像下午四点的报时器一样开始拉响,长声吆吆如川戏开场前的帮腔,汽笛声吸引着人们拥往河边,有接客的,有看船的,也有去赶水浪的,他们在江边踩踏着轮船划过来的一圈圈波浪,享受泼身而来的清凉。

我那即将临盆的母亲也想去河边,想去接人,因为父亲在信上说,他六月初就回来,好守着她生孩子。自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我的父亲就被他的同学邀到重庆去做事,算下来母亲和父亲分别已快半年了,心里巴望得很,但家里人不让她到河边去,叫丫头念玉端来一把藤椅,放在院子里,将她牵到内院一把藤椅上坐着,说你就在这里安心等。

藤椅正好在一棵黄角兰的树枝下,树有一人多高,兰花指一样的小白花已开繁脱落,仅余丝丝尾香,两三只蝉子一大早就在前院高树上颤叫着,一直没有停歇,母亲喜欢听蝉子唱歌,尤其在炎热的夏天里,那平缓悠扬的音调可以让她焦急等待的心情舒缓下来,并生出一份闲情来欣赏自己身边这个院子。

羊街8号是一个带天井的两进宅院,从大门进来是宽敞的朝门,朝门里有入院的侧门,往里走是条形天井,一堵花墙将这天井一分为二,前院有树有花还有花台,上面摆放着各色各样的兰花,其时,夏兰正开着。花墙里面是后院,一个青石雕花的大水缸紧靠着花墙,里面有粉白色的睡莲和金红色的金鱼,一副双人木制杠架立在院子中央。条形天井的右侧是一字排开的两间大套屋和一间“植兰书屋”,临院是清一色的木制板壁和花格窗户,古朴秀丽。天井左侧是一堵青砖白缝的院墙,临街一角有棵高大的灰杨柳树,人们在河边上都能看到它迎风摇摆的枝叶,据说灰杨柳能除湿治疗皮肤病,所以人们常常来打它的枝叶煎水洗澡,院子里还有两棵桂圆树,正结着密密麻麻指头大小的嫩黄雏果,母亲算了算,她生完孩子过完满月这桂圆就可以吃了。天井最里面是堂屋,堂中挂着“祖德流芳”的神匾,下方是条案,上供“天地君亲师”的家神榜,左右是“忠孝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神联,案桌两边各放一把楠木太师椅,还有两张大饭桌,堂屋两侧是几间卧室,厨房和茅房在堂屋后面,厨房的地面上铺有从江里选出来的小麻石,圆润光洁,茅房里有大小两个木制的茅斗(马桶),干干净净的,使用起来特别方便。总之,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让母亲特别欢喜,她心里想,自己就是在这儿住一辈子,也值得。

母亲正想着,从石板田乡下到羊街8号送新米的长年(长工)周五哥挑着一大挑子新米走进了院子,他看到我母亲挺着大肚子坐在院坝里,就说起好听的话来:“六少奶奶福气好啊,赶在六月间生孩子。”母亲说,哪有啥子福气,大热天的,活遭罪。“咳,我们乡下人都晓得,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你看新米都送进屋里来了,这六月生的人不是来享福的吗?”这说法让母亲开心地笑了。

母亲两年前从南溪县城嫁到李庄镇上,成为羊街8号罗南陔家的六儿媳妇,这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除了公公婆婆以外,上面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已成家生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都是正在读书的少男少女。我母亲嫁过来的头一年便生下胖儿子小毛哥,父亲给他取名叫罗铭玮,小名毛娃,昵称小毛哥,这让她很得意,因为在罗家的几个儿媳妇中,只有她才是头胎得子,不像别的媳妇先开花后盼果,更让她得意的是这个儿子长得乖,额头高眼睛大,圆脸小嘴,一逗一个笑,完全就是大人的一个耍法儿(玩具),每天早上一起床,不是这个抱,就是那个搂,半天回不到母亲怀里。我的祖父此时虽然已有几个孙儿孙女,但他似乎更宠爱这一个,经常让人将小毛哥抱进书房,放在他的桌案上玩耍,即使踢翻了笔墨水砚也不生气,反而赏赐一块芝麻白糕哄他开心,在他看来,小孙子懵懂之中沾上的笔墨之气,预示着以后他会喜欢读书。

母亲说,女人家抱个儿子在怀中,走出去眉毛都比别人高一寸,一副吆不倒台(不得了)的样子。母亲对儿子的稀奇源于她在后家(娘家)的经历。

母亲的后家姓吴,是南溪县城里有名的书香门第,这个家族早前出过举人,最近轰动县城的一件事是吴家两个堂兄弟同年考上北京大学,吴家几房人一提起这些个个自豪、夸口不停,但唯独第五房的人有些黯然无语,因为这房人不说出人才,就是出男丁也很困难。

我家公(外公)吴子衡是这房三代单传的独子,我的家婆(外婆)一口气给他生了五个女儿。

一天,家公在茶馆里遇到一个走南闯北的春官(岁末年初挨家挨户说春送春的人),献出一个生子秘方,说是让他们半年之内禁食任何开花的蔬菜瓜果,连花茶都不能喝,等到大年初一子时,去偷西门江边上王爷庙前的龙灯,要取最顶端的那只,偷到龙灯后还不能熄火,要罩着它的风口带回家,放在夫妻卧室里,长供不灭,保持灯火旺盛,如此这般行事后,九九八十一天即可得男胎。家公说服家婆严格按照秘方行事,那年春天家婆就有了身孕,到年底便生下我的六舅吴承文。这下家公开心死了,过年时,特地请了一大帮人,弄来一张四人大轿,抬着儿子,举着龙灯,敲锣打鼓去王爷庙还灯酬愿,感谢龙王送子神恩,这时,县城里的人才知道吴家这件偷灯得子的神验之事。

十几年后,当我母亲生下毛哥时,家公竟如当初他得到儿子般的高兴,在他眼里,这外孙也是吴家的男丁,所以每当母亲带着毛哥回后家时,家公便如显宝一般,天天抱着毛哥去坐茶馆,还总是挑最显眼的上八位,我那穿着缎面小长袍的毛哥,头戴四方小黑帽,脚蹬绣花元宝鞋,端端正正地坐在家公的大腿上,一双黑得像桂圆米子(果核)一样的大眼睛四处张望,见到任何茶客咧嘴就笑,引得个个都到家公面前打招呼:“吴大爷,你抱的是哪个少爷哦?”家公堆出一张笑脸,气足声亮地回答“我外孙儿”。问话的人一声接一声地称赞,“哎呀,你这个外孙才长得周正呦,一副官相,将来肯定有出息。”“就是,吴大爷你好福气啊!”这些话说得家公心花怒放,脸上的麻子笑得像筛子里面摇豌豆,个个滚得溜圆。

母亲因为头胎得子,在生我的时候便没有了盼儿的压力,一副生儿生女都无所谓的样子。但这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处于一种产前恐惧之中,这恐惧随着预产期的临近而逐步加深。每天,她的脑海里都在一遍一遍地重现当初生毛哥的情景,那时,她整整折腾了三天三夜,接生婆都换了两个,还是生不下来,眼看母亲声嘶力竭气息渐衰,我父亲急忙去和祖父商量,说不能再靠老办法了,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得找西医来助产,祖父也直是点头,立即派人火速上宜宾,去仁德医院请那个著名的仁德医生来救场。当时,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仁德医生正在忙事,听说是李庄坝罗幺老爷送来的请医帖,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提着药箱子快步赶到宜宾南门码头,临时包(租)了一条小船飞速开到李庄。一进羊街8号的门,都顾不上和我祖父寒暄就问:“产妇在哪里?”随即便跟着一个丫头淑华跨进我母亲的房间。母亲在快要死去的当口看见进来一个男医生,羞耻难堪之下吃力地抓过一张枕帕搭在脸上。仁德医生完全没理会她的害羞,只顾戴上手套检查产妇,躬身听了听胎心音,之后立马开始动刀子使剪刀,最后用一把铁勺一样的抱钳,将婴儿从母亲体内拉出。“及时!及时!晚来几分钟这娃儿就保不住了!”仁德医生庆幸地说。孩子总算活着出来了,但母亲身上却留下了不小的伤口,医生说一共缝了十六针,直到现在,母亲仍感到伤口在隐隐作痛。这种隐痛又随时在提醒她即将到来的生产,她忧心忡忡,担心自己又会像上次一样久久生不下来,或者孩子生下来后伤口会撕裂,她会大出血而死。就这样,在这闷热的天气里,她的胡思乱想就像发了酵的面粉一样不断膨胀,让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天天都在不安和惶恐中等待,“儿奔生来娘奔死”,我家婆曾经给她描述过女人生孩子的情景,每当想起这话,她就像站在生死关口的大门前,大热天也要打一个冷战。

那天下午,父亲果然乘船回来了,他像一阵风一样闪进羊街8号的花墙,出现在内院里,母亲一见到她盼望的人回来了,激动得一下子就从藤椅上撑起身来,这一动,似乎用力过度,惊着了胎气,她的肚子马上阵痛起来,母亲朝父亲喊了一声:“季唐,我起头(开始)了!”于是一家人都围了过来,有人扶产妇,有人叫接生婆,还有铺床的、烧开水的,家里的鸡蛋醪糟红糖阴米也从坛坛罐罐里顺了出来,一家人忙得团团转。罗家近几年几乎年年都有女人生孩子,大家早已不惊不乱,只要孕妇一起头,都会有条不紊地做着各项准备。那时,我的七孃(七姑)罗群荪和九孃(九姑)罗筱蕖都在宜宾女子中学读书,正好放暑假回到家里,九孃说几个嫂子生孩子她都不在,这次正巧碰上六嫂生产,她一定要好好守着,看孩子是怎样生出来的。当然,按规矩未出阁(出嫁)的女儿是不能进产房的,她和七孃只能待在外边打帮手,做点递东西传话什么的杂事。

母亲的生产还算顺利,我在那天晚上的最后一个时辰落了地,也许不是头胎的缘故,母亲并没有费奔死奔活的大力气,伤口也没有大出血,一切都很顺当,母女也平安,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接生婆突然说了一句:“糟糕,接了个闷生子!”大家这才反应过来没听到婴儿的哭声,接生婆马上一手举起婴儿一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拍打,但婴儿就是不发声。大家静静地看着接生婆把一团肉一样的小生命倒过来又倒过去地折腾,约莫一杆烟的时辰过去了,屋里仍然没有新生儿的哭声。接生婆有些泄气了,她闷想了一下,发出了最后一招,“快,快去摔坛子,摔得越响越好!”随着接生婆的指令,大家立马去找坛坛罐罐和瓶瓶钵钵,急忙中七孃把她的镜子拿出来,九孃也抱出她屋里的花瓶,她们在产房外的天井里使劲摔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把隔壁羊街6号罗甫周一家都惊醒了,他们以为是老天在扯火闪(闪电)打雷,当左邻右舍隔着院墙的叽咕声都飘进这边屋里来的时候,新生儿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嘴巴闭得紧紧的。

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的九孃走进产房,她接过婴儿放在床上说:“我来试试人工呼吸。”然后她将婴儿的两只小手在胸前合拢又展开,还对着婴儿的嘴吸气呼气,说来也很巧,九孃当时刚在宜宾战时急训队参加了培训,没做几下,她面前的“闷生子”竟“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一哭,全家人都笑了,七孃扯着嗓子对产房外我的父亲喊:“六哥哎,这下你该高兴了,儿有了,女也有了,真是儿女双全哦!”父亲听了这话,连忙回声说:“好好好,我这就去给她取个好名字。”

父亲转头就往书房里跑,但跨进书房后竟然毫无头绪,他就像抓阄一样,随手取出一本书,是丁玲的书——《在黑暗中》,这是父亲在上海读书时买回来的一本小说集,扉页上还写着“送给九妹筱蕖,六哥季唐”的字。父亲拿着那本书,觉得冥冥之中有点意思,作家是女的,又是女性小说,他送给妹妹,现在给女儿取名字时又把它抽了出来,这似乎就是天意,于是他将“丁玲”二字拆开,在纸上写来写去,最后终于定下一个名字:罗铭丁,这是按字辈取的名,小名:玲玲。这名字有点怪,不像是女孩儿的名字,据说祖父听到“罗铭丁”三个字后,眉头皱了起来,问我父亲是何用意?父亲讲了他取名的经过,并拿出那本书说,这个作家叫丁玲,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祖父接过书正反两面看了看,“嗯”了一声,点点头,算作了默许。

就在父亲为我取名的当口,丫头念玉发现毛哥不在了,她看到床上空空的,便急忙问谁抱走了毛哥,都说没有,这下她着急了,回头开始满屋子找,最后在床底下找到了毛哥,他正趴在地上,没有一点动静,念玉拖他出来翻过头一看,一张脸乌青乌青的,眼睛都斜了,这副模样吓得念玉冲出去大声哭喊:“毛哥死了!毛哥死了!”人们急忙围了过来,我的大伯娘马鸿智接过娃娃一看,发现呼吸还在,连忙用手指掐住人中,喂了几勺姜汤水,毛哥的眼珠子才开始滑动,嘴皮也慢慢泛红起来。祖父着一身白府绸睡衣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堂屋的大门口问:“毛娃儿怎么了?”父亲连忙回应解释,说可能是大家摔坛子的时候把毛哥吓醒了,当时床上没人陪,都去忙产妇那边的事,结果他就往床外爬,然后从床上摔下来,滚到床脚底下去了。“那摔伤没有?”祖父问。“没见他哭闹,手脚应该是好的,等天亮后再去请胡丹元来看一下。”父亲这么一说,祖父也没再多问,虽然他仍放不下心,但还是吩咐大家各自回房休息。

母亲当晚对毛哥的事没怎么在意,一来只是听说毛哥摔了一下,哭闹不凶,估计不会有大碍,二来她刚生产,身体虚弱,也没有力气去操心,天亮不久,廖嫂端来醪糟蛋让她吃,正吃着就听到胡丹元医馆里送药的伙计就在院坝里喊:“罗幺老爷,毛娃的药来了,一升米!”这时她的胃就嗝了一口气,两个醪糟蛋只吞下一个。第二天上午,当她正准备喝红糖阴米粥时,院坝里送药的声音又传来了:“罗幺老爷,药来了,两升米!”此时,她的心就直往下沉,一碗粥只喝了一口就摆回桌子上,到了第三天,当院坝里再次传来“罗幺老爷,快收药,一斗米!”的喊声时,母亲的眼泪就大滴大滴往下落,她一手推开面前的鲫鱼乌鸡汤,颤抖着声音问:“毛娃到底咋了,为啥子这药越吃越贵?快把他抱过来,我要看一下!”

毛哥的病情的确越来越严重,他摔下床不久就开始发烧,温度一天比一天高,到了第三天上午我母亲哭着要看他的时候,药都喂不下去了,家里人不敢抱给母亲看,哄她说娃娃刚刚睡着,不要弄醒他。但母亲已经从药店伙计的口中知道了情况不妙,所以坚持要看儿子,大家劝说不住,只有让我父亲去告诉她实情。

快到中午的时候,父亲木黑着一张脸走到母亲床前,半天不说话,母亲觉察到不祥,急忙问:“是不是要送上宜宾?”父亲说:“不用送,毛娃已经死了。”

六月死人不过夜,小毛哥第二天一早必须抬出门,按民间习俗,没有善终的人和未成年的小孩一般不进祖坟,怕对家族运势有影响,但那天祖父说,把毛娃埋黄家坝祖坟里吧,显然,祖父将他对这个孙子的厚爱变成了可以埋进祖坟地的厚葬。

两个长年(长工)很快就将装着小毛哥的小木方子(盒子)从院子里搬出去,祖父虽然从小就在经历死亡,也见过许多出殡的棺材,尤其半月之前,他的知交洪汉宗突然离世,让他惊痛得回不过神来,洪汉宗是他的结拜兄弟,可以说比亲兄弟还亲,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经历过许多沧桑和往事,两人原本不只做结拜兄弟,还要做儿女亲家,因为洪汉宗的二儿子和祖父的七姑娘已经订下婚约,只待时机成熟就成婚,可没想到洪汉宗心脏病突发,这一痛,让祖父突然对死亡失去知觉、变得麻木起来,好像任何死亡在他面前都习以为常了,但是这一次,当这个乖孙儿的小棺材从他面前移出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扭头感叹,“可惜了!这个孙娃儿走得太早了!”

我母亲很久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恍惚觉得毛哥的死只是一场噩梦,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她最乖怜的头生子会朝她奔扑过来,重新回到她的怀里。她常常在这种假象中咧嘴一笑,然后又悄悄地流泪,她的心一辈子也没丢下过毛哥,只要有机会,就与人唠叨起这件生死碰巧了的伤心事:生了个女儿,却死了个儿子,大伯娘开导她说:“唉,毛娃就是一个童子命,人家是天上下凡人间的仙童,耍一会儿就回去了,童子命都是短寿的。”也有人说是我这个新生儿出世的时辰不好,亥时生的人大多害亲。我的家公听说他最心爱的外孙儿死了之后,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他只是埋怨我的父亲把女儿名字取拐了(坏了),说这罗季唐枉自在外面读了几年书,娃娃名字都取不来,没见过像他那样顺便抓本书就照本宣科的,“一个女娃儿,名字里带个‘丁’字,她都成你家的人丁了,还要毛娃这个男孩做啥?”据说家公经常在人前这样讲这个道理,而我母亲则始终相信是我的出生时辰不好,八字太大,是个命硬克兄的女娃,“还有,她出世不折腾大家半天,我的小毛哥也不得死。”母亲有时在家里人面前也这样埋怨。

祖父听到了当即摇头不认可:“话不能这么说,知道生死无常、命不由己这话吗?若不理解,你就记住一句俗话: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所以毛娃的死千万不要怪玲玲。”

母亲一听到“无常”二字,就想起镇西头东岳庙里那个勾魂的无常鬼,她曾经和大伯娘去过东岳庙,里面除了威严的玉皇大帝,还有阴曹地府的十二阎罗和判官小鬼,虽然是泥巴和石头做的,但个个形象逼真,阴森恐怖,大伯娘还指给她看过哪是无常鬼,说人最后都是被它收走的,母亲胆小,去过一次就不敢再进去了。祖父看我母亲的眼神就知道她想偏了,便说:“东岳庙的无常不是我说的无常,我说的无常是看不见的,是冥冥之中每个人的天命。”母亲更不理解了,她停顿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唉,后来发生的事,都是原来不曾料到的。”祖父听了就表扬了她:“说对了,这话还有一点无常的意思。”

之后,大伯娘悄悄告诉我母亲:“要说八字大和命硬,没有哪个比得上爹,以后你别在他老人家面前提这种话了。”母亲起初不怎么明白,后来慢慢听说一些祖父的事,便知道了大伯娘的意思,也就在祖父面前收紧了嘴,再也不提命大命小、八字相克的事了。

第二章 幺房的祖宗

罗家的故事应该从某个祖先说起。经过口口相传,家里人还能往上推的就是曾祖、高祖,以及太高祖。他们的故事是后来我们在乡下百无聊赖时,听大伯娘说的。

祖父被人称为“幺老爷”,是因为他是罗家幺房的当家人。

说起幺房的来历,还得从罗家的祖宗说起。

在李庄,都知道罗家钱多地广,罗家祖先大约是清朝初年随湖广填四川的移民移到金沙江畔罗东驿古镇,乾隆年间迁到了长江边的李庄。这里下游六十里(华里)是南溪县城,上游五十里是叙州府城,是粮食食盐烟叶等农产品的集散地,罗氏祖先的“丰顺园粮号”越做越大。鼎盛时期,以长江为界,上下左右都有罗家的土地,形成上自瞌睡坝下至黄家坝、南起罗家湾北到回龙湾的田字格局。

罗家崇尚勤读诗书考科取士,热心公益慈善,成了人们不断提及的有钱又仁义的人家。

“但后来,罗家中了圈套,银子被拦腰掐去一半。”人们说的圈套是指一场至今讲起来都觉得是荡气回肠的豪赌。对决双方就是外来的肥佬罗家和本地有权有势的张家。

李庄得名,并不是姓李的人多,而是因为江对岸不远处有一方拴船用的石头圆柱,它同时也是长江航运的里程桩界,简称“里桩”,时间久了,人们谐音称之为“李庄”。在李庄,张姓是大族,虽然他们也是移来的,但比罗家早到百余年。

张、罗两家是怎么生起隔阂的,原因早已不详,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因为镇西头长江边上一块兀自独立的石头。有一年,一个风水先生对张家人说,这块石头是上河街张家祖宅祠堂上面的一把“斧头”,会伤到张家的人丁和财路,你们最好把它打掉,而罗家人听阴阳先生说,这块石头恰好是江对岸罗家麻柳沟祖坟地下面的一块“刀头”(即刀头肉,是宰杀牲畜的第一刀肉,也称槽头肉,是祭祀祖先最好的肉),罗家之所以发财全靠这坨肥滋滋的刀头肉供养,所以千万要保住它。一天,张家率领几十个家丁抡起大锤对准“斧头”就开砸,罗家听说后也率领百十个长年围着“刀头”不准打,一场纠纷自此而生,当然,双方都是依礼依教的乡绅大族,他们没有为此野蛮血拼,而是选择对簿公堂。

县太爷左右为难,于是两家人又把官司打上了州府,叙州知府是个很有名堂的和事佬,他久久不过堂,私下里两边和稀泥,这边对张家说,你们已经打掉了斧头上的刀口,等于去了伤人的利刃,可以收手了,那边对罗家说,他们那几锤子只伤了刀头上的表皮,其势头还在,你们也就不要再行追究了。然后,知府来到李庄,围着那块石头转了几圈,宣布说,这块江边之石为叙州府所有,谁也不准动谁也不能打,并命名它为“万全石”,知府还亲自写下“万全石”三个大字,让人拓刻在这块石头上,以示它的不偏不倚八方周全,两家人的官司也就此作罢,谁也不输谁也不赢,这事就算了了。

可私下里,双方都不服。

这时,镇上黄姓家族当起了中间人,这黄氏一族本是习武世家,其祖上黄广三以他百炼修成的绝招“子午合抱锤”去对付另外一个武林高手的绝招“霹雳连环腿”,最终拿下了在李庄坝称雄许久的桂轮庵孙二教头,从而名声大噪,门下习武弟子成百上千,从此黄家以开武馆教人防身保家、使刀枪替人捉匪擒贼闻名于世,成为本地赫赫有名的民间势力,因此,当地人对这三大家族有个形象的说法:“张家的顶子(官帽),罗家的银子,黄家的碇子(拳头)。”

黄家当起了公断人,黄家武林出身,出的主意自然是真枪真功的打擂台,即张、罗两家来个官银比拼,分出输赢。罗家用一斗银子对张家一个顶子,最先出尽的一方即为输家。

这场“官银比斗”设在李庄对岸桂轮山下三江碛一艘囤在激流边上的大船上,与那块“万全石”遥相对望,那里水流湍急漩涡四起,张、罗两家各自准备好银子和官顶,由黄家主持,本镇众多遗老乡绅都立在船上做见证,当主持人站上船头,高声喊:“罗家白银元宝一斗,张家七品县丞张廷轩官帽一顶!”张、罗两家分别将一斗银子和一个顶子扔到江心,眨眼间,银子和顶子就被漩涡卷走不见踪影,引得观者啧啧嘘叹。就这样,两家的白银和官顶不断往长江里扔,扔到七七四十九个回合,罗家白花花的银子已经扔完,而张家却笑称才扔到他们家的五品官顶,还有几个知府道台的顶子尚未出场。至此,这场可称为古今奇谈的旷世对决以罗家的失败而告终。

事后,有知情人爆出此乃张、黄二家设的圈套,张家扔的顶子实则有假,罗东驿的一个本家老族长知道此事后专程赶往李庄,亲授祖训警示后辈——“戒争讼”。

随后,李庄罗氏族人将祖训二十条刻上匾额,挂在修建在黄家坝的罗家祠堂里,每年清明会祭祀祖先时大家都要在族长的带领下诵读一遍:奉祖先、孝父母、睦兄弟、和夫妇、严闺阃、亲宗族、敬师长、信朋友、力耕种、勤诵读、存忠厚、尚勤俭、习礼仪、戒淫恶、戒为非、戒赌博、戒酗酒、戒争讼、戒溺女、戒洋烟。

张、黄两家看到罗家的大度后心生愧疚,在后来的日子里对罗家谦让相敬、联姻和好,从此,李庄这三大家族结成一方世交,成为本地牢固的鼎立关系。

罗家幺房的故事正是从此时开始,太高祖名罗其栢,字集成。在罗家遭遇“官银比斗”后重振家业。他的“五福园商号”渐渐有了大商家的气势。太高祖从来都是亲自跑货,独生子(我的高祖好像叫罗汝烈)十五六岁就被他带着外出进货。高祖在一次赴深山进货时,默默看上了一个叫心兰的姑娘,两年后表示非她不娶。

太高祖担心罗家娶个山里的大脚媳妇回来遭人指戳笑话,并且打听到这姑娘还没出嫁,男方就病死了。山里人认为她克夫,没人敢提亲。太高祖想这也许是姻缘命定吧,一个未嫁,一个痴等,不如成全他们。

高祖19岁的时候,心兰姑娘就天远地远地嫁到了李庄罗家,成了我们的高祖母,她非常能干,勤劳任怨,整天迈着她的大脚在屋里穿来转去,把家里收拾得跟门口那块商号匾牌一样光亮干净,她尽心孝敬公婆,对他们充满感恩和恭敬。在罗家,人们并不认为这大山里来的女人会克夫,相反,自从她进了罗家以后,“五福园商号”的生意更加红火,太高祖也有了更多的钱,他开始不断置田买地,正街上也收了不少街房(门面),还将黄家坝的罗家祠堂修葺一新,那时候,罗家老五房真是人财俱发,高祖母生了一连串的子女,长大成人的就有四儿三女共七个。太高祖满意极了,在他60大寿那一年,他便放放心心地将“五福园商号”和其他产业交给他的儿子经营。

高祖沿袭了太高祖的经商风格,勤勉认真地打理着罗家的事业,“五福园商号”一如既往地运转,镇上的街房一间一间地买,田产也在一石一石地增加。一天,高祖想到了才翻修一新的罗家祠堂,他觉得应该在祠堂周围再添置一些田地,以供养祠堂和每年清明祭祖的开销,于是,他带上两个随从到出场口不远的罗家祠堂,想在那周围物色一处中意的地方。在临江的一条田埂上,不满50岁的高祖被毒蛇咬了一口,第二天就去世了。

高祖母在这场意外灾祸中异常冷静,她没有呼天怨地号啕大哭,只是整天麻木着一张脸,在家里迎接前来吊丧的人们,她章法不乱地安排着高祖的后事,直到高祖入殓进棺后,她才对儿女们说要歇歇身子,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好大一半天没有出来。

当阴阳先生说时辰已到,应该抬棺材出门了,人们才去敲高祖母的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儿女们这才发觉不对,立即撬开房门进去,但一切都晚了,高祖母穿着一身素白寿衣,把自己吊死在高大的雕花木床上,屋内桌子中央摆放着四个锦囊,她已经将这个家分成了四份,从长子到幺儿一共四个儿子,人人有份,每人应得的财产和房契地契分别写好装在四个锦囊口袋里,桌子上还有一张素笺,上面只有两个字:“合棺!”

那时,高祖年迈的老父亲太高祖还健在,老人家被儿媳以死殉夫的忠贞所感动,他请来镇上最有学问的老秀才,为他的儿媳赵心兰写了一篇贞妇祭文,这篇祭文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高祖母以身殉夫的故事却在李庄流传了很久。他们说没见过像罗家媳妇这样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埋的女人。

太高祖没有把他们埋在罗家祠堂附近的祖坟里,他心里忌讳着那条毒蛇,他把儿子儿媳合葬在罗家的另一处乡下产业石板田的一面坡地上,后来,我们又把这里当成了祖坟,幺房的后代大多埋葬在这里。

罗家幺房起始于我的曾祖父罗绍宣(字德三),他是高祖和高祖母最疼爱的幺儿,他们离世时我的曾祖父才五六岁。太高祖对这个小孙子特别呵护,重金请来镇上最好的私塾老师教他读书写字。曾祖倒是很用功地读书,但越读身体越差,据说都十二三岁了夜里还在濑尿(尿床),后来,太高祖害怕他的幺孙儿被那些厚厚的书本拖垮,只好让他停学养身。

太高祖还听信阴阳先生的说法,说地处羊街西头的罗家大院不适合曾祖居住,他们之间五行不顺地气相冲,若不搬家恐怕寿延不长,于是太高祖就在离老院不远处新置一座宅院,在同治八年(1869年)左右,带着幺孙子从罗家大院住进了羊街8号,迁居之后,太高祖当即就为15岁的幺孙子娶亲完婚,他对幺孙子说:“绍宣啊,只有你娶妻成家,幺房才算立起来,这样我死了也放心,若是在阴间见到你父母,我也有个交代了。”

新媳妇是镇上颜家的姑娘,名叫颜凤德,她比我曾祖大两岁,父亲早亡,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弟弟,所幸家有薄产,屋有书香,这让太高祖很是喜欢,心想,姑娘叫颜凤德,我幺孙叫德三,这不是双德并举洪福齐天的姻缘吗?老人家大张旗鼓地为幺孙子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算起来,太高祖才是罗家德福齐天的人,他究竟活了多大岁数大家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是李庄有名的五世同堂老神仙,真真是应了他说的五福随行。后来,这位老祖宗是在睡梦中寿终正寝的,人们说他天年享尽,得到了一个人最好的福报和善终。太高祖把他的遗产留给了幺孙子这一房。

我的曾祖父虽然娶了曾祖母,但由于他年岁小,对夫妻之事兴趣不浓,结婚几年都无子女,成家之后他最爱的还是读书,这点和他的舅子(妻弟)颜琨德很相投,俩郎舅年岁同庚,都是拿起书来就忘了自己的呆子,尤其颜琨德,从小就在镇上的“百念堂”里发蒙识字,整天像个书虱子一样扑在书本上,后来,我曾祖也跟着去“百念堂”听四书五经,学诗作对,颜琨德也经常来羊街8号和他的姐夫一块儿写字作画玩金石,十六七岁时他们一起去参加县考,均得童生,几年后颜琨德又中了秀才,而曾祖因为身体和成家的原因落考了几次,虽如此,曾祖一直未放弃追上妻弟成为秀才的愿望。

后来,曾祖母终于怀孕生了一个女儿,大家都夸这女孩儿长得漂亮,说很像高祖母心兰,于是曾祖就按罗家“润关国永生,其汝绍芬芳”的字辈,为这个女儿取名“兰芳”,以示对高祖母的纪念。兰芳聪明乖巧,见爹要写字,她就去磨墨洗笔,见娘要绣花,就去帮着穿针递线,这姑娘记性又好,曾祖在她两三岁时就教她识字,除了熟读《三字经》和《千字文》以外,凡是曾祖教过的书或讲过的典故,她都能背得,曾祖对她喜爱极了,经常在曾祖母面前说:“得此一女足矣,何必再添男儿。”

三四年之后,曾祖母又接连生了苑芳和箐芳两个女儿,曾祖满心欢喜,并不重男轻女,个个女儿他都宠爱。

只可惜我曾祖的身体羸弱,小时候他曾经得病死过一次,据说人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了,神志全失,鼻息之间仅剩一丝残气,是高祖母留儿心切,绝望中按她娘家山里的风俗,使劲拍了一整夜的床边板,不停地呼唤他的小名“德三!德三!德三!”硬生生地把她幺儿从黄泉路上唤了回来。现在阎王又盯上他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眩晕使他摔倒在地,之后就昏迷不醒,曾祖母日夜守在曾祖床前,不敢离开半步,生怕阎王爷派来的无常鬼在她疏忽的瞬间就把曾祖的魂勾走了,但是,无常还是来了,曾祖母不经意打了个梦觉:看到一个黑衣人从院墙上飘过来,径直走到曾祖面前,说“就是你啦!”曾祖母惊醒过来一看,曾祖已经落气了。那一年他还未到40岁,女儿兰芳则刚刚进入十三四岁的豆蔻之年。

曾祖的突然离世,使曾祖母和三个女儿成了无人保护的寡妇人家,她们没有得到族人的怜悯与安慰,兄长们假惺惺地看了一眼停在屋内的幺兄弟,转过身就打起了怎么瓜分幺房家业的主意。

几个兄长心怀叵测地簇在一起,以担忧幺房未来为借口,商量怎样接手幺房的家产,其中长房鼓捣得最凶,一来他是老五房中的老大,父母不在他就代表家长意志,二来长房败家,“五福园商号”在他手里没经营几年就势衰了,对外他说是白莲教闹事的时候遭了洗劫,但实际的原因则是长房交友不慎,招来一帮土匪抢钱劫货。长房人说:“幺房那几娘母在罗家生不了根,兰芳几个女娃儿早晚要出嫁,幺弟媳也还能改嫁,就算她要当贞妇为幺弟守一辈子寡,也不会是一个人独守,她必定得抱(过继)个儿子来养,虽说抱来的儿子也姓罗,但终究不是罗家的根,幺房还是落到外姓人手里。”“对,我们得想办法让罗家的男丁填了幺房这个坑,不能让外姓男娃占这份便宜。”几房人商量来商量去,他们决定把长房的一个儿子抱给幺房。于是,在曾祖下葬之前,他们邀请罗氏族长一起,以即将为死者举行“穿神点主”的仪式为由,到幺房家里来商量明天由谁当孝子的事宜。

来的人足足塞满了堂屋,清一色的长辫子老爷,他们端坐在羊街8号堂屋左右两边,腰杆挺得像搓衣板一样笔直。

已成寡妇的曾祖母和她的长女兰芳被丫头从里屋叫出来,胆怯怯地坐在供案条桌旁边,蜡黄着一张脸,头低得像只等待剥食的河虾。兰芳紧贴着她的母亲站在一旁,半侧着头,一双眼睛戒备地看着她的伯爷们。

长房开门见山地说,幺房必须马上抱个儿子来,以便明日有孝子在灵牌前刺指点血、穿神祭主,这样死者才能入土安葬,曾祖母一听,便知道他们是早就商量好的,硬要塞个儿子给幺房,心里很不情愿,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正迟疑着,幺房长女兰芳开了口:

“各位伯爷,幺房不用抱儿子,我已经有弟弟了。”曾祖母使劲扯了一下女儿的衣服,想制止她。

伯爷们一片惊诧,随后有人发问:“你们已经抱儿子了?”

兰芳马上抢着回答:“没有,我弟弟在我娘的肚子里。”

这下,伯爷们显得更加吃惊了,众人的眼睛都不顾羞耻地往弟媳妇身上来回扫视,长房迫不及待地看着他的幺弟媳,疑惑地问:“弟媳果真有身孕?”

曾祖母不好意思地点头说:“已三月有余,夫君走得急,没来得及向各位伯爷们禀告。”

这话犹如一记闷棍打在伯爷们的头上,半天想不出对策。眼前,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料想不到的事实,那就是幺房留下了一个遗腹子。

“不过,”突然闷醒了的长房又开口了,“这腹中胎儿也许又是一个女娃呢?幺房早晚还得抱儿回来。”

“是啊,不一定是男胎,还是先把长房的儿子抱来再说,就算弟媳生个男孩也无妨,多个儿子多份福嘛。”众伯爷一致附和道。

正当他们的弟媳不知如何回复的时候,侄女兰芳走上前来,站在堂屋正中双拳一抱,向众伯爷作了一揖,然后不慌不忙地说:

“各位伯爷请听我说,我母亲要是生个弟弟,我就为他取名‘罗孝芳’,幺房的家业由他来承当,母亲要是生个妹妹,罗孝芳的责任就由我代替,今天当着各位伯爷的面说好,如果幺房真的无儿,我罗兰芳这一辈子绝不嫁人,幺房这个家我来撑!”

说罢,兰芳转身进到里屋,迅疾又出来,手上握着一把剪刀,就在众人的惊骇中,她三下五除二拆散了头上的发辫,抓住长长的黑发,齐着耳根一刀剪了下去,她举着手上的头发对一屋子的长辈说:

“我爹在世时曾说过,中郎有女能传业,伯道无儿可保家,各位伯爷请放心,有我在,明天的孝子我来当!”

众伯爷被兰芳的举动和表白镇住了,他们从未听说中郎和伯道的故事,弟兄中间就只有他们的幺弟读书多,所以他女儿说出的话都是有学问的大道理,或许,这也是幺兄弟的遗愿,早已安排他的女儿来继承家业,想到这里,他们面露尴尬,无言以对,只有族长脸露笑意,拍手称赞:

“好!有志向!有出息的姑娘赛男儿,幺房有兰芳这样的姑娘,兴家在望。”

曾祖下葬那天,兰芳身披落地孝帕,以“罗孝芳”的名字,刺指点血,为父端灵送葬,至此,罗家幺房长女名声大噪,人们都说她是一百年才出一个的烈女,家族的人对她又敬又怕。

半年后,幺房屋里传来婴儿落地的哭声,随即,一个对那些仍在觊觎幺房家产的人来说是喜讯的消息传来了:幺房又生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后来成了我的祖父,祖父的名字就是兰芳,当初在众伯爷面前给取的“罗孝芳”。兰芳说,这名字有纪念亡父和孝敬母亲的意思。

第三章 遗腹子罗南陔

族人们说,罗孝芳是个背父儿(背父而生、遗腹子),命硬克亲,后来,有个四方道人又说他“身旺无依,为道为僧”。但是,大姐兰芳是个不信命的女人,她偏要打破弟弟身上所有的宿命。

祖父小时候的故事都是老辈们口口相传留下来的。

他们说,这个叫罗孝芳的女孩其实是个男孩,这秘密一直到他五岁那年才被揭开。那天,几个男孩正嘻嘻哈哈地在河边站着撒尿,身穿小花袄头扎羊角辫的罗孝芳学着他们掏出小鸡鸡站着撒尿,随即,罗孝芳是个男娃儿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据说,将男孩扮成女孩养是兰芳的主意,她害怕幺房这根独苗成为本族人的眼中钉,从而遇到不测,同时,按民间的说法,男孩不如女孩好养,人一金贵命就易生波折。所以,在他母亲生产前,兰芳就做了周密的安排,包括如何重金封口接生婆,请她母亲娘家的老妈子来侍候月子,找信任的贴身丫头等,这一切安排没有白费,幺房果真得了个男孩,但她们对外报的是女孩。

罗氏族人们听说幺房又添了个女孩,都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笑嘻嘻地上门道喜,一边夸女婴漂亮,一边又重新燃起占有幺房财产的希望。

族人们盘算着如何让兰芳改变主意嫁人,甚至暗邀一些条件般配的人家前来提亲。其间,兰芳还真对一户人家动了心,那是本地张姓人家的公子,家境殷实,公子规矩,还是一个用心读书的士子,媒人再来时,兰芳满口答应,并且把婚给订了,本族人听到后,个个都在高兴得不得了,想到底是个姑娘家,哪会恨嫁的?但是,他们没想到兰芳来了个偷梁换柱,和张家订婚的姑娘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大妹苑芳,不久,兰芳就将十五岁的大妹苑芳嫁了过去。

这事让本族人看得掉了下巴,族人们都在想,这个兰芳太不简单了,不但性情刚烈,对付起人来也很有心机。

于是,族人们都把心思用在兰芳身上,对幺房才出生的幼女几乎视而不见,直到这个女孩在河边撒尿的那一天,被欺瞒了五年的族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兰芳一直在演瞒天过海的大戏。

兰芳索性不再将弟弟装扮成女孩儿了,她唰唰几下把弟弟两根羊角辫剪掉,只在后脑勺留根小独辫儿,再戴上青灰缎面无檐玉扣帽,套上深棕色的香云纱小马褂,一个清秀的小男孩立马被还原出来,兰芳牵着弟弟的手来到母亲面前,“娘,我们不必再装了,今天起弟弟就是货真价实的男孩,我去给伯爷们说,他就是幺房的儿子罗孝芳。”

按理说,儿子恢复了真身,当母亲的应该很高兴和得意,但是孝芳的母亲非但得意不起来,反而被各种怄人的话给气倒了,因为有些伯娘婶子们放出闲话来,说谁知道这男孩是不是幺房的种?说不定是兰芳那丫头玩的狸猫换太子,掉包一个儿子回来的,也有人尖酸刻薄地诅咒道,这个男娃是背父而生的人,克父又克母,以后还会克妻又克财,这幺房算是摊上一个命硬的克星了。一时间,谣言四起,当娘的尤其对孩子不是幺房嫡亲的说法怄得要死,论长相,这男孩和父母也不挂相,让人一眼难断亲疏。因此,幺房寡母整天心里堵得慌,饭吃不下,药也喝不下,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一天,兰芳带着弟弟玩耍时,突然发现他左边耳窝里有颗红痣,因为他们父亲的耳窝里就有一颗很大的红痣,这父子俩的痣位置颜色都一模一样,兰芳心想真是天助我也,她立即拉着弟弟就往长房家里走,她将弟弟推到大伯爷面前说,“大伯爷,请您看看他耳朵里面的痣,他是不是幺房的儿?”大伯爷一看,果真和他幺兄弟的痣一模一样,不禁也连声说道,“还真是!就跟一个巴掌拍下来的一样。”“那您老给其他伯爷伯娘们说说,以后不要再乱嚼舌根(说闲话)了。”说完,兰芳昂首挺胸地拉着弟弟回到家里。她的母亲知道这事以后,心中所有的郁结如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在地,大热天的,她一连吃了两碗凉糕,整个人都舒坦极了。

但是这两碗凉糕要了她的命,夏日的李庄,苍蝇蚊子成群,又赶上长江一带流行痢疾,她刚刚舒坦了几口气,肚子里就开始翻肠倒肚上吐下泻,那阵势是任何药都止不住的,看着看着人就脱腔(变形)了,几天之后,瘟神带走了幺房的寡母张凤德,这下,罗孝芳和他的三个姐姐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母亲走了不久,兰芳就想,她得去板栗坳把舅舅颜琨德接到羊街8号来,为五岁的弟弟发蒙识字。

舅舅是个很有学问的秀才,他曾胸怀大志一心想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但三次去成都锦江书院参加省府科试,竟三次不中,他说:“事不过三,止矣。”于是不再参加科考,干脆回乡伺候寡母,行孝为先。后来老母给他娶回一个清秀淳朴的民女为妻,只可惜那女子患有耳疾,听不清人语,平日里老母唤她不灵,端茶送水还老是出笨(出错),时间一久,婆媳俩有了生分隔阂,况且媳妇又总不开怀生子,最后秀才舅舅将妻子送回了后家,每年给点租子供养着。后来,秀才舅舅老母过世,他为亡母守了三年的孝,之后便四处游历,广交朋友,短短两三年间,他逆江而上去乐山登峨眉,再西上成都转青城山,之后北涉雁江前往资州,专程拜望在此担任学政的南溪人包弼臣,并在资州从学包弼臣一年多,受其影响他回到乡里准备办鸡婆学馆(形象比喻一个老师教导多个年龄不一的学生)。

正在此时,外甥女兰芳来到板栗坳,她说:“舅父如父,请舅舅到羊街8号做一家之主,为弟弟发蒙,培养他成才。”秀才舅舅有些推辞,说他想在山上过清净日子,不愿到镇上享清福,兰芳看着舅舅那一脸的犹豫和一身老旧的长衫破鞋,转身就回到家里,连夜连晚和洪保保及几个老妈子缝衣做鞋,几天后带着四季新衣和五六双鞋袜再次来到板栗坳,秀才舅舅一看,心已被外甥女的体贴和诚意所打动,当即满口应承,并索性将自己和书籍字画全部搬到外甥家,把羊街8号的书房塞得满满的,他打定主意定居在羊街8号,将他姐姐姐夫留下的独子当自己的儿子培养。

说来也是至亲血缘,罗孝芳长得和秀才舅舅一模一样,都是二指宽的脸盘桂圆米子般的眼,一样走路不甩肩、君子脚步拿得端,不认识的人见了都说他们是俩父子,认识的人则说他们是亲如父子。来到羊街8号后,秀才舅舅并不着急教他的外甥罗孝芳读书,而是先让他学习磨墨洗砚,练习笔画,三个月后才开始正式教他读书识字。授课的第一天,秀才舅舅拿出一本《诗经》,首先诵读《诗·小雅》中的《南陔》:“循彼南陔,言采其兰,眷恋庭闱,心不遑安。”秀才舅舅讲,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少年如何虔心奉养和孝敬双亲的情景,他的外甥听完之后,双眼浸泪对舅舅说,“孝芳好可怜,没有双亲可侍奉。”舅舅便安慰他:“双亲不在孝心在,菽水之欢承奉在生父母,孝悌之礼敬奉在天父母。”接着,秀才舅舅就给他讲行孝立身的道理,他说人间百善孝为先,孝悌者,仁为本,本立而道生,此道既是人伦之道,也是天地之道。“你不是叫罗孝芳吗?那是你姐姐给你取的名,今天,我再为你添一个字:南陔。”秀才舅舅说到此,停了一下补充道:“从今天开始,舅舅希望你做个孝祖尊亲、仁义乡里的人。”

也就是从那时起,“罗南陔”成为他的行世之名,到后来,人们只知道罗南陔,反而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名字叫“罗孝芳”。

罗南陔很快就喜欢上了读书,舅舅教他读书三法:眼口心并用,他很快就领会了,有一天他说,不行,我的手还闲着,应该再加一法:用手。于是,他读书时就一边看一边读一边想还一边写,秀才舅舅鼓励了他的创新,但说这样会影响读书的速度,于是他就慢慢地念快快地写,这样练习下来,不但能背得许多文章诗词,还练就了一手好字和写快字,到后来,他又突发奇想,倒背文章反手书写,这一招绝了,连他的舅舅都惊叹不已。

说起来,秀才舅舅的书法也非常了得,他年轻时去南溪龙腾书院游学,正遇上中举后在书院做主讲的包弼臣,包弼臣不仅辞赋闻名郡县,更是有名的书家,秀才舅舅颇受包氏碑学思想的影响,跟着在北碑南帖上很下功夫,之后专攻行楷,自得一体,羊街8号正房堂屋里那幅“祖德流芳”的匾额就是他亲笔题写的。少年罗南陔在舅舅的规训下,也练出一手好字,书法风格和秀才舅舅一样,清逸灵动而又润博雄劲。在镇上,人们逢时过节需要书写招牌、匾对、单条、字画,或有诉讼书信祭文之类的函件文章,有时也会来找秀才舅舅赐笔,既为文章词义出众,也为得个漂亮的书法文本。当罗南陔到了十二三岁时,已能为他舅舅代笔,所出文章,几可乱真,镇上的人都说罗家幺房这个背父儿了不起,将来肯定有出息。

秀才舅舅名声在外,来羊街定居后也有人将孩童送来读书,像张家的张建初,洪家的洪汉宗、洪百川兄弟,邓家的邓云陔等,这几个年龄差别不大的孩童都在秀才舅舅门下读书,羊街8号也成了秀才舅舅的鸡婆学馆,这些同门子弟后来又都成了拜把子(结拜)的兄弟。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年底的一天,秀才舅舅说要外出,到富顺赵华镇去祭奠一个人,临行之前他将罗南陔也带上,要求着素衣青裌,然后和镇上的赵秀才一起乘船到南溪。从南溪下船后,岸边早有几个秀才等候着,他们见面作揖后就簇在一起神色肃穆地商议,说从南溪到赵化大约有三四十里路,要经过仙临、毛桥两个场镇,他们决定不叫滑竿,都说必须步行才能表达对祭奠者的敬意。

于是这一群斯文人开始摇着大步出发,走了大半天才到达赵化镇。还未进场口,就发现整个场镇都扎满了花圈彩灯,家家户户设灵堂,人人执香戴孝,全都在祭奠一个人——三个多月前在北京被慈禧斩首的刘光第。一路上,舅舅和那些秀才们都在追忆着他,也让13岁的罗南陔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走那么远的路来祭奠这个人。

刘光第是富顺赵化镇人,在刑部做官十年,坚奉“勤勉、清廉、谨慎、公心”,成为京官中少见的廉洁简朴之士。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旧历八月十三日被杀害于北京菜市口,成为赫赫有名的“戊戌六君子”。据说,作为刑部官员的刘光第曾质问刽子手:“不问而诛,是何国法?!”最后在头落前怒哀:“吾属死,正气尽矣!”

刘光第被杀,家乡的父老痛心疾首,刘光第一直是乡人的骄傲,还数次组织为家乡捐款赈灾。刘光第遇难之后,有消息说他的灵柩要运回老家安葬,于是,叙府一带的秀才们串约好,一定都去赵化镇祭奠一番。

灵船从天津海上坐轮船到汉口,之后改乘木船逆江而上,沿途百姓知道是刘光第灵船,每个码头都设香祭奠,沿江纤夫和百姓自愿拉纤,进入沱江之后更是盛况空前,拉纤者竟有上百人,岸边祭奠的鞭炮声十里相闻。当年的腊月初八上午,灵船到达富顺赵化镇沙湾码头,亲友百姓、镇上士绅以及从四面八方自动赶来迎灵的乡民多达万余人,人们以三声冲天铁炮迎接忠魂,起灵时再放九声铁炮,然后众人送灵绕镇一周,将灵柩停放在隆兴寺,全镇公祭三日,烛火彻夜通明,哀乐整日不休。

秀才舅舅一行人到达赵化镇的时候,正是刘光第入土下葬的日期,镇上来接应他们的一个秀才连忙给他们每人戴上孝帕,赶往两里路之外的普安寨罗汉寺,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从成都、重庆、宜宾、泸州、自贡、富顺等地赶来的约上万名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举目所见全是素白一片,罗南陔跟着秀才舅舅一行找到一个容脚站定的地方,一阵锣钹火炮敲放之后,主持葬礼的蓝瑞图秀才先用悲怆的声调朗诵了文天祥的《正气歌》,接着宣读了祭文:

彼苍者天,忠义何罪?

歼我哲人,邦国其瘁。

哀我民思,罔知所屈。

汉唐遗秽,邦国其坏。

祭文宣读完毕,众人下跪俯身,长哭当歌,众多长衫长辫的老爷们与乡邻妇孺一样,不顾斯文地失声号啕、涕泪横流,他们在吚吚呜呜的哭声中呼号“天道何在”和“刘君不死”!少年罗南陔也跟着秀才舅舅们叩行丧礼,无比感动地伤心泣泪。那天,人们为刘光第下葬而散下的纸钱和燃放的炮纸堆积了厚厚一层,高约丈余。

在赵化镇待了两天之后,他们一行乘船从沱江到泸州,再转船回李庄。在船上,秀才舅舅又讲了不少刘光第的故事,赞誉刘光第是四川读书人的骄傲,秀才舅舅带他来参加这个葬礼,就是让他感受人们是如何顶礼敬重像刘光第这样的读书人,并说:“好男儿就应该孝亲忠国。”

和秀才舅舅回家后,罗南陔更加发奋地读书,15岁那年,在秀才舅舅和镇上几名士绅的推荐下,罗南陔参加了县试,第一场就被录取,顺利取得士子身份,第二年又参加府试进学,考上了童生,族人们个个欢喜,都将罗氏家族考科入仕出人头地的希望寄托在幺房这个独子身上。

但秀才舅舅和罗氏族人想的不一样,他对外甥的性情了如指掌,这娃儿聪慧灵醒,是个读书的人,但他的禀性又悲悯多情,见耕者鞭牛不忍,遇母子乞怜心酸,如若考科入仕进了官场,必定心慈手软、郁结不志,甚至赔了身家性命,因此,他经常对外甥说,舅舅励你参加科考,仅为让你读书修身,以自省学问裨益,绝非当官发财光耀门庭,“于汝而言,礼孝传家、仁义乡里足矣。”

就在南陔准备通过院试进学取得生员资格的时候,秀才舅舅害伤寒大病不起,整天整夜地咳嗽,气喘不停,一段时间拖下来,整个人就跟漏了气一样,说话都连不成句了。罗南陔就像亲生儿子一样服侍在舅舅的病床前,坚决不去参加院试,舅舅以绝食相威胁,说他不去参加考试,自己就不进任何药食,外甥却说:“舅舅待我如亲子,为我取名曰南陔,若南陔因试废孝,弃病中舅父于不顾,岂不有负南陔的孝名?”外甥的话无可辩驳,舅舅只得暂时作罢,随他陪伴在自己的身旁。

但秀才舅舅在治病的时候,偏信一个庸医,结果一药吃错,百药难追,临终前,秀才舅舅留下四个字:恒读持试。然后撒手而去。

舅舅的去世让15岁的罗南陔无比伤心,他小小年纪就不断失去亲人,他感到自己和姐姐们完全成了失怙的孤儿,他想起了舅舅说的话,孝祖尊亲、行孝施善,于是便发誓要为舅舅守孝三年,这期间,什么考试啊功名啊这些,统统不去过问。

守孝期间,秀才舅舅的几个学生张雨苍和洪汉宗、洪百川兄弟来羊街8号陪着南陔读书写字,或者去江边捡些奇石河玉回来,练习金石雕刻和拓印篆章。

按旧礼,守孝期间家里不能接待客人,但兰芳见弟弟那么喜欢结交朋友,心想双亲已去,那些情趣相投的路人外姓,也许正好帮助弟弟排遣孤寂,本地有句俗话:“在家少迎宾客,出门难遇主人”,兰芳下决心不怕别人闲话,决定开门迎客。她对弟弟说,你把朋友们请到家里来吧,让他们陪你守孝,多一炷香就多一份孝心,这样,舅舅在天之灵更会得到安生的。

兰芳的话打破了南陔心中的禁忌,他立即把结识的朋友都带进羊街8号,先去给舅舅的灵位烧香施礼,再去书房喝茶看书、谈天说地。朋友们对兰芳也非常尊重,虽然这个手腕上戴着一只漂亮的凤纹银镯,但衣服却永远穿到下巴底下的女人有点谨慎过头,但她的明智和宽宏打消了少年们的拘束。有时,南陔还将一些怀才不遇的落魄之士邀到家中,住上十天半月的,人要走了,他还慷慨解囊给些路费盘缠,久而久之,羊街8号成了李庄坝一户有名的好客之家。人们说,罗家幺房那个背父儿不但孝亲心善,还很好客疏财,由此,镇上的人们给他送了一个雅号:“小孟尝”。

一天,镇上来了一个四方道人,自称是袁天罡第十六代徒弟,能看相摸骨推卦算命,去试过的人都说他很神奇,摸一个准一个,在镇上引起轰动,兰芳硬拽着弟弟来到四方道人的卦摊前摸了骨。四方道人说:“身旺无依,为僧为道。”

回到家后,兰芳越体味心越紧越凉,这难道是指弟弟以后要出家当和尚?如果是这样,那幺房不就绝后了?兰芳为扶起幺房家业而付出的一切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还应验了早前人们的议论,说她弟弟命大命硬,是克父克母又克妻的孤人。可兰芳从来不是甘愿屈命的人,想了半天,她站起来对自己说:“管它啥子命,我罗兰芳就不信邪,偏要破他这个命。”

于是,三年孝期一满,兰芳便使出她一贯的泼辣果断,让弟弟立马成家。弟弟显然不愿意,对大姐说,我还要参加科考啊,你忘了舅舅“恒读持试”的嘱咐吗?兰芳说,娶妻生子以后你照样可以进学,完成舅舅的愿望有的是时间,唯有结婚不能拖。

18岁的罗南陔在大姐的操持下匆匆结了婚。女方是本镇黄姓家族在南溪下正街那一房的大女儿,家境殷实,相貌也俊。

兰芳将弟弟的婚事操办得非常隆重,娶亲那天罗家包下一条船去南溪迎亲,回来时迎亲队伍从码头铺拢到羊街,丰厚的陪嫁让人看得眼花缭乱,那一挑挑红红绿绿的陪奁担子就像彩龙上岸,让围观的人们挤断了上河街,这场婚礼闹响了整个李庄镇,人们全都晓得,罗家幺房那个出了名的背父儿和为秀才舅舅守孝三年的孝子娶妻了。

但这场急匆匆的婚姻让罗南陔错过了成为清朝最后一届秀才的机会,兰芳后来得知科考被废的消息后也后悔了一阵子,不过她想,要延续香火,只能有所舍弃,就像她为了这个家只能选择当一辈子的老姑娘(老处女)一样。

罗南陔和黄家姑娘拜堂成亲后,就要为人父母了,后来,他就成了我们的祖父。

第四章 张罗姻缘

李庄坝上的大姓人家,都是交叉结对的姻亲,我的祖父早前娶了黄家姑娘,后来又和张家女儿张增莲结婚,她是祖父最上心的人,也是我们的亲祖母,她和祖父的婚姻是张罗两家都很称道的一段姻缘。

祖父罗南陔结婚第二年,黄家祖母就为幺房诞下一个男孩,他就是我的大伯父罗伯威。兰芳心里比谁都高兴,新生儿一落地,她就抱着孩子到“天地君亲师”的神榜前磕头,告慰双亲幺房有后了。

新生儿的满月酒办得无比闹热(热闹),亲朋好友们都带着各种礼物来吃月酒,黄家给小外孙送来的“包单”(衣物食品长寿彩线和装有银圆的红包)堆满了一屋,寓意着孩子一辈子吃不完穿不完用不完,人们将金锁链和玉扣帽给满月娃戴在身上,取意金玉满堂,家里红蛋煮满几大锅,酒席上每人面前摆放两个,谓之满堂红。

罗家老五房的族人们也来了,毕竟血浓于水,如今幺房添了男丁,算是把家传下来了,也对得起共同的祖先,所以那天他们一边夸赞新生儿长得富贵,一边对兰芳表示钦佩,当然,他们也不忘鼓励后辈罗南陔。说你别只顾做李庄坝的“小孟尝”,更要当好幺房的掌门人,为你的大姐兰芳分忧,兴家立业,不负族人厚望。说话之间,家族之间的关系渐渐融合起来。

不过,祸不单行,这话放在幺房身上尤其灵验。

满月酒办完不久,李庄坝就遭遇到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那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夏天,人们称之为“乙巳年大水”的洪灾猝不及防就来到李庄,凶猛的洪水像夜行贼一样趁着一场密不透风的暴雨在半夜时分悄然袭来,浑浊的河水从这片芭蕉宝扇的边沿漫上滩坝,涌上顺河街,紧接着,它们像千万条水蛇一样梭进各个街口巷道,广福街、新街子、短短街等低矮街道立时洼成一片,瓶瓶罐罐漂浮得丁零当啷,眼看着大水就要冲进羊街,祖父将妻儿和大姐兰芳安置在堂屋那两张结实厚重的吃饭桌子上,嘱咐他们不得下地,自己却冒着暴雨跑出去查看水情。还好,洪水在羊街两头歇了气,缩头缩脑地在丁字路口徘徊着,人们后来说,这是塑在羊街两头神龛上的六个土地不断给龙王磕头请求,羊街才没有进水。

洪水两三天以后开始慢慢消退,顺河街大片房屋被冲毁,人畜也被淹死不少,江面上不断冒出从上游冲下来的尸体,有些搁浅在岸边坝上,发出阵阵恶臭。镇上的乡绅们发起成立“浮尸会”,义务掩埋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祖父第一次被镇上的绅董(旧时绅士中有势力有地位的人)张席珍老爷邀请成为“浮尸会”的会员,开始为镇上的慈善事宜尽义务,他说服大姐兰芳捐款捐物,天天去河边帮忙处理后事,同时,还和镇上的士绅们一道安置无家可归的人,几个上河街受灾的乡邻被祖父领到羊街8号住下,直到他们的房子修好返家为止。

黄家祖母在洪水过后,莫名染上四肢湿胀周身疼痛的怪病,镇上用药温和的胡丹元和下药猛狠的宛大包前来看过之后均无力回天,不久黄家祖母就丢下初生的儿子走了,她死的时候才19岁,还是一个姑娘的模样。说来也怪,发大水那年幺房一家就死了两个年轻女人,嫁到张家的苑芳也在七月中旬生孩子时难产而死,俩姑媳就像约好七月半要去东岳庙赶阴间地府的中元会(鬼节)一样,隔着前后二脚,人就走了。

后来有人说,这是祖父在“浮尸会”里接触了“水打棒”(淹死的人),带回的邪气把亲人给裹走了,当然,这是街坊四邻说的玄话,祖父是不会相信的。

面对突然离去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年轻的祖父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怎样应对。只有他的大姐兰芳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面对一切,把所有的压力和悲伤接过来,挺起腰杆处理着各种棘手的后事。

料理完弟媳的丧事之后,兰芳就开始张罗着为弟弟再娶。

黄家认为自家姑娘刚入土,罗家就要再娶,有伤黄家面子,罗南陔不是行孝之人吗,他既然可以为舅舅守孝三年,也该为妻子守一年两年吧。兰芳面对黄家的阻挠,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把这事给搁置下来。

不久,镇上张家人知道了这事,就开始为罗家打抱不平,他们说,自古以来只有女人为男人守节的规矩,哪有男人为女人守孝的道理?明摆着,这是黄家在欺负罗家。

为了表示对罗家的支持,他们愿意把本家一个姑娘嫁到罗家,当然张家处事老练细致,不想直接把黄家惹恼了,他们需要找一个让黄家不敢发贬言(不好听的话)的媒人,算来算去,他们决定请当时在李庄坝势头正旺的洪家做媒。

原来,风水流转,早前那句顺口溜“张家的顶子,罗家的银子,黄家的碇子”,现在已经演变为“张家的顶子,罗家的银子,洪家的碇子”了。洪家拳头取代黄家的碇子,是因为洪家凭空杀出了一个“武状元”。

洪家原本是李庄上游蛮洞湾一个家道殷实又仗义厚道的地主。清朝光绪初年,洪家长房长子洪辉廷因为考武秀才的事名声大噪。那天,在宜宾真武山下武秀才考试现场,洪辉廷一亮相就非同凡响,他呼啸而来卷风而去,刀弓棍箭马,样样拿第一!考官大吃一惊,认为此等技艺非武林高手不可得,就是进京殿试也是武状元水准,他们不相信这偏僻的川南竟出这样的武科奇士,有人传言他的师傅有太平军流寇之嫌,所以考官不敢上报录取。虽说取士不中,但洪辉廷高超的武艺堪比武魁首的说法,立即在民间广为流传,后来,人们便直接称呼他为“武状元”。

回乡后,洪辉廷被推举为地方保总,在李庄上游地势险要的马鞍石修建一座天保寨,以避兵匪。李庄人就是从洪辉廷获得民间“武状元”称号起,不约而同将“黄家的碇子”换成“洪家的碇子”。因此,当黄家听说洪家要介绍张家姑娘给罗家时,果然不再发声,任随张、罗两家打(结)亲家。

在镇上,张家出官人的地位一直牢不可破,他们有权也有钱,李庄坝的地盘还是张家人最多,其中,尤以张氏七世祖绍一公的八个儿子最为兴旺有名,因八个儿子的名字里都含玉字,人称“八块玉”,分别据有李庄坝最好的风水宝地,如板栗坳、桂花垇、柑子凹、穆家坝、鱼塘湾、石崖弯、门官田、仓房头、大房山以及镇上数不清的街房地产等。这次为罗家打抱不平的便是八块玉中幺房衡玉一支后人张学儒(字席珍),人称大房山张家的珍老爷。

这珍老爷可是南溪至李庄一带响当当的人物,被誉为“盖县绅良”,说他不单是良田过境横竖三十里,人品口碑也覆盖了方圆上百里。每遇灾年必定开仓赈灾。珍老爷的夫人王宪群,更是一副菩萨心肠,常年给穷人施药舍棺。多年后,王宪群还创办了李庄第一所中学——“李庄私立宪群女子中学”,为李庄做了件天大好事。

人们说起珍老爷一家,除了他们夫妇惠及民众的慷慨善良,还因为他们膝下七子五女中,大多继承了张氏族人能读书的传统,三子张精一是李庄坝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人,后来在外搞革命,据说在共产党的军队里官至某军政治部主任。五子张访琴,毕业于上海政法大学,回乡之后从事工商业和教育,担任李庄益德小学和宪群中学的校长,为县参议员,他在镇上天井山脚下有座大房子,里面有栋楼取名叫“琴庄”,粉墙红瓦绿栏杆,沙发铜床落地帘,被人誉为“李庄第一洋楼”。六子张官周,曾经在北平中国大学读书,肄业回乡后从商兼从政,在正街上开了一家茶楼,其名取自于北京中山公园里著名的“来今雨轩”,张官周从政仕途一帆风顺,官至李庄区代区长和区长。此外,珍老爷的几个女儿也分别进了上海音乐专科学校、重庆大学和四川大学,可谓满门学子个个有才,当然,珍老爷子女们的出息均是二三十年以后的事了。

总之,若说李庄坝数一数二的家族,那珍老爷一家当数第一。

准备嫁到罗家的姑娘是张家八块玉中第六房焕玉那一支的,其实张、罗两家一直有联姻,依着祖父的二姐苑芳嫁到张家的辈分,年长一二十岁的珍老爷和我祖父是平辈,但这次他介绍给祖父的却是他的侄孙女,若这门亲事定下来,珍老爷的辈分就高了许多,连升三级成了我祖父的幺爷爷,因此,罗家起初有顾忌,但珍老爷开明豁达,他扳着指头算了算,说从共同的祖先算下来,八大房早就出了五服,可以论配不论辈了,罗家觉得珍老爷说得有道理,就答应了这桩婚事,并很快将张家姑娘娶进了家门。

成亲之前,珍老爷专门对新郎打招呼说:“以后我仍叫你是南陔,我的儿子们还是尊称你为幺老爷,姻亲辈分大家记在心里就行了。”话虽这样说,罗家人在礼节上仍然讲究,只是没有细究谁比谁高几辈,反正见着珍老爷一家都叫“老辈子”,只有王宪群我们叫她王祖奶奶。因为这层关系,罗家幺房和珍老爷一家走得更近,何况两家人都住在镇西这一片,罗家在羊街,珍老爷的府邸在老场街,两街相接,嘴上几句话还没说完,脚尖就抵拢家门口了。

祖父娶进门的姑娘叫张增莲,她是我们的亲祖母。

其实,祖父和祖母这段美好的姻缘初衷并不那么美,兰芳后来才知道,张家当初站出来为祖父再娶的事打抱不平,实有难言之隐。祖母家被称为仓房头张家,他们住在李庄镇上游木鱼石附近一片高大气派的木板房里,这一支的祖先张瑶(字焕玉)是张氏七世祖绍一公名下八块玉中的老六,他与老五张琏(字商玉)一同迁往镇西南七八里路的板栗坳山上,张瑶穷其毕生精力在板栗坳山上修建了多个独立成宅,又由108道门相互连通的一片宅院,其中有“牌坊头”“田边上”“戏园子”“坡高头”“茶花院”“新房子”“八爪碾”“桂花坳”和“奎星阁”等,这些有着精美石刻和雕龙画凤的宅院组成了板栗坳鳞次栉比的繁若市镇的建筑群,名曰“栗峰山庄”。此事成为一方美谈并载入县志。后来,因板栗坳山高坡陡,从山下到山上要爬505级高石梯,张增莲的祖父张学枢就从“栗峰山庄”搬到了江边上仓房头来。祖母的父亲张问燔是一个秀才,往来皆是学士名儒,像宜宾赵场的大才子赵亮熙以及南溪“字妖”包弼臣等,赵亮熙不仅是张问燔的知交,还是他的表兄,当赵亮熙候得官命去处州(今浙江丽水)任知府时,张问燔竟两次远赴处州与表兄相见,可见他们志趣情谊非同一般。

他和包弼臣的关系也不仅是普通书友,因为李庄张家和南溪包家早有联姻,张问燔自己就是包家的外孙,后来,包弼臣的侄女包崇懿又做了张问燔的儿媳,所以他们还是颠来倒去的亲家,那时,仓房头张家在父亲张问燔的影响下,子女们读书学琴练字绘画,满屋都是浓浓的书卷气。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儒雅秀才张问燔竟吸上了鸦片,家境败落,连女儿的陪嫁都拿不出来了。

就在张家人为这事忧虑的时候,他们听说罗家幺房罗南陔丧妻欲娶被黄家人阻拦的事,于是,便借着主持公道,抓住良机,顺顺当当地把大女儿嫁到了殷实的罗家。

当然,由于镇上几大家族彼此间早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单是历代接下的姻亲就形成了理不清扯不断的连环亲,为了一方和气和照顾黄家的感受,张、罗、洪三家都力主这场婚事从简不张扬,这样既避免了罗家婚丧同年的忌讳,也省却了张家寒碜的陪嫁在婚礼排场上的亮相,而对于黄家,也算是免受一场大张旗鼓的刺激,可谓一举几得,家家面子皆得顾及。

于是,祖父和祖母这场牵涉到李庄几大家族、按理说应该办得热热闹闹的婚事只得悄无声息地进行,双方家庭在完成问名合字和纳吉送期之后,祖父就像走亲戚一样带着几个人抬了一乘花轿去仓房头迎亲。在路上,祖父愧疚的心情胜过娶亲的喜悦,他想起娶黄家祖母时整个李庄坝都响闹了的情景,同样是花轿洞房迎娶娇娘,今天却是冷冷清清走过场,甚至连个迎亲的火炮都不能放,真是委屈了张家的黄花闺女,祖父心里不由暗暗许下承诺,以后一定好好对待今天娶进门的人,以弥补大喜之日对她的亏欠。

罗家长辈们至今都还在说,幺房不知道积了几辈子的德才修来了张增莲这个媳妇。祖父和他大姐兰芳第一次见到张家这个姑娘时,兰芳就连打几声啧啧,惊呼她长得标致,“哪有这么受看的人儿!”原来这姑娘高鼻细眉面容姣好,一双清澈的眼睛透出些许愁容,让人生怜,当她和祖父并排站一块儿时,她的身段明显高出一截,所以祖父后来常说,他是麻雀配了凤凰,娶了个天仙回来。

祖母人长得好看心也亮堂,她嫁给祖父后从来不以内当家的身份自居,她深知一家不容二主,大姐兰芳永远是家里的女当家,所以,她就像同时嫁了祖父和兰芳两个人一样,安静地做他们两个的小媳妇。

祖母过门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大娘手里接过黄家祖母留下的大儿子,把他捧在怀里背在背上,当起了称职的后母。祖母是真心稀奇(珍爱)这个继子,穿衣吃饭都由她定制,生病喝药全是她操心,大伯父小时候肠胃不好经常积食,人瘦得像个小猴儿,一张尖脸总是长不圆,祖母看着心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兰芳就说,米油赛人参,你给他熬五米(大米小米糯米黑米薏米)粥,喂表面那层米油吧,这娃儿和他爹一模一样,胃口不好得靠补,南陔小时候,我就是天天喂他五米油,把他的身体给喂好的。祖母听了,马上就熬五米粥取米油,但一个月下来,不见明显好转,后来祖母不知从哪里讨来一个秘方,说金米(小米)燕窝羹最好,于是祖母就照这秘方做,做燕窝是件很麻烦的事,单是手工挑毛,就是很费工夫的细活,祖母怕佣人大娘眼睛不好挑不干净,就把这活揽过来自己做,耐心地用夹眉镊子一根一丝地挑,一盏燕窝清理下来得花大半天的工夫,然后她再守着熬,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都耗费在为继子做金米燕窝羹上,这样,连续吃了三个月,大伯父彻底长好了,抱出去人人都夸祖母经佑(照顾)得比亲生儿子还好。祖母还是个停不下来的人,她一空闲下来就做女红,收拾门庭,将羊街8号打理得像个花园,院子里的灰杨柳和桂圆树都是祖母亲手栽种的,她还跟着大姐兰芳培植各种各样的兰花,到了采花摘朵的时候,她又亲手制作各种蚌壳油,有玫瑰花香和兰花香的,给冬天里的家人滋润皮肤。

祖母因为受过家学,从小跟着她的父亲张问燔读书识字,又经常向她的嫂子包崇懿学习包体书法,多少得了些包家的真传,写出的字常常让祖父赞叹、自愧不如,后来我的父辈们开始发蒙写字时,都是祖母手把手地教。我父亲曾经对我说,你祖母平时温顺善良脾气好得很,但教儿女们写字的时候比私塾先生还认真,身体坐得不直、毛笔握得不紧,甚至头偏手抖都是要挨板子的,一点也不将就人。

祖母不愧为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待人接物也表现得雅致识礼,祖父好客是出了名的,所以家里常常有三朋四友来访,祖母总会根据不同的客人亲自泡茶备烟,并配上相应的零果茶点,一番精心摆盘之后,才让丫头端出去。逢年过节罗家给自己后家封什么样的礼,她给黄家祖母那边也封同样的礼,家里需要帮手管家了,她就提议照顾黄家的亲戚,后来一直在羊街8号帮忙做事的黄二哥就是祖母从黄家请来的,他先在家里当裁缝,为罗家日渐增加的人口缝制衣服鞋帽,后来又当管家,料理家庭内务。祖母这种大家姑娘的做法很得兰芳的喜欢,她暗自庆幸终于为弟弟找到一个贤淑妻子,而祖父心里更是感谢珍老爷为他牵来心满意足的好姻缘。

祖母过门不久,兰芳就在弟媳面前自言自语道:“唉,现在家里什么都好,就是缺少小孩的嬉闹,这院子里要是有几个娃娃在里面跑上跑下才好哩。”祖母搂着怀里的继子说,“有伯威天天在您面前嬉闹还不够吗?”兰芳马上说,“那肯定不够,我想要一桌的娃儿围着吃饭哩。”

这话说了不久,祖母的肚子就像被送子娘娘的手摸过一样,立马就有了喜讯,之后便接二连三地生了一大堆,她在罗家不到二十年,前后共生了八胎九个儿女,其中有一对是双胞胎,养大成活的有四男三女,加上黄家祖母生的长子,足足凑齐了一桌八个娃,正好圆了兰芳想要一桌娃儿的心愿。

满屋的儿女们扭转了幺房人丁不旺的颓势,就像院子里祖母亲手栽种的灰杨柳和桂圆树,春来抽枝满树都是嫩芽。罗家此时的辈分已经排到了“芬”字辈,祖父按每个孩子出生的季节和应时的植物花草为孩子取名:长子罗荫芬,字伯威,次子罗蔚芬,字仲威,三女罗兰芬,字群华,五子罗莼芬,字叔谐,六子罗茗芬,字季唐,七女罗蔤芬,字群荪,九女罗荷芬,字筱蕖,十子罗萼芬,字小陔,家里随便叫哪个小孩的名字,都带有花草树木的清香。

祖父多次对祖母说,增莲,你看你有多好,你到羊街8号之后,就有了我这一家子的满庭芬芳。

第五章 兰芳出家

祖父很少提及他的大姐兰芳,但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他要把大伯父叫过去,专门询问万寿寺的租子和庙里的情况,这时,大家都知道,祖父在挂记他的大姐了,虽然他说这些事情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心里一直在为兰芳出家的事感到难受和煎熬。

罗家幺房自从娶了张家姑娘以后,家庭和睦事事皆顺,兰芳很有一些心满意足,她经常在堂屋神榜前驻足抬头,默默告慰在天父母:这个家已保下来,幺房已是儿孙满堂,人人安康,感谢二老阴德庇护、惠恩无量。

祖父的心境和他大姐正好相反,因为少年守孝和青年成家,耽误了参加科考,及至后来科举被废,便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只要一想起舅舅带他参加刘光第葬礼时所说的“好男儿就应该孝亲忠国”,心里就有失落,想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和国家有关的事情,那简直枉为男儿。

祖父踌躇满志的时候正值清末推行新政,他早年结交的一个云南朋友白镜堂来信告诉他,说“云南陆军讲武堂”正在招收新生,让他去试试。于是他兴奋地跑到老场街去征求珍老爷的意见,没想到珍老爷也积极赞成,并鼓励几个张家子弟也一同前去。祖父开心极了,又去约洪汉宗,心想汉宗更适合去考,因为他一直跟着父亲习武,早有从军报国的思想,果然,祖父一邀,他就满口答应,于是我祖父瞒着他的大姐和妻子,和洪汉宗以及张家两个子弟张雨苍、张建威等几个青年人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偷偷跑去昆明应试。

到了昆明后,在好友白镜堂的操办下,祖父他们颇费一番周折,才找到一个滇军军官肯做他们的担保人,一番面试笔试之后,祖父和同行的张建威竟然神差鬼使地考上了,他们被录取为云南陆军讲武堂第一期步兵丙班学员。而最有希望和最适合进讲武堂的洪汉宗和张雨苍落了榜。

怀揣榜单回到李庄后,祖父却未能如愿赴学,因为家里两个女人都坚决反对,她们各有理论进行阻止。

年轻的祖母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儿子罗仲威来到祖父面前,说:“养家与报国都是责任,等仲威长大,我一定让他替你尽责,报国有期。”说完,一双平时总是含笑的眼睛噙上了泪水,祖父心已软了大半。

而大姐兰芳则厉害多了,像当年在众伯爷面前搬出历史典故一样,她把弟弟叫到跟前,不紧不慢开言道:“战国时魏公子说过,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这独子不当兵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幺房就你一个成年男人,如果你真要去讲武堂,那我就到昆明找教官,非把你捉回来归养不可。”

阻拦祖父的这两个女人,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难舍,一个难违,尤其兰芳,是姐又如母,依从孝顺之礼绝对应该顺从,祖父冷静下来后,也觉得自己报考讲武堂的事缺乏对家庭的考虑,况且真要从军入伍驰骋沙场,恐怕自己也不是那块料,记得那天在昆明考试过后,洪汉宗过来一拳把他撂倒,说你这个秀才去当兵,不是送死吗。他再次打量着自己单薄清瘦的身体,权衡再三,最终放弃了去云南讲武堂学习的机会。

当然,这段历史也有另外一种说法,我母亲听大伯娘讲,说祖父根本没有去成昆明,是兰芳知道后带着她的弟媳一起追到船上,硬把她的兄弟拉下船、一口气给拽回羊街8号的,但不管怎么说,祖父从军的故事就此结束了。

不久,祖父又迎来一次学习的机会。清廷开办“南溪县府自治研究所”,召集士绅们前来学习宪政和自治。祖父和镇上另外一个年轻的乡绅在县城东门上的龙腾书院里学习了八个多月,主要接受“宪法纲要”“咨议章程”“自治章程”“调查户口章程”“自治筹办方法”等学科的培训,之后考试,成绩合格颁发结业证书准予回乡,参与组织乡镇自治事宜。

祖父四处游说本地乡绅和登记镇上选民人数,筹办选举乡董会。乡董会首先议办的事情就是为镇上第一所小学学堂增拨庙产租谷,招募师资。乡董会成立之后,祖父就安安心心扎根在李庄做实事。兰芳认为这个家已无大忧,自己也完成了抚养弟弟长大成人、辅助幺房香火传承的使命,尤其破了那个道人说的和尚命。于是,在一个夏末转初秋的早晨,兰芳向她的弟弟突然宣布了一个决定:她要去万寿寺当尼姑。交代弟弟不要对外声张这事,等她出家以后再告诉大家。

祖父蒙了,是增莲得罪了大姐吗?不能啊!增莲大哥张增鼎吸上了鸦片,大姐还把增鼎的两个女儿张芸萱、张素萱接到家来上私塾,增莲对大姐敬重有加,把兰芳当成婆婆一样侍奉。每当看到两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地说话做事,以及妻子轻手轻脚地为大姐篦头梳发泡脚剪指甲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幸福。

那会不会是自己带头剪辫子的事,让大姐伤透了心?革命军在街头路口强行剪辫与人冲突发生命案的时候,李庄还在观望,后来,辫子已经剪到南溪县城和叙州府了,本地士绅们才开始看谁会带头剪,祖父是新式人物,有人说只要他起头大家就跟,于是祖父便兴冲冲地对他大姐兰芳说,他要剪辫子了!兰芳吃了一惊,肃着脸对弟弟说,《孝经》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哪能轻言剪辫?祖父说,父母所赐皆有其用,唯独这辫子一无是处,反成累赘,兰芳一脸不悦地反驳道,我都没嫌它累赘,你倒嫌起来了。说来也是,祖父从小的穿衣吃饭收拾打扮,都是大姐在照料,尤其他的头发和辫子,更是大姐从他出生起就打理到现在,并立下规矩三天一结辫七天一剃头、月初月半洗满头,二十多年来保持至今未有间断,大姐心细手巧,每每编出的麻花搭辫粗细匀称花形饱满,辫尾再用麻色丝带打结,上面还挂一个别致的银饰小坠角儿,相当地舒气伸展。后来祖父成亲了,按理说应该由妻子为他打理发辫,可是兰芳嫌前后两个弟媳辫子编得不受看,祖父也不习惯她们手上的轻重缓急,要么太轻,要么太紧,所以最后还是由兰芳继续打理,每当祖父坐在他大姐跟前梳理辫子时,这姐弟俩就特别亲热,姐姐借着这个机会给弟弟讲一些做人处事的道理,弟弟常常是边听边回应:“晓得了,娘姐!”此时,兰芳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往前偏过头去瞪着弟弟问:“你说啥子呐?”“我说晓得了,大姐!”弟弟马上调皮地纠正道,原来,祖父在小时候经常听族人和街坊四邻说,你大姐既是姐又是娘,看她把你养得比儿子还好,于是祖父就跑回家对着兰芳喊“娘姐”,但兰芳讨厌这种称谓,马上警告弟弟不许这样喊,弟弟当然是听话的,不过偶尔他也故意逗逗她,假装“娘姐”两个字是无意中从嘴巴里漏出来一样,惹得大姐一双怒目圆睁、一只手高高举起威胁他,吓得弟弟乖乖告饶并连呼几声“大姐”,之后,兰芳才会恨气未消地瞠他一眼,然后语气和软地将话题转到其他家长里短的贴心话上来,手上的辫子也编得更加仔细和好看。

祖父向兰芳解释说,大姐,男人剃发蓄辫原本不是我们的习俗,而是后来被逼迫的发式,《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剪辫法令》上说,“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净尽,有不遵者以违法论”。祖父还说,我不单要剪掉辫子,还要摆一台革发宴,镇上凡是剪了辫子的男人我都请他过来,庆祝大家成为新国民。兰芳沉默下来,算是给了默许。只是她有个要求,这剪下来的辫子不得烧掉,“让我给你收捡好,这也是在孝敬父母。”想到此,祖父认为大姐对剪辫的事虽有伤怀,但还不至于耿耿于怀到要出家的地步。

那大姐会不会是为情所困要灭思断念呢?想想看也是不可能的事,大姐这辈子都没有陷到儿女私情中,即使有,也是多年前的昙花一现,之后,那唯一的一段情就被她彻底埋葬,一丝影儿也见不着,兰芳誓做老姑娘(老处女)的决心坚如磐石,她的一生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如何为幺房撑家立业,她的心里也只为一个男人,那就是她的弟弟,其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装进她的感情里。

后来,祖父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说,我真是个粗心愚钝的兄弟,咋就没想到大姐身体上的病痛呢?

几年前,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兰芳患上了失眠症,祖父记得起初发现兰芳睡不着是在一个初秋的晚上,他半夜醒来,突然发现窗棂外天色大亮,不由翻身起来披衣下床,走到堂屋开门一看,一轮满月斜挂在天井上空,周遭煞白如昼,祖父不禁对着天上自言自语道:谁挂白玉盘,遍地刷清辉?未想,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老大不小了,还呼白玉盘。祖父回头一看,是大姐兰芳,她正独坐在屋外沿坎上的一把藤椅里,头发绾髻上的银簪子在月光下青钢发亮,祖父吃惊地问,大姐你还没睡觉啊?兰芳告诉他,自己睡不着,已经陪月亮耍大半晚上了,祖父立刻心疼起来,想自己都已经美美地睡了一觉,而大姐还在院子里孤坐赏月,不由感叹大姐的可怜,想她孤单一人长夜难眠,月华之下心事难抑,也就陪了她一会儿,回房睡觉去了。

接下来,祖父就发现了兰芳的失眠,因为自己的房间和大姐的房间分别在堂屋的两侧,夜深人静时那边有什么动静这边大都能听见,那天兰芳陪月亮大半夜之后,祖父每夜都会听见对门油灯吹灭又点燃、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异响,还有穿衣下床、轻手轻脚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晃动,这一晃就是对穿对夜(整夜),偶尔挨到鸡叫头遍,才勉强能感觉到对面的人上床睡了个觉。祖父赶紧请来太医给兰芳掌脉开药,几服中药吃下来,一点也不管用,祖父把镇上有名的太医挨个都请到家里,开不同的方子使不同的招,熬汤喝药、煎水泡澡、扎针灸穴、敷头枕眠,样样做了个遍,仍未收到明显效果,只是将原来整夜不能入睡疗成入睡后很容易惊醒。羊街8号的夜晚总有各种声响,小孩不时会磨皮瘙痒,大人熟睡时的打呼说梦,还有街上“窠窠窠”的打更声,以及院子墙角里春来惊蛰、夏至蝈鸣、秋蝉知了、冬寒叶落这种种细微之音都可以把进入睡眠状态的兰芳重新吵醒,之后就无法再次入眠。祖母想尽办法采取一些隔音措施,将几个小孩由大娘带着到门口那间套屋里睡,以便离兰芳远一点,让打呼噜的大人每晚嘴里含块橘红皮,这是她的小偏方,专治疏堵顺气减少打呼的,而对付虫鸣蝉叫她也有一套好办法,就是发动大家在院子里捉虫子,大一点的孩子像我的大伯父二伯父和三孃,他们每天的游戏就是看自己在院墙下和花台里捉了多少蝈蝈、蛐蛐和油蚱蜢,然后拿到河边上去放生,免得它们夜晚在院子里叫唤,但这样折腾下来,兰芳还是会被风吹草动扰醒。后来,本家老五房中和幺房关系密切,并且和兰芳特别交好的一个叔伯嫂子,人称七娘娘的热心人,专门请来一个传闻是神通广大的师孃(巫婆)到家里做法事,那师孃一会儿画符驱鬼,一会儿关门挪床,最后还在兰芳的枕头下放一块点了男人指血的木片,说是辟邪的神剑,保准以后不再受杂音干扰睡得踏实。这事倒也奇怪,兰芳此后一到晚上就像失聪了一样,连小孩的哭闹也惊不醒她了。祖父大喜,一家人如释重负地宽心了好几天。

但不久,兰芳又睡不着了,这一次是因为一声炮响和接下来在李庄上空不断响起的枪声,民国五年(1916年)年初,北洋军冯玉祥率部攻打蔡锷部下刘云峰指挥的护国军第一梯团,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一天前攻下南溪,随即攻打被刘云峰团占领的李庄和叙州(宜宾)。李庄之战一开始轰轰烈烈,一阵炮弹轰过之后就打得稀稀拉拉,枪声响得你来我往的,双方各有死伤,之后,护国军边打边往上游撤。

北洋军开进李庄后,就驻扎在羊街下面禹王宫和王爷庙里,镇上的居民一个个都吓得不敢出门,生怕那些从京城来的北洋兵闯进家里乱来,一些剪了辫子的男人也很惶惶。兰芳把弟弟叫到跟前交代:“你的辫子我还留着,哪天需要了,我给你缝在帽子上戴出去。”祖父笑着说:“大姐,你见过门前长江水倒着流了吗?这剪了的辫子怎能长回去?清朝已成前朝,想要回天已无可能,至于袁总统改当袁皇帝的事,大姐,你看外面不是打起来了吗?人心向背自有选择。”兰芳还是一脸的认真:“我知道,山有山道,河有河道,唯有乱世无常道,如果这天真的变回去了,要抓剪辫子的人,我就去顶罪,说你的辫子是我剪的。”有了这样的担心,冯将军的部队驻扎在李庄那几天,以及叙州府被冯玉祥攻下的日子里,兰芳的失眠症就又复发了。

但这次兰芳拒绝找医生开药方,说她无恙无碍,有时最多尝尝祖父从医书上抄来的调神理气的方子,晚上她尽量不弄出失眠的响动,每天该做啥事就做啥事,家里大小事务仍然有条有序地操持着,乡下各种农事仍是她亲自过问,关键时刻如春播夏收、秋割冬藏时,必定派遣管家带着自己的兄弟下乡督促,每年收多少谷卖多少粮全是她规划预算,黄家坝的糖房里该熬甘蔗糖麦芽糖还是红苕糖,甚至该出几锅几盆,也都是她去计算拿定,除此之外,罗氏家族清明祭祖的大礼以及羊街8号添丁进口生招满月的俗礼,都是她一项项的操办,从未让人看出她有半点的呻唤(叫苦)倦怠,祖父心里还在想,大姐是不是已经自愈了呢,因为她可以不再担心辫子的事,那个当了83天皇帝的袁世凯被迫取消了帝制,而且他已经死了。

祖父现在开始明白自己是想得过于简单了,他回忆起祖母曾经不止一次对他说,大姐的头发掉得厉害,每次她给她篦头的时候都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掉,显然她有身体和精神方面的痛苦,或者仍然处于失眠中,只不过她掩饰得很好,不再让别人听到她房间里的响动,感觉到她忍受的折磨。

想到此,祖父就去对兰芳说,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的失眠,大姐你千万不能离开这个家,但兰芳斩钉截铁地说,我好好的,啥子都不是,只是想出家。祖父知道兰芳是个说一不二的女子,一旦做了决定,那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事。祖父虽然心如刀割万般不舍,但也想不出什么法子阻止兰芳出家。

兰芳离开羊街8号那天,正逢白露,兰芳捏着布口袋利利索索地走出了家门,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根凤纹银镯子,这是她的祖母心兰留下的,她说在山上遇到风寒湿气什么的,可用银镯子裹白水蛋祛风除湿。

祖父面对乡邻的种种猜疑非常痛苦,不管谁提起他的大姐,就会陷入无尽的自责和不安中。不知过了多久,从这场姐弟分离中缓过劲来的祖父,开始兑现他的承诺:翻修万寿寺。虽然修庙筑路是很费钱的工程,但几年之后,他还是把钱凑足了,将万寿寺翻修一新,同时,还把寺庙前一段崎岖的山路铺成了石板小路,以方便庙里的人进出。此后祖父每年从家里拨出二十石租子作为万寿寺的常年供养,让他的姐姐衣食无忧。

祖父后来很少提及他的大姐兰芳,他曾写过一篇《兰芳》的颂文挂在书房里,并将书房命名为“植兰书屋”,有一年中秋节之前,他让家里备了一顿丰盛的酒席,没有请任何客人,开席时,从不喝酒的祖父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道:“这杯酒敬我的大姐罗兰芳,今天是她60岁的生日,你们要晓得,没有她,就没有我们这一家人。”说完,他转过身面向万寿寺方向双手捧杯,停顿片刻后他一仰脖子把酒喝了下去。那一天他还说,罗家有两个女人可入烈妇孝女榜,一个是他的祖母心兰,就是我们那个殉夫合棺的高祖母,另一个就是兰芳,按辈分我们应该叫她兰芳姑婆的人。

第六章 农场主人

长辈们说起“期来农场”时,都有几分骄傲得意,因为那是祖父的理想乐园,更是川南地区最早的农场,可惜,我没有看到它,在我出世前,“期来农场”就关闭了。

祖父办期来农场的想法既得益于在县上自治研究所学习时受到的乡绅办实业之启蒙,也起源于很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时候皇帝还在,秀才舅舅也在,祖父也是一个搭着辫子在江边独步的少年。一天下午,从上游下来的客船上走下两个引人注目的男人,一个是拖着齐腰长辫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国人,一个是金发蓝眼皮肤白得发红的高个子洋人,他们上岸后就在河边问路,结果把很少见过洋人的本地人吓跑了,只有祖父走过去和他们搭话,那位蓄着络腮胡须的中国男人说他姓白,叫镜堂,是从云南昆明来的,他问认不认识一个叫颜琨德的秀才?后来祖父就称他为镜堂兄,家里人都叫他白胡子,虽然他的胡子是黑的。那位穿着长袍的洋人叫罗伯特,是从英国来的,说的却是中国话,祖父听到这名字当即心中一喜,说原来我们是一家人呀,我也姓罗,不过我是独子,你却是长子。那洋人吃惊地说,我真是家里的长子,你是怎么知道的?祖父说,你不是叫伯特吗,按伯仲叔季排名,你肯定是家里的长子。白胡子听了哈哈大笑,祖父对罗伯特说,原来你不是英国人而是李庄人啊,看来你回到故乡了。

来的洋人是个传教士,他是受天主教会川南教区的委派到李庄镇来传教和修教堂,白胡子则是个收古玉的商人,他和罗伯特在叙府认识后,便一同结伴到李庄。

祖父像个主人家一样把这两个有趣的外地人带到羊街8号,每天带着他们走东串西,二十来天后,罗伯特和白胡子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罗伯特说他的家乡很美,那里有他们家的农场,农场里有奶牛和牛奶加工坊,还养了很多蜜蜂,他们把牛奶和蜂蜜拿到集市上去卖,又买回鞋帽衣物和其他生活用品,农场挣的钱还能供他和弟弟上大学,说完,他从一本《圣经》里翻出一张有点发黄的照片,拿给大家看。照片上,罗伯特的父母站在一片宽阔的草场里,头顶一朵白云,阳光灿烂地微笑着,远处是一群黑白花色的奶牛,还有农妇在挤奶,这照片美极了,祖父深深地迷进那幅画面中,以至于后来某一天,他决意要将这幅画完全照搬到他的石板田乡下。

大姐出家后,祖父在石板田开办了农场,在田地里种植甘蔗、花生和芝麻,在坡地上种植烟叶和桑树。同时,老房子被他重新改造,建成一圈砌着砖墙的围房,里面分设烟房、蚕房、蜂房和粉房,还将黄家坝的糖房搬到这里来,围墙外侧还有一个磨坊和一大圈半封闭的猪圈牛栏以及鸡窝鸭房等。

祖父为农场取了一个洋范儿的名字:“期来农场”,据说是因为罗伯特说起中国时总是“China,China”,祖父就听成“期来,期来”,祖父觉得“期来”这个词新潮又有意义,办农场就是在期望未来。“期来农场”还报经南溪县刚成立的蚕务局批准,得到县政府的鼓励支持,政府还给祖父颁发了“南溪李庄期来农场”的使用图记。农场养蚕缫丝,养奶牛,养蜂,养来航鸡,培植烤烟。

期来农场办出了名气,人们说起它就像在说新潮事和洋玩意儿,方圆百里上至宜宾下达泸州,不少人慕名而至,想来见识“小孟尝”罗南陔和他的“期来农场”,其中不乏各路新式人物。

大约在民国七年(1918年)的某一天,南溪的孙炳文陪同当时任泸州城防司令的朱德来到李庄,在羊街8号与期来农场主人见了面。两年前,朱德带领蔡锷将军的护国军第三梯队入川讨袁,在泸州纳溪战役中屡建奇功,护国战争的结束后,朱德又奉蔡锷之命率部驻防泸州。其间,朱德和孙炳文的外甥女陈玉珍结婚,家就安在南溪官仓街,那时的朱德除了护法剿匪以外,也在探寻改善民生和为军队补充弹药的实业之路,他在南溪牛顶口办了一家铜元厂,对外称“靖国军铜元厂”,实际这是朱德的兵工厂,可生产子弹,同时还在县城西门外办了一个蚕桑实验场,推广黄桑和优良蚕种的饲养技术。当他听孙炳文说起李庄罗南陔的“期来农场”时,很有兴趣,一定要来看看。两位来访者均是有名之人,孙炳文是南溪才子,曾就读于北京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并加入了孙中山创办的同盟会,因反对袁世凯而被北洋政府通缉,潜回老家南溪后抱着教育救国、教育兴邦的思想在县城开办学堂和平民夜课学校,之后又投笔从戎,受邀到驻扎在泸州的朱德旅部任参谋,协助朱德管理军政事务。祖父早年在南溪自治研究所学习时与孙炳文有过交往,算是旧识。

朱德的大名对于祖父来说也不陌生,一是因为泸州城防司令这个响当当的头衔,二来还因为祖父的三姐箐芳嫁在南溪官仓街蔡家,正好和朱德妻子陈玉珍住一个院子,听过一些朱德与陈玉珍结缘的佳话,所以祖父非常热情地接待他们。孙炳文说:“玉阶(朱德字玉阶),南陔,你们都是南溪女婿,又都有实业精神,也算是道合之人了。”称祖父是南溪女婿,是因为黄家祖母的后家在南溪,三人一番哈哈大笑之后,朱德接着说:“浚明(孙炳文字浚明)只言中了一二,还有其三,南陔当年在李庄带头剪辫子,还大摆‘革发宴’鼓励其他人剪辫,说明了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拥护孙中山和民主革命的人,因此我们还有共同的思想,对不对?”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祖父还惊喜地发现,他们三人基本同岁,只有朱德晚一年,还有,朱德是云南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学员,而祖父也差点进了这个讲武堂,说起此事,祖父相当遗憾,朱德却开导说:“无憾,养力以待,再望成功。”祖父听罢,也深以为是,之后他们就甩开大步往期来农场走去。

在农场里,朱德仔细地参观了烟房和蜂房,在看过蚕房之后,朱德向祖父建议配套种植黄桑,他说这是他在南溪蚕桑试验场的新经验,是提高蚕茧产量比较有效的方法。后来祖父还真的采纳了朱德的建议,种植了大片的黄桑树,喂养的蚕子个个长得又大又圆,蚕茧的出丝率高又不易断头,只是黄桑尖刺太多,采桑妇们怨声载道,摘一次桑叶,双手就跟被猫抓了一样。后来,每逢采摘黄桑叶,祖父就多给一些工钱,这样她们才肯去。

此后,孙炳文和朱德又来过几次李庄,朱德对李庄的战略位置很看重,在祖父的牵线搭桥下,他在羊街肖家院子设了一个军需后勤站,采购棉被军服和鞋袜等物品,孙炳文则在祖师殿开办了好几次民主革命的讲座,影响了李庄一大批年轻人,激发了他们的青春斗志,使他们走上革命的道路,像张家的张守恒、张九一和张增源,罗家的罗蔚芬和罗君禄,洪家的洪体乾和洪默深等这些青少年。孙炳文的讲座祖父也去听,几次下来,他对三民主义有了更多的了解,对孙中山也特别佩服,并专门找来一些介绍孙中山的报纸书籍阅读,在他的植兰书屋里,就有孙中山的《民权初步》《三民主义》和《实业计划》等。

民国十一年(1922年)前后,孙炳文和朱德先后离开了南溪,后来他们又一同去了德国。之前祖父曾送了朱德一个礼物,因为有一次祖父发现朱德在自己的植兰书屋里拿起几枚印章详看了许久,听说那是植兰书屋主人自己雕刻的之后,不禁大加赞赏,说印好也刻得好,祖父看出他对这种印章颇为喜爱,便抽空为他刻了两枚,其中一枚“德字玉阶”被刻成了“德字玉陔”,这其实是口误引起的笔误。在川南一带,“阶”字读音为“”,祖父在刻印的时候,顺着读音就将“玉阶”的“阶”刻成了“南陔”的“陔”,本想放弃重刻,但又舍不得那枚印石好料,想这“陔”同“阶”都有“台阶”的意思,也可通用,于是将错就错,还是将此印和另一方印一起赠送给了朱德,算是为他们之间的交往留下一点掌故。而朱德看到这枚印章也大笑起来,他指着印章说:“我懂了,南陔兄,你这是有意让我们做同字兄弟,好!这印章我笑纳了!”此后,这枚印章便留在朱德家中,并不时拿出来加盖在那个时期他阅读过的藏书上,据说,这枚印章后来也跟随着朱德走南闯北,最后被收藏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里。

期来农场在后来十几年,不断被人参观探访,虽然它的兴盛没有留下多少文字记载,但在别人留下的照片中,还能找出一张人们参观期来农场时留下的合影,照片上,一群长衫男人围站在几个木制小蜂房旁边,里面有祖父和养蜂组的罗尔恭,还有二伯父和五伯父,以及外来的几个客人,照片上祖父用毛笔写下“四川南溪李庄期来农场养蜂组欢迎黄树玉先生摄此影以为纪念农场主人罗南陔识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十一日”。被欢迎的客人黄树玉是川南一带号称“蜂王”的曾先州从乐山派来的技师,因为当时期来农场在两群蜜蜂中成功培育出了一群两王,打破了蜂群一群一王的惯例和特性,为此,“蜂王”曾先生很是钦佩,特意派人前来参观学习。

正当农场搞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差点击垮祖父,而事前没有一点征兆。

兰芳出家后,祖母就担起女主人的重任,将原来两个女人料理的家庭事务一人承担下来,她既要管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又要不停地接待客人和到农场参观的朋友,街坊亲戚也需要照应,谁家有事去走个人情,谁人有难就送个急需。大伯父罗伯威18岁的时候,她还一手操办了继子和侄女张芸萱的婚事,他们两个本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但也是一对小冤家,婚前婚后都没让她省心,两年之后,芸萱得产后寒死了,祖母难过得要命,但还得强打精神办丧事,小心翼翼处理好张家和罗家的关系。之后,又忙着给丧妻的继子再娶。

兰芳离家的几年里,祖母又生了三胎,添子的劳累多于欢喜,她那双三寸金莲每天都在屋里转上转下没个停歇,有时她会喊心口痛、出气紧,但她又不让请医生,总说自己不要紧,嘴里嚼点自家熬制的橘红,稍稍休息一下也就缓过来了,谁也没想她会有什么不对劲,包括还算细心的祖父。

民国十四年(1925年)初春,在一个天气和暖的中午,六岁的七孃吵着要水喝,丫头淑华端来一杯开水给她,她刚喝一口就敞开嗓子大哭,可能是被烫着了,吓得淑华赶紧去兑了点凉开水端过来,但七孃一手掀翻水杯脑壳转到一边仍然使劲号叫,淑华又端来一杯蜂蜜水喂她,还是哭闹,一声比一声尖厉,就像被人捉了下油锅似的。祖母来到她女儿面前,轻声埋怨说:“七姑娘,别磨造(折磨)人了,听话,喝口糖水就好了。”七孃看她娘来哄她,反而哭得喘不过气一样,祖母就说:“你哭这么伤心,我要是死了,魂都要被你哭回来。”旁边的淑华听到这话觉得好生奇怪,转头一看,立马惊呼:“幺娘,你的脸色好白啊!你怎么啦?快,快去叫幺叔!”

这次,橘红没起作用,祖父叫来的医生也没用,祖母再也没有缓过劲来,她连一服中药都没喝完就走了,她对祖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南陔,我心口好痛,怕活不成了!”

祖父没有为祖母大办丧事,也没有为她做道场,因为他一直守在祖母冰冷的身体旁边,整整两天两夜,不肯出来招呼接待应酬见人,也不要别人做任何安排,第三天要装棺入殓了,祖父才在堂屋里为祖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他声音哀戚地念完为祖母写的悼词,转过身依依不舍地对躺在棺材里的祖母说:“增莲,你过门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就来了,我连一个火炮都没为你放,今天,我要隆重地送你出门,让所有的人都晓得我罗南陔舍不得你。”说完,他亲自拿着火捻子点燃火炮,用一阵震耳欲聋的冲天炮将祖母送出了羊街8号的大门。

灵棺刚一抬出门,大人娃娃就开始号哭,结果灵棺走到两个土地像面前就走不动了,因为路窄,八仙们(八个抬棺的脚夫)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人们都说这是死者舍不得走,本族的七娘娘过来给小孩们打招呼,说不要哭了,再哭你们娘就更走不动了。果然,大家止住哭声之后,灵棺就转过去了。

很多年以后,李庄街上的一些老人都还记得我祖母出殡时的情景,说当时的场面让人看了没有不跟着伤心的。那天,来为祖母送葬的人有好几百,罗家、张家、洪家、黄家的人都来了,亲戚连着的亲戚也来了,还有那些念着祖母贤惠善良的街坊熟人、佃户和佣人。送葬队伍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灵棺周围那群七大八小顶着孝帕的娃娃,大儿子端灵牌走在前面,二儿子打灵幡紧随其后,其他三儿三女在两旁拉着白绋走,十五岁的长女领着六岁的七妹和四岁的九妹走右边,两个小姑娘边哭边喊:“娘,回来呀,娘!”十岁的五儿领着八岁的六子和才两岁的幺儿走左边,那个最小的儿子裹着孝帕就像一个白布娃娃,走两步就停下来要大人抱,但大人们说,能走路的必须走,抱着孩子送葬会让死者丢不下心。正是这一群大大小小的孝子们,让人看了忍不住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可怜的娃儿们,没了娘好造孽!

长长的送葬队伍从羊街到席子巷,又从正街到线子市,慢慢经过麻柳坪,出了场口再往下坝走,最后到达罗家祠堂祖坟地,埋葬在黄家祖母坟茔旁边,祖父特意吩咐在她们之间给他留一个位置,说百年之后他会来陪祖母。

没有人知道祖父究竟有多伤痛,他从未在人前流过泪,送走祖母之后,他人整整瘦了一圈。亲戚朋友怕他想不开,经常到羊街来陪伴他,说让他分分心。

祖母头七过后,祖父设了顿素餐答谢亲友,饭桌上他让大家今后不要再来陪他了,他说自己不会想不开,不会像自己的祖宗心兰那样寻短见,他还有几件重要的事等着完成,第一,把七八个未成年的孩子养大,让他们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第二,继续办好我的期来农场。第三,……祖父停了下来,然后又摇了摇头,说这第三件事只能做不能言,让大家以后慢慢看。

人们首先猜测这第三件事应该是续弦,都说祖父还年轻,不可能当一辈子鳏夫,而且这么大的一个家咋能缺少女主人?

于是热心人四处张罗,不久,媒人就开始到羊街8号来提亲,结果,祖父连茶都不让泡就把媒人请走了,然后他放出话来:不准媒人进屋,不准人劝续妻。人们悄悄议论:“莫非罗幺老爷要为亡妻守寡?这寡妇好做,鳏夫难当,看他一个大男人能守多久。”

祖母七七之期一过,祖父就将一家人聚在一起,去镇上王胖子刚开的映辉相馆拍了张全家福,那里是李庄镇上第一家私人照相馆,照片上祖父端坐正中,怀里抱着他最小的儿子,背后站着长子、次子和三女,两侧站着五儿和六儿,七女九女则依偎在他的膝前。照片取回来后,祖父用毛笔字分别在每个孩子旁边注明:大儿荫芬,二儿蔚芬,三女兰芬,五儿莼芬,六儿茗芬,七女蔤芬,九女荷芬,十儿萼芬,这张照片后来被挂在植兰书屋的墙上。

我母亲说,她第一次在书房里看到这张照片时,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凄凉,“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的鼻子就发酸,感觉你祖父心中不晓得有好多苦。”这张照片给母亲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以致后来她成为寡妇的时候,也带着大大小小的一群儿女去拍了一张姿势同样的照片,还仿照祖父的做法,在每个儿女的旁边写字,但那时已经不用毛笔了,她只好用一支圆珠笔认认真真地写着每一个儿女的名字。

祖母去世时,我的祖父40岁。

第七章 父子革命

祖父罗南陔担任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的时候,正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人们盼望结束军阀混战,实现国家统一,民主革命的思想激荡人心,此时的李庄,已汇入到大革命时代的浪潮之中。

后来,人们猜说罗幺老爷的第三件事是搞革命,又说是抗战时期邀请同济大学来李庄避战的事,这些说法都只是他人的猜想,祖父从来都不置可否。

祖母走后,黄二哥当起了家里的总管家,我的大伯父管理着期来农场和黄家坝的田产,才过门不久的大伯娘马鸿智将夫家两岁的小叔子带在身边,担负起长嫂如母的责任,全家人的生活起居由彭嫂照顾着,家里的一切慢慢恢复到正常。

也许是为了排遣丧妻的孤独,祖父开始把时间花在镇上各个茶馆里。

那时李庄最出名的茶馆有三个,一个是珍老爷开在小春市街的“永通祥茶社”,那里是李庄最热闹的大客厅,各色老少爷们喜欢在这里听民间艺人说淮书(评书)唱清音,也是镇上士绅老爷们和有头有脸的人谈正经事的地方。民国五年(1916年)1月27日,北洋军打进李庄后,冯玉祥将军就曾经在此享受过铜茶壶浇盖碗儿的“僰道贡茶”,再配以珍老爷家的萨其马和油酥饼,一番品尝后,冯将军直呼“好茶!饼酥,糖也香!”第二个是珍老爷的儿子张官周从北京回来后,在下正街开的“来今雨轩”,这是青壮派们聚会的场所,也是各种思潮汇集碰撞的地方,当年朱德、孙炳文曾在此喝茶讲道,启发过一些年轻人的思想。第三个则是袍哥(四川哥老会的成员被称为袍哥)大爷范伯楷在短短街开的“君子居”,那是江湖上各路英雄结义气拜把子的茶馆,更是各帮各会定规矩、论是非的场合,一些生意往来和买卖借贷的行为也在这里“立字据”,祖父因为既是读书人,能说会写,加之“小孟尝”的豪爽大气,人品为大家公认,所以经常被请去做保荐人或者担保人,时间久了人们又称他为“罗保总”,意即凡事由他作了保,方才有个定准。祖父平时像吃转转会一样在这三个茶馆之间轮流转换,会老友见官人,他就去永通祥,听新鲜讲潮流就去来今雨轩,若遇上有人撕筋扯皮利害相冲,或者逢上桃园结义拜把子的,他就被请到君子居吃讲茶(辩论讲理的茶局),参与是非定夺和做现场见证。

祖父那时的年龄不算老也不算小,所以既和老爷派中的珍老爷洪辉廷、范伯楷这些人靠得拢,也和少爷派中的张访琴、张官周、罗伯希、洪体乾、洪默深等人说得来,而同班辈的实力派人物如洪汉宗、邓云陔、张雨苍等,那都是少年同窗,是无话不谈的把兄弟。

祖母去世的时候,正逢孙中山先生逝世,中国的民主革命受到重创,各种混乱迎面扑来,南北军政剑拔弩张,中华民国的命运前途未卜,但中山先生的遗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激励着无数国人,纷纷投入到拯救中国的大革命运动中。一时间,镇上各个茶馆饭局都在议论国家大事,有蠢蠢欲动的,有静观其变的,祖父置身其间,也不得不将丧妻之痛转移到国家命运的忧虑之中。

当老少爷们边喝茶边忧虑的时候,那些正在读书的青少年早已悄悄地冒出了星星之火。十七岁的二伯父罗蔚芬从叙府联中回家治疗疳疮,几个同学住在书房夹楼上,像住栈房的客人一样不分昼夜地进进出出,有时还在鸡叫时分带一些他们称为同志的人来家住宿,家里进出的年轻人中有些祖父也认得,像镇中心国民小学校长张士先、教师李亚东,张家后生张增源和张九一,还有南溪中学的李子谷等。

二伯父很信任他的父亲,将他在学校参加马列主义青年团的事告诉了祖父,还有他们成立的“南溪县南岸青年促进社”,他是社长,还创办了一份刊物《南岸青年》,祖父看了之后,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觉得儿子长大了,有了独立的思想和自己的信仰。

这疳疮子三五几天是治不好的,就是搽了胡丹元配制的特效草药水也快不了,尤其是和二伯父既是同乡同窗、又是最要好的胡明鑫,他大腿上的干疮好一串又发一串,他长得文静瘦弱,像古时的书生,但疮疾一痒痛起来,他却如屠夫般的简单粗暴,一阵狠抓猛挠不说,还想用刀子连皮带肉挖掉,所以他的大腿上常常是一道一道的血痕,后来,有人提了个偏方,说是用瓦片丹磨过灯油,研成浓墨状之后敷在身上,三五天之内就见效。

祖父觉得这偏方有道理,早前因为兰芳失眠,祖父就认真研读过《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等医书药书,也向镇上的名老中医讨教过,大致了解一些中医的精髓如“阴阳二象”“五行学说”等,对一些基本的中药性味和配伍禁忌也熟记于心,也曾经给他大姐开过一些调理心神不交、内里失衡的药方,因此,祖父认为疳疮并不是因为干引起的,它其实是一种湿病,偏方里的瓦片丹是用烧红的瓦片刮粉加上烧过灯芯的桐油,磨研成膏状涂抹,是典型的土火断湿的妙招,可以一试。果真,这方法很快就将二伯父他们的病治好了,祖父大喜,很认真地用毛笔把这个偏方写在他的药方簿上,这个药方本子记载了不少药方,有时家里人打个喷嚏或者头疼发热的,他翻开本子找几个出来一试,还真的很管用,我母亲说有一年她喉咙痛,祖父让她称二两绿豆芽,配上青果甘草煮水一喝,果真两天就好了。

二伯父和他的同学们又回到叙府联中上课去了,不久,就到了端午节,大伯父去宜宾给二伯父送粽子和零花钱,回来后直摇头说他连人影都没看到,他对祖父讲,二兄弟正在搞什么“叙州外交后援会”,整天组织学生上街游行,抗议日本资本家枪杀中国工人,还说他怎样走东街转西街地找人,结果人没找到,反倒听说军警在抓学生,急得他脑壳发胀。最后,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份《热血日报》递给祖父说:“我只找到一张报纸,他们就是为这个‘五卅运动’去游行的。”祖父拿着报纸翻看,大伯父则带着埋怨的神色看着祖父,欲言又止,祖父示意他说话,他便硬着头皮说道:“爹,您老人家劝告一下二兄弟,让他在学校好好读书,招惹是非的事情少做,读书人还是要有读书人的样子。”

祖父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听着,等大伯父说完了之后,他开始讲道理:“伯威,你说得对,青年人是应该好好读书,但如果因为读书就对天下事不闻不管,那读再多的书也是瞎子,因为他看不清世相。你听说过长衫军人熊克武吗?这个读过书人就拿起了枪,成了四川讨袁护法的领头人,还有南溪的孙炳文,这人你见过,他也是读书人,人家从京师堂回来也做了很多像你说的招惹是非的事,还跑到李庄祖师殿来办讲座,现在他去了欧洲,为的是寻求国家命运的改变。再看看你洪二伯家的洪默深,他都考进成都华西大学了,结果还是弃学去了广州的黄埔军校,这些人是不是都疯了?我看不是,他们都是有大志向的年轻人,如果仲威能像他们那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大伯父不敢再吱声,只得顺从地点头认理,从此不再当着祖父的面说他二兄弟的事,毕竟他俩是同天不同地的弟兄。但他心里却在嘀咕着:乱了!乱了!在外读书的学生都被蛊惑了,什么大革命?我看是乱革命,革命不就是造反吗?不就是你革我的头我革你的命吗?看嘛,到头来必有一堆烂摊子无法收拾。

不久,二伯父和他的同学胡明鑫、张增源从学校回到家里,说他们的“叙州外交后援会”这次要给帝国主义来点真的,他们要在宜宾搞一场抵制英国洋油在各个码头上岸的运动,说这是“仇油运动”,他们已经在宜宾的各个口岸码头布置好了拦截队,坚决不准英国商船在宜宾靠岸,考虑到李庄离宜宾比较近,他们怕油船退而求其次,在李庄靠岸卸货,所以回李庄来安排民众守好这一带的口岸。

二伯父将张士先、李亚东等人通知到羊街8号,开会商量怎样组织民众去守住李庄码头,不让英国油船到李庄来钻空子,祖父第一次参加了儿子组织的会议。张校长说:“我们学校的工作好做,我和亚东一定组织全校师生到河边巡守,但动员镇上的民众除了你们几个学生以外,还需要一个有头有面的人去鼓动才行,我建议请罗幺叔亲自出马。”祖父想了想说:“一张嘴不如一张纸,话传两遍会走样,纸传千里不变样,反对帝国主义的事李庄人会积极参加的,你们拟个稿子抄写好,拿到街上张贴,这两天禹王宫正在演川剧折子戏《九根毛》,开戏前你们拿到门口去发,效果肯定比游说好。”二伯父拍了拍脑袋说,我怎么没想到发传单这一招哩,这是我们宣传工作的法宝啊。

为了这场“仇油运动”能顺利进行,祖父特意给在宜宾的族侄罗伯希带了一封信,那时候,罗伯希正在给驻扎宜宾的24军军长刘文辉做副官,祖父让他给李庄的驻军通个气,免得民众搞仇油活动时遇到军警阻拦,同时,祖父又把船帮会的周少武以及上河帮的杨老表请来,说服他们去封住李庄坝所有的趸船和漂船,不让英国商船靠岸和接漂。这样,李庄坝有史以来第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帝运动开始了。

那几天,人们一拨又一拨地在江边聚集,眼睛盯着上下游开过来的船只,只要见到挂米字彩旗的船开过来,大家就兴奋地起哄吆吼,他们一边吼一边敲锣,学生和半大小子们涌到江边朝商船丢瓦片甩石子,可是没有一块能飞过江心打到商船上,于是船上和岸边的人互相嘲笑吹口哨,气氛像在耍一场猴戏,英国油船完全明白岸上的人们是在驱赶他们,所以商船总是靠河对面桂轮山脚下的江面行驶,表示出没有停靠李庄的意思。

但有一次,人们发现英国商船“老蜀通”总是在上游老龙沟附近徘徊,好像试探着要在那里靠岸,这种异常情况引起刚从外地回到李庄教书的张守恒的重视,他立即带上李亚东、张增源他们来到老龙沟,不顾深秋天冷,一个个赤条条地跳进冰凉的河水中,去检视那里的河床情况,最后发现那一带表面看起来水缓岸低,其实水下全是一排岩腔,轮船要想在这儿靠岸绝对不行,所以李庄的防线还是坚守在奎星阁码头和上游木鱼石一带,直到宜宾方面传回消息,说这次抵制英国油船获得全面胜利为止。

张守恒一回李庄就成了羊街8号的常客,他是本地柑子坳张家的人,字辈和我祖母相同,叫张增泉,和二伯父的同学张增源一样,依张家的辈分,他们两个都应该叫我祖父为姐夫,但他俩都摒弃一切礼节辈分,跟着二伯父的同志们称祖父为幺叔。在李庄,张守恒是最早参加共产党的年轻学子,年龄上他比我二伯父大六七岁,永远一副教师模样,和他在李庄小学教书的职业完全合拍。祖父很看重这个从北平中国大学读书回来的年轻人,认为他在外头见过大世面,尤其在孙中山创办的中国大学学习过,必定接收到更多中山先生的思想,所以对他很钦佩。张守恒也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一来就言明自己是共产党员,还说现在是国共合作特殊时期,共产党可以加入国民党,所以他既是共产党员也是国民党员,只有两党合作,才能打败北洋军阀,实现中国的民主统一和人民当家做主的愿望。同时,他又说,现在的国民革命是既要北伐,也要搞工农运动,是两个重点都要进行的大事。祖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深信这就是中山先生提倡的“联俄容共、扶助农工”的主张,所以张守恒每次到羊街8号来,祖父都要泡着云南的“永昌祥”下关沱茶和他摆半天的龙门阵。

仇油运动一结束,张守恒和李亚东他们开始在李庄办平民社,组织居民和农民读书学习,宣讲国家的现状和农民解放自己的责任,这项识字扫盲加思想唤醒的举措得到祖父的积极支持,他出面商量,说服大家把慧光寺坝子前面右边那个冷冷清清的孝妇祠借出来,作为平民社的活动场地。

民国十五年(1926年)秋季,李庄办起了第一个平民社和平民夜校,阅览室识字间和夜课堂都设置在孝妇祠那个面容凄苦的孝妇左罗氏画像下面。平民社很快吸引了附近各乡场的青年农民参加,他们到李庄赶场是为了到平民社识字听课,摸摸纸拿拿笔,听像张守恒这样在北京读了大学的人讲外面的见识和革命道理,正是这些农民,在不久后那场著名的李庄农民暴动中成为骨干成员。

一次张守恒从宜宾回来后约上张士先李亚东两人来到羊街8号,他对祖父说,“幺叔,蔚芬和胡明鑫他们现在都去宜宾国民党党部担任重要工作了,根据上级指示,为了吸收各地有影响的知名人士支持革命,我们要协助成立国民党李庄区党部,组织上经过各方面的考虑,决定由您来担任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这样我们才能把镇上有影响的人物拉到革命阵营中来。”能为国家效力,祖父觉得神圣而荣耀,所以祖父毫不犹豫就接受了张守恒的安排。

他先去宜宾谢将军街国民党宜宾县党部加入了国民党,然后回到李庄组建李庄区党部,又去找乡董会的士绅们,请他们将孝妇祠对面的雷孝子祠借给他做区党部的办公场地,绅董们说,罗幺老爷,你要另拉杆子嗨(耍)袍哥么。祖父说,哪里是啊,在李庄,范大爷永远都是袍哥的舵把子(掌门人),我们都跟着他嗨,而这个国民党党部是跟着孙中山走的,我们也要跟上国家大事嘛。绅董们都笑了,说那我们就支持你的国家大事好了,于是,雷孝子祠就成了国民党李庄区党部的落脚之地。说来也巧,这雷孝子祠和孝妇祠正好分列在慧光寺的左右两侧,两祠前面各立有“左罗氏孝妇坊”和“雷孝子坊”两个牌坊,都是清朝皇上钦定立下的,一个是左家儿媳左罗氏以奶乳姑(婆母),后于火中救姑烬身而亡的故事,另一个是雷姓少年乞讨养父,也于火中救父不幸身亡的故事。而现在,它们都成为本地初起的革命阵地,一边是平民社,其实是共产党小组的活动之地,另一边是国民党的区党部。祖父很喜欢雷孝子祠这个地方,每每走到此,他就想起小时候秀才舅舅带他去参加刘光第葬礼后说的话:“好男儿就应该孝亲忠国。”

国民党党部设立起来后,人员组建的事随即展开,祖父把拥护“三民主义”,并且愿意加入国民党的人都拉进了党部,包括张氏家族的头面人物张席珍老爷、时任李庄区团练分局局长的洪汉宗、李庄镇保安六团团总张雨苍,以及袍哥大爷范伯楷、邓云陔、黄荣九和船帮会的周少武等。同时,少壮派也发展不少,像珍老爷的五儿张访琴、洪汉宗的大儿洪体乾以及罗家老五房的罗尔恭等,至此,国民党李庄区党部汇齐了本地三大家族和政军民商各界人物。

同时,张守恒组织的共产党小组也日益壮大,其小组成员主要是像张士先、李亚东、张增源、罗蔚芬、胡明鑫、张九一这样的教师和学生们,那时候,李庄坝真正形成了紧密合作的国共两党,三大家族的人员都分布在这两个阵营里,个个都是革命的种子,遍撒在这片芭蕉宝扇下面的土壤里。大革命时期的李庄,正是春潮涌动群情激荡的年代。

民国十五年(1926年)年底,二伯父尚未从叙府联中毕业,就和同学胡明鑫以及叙府女中的阚思颖一起,被宜宾的共产党党团组织选送到重庆中法大学学习,其间他不断写信回家,向祖父汇报他在中法大学的学习情形,说他们亲自聆听重庆中法大学的创办人、校长吴玉章讲课,还有副校长杨道融讲解的中国革命理论,他们在学校是半天上课半天出去向工农群众做宣传工作,学校还成立“在渝叙府同乡会”,胡明鑫是副会长,二伯父任秘书长,会长则是由另外一个南溪同学廖时勉担任。他们还搞了一个“中法书店”,引进了很多进步书籍,同时也从重庆不断寄一些刊物如《新青年》《向导》《劳动》等回来,让他的父亲交给弟弟妹妹看。后来,二伯父还非常激动地告诉他父亲,他和胡明鑫已经在副校长杨道融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二伯父带回来的这些消息让祖父感到高兴,他想,蔚芬越来越有思想了,未来之路也愈加光明。

但一天凌晨,祖父被一个诡异的梦境惊醒,他在梦中见到了去世的妻子,她神情悲伤地牵着一个小男孩走进院子,来到他的面前,把男孩推给他说:“南陔,你看看他。”随即风一样不见了。那男孩转身去追她,却被什么东西绊住,“哇”的一声扑倒在地,祖父急忙将小孩抱起来,转过他的头一看,竟是满脸流血的蔚芬!祖父一个惊颤从梦中吓醒,之后,孤坐在床上半天回不到神。

一会儿,祖父起身去把二伯父的来信找来翻看,发现儿子最近一封信是一个月以前写的,按理说早该又来信了,这场怪异的噩梦让祖父心中飘过一丝不祥的预兆。

果然,没过两天,重庆来了一封电报:“蔚芬病危速来渝。”

祖父心急如焚,立马让大伯父火速赶往重庆。

原来,民国十六年(1927年)三月底,由于北伐军攻占南京,当地民众举行庆祝集会,结果竟遭到英国军舰开炮轰击,打死打伤2000余人。消息传到重庆,引起人们议论纷纷和愤愤不平,于是中共重庆地委决定于3月31日在通远门打枪坝以“重庆工农商学兵反英大同盟”名义,举行重庆各界反对英美枪击南京市民大会。重庆中法大学和各个兄弟学校的师生在中共重庆执委书记杨闇公等领导下,约集上万人参加声讨集会。未料,集会刚刚开始就遭到刘湘安排的军警特务的突然袭击,集会立即变成一片枪击声砍杀声和尖叫哀号声混杂交织的刑场,大批学生和民众在奔跑中被枪弹击中或被乱棍打死。台上执行总主席漆南熏受伤后被当场剖腹砍头。二伯父作为学生代表也在主席台上,他为了掩护身边另外几个学生代表,其中还有女同学,他用手护着他们,背着身子往后退,退着退着就从主席台背后的城墙垛口上倒栽下去,落在墙脚下面一块石头上,然后又滚到石缝里,那块石头挡住了从城墙上射下来的十几发子弹,二伯父侥幸未被射成蜂窝眼。

那天的屠杀一直从上午十一点持续到下午两点,死伤者逾千人,连国民党北伐将军陈达三出门制止他们的暴行也被开枪打死。这就是著名的重庆“三三一惨案”。

两天后,二伯父的同学才在石头缝缝里找到他,其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仅余一丝残气,同学们急忙将他送往美国基督教会开办的重庆宽仁医院急救,经医院检查,他的尾椎骨摔断,基本无法治愈,将来不能行走。

大伯父赶到重庆宽仁医院时,二伯父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经过二十多天的治疗他才度过了危险期,之后,大伯父与胡明鑫、张增源等同学一起,悄悄地把他从医院接出来,当时,重庆的局势异常紧张,也很恐怖,中法大学被强行关闭,军警特务到处抓捕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杨闇公与中共重庆地委另一执委冉钧在“三三一事件”发生两三天之内先后被捕,两人在受尽酷刑后均被杀害。因此,重庆已无容身之地,大伯父他们只得把二伯父秘密送回李庄。

二伯父回来那天,祖父带着他的儿女们,还有国民党李庄区党部的同仁好友们都到码头上迎接,张官周老辈子还亲自备了一乘撑白布篷子的四人滑竿,像迎接回家的英雄一样在趸船上等着。轮船靠岸后,几个年轻人抬着二伯父下了船,他被裹在一团白铺盖里,被他们像婴儿一样捧护着从跳板上移步下来。祖父第一个走上前去掀开铺盖一看,他的儿子还在,四肢也在,二伯父仰起一张失血过多的脸对他父亲说:“爹,您看多好,儿子还能活着回来见您。”祖父捏紧他的手说:“我儿了不起,是个男子汉,爹一定想办法把你治好。”

回到家里等众人散去之后,祖父把儿女们召集在二伯父的房间里,对大家说:“知道你们二哥为什么变成这样?他是为了国家,为了抗议外国人对我们的欺凌才受伤的,二哥做的事是民族大事,你们都要向二哥学习,以他为榜样,以他为骄傲!”兄弟姐妹们直是点头,个个都在想他们的二哥是个英雄,他在为国家受难受苦。

“三三一惨案”其实只是前兆,上海的“四一二”事变那天,国民党突袭上海总工会,捕杀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接下来,恐怖蔓延全国。继重庆国民党党部被刘湘捣毁后,国民党宜宾县党部和南溪县党部同样被袭击破坏,随即,报信和传话的人就来到羊街8号,大意是祖父他们的国民党党部其实是国民党的左派,是亲共的和被共产党渗透了的,是要被清除掉的党。

据说县公署已和国民党右派密谋好了,马上组织打手清洗李庄党部,并捉拿罗南陔。刚刚升任县团练局局长的洪汉宗火速从南溪赶回李庄,邀约珍老爷、张雨苍、范伯楷等来羊街8号商量对策。最后,祖父说,那我们就来唱一场空城计,今晚让人把雷孝子祠里中山先生画像和国民党党旗、书籍名册等全部撤空,门口贴张党部解散告示,明天由张团总带兵配合他们去雷孝子祠例行公事,完了将告示揭下拿去南溪交差,抓人的事则由汉宗去担保,说我罗南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羊街住着,哪天他们拿实(掌握)了我犯何罪,再来抓我不迟。

大家都认为这办法好,船行险滩不避不行,于是,第二天下午,那张解散党部的告示就摆到了县知事李凌霄面前。

县知事圆滑精明,他抽了几支烟慢慢一想,这区党部都是本地乡绅名士,他们也许受了共产党的蛊惑,跟着在所谓的国民党党部里面凑凑热闹,罗南陔自行把党部解散了,算他还识趣,不如给他的拜把子兄弟洪汉宗一个人情,顺水推舟,这个滩口就让他过去算了。

第八章 李庄“农暴”

李庄被称为“红色李庄”,是因为四川农民暴动的第一枪在这里打响。羊街8号是那时的“红窝子”。这段历史是罗家人心中的隐痛,是该提的时候没被提及、想忘记的时候又被想起来的一段往事。

民国十六年(1927年)的上半年,祖父经受着次子罗蔚芬摔成重伤和国民党党部被迫解散的双重打击,家里又是一次祸不单行。

二伯父被送回李庄后,祖父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治疗,宜宾南溪一带的名医高手来了一拨又一拨,最后都是一个诊断:腰椎骨废了,这辈子很难站得起来。

二伯父出事的时候还未满19岁,他那旺盛的生命力和坚定的革命信念并未像腰椎骨那样被折断,他认为只要还活着,革命和生命就有未来,他提醒每一个去看他的人说,自己不是病人,只是一个伤员,既然是伤,他相信会好起来的。正是这种信念支撑着他在重庆宽仁医院熬过了最危险和难熬的二十天,其间还因为好多天解不出小便而昏迷不醒,到第四天医院那个洋医生说,如果今天还排不出小便就不可救治了,围在二伯父周围的胡明鑫、张增源、阚思颖等同学听说后,都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们的哭声唤醒了休克中的二伯父,他像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到亲人怀抱里那样,在看到同学们的那一瞬竟忍不住放声恸哭,这一使劲,小便被震了出来,他再次捡回一条命,从重庆回到李庄后,年轻的二伯父积极配合医生治疗,虽然他只能躺在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但他仍然坚持在床上用手臂运动,希望双腿能尽快站起来。他的乐观与活力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家人,那时三孃刚从宜宾女中毕业,她自愿留在家里照顾她的二哥,家里的弟弟妹妹也喜欢围在二哥的房间里,为他端水拿药,擦洗身子,当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在病床上教弟妹们唱歌,或者朗诵诗歌,真的像祖父说的是弟弟妹妹们学习的榜样。

可外面的风声比病魔还凶狠,蒋介石清党剿共不断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孙炳文在上海遇难了!

曾与孙炳文患难与共的挚友朱德也从德国回到国内,正在江西南昌创办国民革命军第三军军官团,当他闻此噩耗后如失手足般放声恸哭。几个月后,朱德与周恩来、贺龙等一起领导了著名的“八一”南昌起义。

孙炳文也是二伯父革命萌芽的播种者,孙炳文被害的消息让二伯父异常震惊和愤怒,同时也激发了他的斗志。

在李庄的大街小巷,人们开始不敢提共产党了,外面的共产党似乎越来越少,但在羊街8号进出的共产党人却越来越多。胡明鑫送我二伯父回来后,一直没有离开李庄,他和张增源以及镇上的李亚东、张九一等留守在李庄,进行着隐蔽的革命活动。

民国十六年(1927年)秋天,侠士一样英武潇洒的洪默生悄悄从广州潜回到李庄,他进入黄埔军校后就在孙炳文的介绍下加入了共产党,此番是因为被蒋介石抓捕后,囚禁于虎门一条船上,幸得他从小跟着爷爷洪辉廷学过几招武艺,又在长江的激流中练得一身好水性,去了黄埔军校后更学得了军事策略方面的知识,于是选中时机,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挣断绑绳,潜入黄浦江后逃生回来。

张守恒也回到了镇上,准备重建李庄的党团组织。

张守恒领导的李庄共产党支部将羊街8号作为地下工作的联络点。经常在羊街8号见面接头和发展党团员,张增源、张云龙、张九一等都是在羊街8号宣誓入党的,受二伯父的影响,我的三孃罗兰芬和五伯父罗叔谐都是在自家屋里宣誓加入了共青团。

李庄的党团组织建立起来之后,张守恒他们在李庄各地组织成立农民协会。

之后,一场被称为南溪县“春暴行动”的农民暴动开始酝酿,这是一件让李庄写进中共川南革命历史的重大事件,也是共产党领导的四川农民暴动的第一场演练。

有一天,黄二爷提着开水铜壶走到祖父跟前悄悄说,“幺老爷,有人说你家是红窝子,小心上头来人端窝子哦。”黄二爷说的上头是指县区公署,祖父心领神会,马上让五儿罗叔谐将这一消息带回去。

张守恒马上将活动的指挥地点做了调整,暂时避开羊街8号,传话给大家去关圣殿接头,在天府堂完善武装行动计划,将活动的大本营移到宋家山和牟平一带。

民国十七年(1928年)四月七日一早,由胡明鑫带领两三百个农协会员,举着“川南革命农民军”的旗号,拉出“打倒土豪劣绅!成立苏维埃政府”的口号,向李庄坝蛮洞湾洪家大院大春庭进发,打响了四川农民武装的第一枪。

紧跟着,曾君杰率领一支农民队伍在牟坪场外突袭豪绅曾连璧一家,击毙当地团练中队长张安国之父、叔、兄几人,抢得一些武器刀枪后,掉头协攻牟坪。

与此同时,张守恒带领一部分农协会员和张云龙的起义民团组成了“川南革命军李庄分队”约两千人,先击毙了宋家民团大队长李俊辉,然后从宋家出发,在李庄上游南广沿岸阻击刘文辉部队的一个连。

取得胜利之后,张守恒率部顺河而下开始攻打李庄镇。大街小巷子弹乱射,街头巷尾砍杀声声,吓得镇上的居民几天不敢开门,守在石板田农场里的大伯父和大伯娘五天五夜没敢回到羊街。

随即,二十四军军长刘文辉指派两个营的兵力赶赴李庄,和从南溪泸州调来的增援部队一起,分别从水路陆路包抄到李庄和牟坪,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农民军子弹用尽,只得刀棍并用,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双方打得野蛮血腥,使锄头、泼油锅、刀砍棍击血肉横飞,最终,农民军被几倍于己的兵力围困堵死,除张守恒、张增源、张九一等几人突围脱险外,农民军几乎被全歼殆尽,胡明鑫、胡明汉、张云龙、曾君杰以及“风火轮”黄玉森等先后被捕,并分别在牟坪场、尖坟包和狮子山被砍被杀相继殒命。

“李庄农暴”失败后,李庄驻满了军队,刘文辉派二十四军屯值司令徐廷秀坐镇李庄,到处搜查“农暴”分子,他们把抓来的嫌犯推到上河坝斩首,各级军政当局敕令彻底铲除这次参与“农暴”的赤匪。有人说羊街8号那个“红窝子”里还有一个赤匪,县知事李凌霄也点了名,“罗南陔那个共产党儿子在重庆闹事,回李庄也不安分,管他是不是瘫子,给我抓来杀了。”这道秘杀令一传到李庄,马上就有人给我祖父报信,祖父连夜将二伯父转移到镇西边仓房头祖母娘家去藏起来。

那边仓房头的事刚刚安顿好,这边抓人的官兵就闯进了羊街8号。祖父说罗蔚芬到成都治病去了,要抓你们就抓我吧。抓人的头头说:“罗幺老爷,我们是奉命来取罗蔚芬的,今天他人不在,那我们就等明天,反正罗蔚芬没出李庄镇,我在你家门口留几个兵哨,啥时幺老爷想明白了,把人交给他们就行。”说完他们撤了出去,门口果然留下两三个士兵把守着。

祖父没有被吓倒,他让家里人不要害怕,该做啥事就做啥事,他自己则换了一身素服,带上大伯父和管家黄二哥去蛮洞弯大春庭洪家大院吊唁洪汉宗的父亲洪辉廷去了。祖父傍晚回到家里,发现门口没有了兵岗,心里就想,他们也就是虚张声势而已。但到了上床时分,羊街8号的门突然被敲得哐啷哐啷直响,开门一看,是祖母侄子张钜武,他说:

“二兄弟被抓走了!”

“抓到什么地方去了?”祖父一惊,急切地问。

“东岳庙,说明天和赤匪一齐斩首。”

祖父心都燃起来了,他马上让大伯父连夜赶往宜宾找罗伯希斡旋,黄二哥去蛮洞湾大春庭找洪汉宗,他自己则去老场街张家府邸和珍老爷商议,约莫过了两三小时,祖父会同洪汉宗、张雨苍等人,到东岳庙救人去了。

半夜过后,羊街8号院子上空开始点洒春雨,一来势头就很猛,院墙内临街那棵灰杨柳被雨水敲断一根树枝,“啪嗒”一声压在墙垣上,吓得小孩们哇哇大哭,彭嫂说预兆不好了,然后去灶膛里铲一撮箕柴火灰,泼到大门口辟邪。

天麻麻亮的时候,祖父他们回来了,同时将气息已微的二伯父背进屋里,祖父示意黄二哥赶紧把大门关好顶上门,然后召集大家到堂屋里,神情肃然地对屋里人说:“今晚的事不能声张,大家都把嘴闭紧点,千万不能透露蔚芬被抓又放回来的事,说出去就有人掉脑袋,切记!”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祖父就让大伯父和黄二哥他们将二伯父抬到石板田乡下去,说要回避一下风头,同时也是让二伯父在乡下农场里好好养伤,暂时不要和外界有所联系。

“农暴”那一年有很多事都成了秘密,比如说谁去报告羊街8号是“红窝子”?“农暴”的事祖父事先究竟知道不知道?二伯父藏在仓房头是谁告的密?那天晚上祖父又是怎样把二伯父救出来的?这些事也许只有祖父才清楚,但他守口如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对任何人提起。

第九章 儿女大事

我母亲经常提起她的集团婚礼,说这是她做过的最新潮的事,在宜宾举办的唯一一场集团婚礼上,九对新人中,李庄罗家就占了两对,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三孃和李姑爷。她后来说,这是在践行当时国民政府提倡的新生活。

我母亲嫁到罗家,已是“农暴”过后七八年的事情了。

“农暴”之后,李庄风声骤紧,参与“农暴”的人躲的躲逃的逃,军警驻扎在镇上,乡绅大户们开始加强自身防范,尤其镇上的几大家族,家家都有子弟卷入到“农暴”中,有名的如张家的张守恒、张云龙、张增源、张九一,罗家的罗蔚芬、罗叔谐,洪家的洪默生,黄家的黄玉森等,因而都受到不同的冲击和牵连,其中打击最大、对家族影响最深的当数洪家,洪家在这次暴动中死伤的人最多,除了年幼无知的小孩和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有稍后被活活气死的洪默深的父亲洪百川,以及后来被捉拿枪毙的洪默深。

洪伯川是洪辉廷次子,很早就是李庄的才子名人,洪百川还出任过川南督学和民国元年时的省议员,并作为全国1993名国民代表中的一员,在成都参与袁世凯称帝在四川的投票,投票时每个国民代表面前放五百孙大洋,身后站一个荷枪实弹的军人,若投票赞成帝制,五百大洋你拿走,若反对帝制,那军人就把你带走。投票结束后,洪百川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有辱气节的丑事,便将这五百大洋捐给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回到遂宁师范之后,忧国忧民的他竟焦虑成疾,身体越来越差,后来他把改变国家命运的希望寄托于大革命上,所以,当儿子洪默深对他说要从华西大学辞学,到广州黄埔军校读书时,他全力支持,巴望着儿子能参加到南北统一实现国家民主共和的革命浪潮中去,可是,谁也没想到这反骨逆子并未跟随北伐大军去和北洋军阀们作战,反倒跑回老家搞农民暴动,并首先策划把枪杆子对准自家人,酿成洪门惨案。

李庄的噩耗一传来,他就感到身体内五脏六腑的血齐齐涌出,淤积到了胸口,像个实心汤圆,吐也吐不出来,捶也捶不下去,在回家奔丧的路上,洪百川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养子不孝,愧对惨死的老父亲,更无颜面对整个洪氏族人,于是胸口那个汤圆也越积越大,最终将气管胀裂、鲜血脱口而出,人就死在了回家的船舱里。而洪汉宗因为洪默深是他的亲侄子,“农暴”事发后,那些早就觊觎县团练局局长位置的人趁机排挤打击,添油加醋地告发他,说他将软禁的洪默深带回李庄参加老父的葬礼时,故意放走了他,使这个赤匪头目得以逃脱,仅仅这一条,上面就不得不将洪汉宗免职,若不是刘文辉帮他拿言语说情,差点投了大牢。

祖父眼睁睁看着洪家的变故,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和惋叹,对“农暴”也有很多迷惘和疑惑,想不透的时候,他只得避让这残酷的现实,沉寂下来,打理日渐不济的家业,继续把农场经营好,维持一大家人的生活。同时管好儿女,完成他曾经许诺的第一件大事,把一群孩子养大成人。同时,还兼顾着照看洪汉宗留在李庄的几个未成年儿子洪慰德、洪恩德和那个在“农暴”时被打瞎一只眼的小儿子洪厚德。

祖父一个人把子女挨个挨个盘大(养大),长子罗伯威已能接手管理期来农场,次子罗蔚芬在石板田农场里避嫌养伤,三女罗兰芬从宜宾女中毕业后回来接管家庭内务,当起了能干的女主人,五子罗叔谐去成都蚕桑专科学校学习,后因在成都加入共产党和参加学生运动被抓捕,之后肄业回到李庄,先去农场给他大哥当帮手,后来去宜宾智育小学当教师,六子罗季唐交给珍老爷家的三公子张精一带到上海读书,之后又去了北平,七女罗蔤芬和九女罗筱蕖都在宜宾上中学,最小的十子罗萼芬则在镇中心国民学校上小学。家里人口也日渐增加,长子结婚后已有了三个儿女,二十岁的五子也结了婚,唯独祖父还是孤身一人,坚持不再续娶,掐指一算,祖母死后,他的鳏夫生活已经过了十年,这事也让街坊邻居颇为称赞,说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守情男人。

我母亲和父亲的姻缘来自她表姐的牵线撮合,这表姐是她舅舅的女儿,也是南溪人,两家人住在一条街上,离得很近,经常你来我往的,其时,这表姐已经嫁到李庄罗家,和我五伯父结了婚。一天,她从李庄回到南溪,专门来拉着我母亲的手到闺房说悄悄话:“敏文,我把我的小叔子介绍给你,好不好?”母亲说:“嫂子给小叔子做媒,肯定净拣好的说。”“我会哄你吗敏文?人家才从北平回来,是个有才有貌的才子嘞。”于是,我这五伯娘将她小叔子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番,在她嘴里,这个小叔子简直就是一个传奇公子,说他12岁就去上海和北京读书,还进了北京大学预科班,后来,因为时局动荡,被迫辍学回乡,“他回来时我也才第一次见到他,那简直是个风度翩翩的英俊少年,洋盘(洋范儿)得很。”“他在外面那么久,怕已经有人了吧?”母亲问。“哎呀,就是没有我才给你介绍啊!成不成就看你们的缘分了。”说完,她咧嘴一笑,门前两颗龅牙热情地露了出来,五伯娘脸尖眼小,皮肤又黑,五官中没有一处让人夸奖,但她见人就笑的热情和谈吐不凡的语言弥补了相貌的不足,致使罗家儒雅英俊的五公子为她折服,当然,除了能说会道和见机行事的灵敏,这个表姐还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从小就有一颗追求革命理想的心,在家受哥哥李立之(中共南溪县委第一任书记)的影响,读南溪初小的时候和朱德的儿子朱琦是同桌,上初中的时候认识了五伯父,并加入了学校的共青团,她和五伯父是因为共同的信仰和追求走到一起,成为夫妻的。母亲当时不是很明了这些,只晓得她这个表姐是个革命人,两年前她结婚的时候不请媒人不坐轿子,自己一个人坐船去李庄,在羊街8号植兰书屋里摆上一些糕果茶点就把婚结了,说这是新式结婚。那天临走时,五伯娘从身上掏出一盒蚌壳油来,说这是罗家姑娘们自己做的香膏,擦脸擦手都可以。母亲轻轻地掰开两扇蚌壳,一股花香就扑面而来,真和她平常用的蚌壳油不一样,母亲心想,这东西还能自己做?看来罗家的姑娘一定很能干。

没过多久,五伯娘又回南溪来了,一天,她捎话给母亲,让母亲赶快去她家,说她小叔子正在,晚上要去南溪新开的永宜电影院看《渔光曲》,“你先过来见见面,若你有意,我才去向你爹提亲。”那天中午,母亲带了十几个新做的富油黄粑来到她的舅舅家,五伯娘拉着我母亲的手,对屋里两个年轻男人打笑道:“你们好有口福,我表妹做的黄粑比皇宫里的还好吃,这可是有缘的人才吃得到的呀。”五伯娘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戳了戳其中一个,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五伯父,一个就是我父亲。这一顿午饭,五伯娘的嘴就没停歇过,全是夸我母亲的话,说她心灵手巧,能做很多好吃的东西,像蒸醪糟、晒阴米、做黄粑猪儿粑和甜浆粑、打炒米糖、搅凉糕、腌橘红等等,并绘声绘色地描绘每种美食的味道,饭桌上我父亲对他嫂子的介绍全无感觉,因为他所有的神经都在富油黄粑上,他说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油浸糯香的黄粑,感觉真是比皇帝还幸福,父亲的夸赞让母亲的脸红了一遍又一遍,不时露出手足无措的神态和羞惭的表情,也许正是这点,让那天的父亲很是心动。母亲也总是偷偷地打量他,每看一眼都被摄一次魂,她完全被父亲的帅气给迷住了。

那天晚上,母亲被拉着和他们一起去看无声电影《渔光曲》,那是一部凄婉悲情的影片,母亲记住了里面那对渔家孪生姐弟徐小猫、徐小猴的名字,以及徐小猫和船王子弟何子英之间萌生出来的似有似无的爱情,电影里一首《渔光曲》始终穿插其间,优美而苦涩,母亲后来经常哼唱的歌曲就是“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渔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但那天的电影看得并不顺畅,因为南溪没有通电,这是县上一个富商包仲烈从重庆买回来的一部柴油发电机,然后在县城天上宫开办了永宜电影院,因电力不足,放映过程中经常扯拐,光线时亮时弱、时断时续,画面都不连贯,从影院出来父亲就对母亲说,“我以后带你到宜宾重新看一次。”就这一句话,已让母亲知道了父亲喜欢上她。

五伯娘开始正式向我家公提亲,家公一听说是李庄罗南陔家的,先就有了七八分的赞成,因为李庄和南溪相隔不远,仅五十多里水路,李庄坝发生的事情,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南溪来,关于我祖父的事家公早就听说过,都是一些好名声。“可是,他现在的境况肯定不如以前,罗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他直率地给五伯娘说。五伯娘说:“哎呀,我的亲姑爷,这个世道哪家不在走下坡路呢?南溪县的大财主您老数一数,看哪家还能和以前相比?我在罗家两三年了,他们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您放心吧吴姑爷,敏文嫁过去饿不到她。”于是,家公便爽快地同意了这门亲事。

不久,五伯娘约我母亲到李庄罗家去看看,表面上是姐妹家互相走动结伴玩耍,实际上是借机让女方上门看看男方的家庭,礼仪上两方家长都把这次探访当成是走亲戚。我母亲到李庄码头的时候,父亲一个人跑到趸船上去接她,见到母亲后伸手就去牵她的手,母亲很不习惯,她才和父亲见第二面,就被父亲拉拉扯扯的,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一张脸绯红,她别别扭扭地被父亲牵着手走下跳板,上了岸后,她急忙将手抽了回来,生怕别人看到说她不规矩。那天,父亲穿一身瓦灰色的西装,还系了一根暗红色的领带,漆黑锃亮的皮鞋走起路来嗒嗒作响,这一身打扮与穿着碎花布旗袍的母亲一比,他就像一个少爷,而母亲则像他的丫头。

一来到羊街8号,五伯娘就带着她把罗家看了个遍,院子里最让母亲感到新奇的是书屋门前立在天井里的一副双人木杠架,这东西她只在学校操场上见过,没想到罗家院子也有,五伯娘告诉她,“这是二哥的干爹洪汉宗送给他的,让他从小锻炼好身体,可惜,现在他用不上了。”

母亲在罗家的两三天里,除了罗家二公子以外,其他人都打了照面,祖父是每天都能见到的,第一次见面时,祖父就称赞南溪的吴家是了不起的大家族,也是书香门第和经商世家,吴门两兄弟考上北京大学的事更是了不起,李庄人都知道。祖父说的这些话,让母亲感到很亲切。祖父虽然常常外出,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回家吃饭,所以母亲总是在饭桌上见到他,有时廖嫂把专为他做的千张(一种豆制品)丸子汤或者汆汤鱼片端到他的面前时,他会嘱咐一句,“给客人也上一份”。祖父说的客人就是指母亲,这份细心与厚待让母亲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动。

那几天母亲的心虽然在父亲身上,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没有,她不是由五伯娘陪着,就是和罗家几姐妹在一起,这几姐妹都是好看的姑娘,但又各有突出,三姐和九妹像她们的母亲,大眼高鼻鹅蛋脸,俊美标致,七妹则像她父亲,细眉薄唇瓜子脸,别有一番俊秀姣美,母亲很喜欢她们,感觉和她们在一起就像置身在一堆素绫里。母亲从小在家公的布店里进出,知道墙壁布柜上不轻易取下来的就是丝绒皮毛和绫罗绸缎,因为它们不单值钱,还很娇气,尤其绫罗绸缎这些,最怕那些手上有茧皮又不知轻重的人随便摸捏,稍不注意丝线就挂了出来。当罗家几姐妹在母亲面前出现时,她马上就想到那一堆光亮雅致的米色素绫。同时,母亲也很羡慕她们,个个都喜欢读书,特别是家里的七妹九妹,正在念初中高中,完全不像她,读完小学就回家待嫁,这也怪她的父亲,重男轻女,只让儿子拼命读书,她那个偷龙灯得来的兄弟此时就在叙府联中读书。母亲想,这也是罗家姐妹的福气,因为她们有一个开明豁达的爹。

在罗家的最后一天,母亲突然想起了那盒蚌壳油,于是就去向姐妹们请教是怎么做的,三姐眼神异样地看着她说:“这可是我们罗家的秘方,只传给罗家的女人。”七妹笑着解围:“人家早晚会是罗家的人,三姐,你就教她吧。”母亲脸皮很薄,这话让她羞得满脸通红,三姐半闹半笑地说,“也是,晚教不如早教,你跟我来。”说完就牵她来到后院天井里,指着一盆盛开的素心兰说:“我们把这兰花瓣摘下来,在小蒸笼格里铺上一两层,再把买回来的蚌壳油掏舀出来,放在花瓣上,扣上蒸笼盖子,用微火熏蒸,之后熄火开盖,让水蒸气散尽,再将蚌壳油舀回蚌壳里,就这样,浸着兰香味的蚌壳油就制好了,女人一年四季用它,皮肤会细嫩白皙,特别冬天,不裂不干,很滋润。”我母亲心想,原来是这样做的啊,很简单嘛,但三姐马上就看懂了她的心语,说,“你别以为简单,还有重要的秘诀没告诉你,那就是火候,把握不好时辰,不但不香,还会发闷臭呢,这道关口,我得等你过门以后才教你。”后来也奇怪,我母亲虽说心灵手巧能做各种好吃的东西,唯独这香膏她始终拿不稳火候,做出来的东西始终没有三姐的好,所以,家里做香膏的绝活还是在我三孃和七孃手里。

母亲从李庄回到家里后,就和父亲开始了书信往来,父亲那时刚被聘为“李庄镇中心国民小学”校长,这是他从北平回来后的第一份差事,是由张官周老辈子推荐的,那时的官周老辈子已经是李庄区的代区长了。我母亲来李庄时父亲正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上门相亲的母亲,送母亲上船时,他对母亲说:“等我的信吧。”果然,母亲前脚到家,他的信后脚就到了,信上说母亲善良贤淑,就像他记忆中的母亲一样,还说了很多喜欢母亲的悄悄话。之后,他和母亲就开始了频繁的通信,那时,他们的信都是用饭粒粘贴好,到邮局去寄送的,这样比较慢,南溪李庄咫尺之间也要走上三五天,有时为了图快,也由五伯娘的娘家人捎带,这样要快捷得多。信里写些什么母亲以为只有她和父亲知道,一天,母亲拿到信后,发现信封的封口崩开了,心想,这信被人看过没有呢?于是就去问送信的人:“四姐,郭大哥,你们看过我的信没有?”这四姐和郭大哥是五伯娘的姐姐和姐夫,当时他们脸上就掠过一丝俏皮的坏笑,并坦言相告:“看了的,你们让我们带的每一封信都看过了。”母亲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脸红筋涨地对他们说:“你们好不道德!我再也不让你们送信了。”两位信差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四姐还过来点着母亲的鼻头说:“我们也不想当信使了,你们早点拜堂吧。”

的确,他们已开始谈婚论嫁,我家公比较守旧和迷信,坚持要他们去合一下八字,看有无什么相冲和忌讳,经过算命先生的推算,发现他们二人是同年的,都属蛇,而且母亲比父亲大几个月,合下来的八字并不好,有相克相刑之冲,如果二人要婚配,那必须在丙子之初即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初成婚,这样才好。于是家公便将这份合期和算命先生的话带给祖父,这让祖父犯了难,原来,我三孃和李子谷的婚期也定在丙子年初,这是不能更改的,李子谷是南溪县大地主李晓樵的儿子,早前跟随二伯父参加南岸青年促进会,还加入了南中共青团,后来,他去上海文治大学读书,两年之后肄业回来,然后就常常到李庄来陪着三孃,他们相恋多年,本该早就成婚的,却因为三孃是罗家的长女,要管家照顾父亲和弟弟妹妹,脱不开身,所以尽管她已过了当时的婚嫁年龄,但始终不想出嫁,怕自己嫁出去以后没人能像她一样尽心尽力地管好羊街8号这个家,于是一次次地推迟婚期,这次的定期已是李家的最后通牒。祖父想,我这26岁的长女再不出嫁就成老姑娘了,所以,也就应允了女儿的婚期。现如今,六儿的婚期也选择在了同一年,按民间的说法,一年之中,一门两喜会逢冲,办在前面的会抢后面的喜气,祖父虽然不迷信,但也要顾及亲家们的忌讳,究竟谁先办谁后办,真让他左右为难。

一天,罗伯希从宜宾回来看望祖父,聊起了这件事,罗伯希就说:“幺叔,有个新鲜事您知道不?国民政府正在倡导新生活运动,鼓励年轻人举行集团婚礼,上海南京都在搞,宜宾公署也准备搞一场这种婚礼,现正在动员新人报名参加,您老何不给他们报个名,让罗家这两对新人都参加集团结婚呢?”祖父一听,立马给罗伯希竖起了大拇指,说:“好主意!这下可是解决了我的大难题,我嫁女娶媳妇都在同一天,一门两喜,各不相冲,真是一举两得啊!”祖父开心得不得了,随即将他的三女和六儿叫到身边,告诉他们这个结婚方案,我三孃和父亲都觉得很好,只是不晓得李家和吴家同意不,祖父想了想说,我来说服他们两家,于是,提笔写了两封信,分别寄到南溪的李家和吴家。

李家收到信后很快就回复同意,李晓樵本是一个开明绅士,对新事物不反对,况且集团结婚是蒋委员长和夫人蒋宋美龄倡导的,是新潮形势,加之这个媳妇他们并不接回南溪,因为儿子已经准备好在李庄谋事,差使的地方已经落实,两个人都愿意在李庄生活,所以任由罗家怎么举办婚礼都行,准姑爷李子谷得到这个消息更是兴奋,他本是个天性乖张不拘形式之人,看完祖父的信之后,立即给我三孃连发三封电报,上面只有一个英文单词“Agree”(赞同),表示了急切的附和与欣喜,这位准姑爷因为曾在上海待过,说话经常冒出一些洋盘的英语,后来他七老八十了,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仍然是拿一本英文书籍在桌前,咿里哇啦地朗读半小时。

但祖父的提议却在我家公那里遇到冷场,他们久久不给罗家答复,在家公看来,集团结婚这种新潮的玩意儿不是稳重人家做的事,他认为自己已经很开明了,在女儿婚姻这件事上,没有按旧礼要求男方纳彩送吉、装箱看期,也没有要求摆订婚宴,但如果到了结婚时男方连酒席都不办,这对他吴大爷来说就很没面子,我家婆这一方也不同意,她想自己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就是为了她能风风光光地嫁人,这女人一生,不就是穿红挂绿做新娘的时候最光鲜最长脸么,如果女儿不是被婆家用八抬花轿抬过门的,那她将来的身份就不堂正。家婆的心思我母亲最了解,她自己也很憧憬结婚时能顶着红绫盖头坐着花轿去丈夫家,然后和丈夫携手拜堂共结连理。她清楚地记得她母亲和父亲那个小老婆吵架时,每每在最激烈的关口,她的母亲就会使出决胜一招,冲过去点着小老婆的鼻子说:“你算什么东西?我是吴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你端个讨饭碗就想坐正席了?妄想!”那小老婆一听这话,立即像吹涨的气球碰上了针,瞬间就蔫了气。也是从那时起,母亲便认定以后出嫁时,一定要坐轿子。所以吴家这边是所有人都不赞同集团结婚。

父亲知道母亲一家的想法后,立即给母亲写信,明确表示自己很鄙视这种旧的婚嫁习俗,言语中如果母亲非得坚持坐轿结婚的话,他就不结婚。然后他又专门给外公写了一封信,并附一张宜宾的《金岷日报》,大意是说外面世界越来越进步开放,社会风气正在朝着科学文明的方向转变,以及新旧婚礼的利弊对照,最后还请外公看报纸上登载的一则集团结婚的新闻,他说,这白底黑字的影响远比一抬花轿和几十桌酒席要强,而结婚时他和吴敏文的名字会刊登在报纸上,这就是最大的面子。果然,家公有点动摇了,当他再次征求我母亲的意见时,母亲就将我父亲的意见转告家公,这下我家公着急了,他怕这桩婚事因为这点分歧致使女儿嫁不出去,所以他和外婆最终同意了他们参加集团婚礼的事。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春节刚过,罗家两姐弟就开始悄悄准备他们的婚事,父亲还去宜宾《金岷日报》刊登了他们的结婚启事,三孃则在姚家大院租了一套房子做新房,因为那里离羊街的家很近,一碗汤端过来都还斐滚(很烫),婚后她准备去镇上幼儿园当老师,李子谷则去区公所当书记员,因为区长张官周需用真才实学的人,李姑爷在上海读过书,当个文书完全能胜任。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在农历二月的一天,羊街8号门口贴出了两个大大的“囍”字,人们好奇地打探,才知道罗家今天又娶媳妇又嫁女,真真是双喜临门。但是,这么喜庆的大事却没见到任何动静,反倒是大门紧闭无人进出,后来,彭嫂出去告诉街坊四邻,两对新人昨天就上宜宾去了,他们是集团结婚。

这场人们没有看见的婚礼后来被《金岷日报》上刊登的集团结婚新闻和几张照片所证实,母亲说婚礼是由第六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举办的,很隆重,有九对新人参加,李庄就去了他们两对,结婚证书是行署冷熏南专员颁发的,拍照的时候他们换了两套礼服,一套西式一套中式,“穿西式婚纱时我和你三孃都笑岔气了,白色的纱衣往我们头上一罩,你父亲和李姑爷就取笑我们,说我像只飞蛾,三孃则像一只圆滚滚的蚕蛹。”母亲还说,父亲穿上西服比李姑爷帅气,气质模样还真像电影演员,李姑爷穿上西服后活脱脱一个假洋人,他太瘦了,怎么看都觉得他还是挂件长衫子精神。她和三孃最喜欢的还是他们四个人一起拍的中式结婚照,照片上,两对新人并排而站,各自相依,李姑爷穿马褂长袍,我父亲却标新立异穿一身军装样的衣服,脚上还扎了绑腿,像即将出征的战士,两个新娘一个穿红底软缎暗花旗袍,另一个则是黄花白底的洋布旗袍。为这事,三孃后来很生气,因为她曾和母亲约好的,结婚时都穿红缎旗袍,结果母亲却穿了那么一件简单的衣服来,像个平平常常的女学生。母亲委屈地对三孃说:“还不是你兄弟看了不喜欢,他说我穿红缎旗袍像个媒婆,便只好临时换了一件,还是他给我挑的。”三孃冲母亲瞪了一眼,说:“你呀,啥子都好,就是没有主见。”

第十章 幺祖母

幺祖母是祖父的第三任妻子,人们叫她幺婶,她是儿女们执意为祖父娶进家的女人,祖父结束了十年的鳏夫生活,羊街8号的儿女们有了新的后母,从此,家里多了一本难念的经。

母亲嫁到罗家时,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女人。她和父亲结婚前夕,父亲牵着她来到堂屋向祖父行跪拜礼,祖父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父亲拉着母亲向他们跪下,说:“爹,幺婶,请受儿子媳妇一拜。”母亲边磕头边纳闷,这幺婶是谁?她怎么会和公公坐在一起接受跪拜?行完礼出来之后,父亲才对母亲说:“幺婶是我们的继母。”母亲瞪着眼睛有些吃惊,仿佛在问:“爹不是一直不娶吗?”“唉,都是三姐撮合的好事。”父亲三言两语给母亲说了个大概。

原来,我的三孃在出嫁之前一直操心她走后这个家由谁来照料,祖父虽然已经娶回两个儿媳妇,但都不合适管家。三孃把兄弟姊妹全部串通好,一齐去给祖父下跪,请父亲娶一个继母回来,替子女们照顾他,祖父左思右想,也被儿女们的孝心感动,终于点头答应了。

三孃在她结婚前一月,也就是我父母结婚的前一月,请人用一乘滑竿将一个无儿无女的年轻寡妇从七八十里以外的安宁桥抬进了羊街8号。

为祖父娶回的女人姓邓,叫玉涵,年龄和我大伯父差不多,三十出头的样子。这女人五官长得也还端正,只是嘴角上有一颗豌豆大小的黑痣,有人说这叫是非痣,也有人说这是福痣。家里只在娶她过门那天吃了家宴,祖父让儿女们叫她幺婶。

祖父得知自己的新妻有喜的时候,心底便生出枯木抽枝的喜悦。那天,三孃回来向他贺喜时,他忍不住拉着女儿的手来到花园,指着院墙边那棵灰杨柳的树顶说:“你看,它开花了!好多年没见过了。”于是,全家人都跑到院子里看花,不久,镇上的人都知道羊街8号的那棵老树开花了,即使在江面上来往游弋的船只,也能看到罗家院墙里面层层叠叠的白絮繁花。

因为幺祖母的怀孕,家里还多添了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祖父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念玉”,后来五伯娘悄悄对母亲说,“晓得为啥子叫念玉不?幺婶叫邓玉涵,你看,我们爹是不是稀奇(宠爱)幺婶得很嘞。”

得了喜的幺祖母仗着祖父的欢喜变得娇气起来,单是她每天清晨吃的荷包蛋就把伺候她的人折腾个够。最开始,她嫌廖嫂的锅没洗干净,说有杂味,然后又嫌廖嫂煮的鸡蛋不够软嫩,一连几次,煮好的鸡蛋都被她退回厨房,廖嫂就不敢再做了,母亲她们几个媳妇只好轮番上阵,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的口味,半个月下来,个个媳妇都能煮出又软又嫩、白皮红心的荷包蛋,而且每个人的做法都不一样,大伯娘的功夫全在火候上,冷水下鸡蛋,微火慢烧。母亲的技巧全在糖上,蛋未下锅,先撒一层白糖,用糖水裹着煮。而五伯娘的功夫就像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幺祖母吃一个,她就煮两个,幺祖母吃两个,她就煮四个,最后二选一,总能挑选到好看又好吃的。母亲说,还是你五伯娘最精灵,三下五除二,省力又省心。

不久,我母亲也怀孕了,幺祖母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像被抢了喜似的,露出不悦的脸色,一天,她在众人面前问母亲:“你才过门几天啊,怎么就有喜了嘞?”母亲一下回不过神来,脸红心急不知作何回答,因为这话像是在说她结婚之前就上身了,这可是越规矩的丑事,大伯娘平时是个不多言语的人,但那天她一句话就帮母亲解了围:“这是跨门喜啊,难得,保准是个儿子哩。”幺祖母听后,脸色难堪起来,嘴里“嗯嗯”地应付两声,转头就回她的房间去了,母亲说,自此以后,幺祖母好像更加不喜欢自己了,母亲在心里暗暗祈祷,一定不能在她之前生孩子,因为按民间说法,家里有两个女人生孩子,先生的那个命就好,后生那个命会不好。

谢天谢地,母亲没有抢幺祖母的喜,那年冬天,幺祖母生下了她的女儿。这孩子降生得端正,挑在祖父生日那天出生,于是祖父满心欢喜地给这个与他同天生的女儿取名叫“蕊芬”,有爱在心窝窝的意思,那时正值冬月底,院子里的绿萼梅刚好发出嫩芽苞,祖父又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幼梅”,足见祖父对她的喜爱。幺祖母足足坐满了30天的月子才出门见人,她养得又白又润,和先前那个用滑竿抬进门时又黄又瘦的女人判若两人,她往祖父身边一站,开始有了夫人的模样。孩子满月那天,祖父做了满月酒,幺祖母抱着女儿出来见客,自打她嫁给祖父后这是第一次公开亮相,一些亲朋好友正是在那天才知道祖父续妻生女的事,五伯娘说,“幺婶这壶水已经烧开了!”

说来也巧,幺祖母坐满月子的第二天,母亲就开始生产,她足足折腾了三天三夜,最后是请来宜宾仁德医院的医生才生下了毛哥,按大排行,毛哥已经排到第八,他也是祖父的第三个孙儿,所以,毛哥的出世也给祖父带来一份欢喜。

有了响声的幺祖母开始以羊街8号女主人的身份外出走动,慢慢地又开始和镇上一些夫人闲妇们结拜姐妹,吃转转会,看戏,打麻将玩长牌。祖父不喜欢有人在家里设牌局,幺祖母一出去打麻将,家里的晚饭就得推迟,时间一久,饭桌旁的儿女们不免怨烦。

其实,祖父的心的确没在意到幺祖母的牙尖(说三道四)事,他那时又担任国民党南溪县执委第四区(李庄区)分部书记,五伯娘曾经说过一句话,意思是祖父重新进入党派,是真正为了“保家卫国”,后来大家也慢慢知道了一些来龙去脉。因为自从李庄“农暴”之后,二伯父能在石板田安然无恙,五伯父还能在宜宾智育小学安全地教书,全靠祖父的人缘和罗伯希的暗中关照。罗伯希于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刘文辉和刘湘的“二刘之战”结束后,解甲归田,当过李庄镇长,兼任清共剿匪委员会主任,后又去南溪县当保安大队大队长,因此,他就像一张挡箭牌一样庇护着罗家的人。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四月,南溪县成立国民党党务整理委员会,罗伯希作为县执委的成员,向书记萧昌礼推荐,将罗南陔任命为南溪县执委第四区(李庄)分部书记。

祖父起初不愿再染指党政,但区分部书记这张牌既能保到二兄弟和五兄弟,又能为全民抗战做点实事,也应和了自己孝亲忠国的抱负,因此,祖父便答应担任这个区分部书记。

这一次,国民党李庄区分部仍然设在雷孝子祠,祖父天天去那儿做他的事,发展国民党党员、与地方政府联系合作支援抗战,成立李庄抗敌后援会,组织各种支援抗战的募捐活动,还游说地方绅士大户购买各种救国公债、国防公债和军需公债等,因此,家中儿女们对幺祖母心生隔阂的事,祖父竟没怎么察觉。

直到有一天,蕴藏在儿女们心中的怨气终于爆发,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晚上都快临近三更了,在院子里纳凉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回到房间,等着关大门的黄二哥在天井里叹了口气说:“唉,今晚幺老爷又把蚊子喂饱喽!”听者都明白,这是指祖父去接打麻将的幺祖母,站在外面喂蚊子,大家跟着摇头,心想祖父也太惯势(将就)幺祖母了,哪有打麻将三更半夜都不回来的?正想着,天空突然一声惊雷,火闪四起,接着雨点碎石一般落下来,黄二哥在院子里喊,“快,把纤担杆(竹编绳子)点起,大家去找幺老爷!”家里的男人纷纷下床,举着火把奔出门外。

夏天的暴雨特别大,火把一下就被淋熄了,大家在漆黑的雨夜中找东家看西家,终于,有人在铧敞巷子罗尔恭家门前看到了祖父,他浑身湿透站在屋檐下,这是祖父的性格,不管幺祖母到哪家打牌,他都不进别人的家门,况且那天幺祖母是在侄子罗尔恭家里,要是他进去了,少不了让人伺候添麻烦,所以他就在门外来回踱步守候着,哪怕今晚遇到这么大的暴雨,他还是一个人悄悄地在外头傻等。大家扯开嗓子把幺祖母喊出来,然后在电闪雷鸣中把他们接回家。

第二天,祖父就着凉咳嗽了,三孃回到家里,听到祖父生病的原因后,气得她在五伯娘房间里打转转,“怪了,当起祖宗了是不是,我爹咋就这么绵软,伺候起她来了!”五伯娘也跟着说:“是啊,丫头做了夫人,反仆为主了。”“啥子神归啥子位,怎么来还怎么走,朝门里滑竿还在,找个日子抬回去算了。”三孃和五伯娘你一句我一句愤愤地说着。

幺祖母的耳朵尖灵得很,三孃她们说的话一字不差全让她听到了,她自知自己做得有点过分,所以不敢出来接三孃她们的话,但她可以在祖父面前使气,揉红了双眼躺在床上一连几天不吃饭,绝食示威,祖父不做任何表态,吩咐彭嫂做一顿好吃的饭菜,把儿女们都叫回来吃饭。幺祖母垮起一张脸出来,准备听祖父发话。

祖父对全家人说,你们吃饭吧,我说几句话,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当我没说。

祖父讲起了“芦衣顺母”和“百忍成金”的故事。

祖父在讲故事的时候声音不大,大家心里明白,第一个故事是让子女们学会理解和孝顺,第二个故事则是讲给幺祖母听的,要学会容忍。

祖父用两个故事平息了一场家庭矛盾,母亲说后来大家再也不讲幺祖母的不是,三孃也不敢肆无忌惮地说要赶幺祖母走的话。而幺祖母也收敛了许多,脸色变得和颜起来,见到后辈们,也不像原来摆的是一张清汤寡水的脸,嘴角开始翘起了笑容,让人心里热乎乎的,更让人高兴的是,幺祖母晚饭之后再也不出去打麻将了。 I7vwlsZqVc0I+QtHgRSKBh17ijeXqtZqm/gcxWSSRkUDf/2HzQ3cYMu/ZH63NG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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