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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艾约堡主任蛹儿又一次低估了自己的风骚,犯下了难以挽回的错误。她已经坎坎坷坷地度过了四十岁生日,像一艘历经风雨的船泊在港湾,自以为万事大吉,再也没有足以摧毁自己的巨浪拍过来了。谁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凶险仍旧存在。她比所有人都惧怕青春的逝去,同时又渴望在大多数时间里像一个色衰的老妪那样,变成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色。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矛盾化成的焦灼一天天强烈,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纠缠和折磨自己。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伏在镜前,以犀利的目光细细挑剔一番,花上三十多分钟的时间从额头看到脚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带着怨怒和厌恶拭去内眼角的一点分泌物,扭转身体感受腰肌的柔韧,打量自背部而下的曲线。臀部过于突出了,因为韧带及皮脂股骨肌之类的组合,生生造就了一种致命的弧度和隆起,它收敛而又炫耀,于沉默中显现出活力四射的挑衅的品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令无数人滋生愤怒的部位。她在长达几十年的阅历中深深地体味:只要世上的男人体内还能够分泌某种神秘的腺素,他们的怒火就不会平息。她不愿用欲望和爱意去理解和描述那些异性,而只能根据切身的体验使用这两个字去概括:愤怒。

就因为那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渐渐变得强烈,他们开始展示种种怪异的举动,最后只想强烈地击打对方,无论这些肢体动作伴有多少柔情蜜意,她最终感受的却是那种源于生命底部的怒火。这火焰燃烧的是绝望和羞耻。

她在镜前微张嘴巴,露出洁白晶莹的牙齿,翘起比一般人丰厚的上唇,忽闪着不输于假睫的浓密长睫,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未见随时间演进的衰变痕迹,一丝都没有。光阴在这儿停滞了,一直停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时段:丰腴紧实,水润鲜滑。没有办法,无论做出怎样含蓄的表情和沉稳庄重的举止,都透出一种巨大无匹的风骚气。她深知自己所有的幸与不幸、悲哀和骄傲都源于此。将这种周身内外无以言表之物加以综合并给予命名的,是她经历的第一个男人,据他说,这一切都属于气质范畴,严格讲和漂亮与否并无直接关联。是的,她明白自己远非绝色,甚至连足斤足两的美人都称不上,只不过由于一些极为特殊的元素,才让自己许多时候成为一个可怕的存在。

她执掌艾约堡已经三年。这个堡的主人是董事长淳于宝册,她在出任要职的第一年就对主人说:“我难以担当这个重任,因为自己很快就要姓徐了。”董事长机敏地回应:“哦,‘半老徐娘’?不会的,你永远都是现在这个姓氏。”主人不苟言笑,却喜欢给人取外号,身边人一律都有,她刚来艾约堡就得到了一个。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绝对是一位传奇人物,而今不过是又一次对她施展了一点魔力:一晃三年,她真的像初来时一样,青春永驻,一点姓徐的迹象都没有。40岁生日那天本来是独自消磨的夜晚,想不到日理万机的淳于宝册竟有时间与自己对饮一杯,在温温的烛光下待了半个多小时。这是多大的奖赏,她那会儿心跳都加快了,心里说:“天哪,他甚至记得我的生日!”除了饮酒,她多想以另一种方式庆祝一下,但董事长那会儿实在太忙,最后还是不无仓促地离开了。

由于感慨和激越,她失眠了。在烛光熄灭之前她嗅着缓缓燃烧的石蜡味儿,忍不住又饮了半杯,这是那个人留下的。堡内安静得就像坟墓,连同昏昏的光色一起,使人想起另一个世界的死寂和永恒。她索性一丝不挂地站在橱镜前,打开高瓦数顶灯看这被纷乱尘世打磨了四十个春秋的胴体,从头回忆难忘的岁月,历数一些懊悔、仇恨和感激,以及不知该怎样描述的奇特遭遇。最值得纪念的还是三年前的那场结识,从那一天开始,才算有了不枉为人的种种悲欢,这得感谢命运。艾约堡的主人双目锐利,透过千万重俗障投射过来,然后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她。比起他,所有的男人都显得贪婪和小气。整个过程至今回顾起来都像一个梦,让人有颤颤的惊惧。漫长而又短促的三年全是幸福和颠簸,整个身心的旧有痕迹给打磨得精光,唯独没有除掉那种令人痛苦的风骚气。

她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一会儿赤裸踱步,一会儿在宽大的柞木雕花床上仰躺。有一刻,就是烛光燃尽的那段时间,她隐约觉得有一对黄狸鼠那样的目光在偷窥,这使她随手拉过一条丝巾遮住胸部。当然一切都是错觉,她置身于一座石头大宅的顶层一隅,奢豪隐秘而又不修边幅,绝无任何烦扰,即便四门大敞也固若金汤。尽管如此她还是揿亮壁灯,去长廊和大厅,又到几个隔间里巡视一遍。她从微弱的光色中嗅到了麦黄杏的气味,那是自己的体息:作为一个秘密,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三个人知道。回忆像不可遏制的潮水一样涌来,她一瞬间就被淹没了。

一夜无眠,脸上却无一丝倦容。清晨她照例在镜前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然后开始洗漱。简简单单用过早餐,乘电梯下到一层大厅,在那个属于她的金丝绒沙发上端坐,鼻翼微翕,一丝丝滤过周边的气息。她只用嗅觉就可以掌握堡内运转:所有的混乱无序一定会掺杂在气味之中。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本领,那个叫锁扣的女领班对此早有领教。紊乱的丢掷,没有及时打理的角落,最后都化为令人不安的味道。锁扣企图用浓重的清洁剂和劣质香水加以掩饰,这让她格外气愤。蛹儿采用的是董事长的管理方式:严苛,简明,一丝不苟。她好好惩罚了一次锁扣,令对方再也无法忘记。

她在上午十时得到禀报:董事长正在东厅会见一位重要客人。这令她稍稍吃惊,因为除非是极尊贵的友人,类似的接待都是在总部大楼里进行的。艾约堡只是他的起居休憩之地,一年中难得几位外客跨入。她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安,各处徘徊了一会儿,忍不住往长廊那儿睃:从这里往东十几米就是那个专用电梯,它直接通向东厅。那是一处西式厅堂,四壁镶了榉木,有壁炉,有填满漆布精装书籍的两个胡桃木橱柜,有红茶和咖啡。她觉得自己这个上午有些特别,只想见到他。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直到最后止步,抬手触动那个电梯按钮。

就这样,她犯下了一个令自己长时间后悔的错误。

步出电梯进入侧厅,一个服务生正要端茶出去,她伸出了手。对方那双戴了白手套的手略微耽搁一下,还是交出了托盘。侍者推开大门,她进入散着淡淡香气的东厅。将肢体动作收束至最小,视点略低,嘴角透出隐而不彰的微笑。尽可能用眼睛的余光去感知,且要分毫不差地确定主客两人的位置。先给上座的客人添茶,而后是董事长淳于宝册。厅内只有三个人,除了宾客之外还有速记员小溲,这个姑娘正埋头工作。也许因为蛹儿没有穿服务生制服的缘故,客人在她走近那会儿面色有些异样,陡然生出了惊讶,接着目光沉沉地掠过脸部颈部,顺势而下,在臀部那儿久久停留。这个人平头,不足60岁,细长眼,嘴巴紧绷,双唇薄到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无唇的男人握有重权,这是她一瞬间做出的判断。淳于宝册扫来一眼,在堆了鲜花的椭圆形茶几上叩一下食指,感谢她的服务。她在离开的那一会儿,瞥到了对方眸子里闪烁的一丝焦虑,还有掩入嘴角的一点厌烦。

蛹儿在退出大厅前的几秒钟里,再次看了一眼主人。她在刚刚度过40岁生日的这个早晨竟然急不可待地要见到他,到底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如果主人当众给予责罚,她将无以抱怨,只是无法回答自己突兀地出现在东厅的缘由。她端着托盘往前移动,就在离那个包了皮革的双扇大门还有两米远时,身后响起一声呼叫:“小姐留步。”是客人粗糙而急促的声音。她站住。“小姐!”呼唤又一次重复,她转过身,收回了嘴角那丝隐隐的笑意。留了平头的男人旁边是开得正妍的一束鸢尾和玫瑰,还有几枝红掌。她上前两步,离一对放肆的眼睛保持了一米的距离。“我们好像见过的啰?”他回头看看主人,又在上衣口袋摸了一会儿,摸出了一张名片。淳于宝册未置一言。她对客人摇头,因为真的不曾见过。“让我们认识一下吧,喏。”他欠身递上名片。她还未来得及放下托盘,董事长却上前代她接过,顺手放到托盘里,动作快得出人预料。接下去是董事长替她报出名字,还应客人要求写在了一张纸上。那个人的目光不愿离开她,低头瞥一眼纸片又说:“电话,唔,没有电话?那就地址!”这位客人可能一时忘了正在与谁说话,竟然使用了命令的口气。淳于宝册弓着腰,顺从地一笔一画写下地址:合欢大街小鸟路六号甲艾约堡。

她记住了最后这一幕。客人将那张纸片放到了上衣口袋,拍一拍,伸出戴了戒指的手。她被他握住左手,因为右手要费力地抓紧托盘。可怜的左手被蹂躏了长达两分钟,手心被两根纤细的指头狠狠地扣住。

这就是发生在东厅的事情,前后不过十几分钟。可是在场的三个人,即她和董事长,还有那个客人,心里都明白:一切还远未结束。至于这缕余音要拖多长,她全无预料。只是无论怎样,结局都是一样。她知道自己是令男人伤心的好手,这辈子都是。她难以忘记这些年来接受的一些告诫,当然都来自关系特异的男人,这些人说出的大意全都一样,就是劝她尽可能做一些内部工作,待在家里最好不过了。他们无非要对她实施变相囚禁,说穿了无非如此。最难忘的是出任堡内要职之初,淳于宝册对她说:“喏,你的领地不大也不小,就待在这里吧。一般来说,以你目前的情况、你的条件,似乎不宜在大庭广众面前活动。”他说得文雅、含蓄,但内容并无二致。奇怪的是她当时并没有被囚禁的屈辱,反而认为这个男人说出的不过是某种实情,甚至包含了一点变相的恭维。对于后者,她想起来还有一丝感动。

那个危险不祥的上午只一闪就过去了。董事长送走客人又要出门,去总部大楼。她从他连日来匆忙的行程和肃穆的神色判断,这个人一定遇到了非同寻常的事情。这不会是一般的难题,而是令其为难的、不可逾越的什么阻碍。就因为如此,她发现他持之以恒的一些习惯都改变了。她甚至不敢去宽慰他。他什么都不说,而任何人都不能去问。客人走了,他就要离去,秘书白金手挽一件风衣侍立一旁。他回头看她一眼,她赶忙上前一步,把握得汗津津的那张名片交出:“董事长。”“哦,给你的,留着吧。”说完取过白金手中的衣服。外面起风了,透过窗户,她看到一排蜀葵在摇动。

事情比她预料的还要快。第二天上午,一封精致的信函寄到了。她打开它,映入眼帘的是一排过分文雅的客套话,包含的粗鲁与贪求却不难察觉。她对这种自信狂妄的男人太熟悉了,他们仿佛是一个模子里的复制品:极为困难地扮演着绅士,只为了尽快还原为下流胚。什么雅宴、小巧价昂的礼物、随手抛撒的金钱,用以稍稍遮盖那种不堪入目的、堆积了大半生的恶臭。在这个人看来她只是自己急于品尝的一碟小菜,势在必得,而且时间紧迫。瞧这家伙甚至并未在公务结束后马上离开,而是待在了离这里不远的市区,要在下榻处摆一道小宴,结识这位“高妙的、令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她把这张纸片扔在垃圾篮里,想了想又捡回来。她要尽快把这封邀请函交给董事长。

她在淳于宝册归来之前稍稍想了想那位客人。这家伙肯定是一位极重要的人物,这从他的恣意和率直就不难理解。他竟然当着主人的面全无禁忌地将她唤到跟前,一连串的言辞和动作,还有眼神,几乎等于直接说出了一个粗蛮的字眼。她觉得脖子胀疼、下颌发热。这种侮辱虽然并不陌生,可就因为发生在淳于宝册的眼皮底下,才格外令人难以忍受。她为他感到难过和恼恨,还有一丝心疼。她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因为那个重要的客人一定会迁怒淳于宝册,也许会让这里招致不愿承受的损失。

傍晚时分锁扣向她报告:董事长回来了,今晚就在家里用餐。那间小餐厅是堡内最温情的地方,通常安静和煦,除了由速记员姑娘提着食盒传菜,大部分时间都是董事长一个人。唯有这时候蛹儿可以随意进出,站立一旁看他细细咀嚼的模样,如果对方高兴,还会邀请她坐下来。这往往是忙碌一天的主人最松弛最愉悦的时光,他会揪下洁白的餐巾说点什么,时而妙语连珠。大约是几杯红酒的缘故,他的话多起来,速记员小姑娘就会放下一切为他记录。堡内通常有两个速记员,一个叫“小溲”,一个叫“昆虫”,都是外号。这两人肩负的可能是至为重要的工作:随时随地记下主人的话,不管是即兴发挥还是郑重叮嘱。几年来她们不知留下了多少色彩缤纷的文字,这其中有插科打诨,有集团大会上的激情言说,甚至还有偶尔酒醉的呓语。所有记录文字都要整理清晰,然后交到集团秘书处,那里有专门接收的人。

蛹儿一踏进小餐厅就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正夹一支芦笋,夹了三次都未成功,索性扔了筷子直接捏到嘴里。他愤愤地用餐巾揩手,咀嚼肌比往日更为用力。她轻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坐吧。”他说,目光停留在她有些突兀的翘鼻和唇部。她觉得自己昨天上午的唐突是一次冒犯,愧疚之情不知从何表达。她心里明白那时急于去东厅源于一种奇怪的冲动,它无法言喻,唯一说得清的,是年届40这个事实让自己变得大意了。她把那封邀请函呈上,怕对方嫌脏,又抽出展开。“我不知该怎么办。一个小丑。”她说。

他比她想象的更为审慎,几乎是一字不落地看过了,然后说:“我从来不会在家里接待小丑。这个不能怨他。”“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知道不能得罪这个人。”他搓着手,伸理着眉骨,“那怎么办?”她吞吞吐吐,他大声鼓励:“说吧,我想听听你的主意。”她马上回答:“当然不理。”他缓缓摇头:“这就失礼了。”她听出了董事长的潜台词:一切都是你招来的,那就责任自负吧。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我,我会设法和他周旋,让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一丝冷笑凝在他的嘴角。他伸出筷子取一支芦笋,只一下就夹牢了,说:

“那人不可能失手,只要你敢进他的门。”

她差一点跳起来:“啊?为什么?”

“因为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是豹子。”

事后很久回想起来,蛹儿都觉得“豹子”的比喻并没有过多的夸饰,也没有恐吓的意思。她当时面有惊愕,但很快就平静了。晚餐时间不长,主人不太有深谈的欲望,所以速记员直到收拾残羹时才出现。他步出餐厅折向右边的小池塘。从玻璃屋顶投入的星光映在水中,他通常会在这儿伫留片刻,抚摸一下汇集到脚下的日本花鲤,让它们亲吻他的手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止步,而是一直走到了电梯旁。她揿了按钮,搀他上到二层。进入卧室的那一刻她闻到了浓烈的体息,这是一种沉滞不化的气味,就像一头老公牛。她知道身边这个男人邋遢起来,屋内肯定堆了一摞内衣。她估计得不错,它们码在一只绷了绸里的柳条筐中,她麻利地将它们团到一个袋子里。离开时要携走这个袋子,顺手放在门外。她让他在沙发上仰一会儿,尽快将床上龙凤图案的缎子被铺好。她扶他到床上,脱去那双死沉的鞋子,一手托住颈部褪下外套,拉过被角,然后离去。她转身的那一刻脑海里再次闪过:董事长真的遇到了麻烦。

蛹儿将那包内衣提到自己屋里,准备第二天捎到洗衣房。一阵疲倦袭来,使她来不及洗漱就躺在了床上。奇怪的是总也不能入睡,辗转反侧。她把那包东西拎起来放到门外,可是屋内残留了一些气味,只好打开窗户。她趴在窗前看着一天繁星,微风吹拂的凉气很快赶走了倦意。合上窗户再也没有沉闷的气息,而且听到了蛐蛐的鸣叫。睡不着,干脆读书。这是一本情诗,它很快让她忘记其他,泪花闪闪。嗜读作为一种不可根除的恶习,是18年前的一个男子传给她的,如今那个家伙已杳无音讯。具有类似恶习的还有艾约堡主人淳于宝册,这个男人读啊读啊,其实他本人就是一本看不尽的大书。哈欠出现了。睡前她再次想到了那个上午,不知道自东厅开始的这场纠缠该如何了结。

一大早领班锁扣就接收了一大束鲜花,这是送给蛹儿的。蛹儿只瞧一眼就明白它来自哪里,对不明就里的领班说:“以后还会接到,只要递进来,你就堆到花君那儿。”锁扣说知道了。花君是一头粉丹丹的小母牛,已经养在堡内两年,是董事长亲手选中的一个宠物。他亲自为它设计了居所,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处牛厩,而是穿过一条短廊即可抵达的宽敞美居:约一百平方米的空间由玻璃罩顶,地面是白沙,一角堆了干草;一条小溪沿墙淌过,周围是四季常青的花草;小母牛或躺卧干草,或溪边徜徉,身上一尘不染。与它的领地相挨的是不大的一间小厅,二者由玻璃拉门隔开,厅内有驼色沙发和青檀酒柜。因为花君离大厅直线距离只有三十多米,曾有人担心那里会充斥畜生的臭气,董事长却大不以为然:“怎么会,肯定不会。再说了,谁能比得上它更干净?”日后证明一切恰如淳于宝册所言,花君的居所永远散发着芬芳,而那里也成为他流连最多的地方之一。

每天都有大束鲜花送来。“这可怎么办啊,董事长!”她不无惶恐地叫起来。淳于宝册盯她一眼,问:“这就算‘递了哎哟’?”她无语。这是当地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他们之间的一道秘语,因为只有他、他的一生,才能做出最切实最生动的诠释:像递上一件东西一样,双手捧上自己痛不欲生的呻吟。那意味着一个人最后的绝望和耻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是无路可投的哀求。几乎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将可怕的人生境遇渲染得如此淋漓尽致,可以说是形容一个人悲苦无告的极致,也是一种屈辱生存的描述。淳于宝册看着她,不由得心生怜惜。他明白她过于夸大了自己的困境,但也不想难为她了。“那好吧,这件事由我了结吧,不过你最好吸取教训。”“一定会的。”“多么奇怪,一般来说女人都会高估自己,你倒正好相反。”他说完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转身离去了。

她看着那个背影,感激的潮水在心中涌起。瞧他步履轻快而凿实,带着一股风,完全不像一个五十七岁的人。如果谁贴近过那张脸庞,才会知道那片细细刮过的胡子茬只小半天就会变成粗粝的砂纸,火辣可怕,好比他的心。终于可以不再考虑这件麻烦而又不无风险的事情了,蛹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前一天她还担心堡中流行的传统惩戒会落到自己身上:当众被人剥下裤子,露出惨白的屁股,噼噼啪啪打上十几下。这种方式曾让她吓得大气不出。那还是进堡的第一个春天,秘书处一个戴眼镜的书生吹嘘自己文才如何了得,董事长听到耳朵里,对处里的头儿说:“该打屁股了。”原以为只是一句警告和责备,哪知眼镜小子真的被剥下裤子揍了一顿,而且有几位同事在场。几年来受到这种责罚的不在少数,受罚人虽然渐渐不以为怪,却也会终生难忘。私下里她曾流露出颤颤的恐惧,认为届时将是自己最难以忍受的场景,他却安慰说:“放心吧,这种事一般不会轮到你的。”她更加害怕了,因为她听出这句话中所包含的严密的分寸感:只说“一般”,而没说“绝对”。

那些鲜花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这让蛹儿悬着的一颗心还是放不下。可就在她有些慌促的时候,每天早晨都由女领班亲手接过并送给花君的那束花再也不见了。这种戛然而止在淳于宝册那儿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他脸上一丝异样的表情都没有,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他究竟怎样阻止了那个疯狂的男人,他没有提起,她也没有问。突然轻松下来的蛹儿像往常那样在堡中巡视,尽着主任的职责。三年来她无一日松弛,深知肩负之重,担心百密一疏。偌大一个艾约堡可能是天底下最庞大最怪异的私人居所,严格讲是一座隐秘府邸。它分成东西两大区域,二者又紧联一体。第一次被领到这座堡前,也就是三年前的那个下午,她在橘红色的晚霞中看着依傍一座葱茏山包筑起的两层小楼,不禁泛起稍稍的失望。这栋建筑的体量至多有五百多平方米,这对于声名巨隆的集团主人实在小得不成比例。她事前被主人许以主任一职,为其掌管私邸的全部内务。她站在山包前十几分钟,左右打量。一条不宽的柏油路呈弧形环绕,这就是“小鸟路”。这条路转过山根一直往前,消逝在法桐树笼罩的总部办公区。小楼南向开启的大门上镶了牌号,上面有“艾约堡”三个字,字号不大,显得羞涩恳切和煞有介事。

她对那个下午的最初印象一直簇簇如新。她还记得董事长极有耐心地站在一旁,一直等她看过了周边的一切、有些迟疑地往楼内走,才上前一步引导入内。这幢楼房不大,却给人格外敦实的感觉,内里修葺毫不花哨,但一眼即可看出简洁严谨。西洋风格,有壁炉,有弥漫出来的咖啡香气。她满意地站在一个精致的书橱前,被其中的精装书籍吸引了。主人引她参观。最使她吃惊的是被称为“东厅”的地方,这儿足有一百五十多平米,风格同样是严整收敛,透出庄重沉实的气质。她猜测这儿是整个建筑的中心,推算除去附属空间,余下的可用面积至多三百平米,这对于淳于宝册这样的大动物而言,办公加吃喝拉撒,还要养活一帮内勤人员,实在说不上宽绰。这样想着,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大吃一惊,可以说瞠目结舌。

当时的天光已经不够,室内亮起灯光,温温的光色将周围的一切镀上一层尊贵。淳于宝册继续带她熟悉这个即将开始的工作环境,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了这样的细致和耐心,陪在一边,甚至像一个职业门童那样抢先一步开门。也许由于目不暇接的惊喜,她竟然将主人的周到服务视为理所当然。两层楼很快看完了,沿着长廊往西,乘电梯而下,通过一段长廊,竟然抵达了一个更大的厅堂。这儿有刚刚看过的东厅三四倍大,显然是又一个中心。可是这个巨大的空间到底从何而来,她完全迷茫了。更令其惘然的是接下去发生的一切:从大厅出去或乘电梯、穿廊道,先后进入数不清的区间,它们大小形状不一,却一律细致讲究,透着含蓄悠长的香气。让她震惊的是自己的居室:在最上层,由厅与廊连接起大约一百五十平米的套房;卧室大窗开为南向,她走到窗前,正看到东南方缓缓升起的一轮圆月……窗侧摇动的绿枝让她呆住了,一时想不出它从哪里生出,疑惑中推窗探望,这才发现窗户竟然开在了山包上部,月色下远远近近的翠绿闪烁摇曳,仿佛正向初来乍到的她致以问候。她那一刻咽下一个惊叹,轻轻地带严了窗扇。

那个夜晚她终于明白,倚山而建的小楼只是整个堡垒的几分之一,准确点说它的主体只能是这座山包,山旁的建筑也就等于它的前庭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挖在山石下面的私邸就像一个神话,更是一座迷宫,太过隐蔽与私密,即便是花上几天的时间,也无法将这个领地全部熟悉过来。那一会儿她切实感知了那种超出一般意义上的信任,更有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重责。她站在散发着檀香味的回廊上出神,淳于宝册又引她参观一处更重要的地方。这是位于一层大厅西北部的一个特别区域,从她的居所往前十米即可乘电梯直接下到一扇深棕色的门前。推门而入,原来是一座贮藏丰厚的图书室。至此她才明白:董事长之前对自己的许诺并无落空,她真的拥有了比原来多出许多倍的藏书。当然,这些书为整个堡里所有,但光顾最多的仅仅是他和她。如果说那些在东厅和长廊时时可见的书橱是源于主人嗜读的心性,那么比起这座扎实深邃的库藏,它们也只能算是一些点缀了。一年以后,这座书库的东邻还将增设一座特殊的牛厩,即花君的居所,这二者的相连相挨也多少透泄出主人内在的心绪、他的牵挂与嗜好,还有令人费解的怪癖。那会儿在书库中的蛹儿只有感激和喜悦,一时还来不及想得太多。

就这样,她成为艾约堡的主任,即这个神秘庞大的私人府邸、整个集团的心脏与中枢的主理。从此这里时钟般准确的运转全赖于她。她指挥领班锁扣,后者是早来两年的中年女子,此人手下又有守门人和保洁工,包括两位速记员。所有角色分工严格,有的只待在东厅,几年来未越雷池一步。保洁员只在特别的时段中完成自己的工作,必须规避主人。所有人员恪守最严的即是管住嘴巴,不能对外言说堡内任何物事。蛹儿任职一个星期之后还要常常迷路,全靠锁扣指点。她逐步熟悉了东西两个部分涵纳的所有区间,弄清长短交织的廊与大小厅堂如何连接、上下层的位置与捷径。她发现这里拥有绝妙的规划设计,比如主要房间都能享受充裕的自然光,有顺畅的空气流通。在大白天需要借助人造光、依赖换气设备的地方少之又少。这一切在一座几乎被掏空的山包内得以实现,该是多么巨大和艰难的工程。而且施工前还需对石质进行采样研究,完成山体内部放射物检测等诸多烦琐,绝对是一次综合的现代高难度尝试,集中体现了主人的执拗和想象力,还有过分的任性与恣意。好在这个人成功了。

上午九时,蛹儿来到了花君的领地。这头浅棕与白色交织的花斑牛温良和善地凑近她,一边咀嚼一边直视。有一股青草并混合了草莓的香甜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抚摸它的额头。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密密的金色睫毛时,它就依偎过来。这样站了一会儿,她回到隔间,一眼看到了未能放到柜子里的半瓶酒,还有案上的杯子。这说明淳于宝册来过这儿,而且极有可能在深夜无眠时光顾过。那是他面对花君的独酌。坐了多久?他有慢品的习惯,半瓶酒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她收拾着留在案上的东西,小心地拭去一点红渍。她接通了领班,询问董事长何时出门,对方说用过早餐就回自己房间了。

淳于宝册午休的时间稍长,下午三点多招唤蛹儿过去。她第一眼就被这个人的憔悴吓了一跳:头发没有梳理,双眼布满血丝,胡茬没有刮过,嘴唇挂着焦干的白屑。他的呼吸里有一种霉味儿,就像刚刚吞食了一枚烂苹果。她明白了,他是昨夜到花君那儿的,有什么心事搅得他睡不着。而这个人的睡眠之好是有口皆碑的,都知道他想睡就睡,这正是保持强健体魄的主要秘诀,瞧那一头微鬈的黑发,仍然像年轻人一样致密,闪着石墨的幽光。他嗓子有轻微的沙哑:“今晚上我要宴请一位,不,两位重要客人,你和我一起吧。”他嘴角那儿颤了一下,眼睛转向一边。“嗯。几点出门?”“就在东厅那边。”蛹儿忍住了惊讶,因为她不记得有过这种情形,他会让她出现在那样的场合。她垂下眼睫,想说一句“我害怕”或“我担心”,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明白所有言说都是多余的,只需遵命。“你今晚要穿最好的衣服,那件浅绿色有金线的套装。”他看着她,神色慈祥而又沉重。她愉快地点头。不知为什么,她对即将来临的这场晚宴有点不安。到了傍晚四点多钟,这种不安又变成了惧怕。

为了舒缓一点紧张,她开始关心不需过问的一干琐屑,叮嘱了几遍领班,还要来菜单看了。菜点过于简单,西式,实在说不上丰盛。所有的灯都亮起来,艾约堡的盛装除了华贵的灯饰,再就是无处不在的深沉的檀香气,这种香型是董事长亲自选定的。蛹儿踏上长廊的第一步,就从变得越来越浓的气味上,得知即将开始的是一个难忘的夜晚。淳于宝册已经站在长廊一端,不知是等她还是独自冥思,直到她走近了才抬起头。她发现他已经好好打理过了:头发齐整,修了脸,眼中的血丝也消退了大半;穿了笔挺的藏青色西装,领带是酒红色的,整个人不像平时那么洒脱,却足够庄重。下巴那儿有隐隐的一处疤痕,这会儿显得清晰。她想去搀他的胳膊,但他好像要故意保持一段距离,一个人走在前边。

领班锁扣已经在二楼等候了。这儿的一间西餐厅一年里用不了几次,记忆中还是去年中秋他在这儿宴请堡内的人,他们是主任和领班、两个速记员,全是女的。那个夜晚他与大家饮酒,吃月饼和干果,打开东窗赏月,兴致很高。长条西餐桌铺了亚麻布,有枝型烛台,壁炉也点燃了,银餐具闪着迷人的光亮。这一切蛹儿以前只在荧屏上见过,这会儿将兴奋隐藏起来。这里是东厅最讲究的地方,无论使用与否都要保持高度整洁。蛹儿发现整个堡内没有一间餐厅摆放传统圆形桌,也没有一件雕花硬木家具。即便是董事长自己使用的那个小厅也是西餐桌。今夜,这间常年闲置的大餐厅烛光闪闪,壁炉象征性地燃着几支劈柴,驱散了微微的秋寒。蛹儿等待着,留意楼内所有的声息。到处一片安静。

夜幕降临了。蛹儿在东厅陪了一会儿淳于宝册,忍不住走出大门。身穿灰色制服的门童左边的耳朵动了一下,转过脸庞。左边传来一阵引擎声。随着粗糙的摩擦颠簸声增大,一辆破旧的蓝色出租车叹息着拐到坡道上,费力地爬到门前。门童的白手套还没有挨近车子,里面的人已经敏捷地推门跳出。蛹儿的目光最先接触到的竟是那双刚刚沾地的脚:穿了不合季节的人造革凉鞋,没穿袜子。这人一下车就弓身为后座开门,所以一时看不清他的脸。一男一女两个人走入门前光晕中,蛹儿惊呆了。男子有五十左右,清瘦,戴了眼镜,有些短的夹克袖子中露出了一双触目的大手。他旁边是一位不足四十的女人,肩上背了带子长长的挎包,微笑的长脸庞上是一双心不在焉的、分得很开的眼睛。两个人好像刚刚从田野上跋涉而来,这会儿稍有不适地看着灯光下的建筑。蛹儿上前做了自我介绍,欢迎他们来艾约堡,在前边引路。男子进门前在垫子上蹭了蹭鞋,还扶了一下眼镜,礼让身后的女子。

淳于宝册已经等在前厅,迎上来握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男客人身上,寒暄的时间稍长,有些喜出望外的样子,紧紧攥住那只比他大一些的粗手。两只手松开后,主人好像迫不得已地转向女子,点头微笑,说了“幸会”两个字。女子耸了耸挎包,那过长的带子别扭极了,一对散散的目光渐渐收束到主人脸上,重复了对方说过的短语,点点头,把垂到额前的长发拂到后面。淳于宝册好像更急于介绍旁边的人,明显提高了声音对那个男子说:“这是我们蛹儿主任,哦,就是这里的总管了。”他松松地揽住蛹儿的肩膀,将其拢到离客人很近的地方:“这是吴沙原先生,矶滩角村的领导,年轻,了不起……这一位是民俗学家、著名学者,她的名字你一下就会记住的!”话刚落,那位女子对蛹儿点头,递上自己的名片。

蛹儿低头看了一眼,深深地记下了那三个宋体字:欧驼兰。同时她脑海里漫洇出一个遥远而荒凉的图像,并感到一丝焦渴。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一只骆驼在跋涉,然而,突然出现了一蓬碧绿的兰草。她双唇蠕动,看着这位陌生的民俗学家,一位突兀地出现在面前的女子,心口慌乱地跳了几下。在明亮的灯光下,她这会儿更为清晰地看清了对方:稍高一点的个子,长腿,下身着粗布裤,上身是一件宽松的藕荷色外套;敞怀,浅色针织毛衣下伏着小小的一对;最让人难忘的是眼睛,仿佛一直在走神;双唇也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它显然是最温软最可爱的部位,一旦开启就会有迷人的吐露,不过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蛹儿由她想到了一种动物,准备以后告诉董事长。主人是给人取外号的高手,这种习惯和能力已经深深地感染了周边的人,特别是蛹儿,每见了一个生人都会将其想象成一个什么动物。

淳于宝册与客人在东厅坐了不到十分钟。这是正式晚宴前的一段交谈。两位客人第一次访问艾约堡,对这儿的一切,从气息到各色陈设却没有表现出多少讶异,就好像待在了早就习惯的环境中,比如仍旧置身于那个叫矶滩角的小渔村。蛹儿隐隐觉得主人将自己呼唤到这两人身边来一定要派作什么用场,而从客人出现至今,她仍然感觉不到一点用处。至于这一男一女,他们对于艾约堡和它的主人又会有何价值?她细细观察了他们,认为这个女子神情特异,大概就因为那双无法形容的眼睛,一张脸庞显得生僻而又迷人。不过这人如果是有名的学者,还不如说是在野外出没的地质勘探员,她从前见过这一类人。那个男人比以前熟悉的村头儿稍有不同,清瘦,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于室外奔波的人,皮肤被风沙打磨出异样的色泽。最可笑的是有一只眼镜腿坏掉了,临时用胶带粘了一下。他脚上那双过时的黑色凉鞋空隙中闪着粗笨的趾头,它们在翘动,这让她生出一丝同情。

淳于宝册努力使自己放松下来,可是有些颤抖的嗓子说明他最后也没有做到。蛹儿甚至不敢盯住他看。好像董事长正在别人的客厅里做客,竭力适应着什么,掩饰着深深的不安和艰涩。好在这段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他做个手势站起,与客人步出客厅,往二楼走去。两个男人走在前边,蛹儿陪女客走在后边。上楼时她抬头望了一眼董事长沉沉的后脑、有些弓的后背,仿佛有一只手掌在心口那儿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为了镇定自己,在扶手上倚了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向前,两眼盯着脚下,生怕绊倒。楼梯毯是沉闷的酱红色,实在太厚了。

蛹儿好像解开了许多天来的心结,胸间豁亮起来,似乎明白了走在前边的主人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一切都与这两个客人有关,不,严格讲只能是这个欧驼兰,是她让董事长遇到了一个坎、一个麻烦。蛹儿觉得这件事尽管古怪到极点,但它的确发生了,而且两个主角都在眼前。至于整个事件从发生到现在过去了多久,缘何到了时下一步,却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料定今天的晚宴是主人精心筹划的结果,也许这之前已经耗去了他的许多心思。想到这里她不禁疼惜起来。她知道像这样一个坎坎坷坷九死一生的人,再也经不住任何颠簸了,如果那样,老天对他就过于残酷了。

她最担心的是他能否熬过这一场,再次加重身上的病:那对艾约堡来说简直就是灾难。她来到他身边的三年中,曾亲眼看到他三次发病。这种严重的疾病尽管在这之前由他亲口预告过,但一朝爆发起来也还是把她吓坏了。一个如此严谨理智深谋远虑的人,发起病来竟然无所不为,狂躁骇人,几乎完全不能自理,变成了堡内一头巨兽。这期间只有几个人能够接近他,集团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遮掩秘密,心照不宣,心惊肉跳。三次发病都在秋天,大约是季节的变化再加上某些刺激,通常要经过一个多月痛不欲生的煎熬才算过去。为他诊治的是高薪聘用的一位老中医,老人使出浑身解数为他缓解,却无论如何难以根除,甚至无从判定病因,最后只好使用三个字加以概括:荒凉病。蛹儿对这个命名钦佩之至,因为她深知病人在那个时刻有多么“荒凉”。

眼下又来到了凋零的秋天。蛹儿心口那儿一阵抽疼,长时间挪不动步子。

第二章

那天,从两个有些怪异的客人出现到晚宴结束,蛹儿思考更多的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主人要在这个非同一般的场合给自己派什么用场。也许这不难领悟,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大概无形中过于将心力集中在淳于宝册身上了,留意他与客人交流时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比如碰杯时身体是否前倾,比如沉默时莫名抽动的上唇。她明显地感到了这个人今夜的不同,所有细微的变化都难逃她的眼睛。也就是这样的缘故,她迟迟没能明白主人让自己出席这场晚宴的真实用意。那会儿她不无殷勤地应酬,热情适度,举止得体。有一次她注意到男客人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发出噼啪声的壁炉,明白这个更喜欢野外凉爽的男人嫌热,就去轻轻拉合了挡板。那个欧驼兰熟练地使用刀叉,神情松弛,就像旅途中走入了一家中意的路边餐馆,慢慢享用面前的美食。矶滩角的男人一边吃鱼排一边议论:“小鱼味道更好,改日请您去村里喝红鱼汤。”淳于宝册说“一定”,站起来敬酒,目光长时间看着对面的男人,只偶尔转向欧驼兰。在酒宴的下半场,他望向蛹儿时眉头微蹙,神情中有一丝无奈。她已经多次对男女宾客劝饮,但不知说什么相宜,因为这两人身上的陌生感从未消失:一个是海边村落的粗人,另一个的来路似乎又过于偏僻了。她见过许多资深文化人,有些来自高深莫测的学府,这会儿却对眼前的女子难以确认和定位。她从第一眼就没有将其视为真正的学者,因为那一类人并不生疏。与之同来的吴沙原也有些异样,只凭那双不合时宜的露趾凉鞋,就可判定这是一个既难驯服又不会随时代进化的土著。如今在飞速城镇化的乡村中已经很难看到这种人了,一般的街区和村落头目全都衣冠楚楚。不过这样两个人为什么会结伴走进艾约堡,还是让她迷惑。

客人离开后淳于宝册即回去休息。他今夜未像平时那样谈笑风生,尽管一直彬彬有礼,但似乎有些拘谨了。席间的几句对话令人吃惊和费解,比如吴沙原说:“这该不会是一场鸿门宴吧?”还说主人:“您大概已经是箭在弦上了!”蛹儿发现董事长当时极窘的样子,既想解释又要回避,汗都出来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客人一走他就疲倦了,脸上的神采立刻暗淡下来,背部也挺不直了。他往回走时领班和蛹儿一起陪伴左右,在踏上那部专用电梯前,他才让锁扣走开。蛹儿一个人搀扶他,觉得今夜的董事长沉得快要拖不动了。进屋后她像过去那样为他脱下鞋子和外套,将领带仔细放好,在黑影里待了一会儿。她想听他说点什么,骂骂人或抱怨几句都可以。没有,他脱得只剩一件背心,将被子卷裹一下肩头,像个孩子似的歪到了一边。她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吩咐了,静立一旁,听到粗粗的鼾声才退出屋子。

从这里到自己的居室要穿过一条短廊,上到三层。也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距离中,蛹儿终于明白过来。“啊,我……”她惊叹的是答案其实一直就在手边,在眼前,根本无须去想,一切都明明白白。艾约堡的主人第一次变得这样无助和可怜,他在晚宴上的手足无措、拙讷,都无一遗漏地呈现在面前。这之前他一定有过犹疑,即是否把两位客人请到这儿来。他决定了,希望她能陪在一边,这会踏实一点。他想看到做客的男子因为她的在场多少变得傻里傻气的。如果这样就好多了。女客人将会看到艾约堡的神奇与力量,这力量是怎样作用于那个赴宴的男人身上。是的,在一个敏感聪慧的女人面前,男人的些微变化都无法遮掩。这可能是他长夜无眠手端一杯红酒来到牛厩,在花君身旁想出来的一个馊主意。没错,他在那个女人面前太紧张了。想到这里蛹儿害冷一样抱起了双臂。没有开灯,无边的黑色围得紧紧的。

她回顾了吴沙原从露面到离去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想着那双眼睛。这个习惯了海风的男人根本没有在意一个女子,她好像并不存在。这个男人吃饭,说话,时而转脸看看欧驼兰,顺便问一句什么,十分随意。整个场面完全是失衡的。最后的印象是吴沙原好像嫌菜肴不够丰盛,将作为甜点的夹心饼一下抓起填到嘴里,拍拍手,一餐就结束了。欧驼兰感谢了主人的盛情款待,不过是例行套话而已。两人出门时谢绝了主人停在一旁的汽车,坚持步行,说吹吹凉风好极了,随便什么时候再搭一辆出租车。而这会儿主人显出了极大的执拗,他让司机一直驾车随行,直到这两个人吹够了凉风为止。

这个夜晚,蛹儿担心的是自己让淳于宝册失望,辜负了他的重托。然而又觉得这真的怨不得自己:一个过了40岁生日的女人又能怎样。

遇到他时她正独身,已届37岁,像一条失舵的船儿。已经许久了,这里缺少一个舵手,这个人迟迟没来。她在这样的年纪里已经练就了一双锐目,一眼就能看穿那些弄潮儿的心。一个三流水手冒冒失失来到甲板上,却大言不惭地想当船长,见鬼去吧。她盼望一个满脸胡茬、叼了烟斗、身上满是风霜的人出现。她眼巴巴地看着潮起潮落,漂荡的时间够长了,这是危险的岁月。以前经历过的那两个人一开始都曾让她着迷,后来却发现全都是些小角色。不过她闲下来仍然会怀念他们,想着他们不无迷人的眼神,包括种种怪癖和恶习。她身上的一些痕迹就是他们留下来的,已经很难被时间消磨。“这两个可恨的浑蛋,有一天重新遇到时,我倒要看看你们长了本事没有。”这是她深夜不眠时的自语。她真的想念他们了。当时她躺在自己装了三万多册图书的屋子里,嗅着这里让人兴奋的气味,觉得这是自出生到现在积起的全部财富。这是全市最体面的一家私营书店,坐落在一个僻静的不适合做生意的角落。一幢不大的两层楼房,一楼营业,有书架和茶吧,铺了地毯;二楼一半是书,另一半留作起居。这是书香茶香交织的日子,读不尽的书,看不尽的各色人等。巨大的寂寞锁藏在这幢小楼中,然而还嫌寂寞得不够:绝不允许任何人踏上二楼。这是一片独享的领地,有一个女王。

她出生于教师之家,父亲是讲师,母亲是幼儿园资深职员。如其所愿,她19岁即考入一所艺术院校,迷恋歌舞,可惜天资不足。不过她是校内走路最好看的一个女孩,不久以后她才明白,这可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另一院系有一个绘画专业的男生,长脸,毛发旺盛,深眼窝高鼻梁,因见多识广和生性风流而名声大噪。这人是个跛子,却因此更加风度翩翩。他拖腿走路的样子并不难看,据说这腿疾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得意而伪装出来的。许多女孩都愿与之交往,传说他住在部队大院的一座洋房里,家里的各种奇巧物件太多了,比如热气腾腾的浴室和钢琴,还有满屋图书。跛子与她的结识是在通往校图书馆的路上,他在她身后跟了许久,终于气喘吁吁追上来,严肃地盯住她说:“真棒!”她费了好长时间才弄懂这是恭维。那时她的眼睛多么明亮,一眼就看穿了这个走路拖脚的毛脸家伙的用心,除了记住他的走相,还有那双火烫逼人的眼。

半月之后她就成了跛子的客人。啊,多么宽大的居所,而且有无数的书。跛子父亲不在了,母亲由一位中年保姆照看,活动范围限于底层。整个二楼和阁楼都成了跛子的空间,他将这里装扮成古怪的模样,初来时她被吓得大气不出。屋内悬挂了一些面具,他特别愿意扮成一个咧着大嘴的妖怪与她谈话,还要叼上一根雪茄。他懂的太多了,这些芜杂而高深的知识她料定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掌握。他要为她画几幅人体素描,她的衣服越穿越少,最后也就一丝不挂了。那时的她有多么窘迫,却有一种站在崖边的惊惧与快乐,还有无力抵挡的羞惭和耻辱。她被剥光了,变成了出生时的模样。跛子手捧托板远近观赏,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说:“这肯定是、这铁定是千年一遇的神奇造物。”“什么是‘造物’?”“就是你了。”他捏捏她比常人大出许多的坚挺的乳房,又按按她翘得有些过分的臀部,顺着脊沟由上往下地挪动食指,止于尾骨,就像一把利刃欲将其剖开一样。这肤色比粉红更为深沉,比棕色多出白润,就像在某个田垄上见过的红薯,呈浑厚的亚光。他拂开她粘在额上的长发,嗓子嘶哑:“我不能说你漂亮。可你有高于俊美的那一切。美好的灾难,流血的快感。”她听不明白。“当然了,天然小物,绝无雕饰。”他弹击一下她的脑瓜,指了指四处的书籍,“我们一起读,我每天都抱着书睡觉。”

他们试着一起入浴。这是她第二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她生来第一次看到男性裸体,差点于慌促中咬破双唇。跛子在入水前格外严厉,渐渐愤怒起来:猛烈地捶打水面。她害怕了,扳过他的脸,见泪水一串串落到池中,同时觉得自己的下体被什么抵住。她后退一步,他就挨近一步,最后索性将她抱起,嘤嘤悲泣,抱上台阶,放到那张大床上,用一块有补丁的毛毯将她飞快包裹,还顺手缠上一根布带。她先是惊吓,后来终于笑了:“我一点都不冷。”他泪水干了,揩着鼻子,回头端来两杯咖啡。“我们艺术家都是浑蛋,”他一边喝一边吃着圆圆的小甜饼,喂她一片,“你说这事怪不怪?都是浑蛋。”她觉得这种奶油食物香极了,一口气吃了十多块,从破毯子里钻出,问:“都是流氓吧?”跛子伸出舌头舔一下干燥的嘴唇:“我希望自己是一个伟大的流氓。”“还有这事?”“让我试试吧,也许有的。”

整整一个下午再加半夜,跛子都在说服她做一件事,即进入她的身体。她故意装得懵懂,问:“那可不行。为什么要那样?”“那样才好,那样是最好的。”她勉强同意一试。他的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部流到小腹,越流越多,呼吸也急促到极点。她问你怎么了?他说这可能是人世间最劳累最烦琐的工作了。她拒绝,他说那可不行,“试到一半停下,我会那样。”“会怎样?”“死。”尽管他说得平淡,可她还是吓坏了。他们继续试着。记得午夜钟声敲响了,他们还是没有成功。两个人都绝望了。下半夜有一多半时间聊天,再就是耐心尝试。对她而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就是黎明来临的那一刻:一道橘红色的光束从帘隙射入,她尖叫了一声。

因为悔疚和惧怕,他们两人一个星期都没有再见。她回到家里,母亲欢天喜地抚摸她:“孩子长大了。”她哭了,眼睛红红的。她突然觉得一刻都不能等待,必须马上见到那个跛子。她像他那样在屋里一跛一跛地走路,鼻孔前竟然飘过了他的烟味儿。她匆匆吃过饭,告别了有些惊讶的母亲,乘上哐哐当当的交通车,一口气奔向了那个树木蓊郁的大院。

他们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下楼。七天的时间一闪而过。所有的光阴都被充分利用,吃饭喝水睡觉都马虎潦草,主要是缠在一起,不能分离。大白天不穿衣服的感觉十分特异,好在终于习以为常了。跛子真的是个天才,只几笔就画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女子。她的胴体竟然在黑白纸页上闪烁原有光色,羞处楚楚动人。她比面对镜子更为清晰地洞悉了自己,感激的水流在胸间蹿跳,不顾一切地拥住这个多毛男子,在他的耳旁小声说:“知道吗?我从见你一拖一拖走路的样子,从第一眼,就毫无办法地爱上了。”他慌了:“真的?”“真的。我失眠了。”她其实说了一半假话:失眠是真的,但不是因为爱,而是被他那会儿的大胆挑逗吓住了。

整座小楼都因为过度的缠绵而微微颤抖。大院一隅的鸟雀突然变得无声无息,连最能聒噪的喜鹊都安静地伫立枝头。老母亲问搀扶的保姆:“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昨夜里梦见失火了。”保姆安慰说:“梦见火是喜事,红红火火,您老就等着享福吧。”跛子将二楼的门封住,捉迷藏,不知疲倦地玩耍,大声说脏话,一会儿又吐出一串文雅无比的词儿。两个人用红绸互拴,一个移动,另一个必得跟上,而且全都用一跛一跛的姿势走路。她从心底认为这个男子挺拔俊美,无与伦比,特别是走姿,多么优雅沉着,一看就是一个富有勇气和才华的、主意笃定的男人。她甚至认为这样一个人因为过于风流了,所以也就从事了艺术,其实他更大的才能极可能是指挥千军万马。

他们相互崇拜。跛子认为人体的美来自神秘的黄金分割率,也就是某种难以辨析的元素,造就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尤物。他目前最担心的就是无法掩藏自己的拥有,因为这种无可比拟的美太显赫太突出,一旦暴露在众目之下,就会造成无法料想的悲剧。他如实向她袒露:自己多想效法西方的古法,用一把铁锁封住你的下体,小小钥匙攥在自己手中!她大惊失色嚷叫:“啊,多么阴暗,多么残酷!”他不停地亲吻她,说:“我是被美逼到了绝路,这你是明白的。”他在屋内拖着一条腿快速走动,一只手举在耳侧宣讲:“艺术院校啊,多少美人!然而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让人丧魂!奇妙的发育,古怪的身材,而且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那时凝住了神,被他接近于书面语的有力谈吐惊呆了。她深知这来自痴迷的阅读。她决心跟随他,亦步亦趋。

她越来越相信,心爱的跛子每一句预言都会变成现实。从将自己交给他的那一天起,她就注意到了从躯体到心灵的一系列变化,因为实在激动和惊奇,就在深夜独自写满了一个笔记本。她记下了腰臀的尺寸,还有胸部,以及腿根的些微变化。有一些接近幻想的描述连自己都迷惑起来。多么孤傲地走在行人中间,旁边全是异性的眼神。她心里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够安然无恙,在阳光下来去自如,全要依赖起码的人类文明,即法律的护佑。如若不然,她将悲惨极了,这从无数贪婪攫取的神色就不难预测。也许自己会被撕扯成碎片,吞进那些无法餍足的胃里。她觉得有一种人生就是在刀锋上行走,比如自己。极度的危险来自极度的诱惑,几年后一个老色鬼在黑影里向她吐出一句:“你早晚把我给馋死!”这个人牙齿咬得咯咯响,恶狠狠的。更可怕的是那些沉默者,他们用眼角瞟过来,手指发黏,正谋划一些阴毒的计策。这些散在暗处的阴谋哪怕实施了万分之一,她就会落入恐怖的境地。还好,两年过去了,总算有惊无险。

他们一直同居。她准备毕业即结婚。他说:“真正的好姑娘,她们都具备了两手。”“哪‘两手’?”“一手是‘开发’,一手是‘开放’。”她琢磨他的话,他解释:“至于你,就由我来‘开发’;你也只能对我一个人‘开放’。”她尽管有些委屈,也还是送上了浅浅的亲吻。两年多来这个多毛男子以各种方法“开发”她,从未放慢节奏。他在深夜饮酒,流着泪水,莫名其妙地抽泣,说:“我会用一生来挖掘你的宝藏,寻找你的秘密。”她翘着湿漉漉的双唇问:“我被挖空那天,你又怎么办?”他跳起来:“这怎么会?这根本不可能!我初步估计,你这座富矿,起码需要十几个壮男不吃不喝干一辈子才行……”他最后发现这种比喻有点粗俗,就补充道:“我是说,这可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任务。”“那真是难为你了。”她终于学会了幽默,这让他哈哈大笑:“我愿意承担这个沉重的任务,一句话,本人责无旁贷!”

跛子过人的精力和突如其来的激情,是她此生遇到的唯一。她明白自己依赖于这种“开发”,既是被索取者又是受惠者。她常常在他鼾睡时起身看着,不放过一寸肌肤。她发现这家伙的小腹生满了钢丝般的毛发,肚脐深凹,胸肌发达,两臂如同猿人一样强大。他在梦中露出了谦逊的表情,面容温驯,微微开启的唇内闪出几颗整齐洁白的牙齿。她觉得自己着迷的人将历久不衰,百折不挠,一到夜晚就散发出一种宠物猪那样的怪味。这种小猪以前在一位女伴那儿见过,它鼻孔那儿的气味甜腻腻的,再闻下去又有一丝丝臭。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却依旧不醒,吐出几句梦话。

大学毕业的前一年,人们私底下流传关于她的一些议论:知道吗?快看看去吧,百闻不如一见!在他们的描述中,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有着强大感染力的人。令人迷惑的是,这个姑娘正派无比,无论谁对她传递媚眼,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可越是这样越是危险,这真是个可怕的女子!当年正是风气巨变的时代,类似传言多起来,结果就引来诸多麻烦。除了青春少年,最后连老翁都沉不住气,以至于素以庄重著称的学人也惶惶不安了。他们有时急于见她并非为了尝试什么,而只为扩大见闻,以证明坊间所言不虚。

她在毕业前的最后一年受尽打扰,得意而又慌促,事后对跛子说:“可以说我历尽沧桑。”他笑了:“这都是‘力比多’那玩意儿造成的,没什么奇怪。真正的险峰他们一辈子都攀不上来。”她在这段时间里收获最多的就是阅读,像他一样,有许多时间沉迷于纸页之中。原来这当中埋藏了沉睡的世界,翻开它,沿一行行字迹走入深处,就能经历震耳欲聋的喧哗,还有令人颤抖的隐秘。她想自己和跛子有时也像这些故事中的角色,不同的是一直站在了书的外边。她有时幻想:有一天会不会走进书的里边?她与他在书架间游戏,常常把彼此想象成书中人物。她用另一种腔调说话,觉得有趣极了,而且还生出高人一等的感觉。她一个人时将几年来收到的特异礼物摊开来看,它们平时就装在一只木匣中:带泪痕的情书、照片、一缕头发。最奇怪的是一些小玩意儿,如纽扣大的贝壳、羽毛、一只死麻雀、一把小刀。她对这些寄来物品的人充满了怜悯,伴随着惊诧和大惑不解。有些杂七杂八的小零碎看了让人害羞而又愤慨,可她仍然保留了一段时间。她想象那些藏在暗中的切近或遥远的人,如果他们早一点出现,与之接触,那将是多么烦琐和惊悚的事情。她想将这些贮藏拿给亲爱的跛子,犹豫一会儿还是作罢。有一些故事差点发生,她只将其藏在心中。

有一位年届古稀的退休教授手捧一支玫瑰拦住她,琥珀似的眼睛盯住她高耸的胸部,语无伦次地说:“啊啊啊啊!”他瘦弱的下肢在一阵旋起的风中抖瑟,喉结上下滑动,泪水潸潸。她问他要怎样,他磕磕巴巴:“我能做的还有很多。现在主要是表达……敬献!”那个黄昏她想起这是个教过自己的老人,为难之极。她用尽办法摆脱他,充满愧疚。她能为老人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但是,说实在的,年轻人每天也蛮紧张的,比如匆匆赶到一个地方去会那个冤家,还要顺路买些东西。类似的敬献者层出不穷,方式各异,有时就像做了一个噩梦。她就读时的班长一直像兄长一样被自己尊重,可毕业后的某一天两人相遇,正高高兴兴沿街角往前,他哼一声就将她顶到了墙上。她挣扎,从对方的剧烈抖动中抽身,问:“刚刚一年不见,你怎么就变得这么坏?”昔日的班长大口喘息,绝望地看着她:“这哪里是坏,这是时间……时间让人想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我耽误了多少正事儿啊!”她跑开了,班长在后面跺脚:“我怎么办哪?”出乎意料的是还有更为率直的人。有一天她应老师邀请去参加一个晚宴,而且被安排在一位要人身边。宴会刚刚进行到一半,那位彬彬有礼的五十多岁的男子从桌下抓住她的手,准确无误地按在自己两腿之间。她毫无准备,抽了两下没抽动,因为对方手劲实在太大了。事后她对老师抱怨,老师说:“他们有时就这样,无妨。”

毕业后她到一个大机关工作,任图书资料员,虽然远离了专业,可有书就能安顿自己。只上了两天班跛子就阻止她,她问:“还能不上班吗?”跛子说:“别人能,你不行!”“为什么?”“老天,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这样的,也敢在人们眼皮底下活动?这太冒险了,这是决不允许的!”他不由分说地让她失业了,从此活动的范围只局限在那个大院的小楼里。也就在失业后的半年,满院槐花开得正浓,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跛子又开始痴迷于另一位女子。这位女子细细高高,是个医生,是他就医时认识的。跛子并不在意她得知了这件事,她哭泣,他就陪着,于是她忍受下来。然而不久又发生了类似的几件事,她终于忍无可忍。跛子这次使出了看家本领,一连几个小时背诵和引用书上的话,从哲学到爱情,强调她绝不能离开,因为她还需要继续接受“开发”。她直直地盯住他:“可以,但我还要向别人‘开放’!”跛子惊愕地一歪头,喊:“说得好!不过,你是天才吗?”她被问住了。跛子跺脚:“那就好!我告诉你,你没有这个权利!”

她哭了一夜,为对方的一再背弃,也为自己不曾拥有的权利。天亮了,她下了一个彻底的决心: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唯一的“开发”者。她发现自己留在这座生活了三年多的小楼中的东西很少,只用一个大挎包就背走了。走在大街上,她觉得自己可怜极了,就像一个孤儿。

她设法重新回到了那个机关资料室,与一屋图书为伴。她为自己设定了一份相对简单而沉寂的生活。可她又一次错了。这个常年冷清的地方不久就热闹起来,读者纷至,都喊着一句有名的套话“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赖在书架旮旯里不走,她为此常常要耽搁下班。好在她住单身宿舍,早晚也是独自一人。他们在这儿留下了各种东西:吃的用的,还有的只能藏到那个让人脸红的木匣里。一位处长光顾次数很多,却几乎没说一句话。她因此而记住了这个沉默的人,注意到他那近乎光头的极短发型,杏仁似的大眼。但是此人很快又消失了,问了问,说辞职走人了。她有些意外。

一年之后,机关领导关心起她的“个人问题”,说:“多么优秀的女青年,这样不得了。”他原来要为她介绍一个“极为难得”的伴侣,说这个人其实你是熟悉的,他从这儿离去做实业,如今是很大的老板了。仔细描述中她终于得知那是辞职的处长,在心里感叹:转眼间成了另一种人,变魔术一样。她努力回忆那人的样子,感到满意的一是少言寡语,二是那对大孩子般的眼睛。她如今最讨厌和警惕的,就是那种夸夸其谈的浪子。但她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领导进一步强调: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知道多少人想和他在一起吗?她认真地问:“多少人?”领导一愣,说:“反正很多的,这个你想想就知道。”

他们见面了。她发现对方仍旧是印象中的模样,矜持地点点头,笑意深藏。她心中是满意的。在离开跛子的这段时间里,白天还好,深夜常常一个人捂着脸,让泪水从指缝间渗出。那些喧闹热烈的夜晚是诱人的,而今却到了另一个极端。她感到自己真的像一座被过度开发的矿山,被抛弃后长满了荒草。她恨那个人,恨所有打她主意的人,这些人的目光和气息全都如出一辙,无非是那一套:爱啊恨啊,活啊死啊。而面前的这个人没有过多的热情,甚至没有多少话。在她的要求下他谈了一点自己:离异,无子,做房地产。认识两个星期后她乘他的车子看了一个带湖的花园,园内有大小几座小楼,有莳弄花草的穿制服的人。她原以为这是一起游园散心,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他的家。

他们准备结婚了。她如实地告诉对方:自己从未结过婚,但曾和男伴同居多年。想不到他点点头说:“可以。”他们真的结婚了。从结识到洞房花烛夜的几个月里,两人竟没说一句亲昵的话,也没有那类肢体语言。但只有真正走到一起,她才得知这是一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这个男人双腿结实,上身很瘦,胸骨肋骨一块儿凸显出来,皮肤苍白。她好像刚刚看清,这个人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而在此之前许久她都没能留意这些生理特征。大概是沉稳的仪表以及过分的富有,这二者最能遮蔽另一些显在之物。她将他与那个强壮的跛子暗暗做了对比,不快中又有些庆幸。她不希望再经受以前那样的剧烈颠簸了,自认为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过来人,现在只需要一个切实稳定的家,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浪漫的冒险已然过去,未来的日子安然富有。

新婚之夜她例行公事一样吻了他,发觉他口腔中有一种微微的苦味。她的手松松地揽住了干瘦的躯体,而后仰身等待,好像说:“来吧。”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动作简洁有力,稍微有些突兀和出乎预料。他的力量让她吃惊,后来才明白:他有一双多么强壮的下肢。原来这个人每天都坚持在湖边长跑,每周至少两次登山。他有时就像一个复仇者那样对待她,好像要将她一怒举起,然后扔进一道深崖。有一次她借着帘隙透过的月光端详过,发现这张苍白的脸上的确是含有恶意的。

她在心中叫他“瘦子”,暗中呻吟说:“谁想到弱弱的一个人会这样凶!跛子啊,你嘴巴是硬的,比起瘦子不过算个绵羊!”她努力忘掉绵羊的缠绵,可就是不能。奇怪的男人啊,差异如此之大,一个满是花拳绣腿,一个却是刀刀见血。她多想与长相厮守的这个人一诉衷肠,可是直到最后也没能找到机会。这是一个埋头苦干的人,一个将万般辛苦和无数快乐隐于心间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在短短一年间成为富翁。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才得知,瘦子的叔父是权倾一方的人物。这使她明白了这个男人的力量和傲慢从何而来。她更奇怪和沮丧的是,自己没有地方撒娇,这种需求憋在心里,很快就成了一块硌人的硬结。

有一天她正在整理图书卡片,楼下响起了引擎声,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离下班时间还早,他不会是来接她的吧。果然是他,而不是那个司机。他在室内踱步,等最后的一个读者走开,立即回身把门关了。他转身说:“收拾东西走人,不再来了。”她终于听得明白:男人已经找这里的领导谈好,从今以后不再来上班。“这怎么可以啊!我总需要一份工作啊!”一对杏仁眼瞥了一下,垂下说:“别人可以,你不行!”那一瞬间她惊呆了。因为她想到了跛子说过的话。两个人从性情到形貌差异巨大,说出的话却一字不差。于是她知道瘦子隐去的也只能是相同的理由。这个人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活动。跛子曾经清清楚楚阐明道理:你太不该大意,你会惹出大麻烦的,尤其在这样一个开放的时代,你只能待在人少的地方,那里除了你谁都不能有。她愤愤地问:“那不就是关到牢房里了?”“牢房里还有看守呢!”

她当即被瘦子驾车拉走。从此以后她就在一个有湖的花园中活动了,这儿的花工都是女子,她们几乎不和她说话。她在湖边看自己的倒影,端量全部苦恼的来源:微胖的身材,不,顶多是挺拔而丰腴的身材;臀部有点过分了;背与胸还好,但据说是太好了;双唇比常人多了十分之一的丰厚,有人就想送上无休无止的磨损。有时恨不得投湖自尽。这种囚禁会让人慢慢死去。“我要工作,我必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在黑影里对他说。瘦子脸上的恶意隐在夜色里。可是无比的怨怒全表现在粗壮的双腿上:他靠下肢的力量将她顶起,用肩部扛起一个手足无措的人,尽力举到虚无的高处,然后狠狠抛下。她觉得脊骨跌在床上,幸有席梦思保护才没有折断。她呻吟,痛苦和乞求,可对方的怨怒才刚刚开始。从午夜到凌晨,他一直尽心尽力地折磨,一声不吭。当她好像真的气息奄奄了,他会用双手把她揉醒,让她绝望地睁开眼睛。黎明就要来临,她死死地盯住他。

就这样过了又一年。这一年她随花工去市里购物,两次甩开陪伴失踪了半天,成了园内大事。一连三拨人出动寻找,直到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中。瘦子坐在黑魆魆的餐厅里等人,面前只有一个汤钵。她归来了,他如释重负,顾不得吃饭,细细地解开衣衫看她的周身,在臀部上方找到了一处不甚明显的划痕。他把她移到灯下看了又看,深长地嗅着肌肤,打了个喷嚏。他说:“嗯。”她吓得不吭一声,不敢穿上衣服。进来送菜的女子看着赤裸的夫人和穿得整整齐齐的男人,一下僵住了。“下不为例。”他对仆人挥挥手。她绝食了。在空腹多日之后的夜晚,她享受了空前的恩爱:对方温柔地一寸寸吻过了她的身躯,拍打,在隆起处用稍粗的油质速干笔签上两个花体字:同意,写上年月日。他在她的耳旁呵气说:“骚马是关不住的,去吧。”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无声无息中等待了三个多月。准确点说是自上次绝食后的一百天之后,一个上午,瘦子突然要亲自拉她去市里。车子在离开闹市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住。眼前是一幢别致的棕色小楼,原来是新开张的一家高档书店,带茶吧,正散出诱人的咖啡香气,一些穿制服的年轻女子在里面穿梭,招待顾客。她一眼就被吸引了,正要进入,瘦子却伸手将其揪住。他引她转到小楼西侧,那儿有一条不起眼的过道,尽头是通向二层的楼梯,他们登上去。他把钥匙交给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啊,多么雅致的办公室,连着一个大大的书房、一套带卫生间的卧室。这儿有一扇门通楼下营业间,她打开门,热腾腾的茶和咖啡香气就伴着人声涌进来。他把门合上:“如果需要,服务员会上来。”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按钮。这是她多年来最喜悦的一天。这么多书,足够她享用了。

他离开后,她在宽敞的空间里走动,翻弄簇新的一本本书。如果打开那扇门,楼下的小声交谈和走动就一下拉近了。通往下边的楼梯铺了红毯,她明白只有下面的人全都离开时才可以踏上去。那是她的禁区。不过她终于有了一份工作,这个能够陪伴自己很久的可恨可爱的男人就像一个君王,好不容易恩准了一次。她对这儿有说不出的喜爱,差一点伏下身去亲吻坚硬的木地板。这儿的营业时间是上午九时至傍晚六时,刻板而规范,主人谢绝了不祥的夜生活。差一刻六点时她按了一下写字台上的按钮,一位额头鼓鼓的小姑娘立刻快步上楼,叫着“经理”,像军人一样挺胸。她问了店员人数、日常事项,极力掩饰自己的一无所知。小姑娘告诉:刚刚试营业一周,本人就是领班,还有副领班;她们被告知经理几天内到任,有一个铁的纪律:不允许任何顾客打扰楼上。“雇员全是女的吗?”“全是。”

六时整,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探险般下到一楼,抚摸一排排书架,温吞吞的吧台。原来这儿像楼上一样讲究:木地板上铺了地毯,还有供顾客阅读的桌子和沙发。她沉浸在一片欣悦中,全无察觉有人从楼上下来,当然是他,从后边将人搂住。他是来接人的。

每天她都可以出门上班,带一只手提包,坐上早已等在门前的汽车,只用十几分钟就来到这家全市最雅致的书店。车子总是悄声停在了小楼西侧,她要从那里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待在这儿几乎与自己的居室差不多,生活用品齐全,有冲浪浴盆,有带卫星天线的电视机,有四五种健身器材。不同的是书多了许多,有一个近在咫尺却不得随意踏入的更大的楼下书林。她在这儿认真办公,一遍遍看领班送来的各种报表,从进书细目到每天咖啡和茶的消费量,她都看得津津有味。她总是忍住去揿桌上的按钮,可她需要对话,特别想讨论经营。当她渐渐知道女工们难以避免的一些小摩擦、嫉妒和自私引起的不大不小的纷争时,立刻觉得这才是必不可少的分内事。她分别把她们唤到楼上,细细询问,话题常常溢出边界。她乐于为她们调解矛盾,分担忧愁,总是送上过分的关心。她乐于知道她们的私生活、交友、对方的性格、保持了多长时间的关系等等。她有时也提一些使对方脸红的问题,甚至直接而简要地指出:“这个年纪,腰带一定要扎紧。”她有一次走神了,不知为什么咕哝了一句:“对那些拖着一条腿进书店的人,千万不要理睬。”对方惊讶地看着她,她解释说:“不正经的青年有时也喜欢阅读,这并不矛盾。”偶尔的几次顾客争吵声从楼下传来,她立刻觉得此时最需要自己,手搭在那扇门上,想了想还是忍住。她站在门前倾听,觉得这种争吵正是发展与繁荣的一部分,是“题中应有之义”。

她心里清楚,自己正是凭借超人的毅力才避免了犯错,而这样的过错一旦犯下,其代价将是双重的:瘦子的震怒,还有再也不得清闲的烦扰。这是不需要尝试和验证的,她全都明白。为了使楼上岁月充实而且具体,她变得琐碎忙碌,亲手制订了并不实用甚或无的放矢的“经营规划”,还有不断修补的“员工守则”,其中连如何对陌生顾客点头微笑这样的细节都囊括了。她除了言传身教之外,还在六点以后的空寂时段给楼下留一些叮嘱的纸条。有一张纸条上写了:“这个角落请及时通风,屁味明显。”还给吧台上操作咖啡机的人留言:“你的个人物品一丝都不能丢在这儿,包括头发。”在空无一人的营业间,她徜徉在休闲区、阅读区,在书的丛林中穿行,是一天中最满足最快意的时光,只有这一段光阴才能获得活下来的滋养。她让接人的司机在楼下过道前停留半个钟头或更长的时间,闭上眼睛大口呼吸,细细滤过空气中残留的气味。那些刚刚消逝的纷乱的脚步、喘息和窃窃私语,还有飞来飞去的眼神、打情骂俏,都一一浮现眼前。她最后在暗下来的光色里再次检查每个角落,摸黑抓住楼梯扶手攀上去,像醉酒一样摇晃着身子回到二楼,拎上公文包出门。

几年的时间少不得触犯一两次禁忌,好在都是轻微的,不至于引起什么难以挽回的后果。每天上下班,还有不顾家人劝阻的星期天加班,这些似乎固定下来的节奏和习惯对她而言是太重要了。她对整座小楼中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对微不足道的利润,有些过分的水电消耗,全都记到小数点后面的三位数,这让女领班十分惊讶。由于这种扎实的、高高在上却又毫无疏失的管理,终于训练出比所有服务行业更严整更亲和的气氛,渐渐使这里声名远扬。顾客以光顾此地而感到光荣,连不肖之徒也想到这儿喝一杯茶。媒体宣传过这家有名的书店,却总也采访不到它的主人。传说这间华丽排场的雅地有一位不幸的经理,这人身患残疾,面目丑陋,没有勇气见人。他们打听那些店员姑娘,得到的全是一致的套话:“他(她)是正常的人,他(她)不过是太忙了,国内国外奔波。”“这店不过是个小不点儿,他(她)每天要打理更大的事业。”

瘦子对星期天都要出门的妻子感到好奇,突袭般出现在二楼,发现她正用一支红笔在书目单上做着标记,一旁是看到一半的诗集和一杯浓浓的香茶。他按着自己发痒的喉部看着,过了许久,从西侧下楼,一会儿上来,手中是刚刚购到的两本书。他翻开加盖了购书章的扉页让她签名,她看了看,就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几个稚拙的小字刺激了他,使他不顾一切地拥住她,不管她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仍像过去那样不吭一声、郁郁不快地将她按住。他的力量较往日更大了,没有一丝赘肉的身躯果敢坚毅,一双眼睛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最后回到写字台前,把她剩下的半杯凉茶一饮而尽。他离开了,带门时轻轻的。她一直躺在那儿,泪水细细地流下来。

在类似的周日之后,当然是星期一,一个最好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到处都没有什么恶兆,随处都预示着美好的开端。她捕捉楼下的各种声音,能够分辨出她们被溅出的一滴咖啡烫着时的吸吮。新的顾客登门会有稍高的欢迎声,而老面孔光临则有呵气似的声音。架子上的书被翻动着,这种只翻不买的行为让人想起没有婚姻的友谊。她在每天开始的头两个钟头耳朵格外敏锐,而后就专注别的事情了。她在跑步机上踱步和慢跑,身上稍稍发热时才停下。如果不小心出了一身汗,她一定要在那个宽大得有些过分的浴盆中泡一会儿。这个时候她用来怀念大学时代,常常想起被一再惊羡的走姿,那挺挺的颈与肩招来的目光。自然了,那个跛子不久就出现在回忆中,她直到如今才发现这个男子浅薄而又善良,时过境迁,她认为他是好的,算是一个胡闹的良伴。与后来的男子相比,跛子不那么阴郁和严肃,他与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地玩耍。他是嫉妒的,但像勾兑的白酒,度数不高。他有一些使自己大惊失色的淫荡行为,一开始就用一张咧着大嘴的妖怪面具吓唬她,如果不是少有防范,那么极可能在初次见面时即被奸污了。这是个除了淫秽再无大志的官家子弟,事业上料无前程,按当时的记录和频率推算,在分手的这些年里至少会有上百个女伴了。她回忆着与之一起的不眠之夜,意识到那些荒唐的多姿多彩的日子将一去不再复返。夏天过去,秋天来临。秋天如此冷肃,冬天又怎么办?她不敢去想。在绝望和悲凉交织的时刻,她叫着跛子的名字,真想让自己沉到水底窒息而死。

突然楼下传来尖叫声,这让她扑棱一下跃出浴盆。果真听到了下面的骚乱,而且一阵大似一阵。尖叫的是女领班,还有另一个,是待在咖啡机前的那个。后来嗓子略为沙哑的姑娘也叫了一声,这姑娘有双大得过分的眼睛,通常一天里不说一句话。这说明事态变得严重了。她气愤,不可忍耐,知道有恶人光顾了,说不定是久已酝酿的什么阴谋。如果冷静一下,最好的处理方法当然是报警,或者简简单单给司机打个电话,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事情平息。可她没有想过这些,甚至没有细细擦干身体就穿好了衣服,冲到通向一楼的门旁。不过最后她还是没有打开这扇门。下面有男子在叫骂。过了十几分钟,门被敲响了。“谁?”“经理!”是领班的声音。她赶紧开门。女领班头发乱了,衣服撕破,往下使个眼色,指指自己的胸部小声说:“捏我这儿!”她觉得一股怒火烧到了脸上,几乎没想别的,呼一下打开门,噔噔跑了下去。

一楼秩序大乱。顾客还不够多,但吵嚷声响成一片。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了。一屋子人都盯住了从楼上下来的她。他们像一群参与盗窃的人遇到了警察,惊呆了。这其中有三个二十左右的小恶棍,他们不愧是全市最无耻的家伙,一张脸很快由呆滞变成了狞笑,相互之间连看一眼的协调都没有,几乎一块儿张大了贪婪的嘴巴,流下了口水:“啊呀!这是……啊哈!”他们搓手,跺脚,嚷:“老天爷,这可怎么办!”“馋死人不偿命啊!”“天上掉馅饼了!”“咱们这一下全完了!”她听不懂具体内容,但从他们的神气即可看出极度的放肆和下流。一个留了小胡子的蒜头脑袋冲她嚷:“有这么服务的吗?咖啡撒到了裤裆里,把下边烫坏了!”另外三个起哄,做黄色手势。她一个个盯了几眼,像是要记住他们的模样,最后往那个自称受伤的青年跟前走近一步,说:“是吗?你脱下裤子我看看。”蒜头脑袋毫无预料,看看身旁的伙伴,缩到了他们中间。三个人怔了几秒,然后一齐推拥蒜头脑袋:“脱呀,到楼上脱去。”她一脸冷肃,冲一旁的女领班说:“给警察打电话,让他们来验伤,把门关上,别让他们走了!”她完全醒过神来,说过这番话之后,又把司机的电话号码塞给身边一个姑娘。

结果可想而知:三个作恶多端的恶少得到了严厉惩罚,但招致最大损失的却是女经理本人。从此许多人都得知这儿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有几万册图书,有浓浓的咖啡和香茶,特别是有一位真正的美人。关于她的美丽在私下传言中完全走形,成为惊世骇俗的美艳,倾国倾城。实际上并非如此,她绝无一副完美到无可挑剔的面容,而仅仅是汇集到一起的致命之物:说不清的诱惑从全身散射出来,浑然恍惚,难以概括到某一个器官的媚与魅。她让人失语并鲜有例外地记忆深刻,让人像害了热病一样不安。他们会倾力摆脱一见之下带来的烦躁和不适,想方设法再睹芳容。这些行为甚至和正派与否并无直接关系,不过是某种正常的生理反应。于是,他们来了。买书,喝茶,长长的逗留。他们先后失望地离去,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再次出现。最大的引诱原来是隐藏,是可望而不可即,是锁在深闺人不见。官人们常在巡查街区时拐进来,最后仍旧是无果而终。唯一称心如愿的是一位负责消防的官员,他借口检查防火设施看过了整间书店,而且不可阻挡地登上二楼。他看了一眼女经理即大惊失色,口中喃喃:“非常危险,太不安全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书店生意好到不能再好。以前女领班端上的报表中,徘徊此地的主要是青年,而中老年与之平分秋色。而今知识分子与机关干部逐渐成为按期光临的主体,稍有财力的企业家成捆地买走各色图书,并为求得女经理的一个签名纠缠不休。一位中风的老教授买书后勘探了周边环境,最后拄着拐坐在小楼西侧的一块石头上耐心等待。天色已晚,接人的汽车已在原地待了一个钟头,楼上的女子才出现。司机为她拎包,走过老人时故意侧身挡住视线,这惹得一根拐杖咚咚捣地。她这时表现出令人感动的怜悯,轻轻推开身边的年轻人,落落大方地在老人面前站了足有三分钟。老人浑浊的目光自上而下看了一遍,透风的牙齿吐出三个字:“好姑牛(娘)!”

瘦子与之摊牌的时刻来到了。这多少有些出乎预料。因为这之前竟然毫无预兆。他照旧少言寡语,默默地与之一起用餐,用餐巾小心地拭一下唇部,点点头先一步离开。他入睡前在自己屋里翻看一些文字,大致是公文之类。至十点左右回卧室,熄灯,轻咳一声扳过她,让她感受那种熟悉的力量。没有多余的话,所费言辞几年加起来还顶不上那个跛子一夜之多。同样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用过早餐她正准备提着包出门,一个头发梳得溜光的四十多岁男子拦住了她,原来这人的汽车早就停在十几米外。他无比恭顺地躬躬身,从西服内兜掏出一张名片。她看了一眼还不相信,再看一眼,确认对面正是自己男人常年雇用的专职律师。她认真盯了一下他的小眼睛:有些灰,闪着过人的精明。“我们是否可以进屋谈?”他问。她点点头。他们在通往内厅的一个小间里坐了,有人端来茶又退去。灰眼睛为难地搓搓手,语气却十分笃定地讲了如下意思:鉴于雇主即您先生的崇高地位及影响,您在外面的行为实在有碍观瞻,准确点说对他是一种侮辱。她惊讶万分,马上打断他的话:“我有什么‘行为’?”他两手做一个下压的动作,声音轻淡而凿实:“是的,没有实际性的接触,这个我们已经全部了解。但是,即便引起其他,比如类似围观和近距离接触等等,也不能容许,这同样是冒犯和侵犯,也就是说,非常不妥,且非常危险。”她有几分钟的时间一声未吭。她在想怎样解释,怎样说服面前这个人。还没等她想好,灰眼睛从包中抽出了一张打印好的纸,说:“我想,解决的办法只有两条,一是终止您的工作,那间店盘出去非常简单;还有一条就是你们分开,这个你懂的。”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就这么简单?”灰眼睛盯住她:“你是说不难做到?你指哪一条?”她以更大的声音喊道:“哪一条都不行!”

这天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与之谈过之后即徒步往市里走去,一口气走到了上班的地方。她在办公室待了一天,直到天黑司机来接人。她没有跟车返回,只说:“我有许多事情要打理,今天不回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过夜,空腹而眠。第二天一早她让女店员买来食物,中午和晚餐照样吃盒饭。这样一直过了三天,第四天那个灰眼律师来到了二楼。他进门即打开又薄又亮的皮包,将它放在膝上,取出比上次厚了一倍的文件,微笑着:“看来今天我们需要解决这个问题了,因为实在不宜再拖。”她不再看他。他问:“您考虑得怎样了?”她没有回答。她想到了跛子,这时候觉得孤独。他拍拍手中的纸页:“您最好放弃这个地方,这实在是不必考虑的。您意下如何?”

“我绝不会离开这间办公室,还有我的书。”

这是她最终的选择。小灰眼睛叹了一声,不再劝导。他说真是遗憾啊,那就只好分手了。“请您仔细看看条款再签字,因为这具有法律效力。”他展开几张纸,在几行字那儿移动手指以做提醒。她这才看清:如果分手,那么这座书店算做她的财产,两人再无经济纠葛。她心里有些意外,庆幸这样的结局。灰眼睛补充说:“他料定这是夕阳产业,今后不会有什么收益的,担心日后您会无法生活,决定每月补助您五千元,每周三次来看望您,不过是以朋友的身份。”她像被蜇了一下似的跳起:“不,我不要这笔钱,也不想让他来看望我。”“您确实想好了吗?”“确实想好了。”“那就在这里签字,再按个手印。”

第三章

后来的日子,诗人们给了她深刻的教训,使她认真地思考了性与身体、荷尔蒙与青春,以及与之有关的一沓子冗繁。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像个思想家了。她担心可怕的性冲动会不会把这幢小楼摧毁。与瘦子分手后,一些接连发生的事件进一步加剧了日益沉重的心绪。当然,她知道这也是日常生活所致,自己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过分的静谧和孤单势必令人多思。沉迷的阅读也会引发联想,那些大大小小的词儿先是喜爱,然后就粘到了身上,扑打也是枉然。当她意识到这间书店已成为自己的全部资产时,即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怎样在维持收支平衡的基础上有所盈余,已变为切近而具体的问题。她关心客流,也多少能够忍受他们了。就在这些日子里几个神情怪异的中青年来到店中,他们与大多数顾客不同,对架上的书吹毛求疵,议论横生,只不购书。这几个人建议:如此高雅之所最宜于搞定期的诗歌朗诵会。陌生的动议将她从高处引下来,一楼的人不再走动,一起观望和倾听。一位男青年甩动着女人似的长发,双眼像锥子一样扎过来。

朗诵会是在下午晚些时候开始的,因为据说诗与灯火天然谐配。男男女女多起来,长发青年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润,好像施了魔法,只十几分钟就让这里群情激奋。一串串诗句美妙可人,但没有一句听得懂。诗人轮番上场。在最热闹的时候长发青年挤过来,对着她耳边大声说:“‘你是令人销魂的尤物,你是本市固有的芬芳’。”她听不懂,他就握紧她的手:“这是我的献诗。”她好不容易将手抽出,却瞥见了对方眼角的泪水。事情有些猝不及防,她已经听到了这台欲望发动机的隆隆声。他说:“除了你,一切都不重要!”她只想躲开。他跟上一步,加重语气说:“时代一日千里,您却在浪费青春!”她闪开,他一直紧随。她想快步上楼,他则提前踏上了台阶。她只好往一个角落挪动,着急中看到了洗手间,就把自己关在里边。他在门外一下下拍打,喊着:“快些放我进去,我已经不行了!”她紧咬牙关,拧开水龙头,让哗哗水声冲走那个狂躁的声音。

这真是个可怕的夜晚。纷乱中不仅丢失了许多书,砸毁了一些杯盘,还有店员被人趁乱抓伤了。可这仅仅是开始,日后的扰乱一直持续了很久。古怪的情书和微薄的礼物不断塞到小楼中,还有醉酒的男人躺在书架间打滚。警察渐渐见怪不怪,他们也实在管不了那么多。受挫的长发青年连续半年投进淫秽的诗章,用词越来越泼辣。她在深夜里读过一些句子,吓得心惊肉跳。世上最可怕的是韧性,瞧他多么执着,除了自吹自擂的文字还配有图解,强调他们的相逢是难以逃避的命运,她遇到的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人”。这些夜晚她愤慨、烦躁,有时浸在浴盆中一边泣哭一边等待黎明。她回忆从中学到大学,再到和两个男人共同生活的日子,惊讶地发现这个世道正变得愈加淫荡,自己有点招架不住了。她不知这个世界将走向何方,为未来深感忧虑。这个长发青年引起了久违的慌乱,她知道这些人会层出不穷,随着年龄的增长,谁来保护自己?

就在她被深深困扰的日子里,清寂却突兀地降临了。好像雨过天晴一般,乱哄哄的营业间一下就平静下来,三三两两的读书人声低脚轻,一两声清脆的玻璃杯磕碰都能传到楼上。那些接连送达的情诗也终止了。这和几年前刚刚开张的日子有些相似。女领班喜忧参半,原来报表显示,收支平衡已不能维持,经营远不如从前了。“您如果经常下楼招呼一下,也许……”领班仰头看她。对方半年前成婚,她却第一次注意到其变化之大:胸部高耸,撅臀,唇上还生出浅浅一层胡须。她忍住惊叹,与之一起下楼。顾客真的不多,咖啡机也闲置了。她以前闻着咖啡味儿,觉得这里溢满了幸福。阅读区的一角坐了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一手端杯,眼睛却始终不离书页。她走近了,男子没有抬头。

后来她又遇到了埋头读书的同一个人。这人表情冷漠,大致在黄昏前一小时左右到来,在关门前一刻钟起身,把刚进门买到的三两本书装到挎包里。他穿了一件半旧的机械师常穿的制服,头发微鬈,背挺得很直。他出门即往左拐去,那儿停了一辆老式帆布篷吉普。破旧的吉普噪音却很少,无声地来去。领班见她正注视那个离去的人,就说:“这个人不爱说话。我猜是哪个工地上的工程师。”她没有置评,因为无从判断。当那个人再次到来时,她在其进门扬头望向柜台的一刻,突然觉得有些面熟。她用了很长时间去想,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后来认定是错觉。这人又坐在了角落里。当他饮最后一杯时,她接过店员的托盘为他添水。他轻轻道一声谢,仍旧低头看书。时间到了,他像过去那样出门往左,去停车场。她一直立在窗前,看着夕阳把他的一侧照得金黄。她的心突突跳了两下,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胸口,转身往楼上走去。

“这是他,肯定是他。”她坐在写字台前咕哝,又伏到窗前看晚风中轻摇的杨树。她记起了一年前在电视上见过这个人:狸金集团董事长淳于宝册。此人是极少露面的神秘人物,所以给她留下了印象。不过这会儿她又有些犹豫:“这可能吗?开一辆破吉普来读书?”她觉得这未免滑稽。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就起身去搜索网络。奇怪,该集团头头脑脑的照片多极了,要找的人却只有一张,还是不清晰的侧脸。她将其放大了端详,不敢肯定。第二天临近黄昏,那个人却没有来。等了两天,穿机械师服的男子终于出现了。她想找个试探的机会。待店员们准备下班时,她端了茶走过去,对低头阅读的人叫了一声:“董事长先生。”男人缓缓抬起眼睛四下一睃,才将目光落到她身上。“快下班了,如果先生不介意,请到楼上吧。”她说这句话时,一颗心都加快了跳动。男子一声不吭,慢慢将书放到包里,一口饮掉剩下的茶。

“自然,我是为你而来。在下也未能免俗。”这是他上楼后的第一句话,并递上一张小小的名片。她后来一直没能忘记这句开场白,既为对方的坦率所惊讶,又有一种面对食肉动物那样的恐惧。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沉闷而又深长的檀香气,以后她才知道这是艾约堡的味道。那会儿她不敢直视,只察觉到他微微皱眉,仿佛正在处理一件至为棘手的事情。他开口说的第二句是:“我们不妨从合作开始。我是说,本人就是酷爱读书的人,完全是兴之所至,想投资这家书店,条件怎么都好说。”这简直是一种玩笑,她兴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放心吧,只是兴趣和喜爱,不需回报,也没有任何风险。”她的双手不知怎么按住了自己的胸部,这在事后回想起来有点脸红,不明白为何做出如此不雅的动作。可她仍然不失时机地吐出一句:“我不信没有任何条件。”他点点头,深沉的目光穿透了她紧按胸口的双手:“只为了能偶尔进来坐一下。”

事后证明真的如此。大把的投资进来,人却不见影子。她常常端详他留下的那个比一般名片要小许多的硬纸卡,感受着一个神秘傲慢、执拗自尊的男人。也许这个人太忙了,也许需要更郑重的邀约。“事不过三,我如果在男人身上再次犯傻,也许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了。”深夜,她在记事薄上写下这样几句,白天却几次拿起话筒。不敢拨那串号码,伸出的手总是发颤。又到了一个黄昏,她终于忍耐不住。“嗯,当然是我。是的,等了很久。”他在电话里说。这个夜晚他们要一起用餐:她将亲手为客人准备晚餐,极简朴的一餐。菜肴一为芦笋春卷,一为煎青鱼,外加蘑菇汤和蛋炒饭,最后是甜点。她常常在周末这样犒赏自己,那会儿要有一瓶上好的红酒。这是她与那个跛子一起养成的习惯,竟顽固地保留下来。令人意外的是淳于宝册似乎十分满足,吃得很香,但只抿了一口酒。他整个过程很少说话,咀嚼很细,用西餐巾小心地在嘴边按拭,这个动作很像以前的男人。因为彼此无语,空气凝滞,整间屋子里似乎塞满了火药。她好像又一次经历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胸口搏动着一颗少女的心。她坐在他对面,等候谁来打破什么。桌上只有微弱的灯光。她离开一点,站在窗前看远处的夜景。他走近了,双手抚上她的肩头。她触动这双手,发觉它们像冰一样凉。原来对方此刻极度紧张。这使她一时变得勇敢和自信:迅速反身拥住,左膝抬起一点,好像碰疼了他。微微的呻吟。这是漆黑的角落,他们在一起。

“许多年来,这是我的第一次。”她说。他不吭一声,将所有的灯全部打开。淋漓的光线让她羞不可支,也让他慌促,犹豫了一会儿才敢靠近。“你是不可战胜的。”他沙哑的声音响在她的肩头。“你也是。”她回道。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把手伸进他的鬈发中,悄声问:“先生,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想不到这一问让他变得冷静和清醒了许多,退开一点,整了整衣装,回答说:“这很简单,我必须要你。”

这句回告让她愣了一瞬。磊落率真,不愧是日理万机之人,这种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没有时间啰唆。不可抵御的臣服感淹没了全身,她忍了许久才没有问:你还需要什么?她这会儿才确凿地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这人让她服从,会把她领到很远的地方。他真的出现了,不到六十,上下肢皆有力量,色欲强大却毫无下流。最后这一条多么重要啊,这对她来说是全新的体验:她从他坚定严肃的目光中看到的是清澈。无浑浊,无淫邪,甚至还有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天真气。她认为这是衡量一个男人正派与否的唯一依据。她知道既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也就不必费心猜测他漫长复杂的性史,因为一切皆不重要了。她暗中对比这个年龄和经历显然要多出许多的男人,有一会儿甚至将自己看成了历尽沧海难为水的人,产生了微微的歉意。一阵冲动之间,她差点向他倾诉起前两个男人的故事,那些丰富斑驳一言难尽的岁月,那些欢乐与疼痛交织的日子。“他们有时像驴,有时又像小狗。”这是她没有来得及说出的一个比喻。

有人既有过人的激情,又表现出强大的节制力。他们第一次进餐之后,足有十余天没有见面。尝试了几次,电话不通,这让她不悦,但又很快释然:他是掌管一个庞大帝国的人。她在这些日子里把很多精力用在了狸金集团上,越来越惊讶于自己的无知。对方是远超预想的一个存在,实力及规模当在数省区之首,产业分布海内外,囊括矿山、钢铁、房产、远洋、水泥、造纸、运输、医药、金融……真正的巨无霸。这个王国用尽办法隐缩,通过实体分拆、公司切割等方式,将财富排名成功地置于一长串之后。如今其家族成员分别在英国和澳洲分设公司,妻子与一双儿女生活在国外。一个孤单的帝王,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想象着这个人怎样度过清冷的夜晚,既好奇又怜悯。她并无奢望,知道在所有大动物面前,一只小鼹鼠是无法给予安慰的。这是大动物的悲哀,也是小动物的卑微。她又想起了那双放在肩头的冰手,这手直到一点点温暖起来,才小心谨慎地伸到胸窝:缓慢,优雅,有稍稍掌控的力度。关于这方面的记忆太多了,她在心中做着对比,不由得暗暗钦敬,只嫌相见恨晚。这个人于巨量操劳中取得了不可估量的成就,却有孩童一样的单纯。她在那个时刻主动打开心扉,对着他的耳边悄语:“亲爱的,您请便吧。”

在期待他的日子里,她更愿独自待在楼上,抚摸那些薄薄厚厚、简装或精装的书籍。这些男人哪,即便不能相守一生,甚至是不靠谱的家伙,也仍然会留下一些什么,比如嗜读的习惯,比如长夜不眠。每本书都好比是锁闭精灵的小木盒,只要打开它,就有一次惊人的放飞。她回忆与各种男子的结识,一一闪过他们的面孔。最初的跛子就像一个开拓者,虽然不良于行却能积累跬步,伴自己走过不短的一段路。那个冷漠的瘦子最令人称道的是坚如磐石的躯体,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霸气。就连那个飘飘长发的怪物也很写了一些费解的词儿,尚能让人记住,如“大物”一词,显然不是指自己的体量。她将这两个字玩味了许久,最后认定它特指她的作用和本领。还有“本市固有的芬芳”一句,这大概是在强调她的籍贯,一种地方自豪感洋溢其中。她叹息,觉得这个人的荒诞狂热中再有一点深沉就好了。她还想起了几次拄着拐杖赶到这儿的老教授,在他那双令人怜惜的琥珀色眼睛里看到了过人的真挚和渴望。啊,瞧瞧这些人和这个时代吧,正一块儿迎接迟来的狂欢、发掘一种快乐的秘诀,不择时日地赶来,不再顾及其他。在这些忆想中,她觉得最后出现的淳于宝册集中了所有男人的优长与魅力:沉着、坚毅、神秘、率真,而且还有未能消磨净尽的纯洁。后者多么难能可贵。她相信自己的感受力,认为纯洁是某种天生的能力,它不会因为性伴侣的多寡而改变,是赠予对方的最昂贵的礼物。这让她庆幸。这次结识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可惜这个人好像失踪了一般。又是十多天过去,就在她一天到晚不安地踱来踱去时,他才出现。这一次他脱掉了那件带油渍的机师服,西装革履,气宇轩昂,与之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登上二楼恰是一个黄昏,刚刚返身关上楼梯的门,她就拱在了他的怀中。她蹭着他坚硬的胡茬,垂下头,享受一双沉沉的大手在头顶的抚摸。突然砰的一声,他扔掉了手中的公文包。这就像一声发令枪的响起,让她立刻激越起来。他们没有时间说话,相互拥有,顶多发几声叹息。是他突兀停止的。她说:“这么久了,让我猜猜您去了哪里。”“不用了,猜不着的。”他问这些天来店里是否安静?她点头:“除了几位老人麻烦一点,别的还好。”他接过咖啡饮一口,“对老教授是另一回事,那是法外之人。对小痞子们就不必客气了。”她终于证实了一个揣测:前一段正是他暗中终止了那几个诗人的闹剧。她说:“现在我一点都不怕了。”“唔,那好。麻烦还有,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实话实说:您对社会的危害期,至少还有十年。”他语气平静,不像幽默,于是进一步加重了她的委屈和无辜感。她带着哭腔问:“那我怎么办啊?”他站起,“如果您愿意,就到我那里去工作吧,艾约堡正好需要一位掌管全局的主任。这里让领班打理就可以了。”

她当即表示同意。可是淳于宝册让她至少考虑一周,认为这是一次重大的抉择,需要对方充分地了解和权衡,“我还能嚼得动硬东西。”他说着张大了嘴巴,让她看一口整齐的略显内扣的牙齿。她笑了,泪水都渗出来。她说:“您壮得就像一头小牛犊。”“光这样还不够。我必须告诉您,我会把不好的一面掩藏起来,日子久了就会暴露。我有一个急躁烦人的毛病,平均一年里会犯一次,到时候您会被吓住的。”他挑衅地看着她,她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反而觉得连这眼神都是可爱的。当时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淳于宝册所言,即日后真的让其大惊失色的那种“荒凉病”。

这个男人的病状之严重,可以说闻所未闻。此病来势汹汹,无从疗救,连最好的医生都望而生畏,既找不到准确的病因也难以根除。她在对方限定一周的思考期内从未犹疑,反而认为这个人所说的病况是夸大其词,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小伎俩而已。但她喜欢这样,尤其着迷于一个男人深藏不露的幽默感。七天眨眼而逝,她正式回应:出任艾约堡主任一职。这一天是两个人的节日,他特意带来一瓶昂贵的红酒,以示庆祝。她比往日更为妩媚,举手投足令人沉迷。他在温吞吞的光色中默默打量,惊异于这个阅人无数的女子仍有一种深藏的羞涩,有着极力遮掩的小鹿般的慌乱。她大概正为蓬勃丰腴的形体感到不好意思,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歉意。就一张脸庞来说可能还谈不上惊艳,可致命的是超越它之上的某种因子正一刻不停地投射四周。这种奇异的感受不止一次领受,那是一种灼伤般的疼痛。他揉着发胀的下颌,克制着,以便有一场像样的谈话。他总结说:“既然这样,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一句出口,才觉得自己并未找到更好的比喻。她点头:“我明白,董事长先生。”

他在剩下的时间里简要介绍了那个地方、她的职责何为。她认真倾听,嘴巴微张。“我会赋予您相应的权力,把这个乱堡治理好。”他咽了一口唾液。“‘乱堡’?”她睁大眼睛。“可以这么说。自从老政委离开,加上我的病,堡里就少了章法。”“‘老政委’是谁?”他做个手势:“抱歉,我太太的外号,狸金那儿人人都有外号,将来你也不会例外。”她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抬起头说:“那就给我取个外号吧。”他说:“我得想想。”轻拍脑瓜,身子转向暗处。这样过了几秒钟他从暗影里探着头,伸出食指说:“就叫‘蛹儿’吧,就是变成花蝴蝶之前的那种东西。”她愣住了,害冷一样缩在他宽大的怀抱中,突然嗅到了大动物才有的膻气,尽管不重,但真的是那种气味。她用力吸进一点,想记住它。他在想:这个外号说的已经是过去时了,其实你早就变成了一只惹眼的花蝴蝶。很不幸,我在你招摇的时候一眼看到了,真的不幸。

艾约堡原来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许多。这是一座地上地下交织的迷宫,曲折到不可思议。她实在想不出主人为什么要有这样别出心裁的建筑,真的只有一个“堡”字才能传达出它的神韵。如果不是出于某种怪异的心理和奇特的嗜好,没人会想起掏空一座小山。她几次想在私下合适的时间里探询这个秘密,比如问董事长:您是否在少年时代喜欢挖洞、热衷于捉迷藏?对了,您能说说自己小时候吗?她忍了又忍,终于没有这样问。她相信自己的审慎是对的,她必须记住这一点。在必要的、合适的时间与空间里,这个腹富口俭的家伙自会说出一切,旁边的人只需足够的耐心等待。也许他自己某一天吐露的秘密,将远远超过他人的期待。

艾约堡结构怪异。其实偌大的狸金全部的力量和神秘,都由这儿蕴藏和释放。它平时多么安静,悄无生气,仿佛进入一片虚无寂地。不可揣测的能量就隐入其间,在暗处闪烁。蛹儿把这里看作整个集团的心脏,它靠沉睡中的搏动维持了一个大动物的生命,却没有噪音。她后来终于明白“乱堡”二字蕴含的内容,那是失序的征兆。主人选中一个新人来收拾摊子,认为不会让他失望。一切都是主人的疾病引起的,自从经历了一场场暴风雨般的疾患袭扰,已经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蛹儿受命于危难之时,她的到来既恰逢其时,又危难重重。当她置身于肃静、豪华而又过分敞亮的套房中,常于半夜无眠中生出隐隐的渴望。她甚至听到空洞的山中回响着那个人粗壮的喘息,好几次蹑手蹑脚出门。这空旷安谧的长夜,没有温热的怀抱是难以度过的。她后来才知道自己这些设想错得离谱,他实在太忙了,灵与肉都穿梭在另一个世界,根本无暇顾及。自来到堡中以后,好像只有一次发生了意外。那是春末的一天,南风把金色连翘的香息灌满了所有空间,董事长沉沉的脚步传到了长廊这端。她过去搀扶,他的手搭过来。进屋后她为他脱下有些大的鞋子,将带厚里子的外套挂起,然后弯腰铺展床上的被褥。就在这会儿,一只大手伸来。她一动不动。后来两人仰躺着聊天,没有一点淫荡的气氛。最初的日子里她想象的是另一种生活,即因为不可割舍的欲念和彼此吸引,再加上极度的方便和就近,起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会有忘乎一切的纠缠,温热黏稠并稍有节制,是有别于年轻人蜜月期的那种连连不断的眩晕。而今她总算明白,这个人实在是太苛刻太严整了,过人的克制力战胜了同样强大的欲望。她认为自己必须适应他和他的艾约堡。

她发现西厅,也就是这座掏空的山包内部,几个女人各有统辖的领域,她们可以支使地位更低的人,一个个全都有着无法掩饰的得意与傲慢。她们洞悉许多秘密,而且做出过许多贡献,所以也就自大起来。这些女子面容姣好,各有所长,所以骄傲在所难免。这种人性的特征在别处是自然而然的,有时还可以说有益无害,但在艾约堡就不同了。这会形成相互倾轧或其他,使一个坚如磐石的堡垒四分五裂。这儿的气息很成问题,蛹儿凭嗅觉而不是靠眼和耳,就能感受那种争风吃醋和逞强好胜,它们影响了清新的气流交换,耽搁了一架庞大机器的高效运转。蛹儿发现锁扣作为一个领班并无相应的权威,因为手下人很容易被速记员呼来遣去。这几个女子自大,懒惰,除非由董事长亲自支派,否则对一切分内事都不太上心。

因为爱,所以忧伤。她日日想的都是怎样做好。她并不认同这样的见解:凡是女子挤成团的地方都有类似情形。儿女情长是好的,但需要一个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她越来越明白,董事长让她来这里料理的,是非同一般的乱摊子。要解决这一切,既不能靠金钱的魔力,也指望不上铁的纪律。这里没谁缺钱,而且除了一个人,再不听任何人的管束。蛹儿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后来者,两眼摸黑,孤零零地站在明处,被人猜测和嘲笑。

她有些生自己的气了,为无能、为愧对一个人的信任而自我埋怨。在痛苦的日子里,她不仅要忍受困惑,而且还要默默地接受许多。她不能行使或不会行使被赋予的全部权利,眼睁睁看着一座复杂庞大的堡垒发出腐烂的气味。为了驱除烦闷和忧虑,她命令保洁工加大空气交换机的功率,并将边边角角来一个彻底的大扫除。这些人啊啊哈哈点头离开,仿佛得令而去,事后却什么都没做。她发出责问,她们就坦然相告:领班锁扣说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后者的话也许是对的,但有人公然违抗指令,还是让她震惊和愤怒。她没有表现出怨气,因为凡事都要一点一点来,她不会贸然出击。

她最初踏入这个领地正是一个夏末。火热的仲夏是在原来的店中度过的,单薄的夏装色彩明丽式样新颖,再好不过地传递出那时的心情:欣悦而兴奋,期待和讶异,还伴随着大喜过望。她觉得这个季节简直是为她和他预先设定的一样,在那个远比一般人更为冷肃和深沉的男人眼里,只有这样的温热时光再加上浅露的服装才能迅速消除两人的矜持,把由于年龄及其他造成的距离感消除净尽。当他有力的脚步响在楼梯上时,她的嗓子那儿就会有一种胀感。也就是这个酷热的季节加快了她的步伐,使她在夏天还未结束时就走进了艾约堡。她在陌生而巨大的堡中不无忐忑地行走时,第一个恼人的秋天已经来到:大家的脚步变得匆忙,那位年纪很大的老中医频频光顾东厅,手里攥紧一个紫色陶罐。

浓浓的煎剂味儿从董事长口腔里泛出,这才让她想起关于那场可怕的疾病的提醒。果真,它随秋风而至,来势汹汹无可抵挡,届时整个艾约堡全乱了套。

除了淳于宝册本人,堡内所有人都没有提前向她透露疾病的细节。她不敢询问,只有等待和观测。她曾设想是类似癫痫的某种毛病,以前见过邻居的大男孩有过这样的情形:紧咬牙关口吐白沫,翻眼昏厥人事不省,身体痛苦地扭曲。那是地狱前的挣扎。

风越来越凉了。一堆落叶旋在艾约堡门前,锁扣见了神色慌张,立刻让人打扫。领班穿过连接东西两厅的长廊,仿佛踏入无人之境,额上冷汗涔涔。她在走廊尽头堵住了蛹儿,大声问:“董事长出门没?”蛹儿盯着那双鼓鼓的青蛙眼,觉得最初看到的那张妩媚的面庞全然不见了。当她直直地闯进通往二层的电梯时,蛹儿不得不强行阻拦。锁扣好像刚刚明白了眼前的人才是整个堡垒的统辖者,叹一口气:“我害怕死了……听说他凌晨在堡里走,一个人。”蛹儿没有吱声。锁扣说的远远不够,其实淳于宝册已经连续几天于凌晨爬起,披一件浴袍四处游走。蛹儿曾经尾随他,发现他乘电梯上下几个来回,好像打不定主意要去哪里。他在大厅那儿喝一杯,怔怔地坐一个多小时,起身时仿佛变成了八十多岁的老人,臃肿虚弱,腿突然拖起来。

经历了几个夜晚之后,蛹儿知道事情已到至为紧急的关口。她发现老中医的紫色陶罐已交给锁扣。有几次她想把这只陶罐据为己有,因为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堡内不允许任何人像她一样随意出入主人居室。后来还是忍住了。淳于宝册口中的苦味儿一天比一天重了,老人显然正施以重剂。一天深夜,蛹儿又听到有人在门外徘徊,几次出来却没见到什么。她忍不住乘电梯去了大厅,马上闻到了熟悉的苦味。她候在角落,过去半个多小时,另一个女人出现了,是锁扣。蛹儿不吭一声看着女领班,惊讶地看到她手中还攥着那只紫色陶罐。一个男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还没等锁扣反应过来就攫住了对方,含混不清地叫着“蛹儿”。这个人像老熊一样有力,豹子一样凶猛,当然是他。蛹儿吓得屏住了呼吸,两行长泪顺着脸颊流下。

那个夜晚的惊吓只是小小的开始。淳于宝册面色发青,手足抖动,两眼闪着尖厉骇人的光,整夜不睡,饮酒或乱号。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衣衫不整地出门,呼叫一些陌生的名字。没人敢与他对视。蛹儿真的害怕了。

老中医不再离开艾约堡,入夜后就在大厅沙发上和衣而卧。那个外号叫“老肚带”的总经理将所有人召集到东厅训话:我们正经历非常时期,大家要严守纪律,不得擅自离堡,不得消极怠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东西厅全部封闭;所有恣意滥言、走漏消息者,格杀勿论。老中医除了让病人按时服下紫陶罐中的煎剂,又频频施以针剂,在其额颈及两腿扎上了颤颤的银针。蛹儿在心里呼叫:你造下了怎样的罪孽,要接受这般责罚?煎剂越来越浓,老人对忧心忡忡的“老肚带”说:“用来震慑的煅龙骨加了一倍,还用了大剂量朱砂。”蛹儿听不明白,但知道他正罄其所有,全力施救。

秋日将尽。随着主人没白没黑地沉睡,老中医悄然离去。那个紫色陶罐不见了。蛹儿每天到厨房取熬得喷香的“五合粥”,在他半睡半醒时一手挽住脖颈喂上几匙。粥由五样米谷熬制,掺了细细的海参颗粒。床榻上的人总算坐起,僵僵的眼珠转过来,好像要验证什么似的,伸手抚摸。“没错,是我。”“哦,你还在。”他一句出口,双眼已经湿润。她用五指一下下梳理他的乱发时,他直直地看着前方,好像在盯视自己长达一个多月的奔跑。他说:“对不起,吓着您了。”她安慰他:“谁也不愿得病啊,好在过去了,又像从前一样了。”他长时间看着她,好像问:“我侵犯您了吗?”她欲哭无泪,不会说出可怕的那一幕:某个夜晚他甚至将锁扣当成了自己。

淳于宝册终于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衣服笔挺,结了一条灰色丝质领带,穿过长廊,乘电梯抵达东厅,秘书白金正夹着皮包等候。他向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点头示意,并未停下脚步。整个艾约堡又透出勃勃生机,那种沉沉的香味与一个多月前的时光连接一起,不露痕迹地抹去了三十二天可怕的光阴。这是蛹儿扳着手指算出来的,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她吃惊的是一切就这样恢复了,仿佛压根就没有发生什么。她又一次面对了自己的困惑和忧愁:主人的病好了,她却重新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堡内运转紊乱,气氛混浊,完全不是理想中的模样。她有时会怀念书店小楼的日子,特别是刚开张的时候:洁净,安然,稍稍的寂寞。那时除了读书,还有独自楼上踱步和啜饮,特别是入夜后来到一楼,抚摸小小王国的每一寸土地。而这个堡对她来说是太大了,曲折到令人茫然无措,差不多是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避免了迷路的窘境。这里的女子面容姣好而诡谲,个个都像玻璃后面的游鱼,近在咫尺却又彼此分隔。她忘不掉自己走迷之后她们相互间传递的眼神,那是嘲弄和快意。她想过诸多办法来驾驭局面,其中最方便切实的就是与她们尽早亲近起来,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发现自己与这些人做什么都成,只不可能成为朋友。

她多次想请教董事长,他是自己唯一要为之尽责的人。可她最终还是三缄其口。一种特别的自尊阻止了她:既被赋予权力,那么余下的所有问题都应该由自己解决。她能够确定的是,淳于宝册绝非仅仅着迷于姿色才将自己邀约至此,因为她尚有自知之明;最可信赖的还是一个人的能力,是他考察后做出的决定。既然如此,她只想在不长的时间内解决所有难题。

女人留下的问题是最难解决的。她现在终于洞悉整个事态的症结所在:她们都深得信任,早被主人视为家人;他接连几个秋天犯病,要死要活,她们都是亲历者。简单点说这些女子太过特殊了。她陷入了一个苦境:或辞职离去,或稳稳地凌驾于她们之上。

她决定暂且放弃不必要的虚荣,与淳于宝册来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以寻求至关重要的帮助。在他大病初愈十多天后,一顿愉快的晚餐结束,她又陪他饮了半杯,然后一起去书房。他翻了一会书,两手抄在胸前看着她,很认真的样子。她低下头:“董事长,我试过了,好像无法胜任。”“是吗?难道我看错了?”他皱眉摇头,让她觉得有点夸张。她没有退步,说下去:“在这里没有谁会听我的,连我自己都不听。”“你听谁的?”“我听您的。”他哈哈大笑,伸手把她额前的一绺头发拂上去,愉快地端量她的脑门,把手收回说:“听我的就好,那就让我告诉你吧,在这个堡里,要有一个人压住她们,这个人我物色了许久。”她的下巴那儿开始胀疼,问:“您是说我?”“当然。蛹儿,你最可爱的地方,就是怎么也弄不懂自己,这要耽误好多事儿。自信一些吧,打起精神,这里全靠你了。”他收敛了笑容。“那我怎么办?”“不妨学学我的办法,”他伸出食指,“我这儿常常采用一些老办法,就是谁犯了错都要打屁股。集团里许多人都被打过屁股。要解裤子当众打。这法儿简单实用,你可以试一下。”她张大了嘴巴。她从他的神色上看出,这一点都不是玩笑。

就在这个冬天的第一个月份,蛹儿尝试了那个古老的办法。堡内温湿度调适得当,以至于让人忽视了季节的严厉。她一大早查看各处,从长廊一端到东厅,然后又是厨房餐厅。像过去一样,卫生状况差强人意。最不满意的仍然是通风,为此她已叮嘱多次,但所有循环设备依旧按领班的习惯运转。她叫住了两位提水走过的保洁工,又差人唤来锁扣,把速记员小溲和昆虫也喊到大厅。她将所有上午九点之前需要完成的事项一一核实,逐条谈过意见,最后让锁扣领责。领班吐露烦言,嘴角翘着瞥瞥四周,终于将蛹儿激怒。她故意放低声音,淡淡地说了一句:“那就打打屁股吧。”所有目光都投向她,又转向锁扣。领班跳开一步:“打我?”蛹儿不再看她,只对旁边的人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锁扣的裤子被褪下来,屁股白得刺眼。噼噼啪啪打到十,蛹儿做个停止的手势。厅内静极了。锁扣仍旧伏在椅子上,好像再也不愿提上裤子。大家都看到了她眼里的泪。

第四章

北风呼啸的声音在丘岭地区格外烦人,那是它费力攀上一道长坡之后的长叹,嘶哑而粗浊。这风由大海起步,无可阻挡地掠过平原,直至大山门户。艾约堡岿然不动,只有高高低低的树木在哀号。有人无眠时想这急一阵缓一阵的风,想着它的来路:东北方的矶滩角。那个渔村是孕育凄凉秋风之地,它卧在海湾,白沙绵绵,近海处露出大大小小一片黑色矶石,这就是村名的由来。他想着风从那里赶来需要多长时间,一个钟头或更久?他自小听到的传说中,风是由看不见的老风婆驾驭的。他真想挽留疯癫的老太婆今夜驻足:在堡内饮一杯热酒。老风婆肯定是打听儿女私情的高手,他此刻最想听的就是这些事儿。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索性披衣出门。

她此刻也没有入睡,听了一会儿午夜风声,然后走出来。她相信这个大风之夜有人会在堡内游荡:一座堡垒如此复杂,大概多少也适合一个失眠的人。这时要在黑影里找到他,差不多等于在丛林中寻觅一头老熊。她不知靠嗅觉还是其他,反正没怎么费力就看到了:正蜷在小母牛花君外间的沙发上,犹豫着是不是要喝点什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一旁的酒柜。他这样待了一会儿果然站起,没有取酒,而是直接进了牛厩。花君站定,歪头嗅着伸来的手。他抚摸它的头、身子,好像在小声咕哝什么,又弯腰抱住脖子,把脸贴上去。

她透过微弱的灯光看着,不想在这时候打扰,只待在黑影里。听不清他说的话,只知道是亲昵的倾诉,口吻似曾相识。她站了片刻,转身走进相邻的图书室。过了十几分钟,外面那个人大概被灯光吸引了,也走进来。她抬起头,第一眼就看到他两眼充满了血丝。

“刮大风的时候我也睡不着。”她站起。他把她手里的书取过看了看,递给:“这里面有些句子我还记得。”像要证明自己的话似的,真的背出几句。他坐下,挠挠头,脸转向阴影中。她从侧面看他的肩部和胸廓,觉得这个人比前些天更瘦了。“这个秋天快过去了,老风婆子是给冬天打前站的。”他苦笑着说下去,“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今秋没事了。”他一动不动看着远处的黑影,突然转身正对着她:“哎,说说你的真实想法吧,对那两个人,就是从矶滩角来的……”

她心里“咯噔”一声。一点准备都没有。不过她知道对方需要的是一种直觉、印象,丝毫不必掩饰什么。她说:“一个土老帽,瞧那身打扮。那个欧驼兰也看不出有多大学问。”他再次苦笑。她强调:“我真的不喜欢他们。”他站起来,在书架间踱步,像说给自己:“那个吴沙原不像个男人!”“为什么?”他抬头看看她,没有回答。她听出他真的生气了:不是那天晚上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就是经历着某种挫败。是的,他遇到了不可逾越的什么障碍,不知该怎样除掉它。他一直像一台功率强大的碾压机,一路开过去可以轻易地粉碎任何东西。可是眼下这台机器不得不停下来,虽然没有熄火,却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她想对他直言:欧驼兰一点都不可爱,您不过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迷惘。但她不敢说出来。为了挽救和帮助这个人她可以奉献一切,情感,心灵,更包括所剩无几的青春。有时她想采用笨拙而可靠的方法,对那个所谓的女民俗学家来一点诽谤和中伤,可惜自己对那个人一无所知。她细细回忆仅有一面的印象,从头想到脚,尽力找出其中的瑕疵。那张脸总让人想起一只羊,眼睛和嘴巴也是如此。这个人的唇部有些特别,细嫩,格外柔软,微翻。是的,就是这儿让异性浮想联翩。两条腿有些野,从京城跑到远远的海角进行考察,吃饱了撑的。收紧的窄臀隐而不彰,藏下了可怕的诱惑。这个部位如果在艾约堡,大概少不了噼啪打上几十下的。

蛹儿不认为自己的厌恶是出于嫉妒,因为这大可不必。她认为淳于宝册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不过是好奇,感到新鲜,也就莫名地激越起来。说得玄一点,他顶多是着迷。可是经历了三年多的堡内生活之后,自己与这个男人已经是一种“共命”关系:远远超过了爱,可以说拥有一切,包括性,更包括爱。由此来说她不必嫉妒任何人,尽管从来都做不到。她在深夜时分想过,这三年交织了无数的寒冷悲彻和大汗淋漓,深入目睹了一个王子周身的创伤和荣耀、不幸和绝望。是的,她能够将嫉妒远远地遣送,从头权衡整个事件的后果以及危险。她今夜几次想问对方:“您觉得最大的障碍在哪儿?他是吴沙原?”如果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她立刻会说:“我能做些什么?您快些支派吧,不会让您失望的。”因为急切和焦灼,她的两眼变得焦干,在心里说:“只要您下一个命令,我会去矶滩角把那个人杀死。”

淳于宝册想给那一男一女取个外号,一直没有成功。这种事在过去总是手到擒来:随便对人打量几眼,顶多耽搁几分钟,一个外号就取好了。由于生动传神,越叫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所有人都会渐渐忘记那个人的原名。总经理是本族孙子辈,年龄只小他一岁,因为小腹发达,需要宽宽的腰带费力地支撑,他第一次见面即送给“老肚带”三个字,连自己都不再记得对方有个惹眼的名字:淳于芬芳。五年前接连找来两个女速记员,一个微胖白皙,不大的头颅上架了一副眼镜,第一眼看去就觉得像一只“昆虫”;另一个瘦而结实,鼻梁上总挂着几颗汗粒,那会儿正琢磨该取什么绰号才好,碰巧见她甩着湿漉漉的两手从洗手间跑出,于是就命名“小溲”。

他从记忆中搜索矶滩角那一对男女的特征。该男子身体单薄但绝不孱弱,属于身轻利落的那种类型,手大脚大,穿不多的衣服,被凉风吹得肤色红红的。他听说有一种人在三九寒冬只着单衣,民间俗称“火娃”。还未到冬天呢,类似的称呼不能送给这家伙。戴了眼镜却不见得有多大文化,不过是假斯文。这个人说不定靠眼镜沾了不少便宜,让一个学富五车的女子入迷。女人容易被一些怪人吸引,这几乎没什么例外。想想看,一位女学者来到下面的小城或乡村,接触最多的是粗人,特别是小有权力者,少不了粗胚子,却冷不防在矶滩角遇到了一个斯斯文文的角儿。而那个女子是真正的学者,也是平常装束,施淡妆,平底鞋,粗布裤。他想给她取名“羊驼”,先是那个名字引出的联想,而后又觉得她的身姿尤其是五官都透出这种动物的气质。可是他不经意中瞥见了她细润光洁的前额、白滑匀称的颈部,特别是袒露的一小片前胸,那儿有卷丹花一样的肌肤,立刻惶惑局促起来。他随即忘掉了刚刚取好的那个绰号,长时间想象一个难以接近的完全陌生的异性到底是怎样的人。他感到身上燥热,一些杂事不再入心,心思动辄转到了她那儿。这好像再次回到了二十年前或更早。真的有些麻烦。用来生情的那颗心早已磨出了老茧,已经是十足的不毛之地,而今却要……他在心里骂起了自己,想尽快打消那些念头。

这就是最初看到两个人的情形。当时他不知怎么就在这个渔村落了一下脚,也是命该如此。秘书白金是个屁股轻颤的贱东西,过于殷勤,当时建议一行人就在渔村用餐,说这里有最新鲜的海物且采用最原始的做法,不妨换一下口味。他与总部的另两个人刚从机场驶出,半路上接受了贱东西的建议。嚯,蔚蓝的海湾,白沙,海草顶小屋。街巷全用黑色矶石铺起,走上去踏踏地响。他们在街上溜达了足有半个钟头,看街旁补网的女人和吸长杆烟斗的老男人。用餐处是没有四壁的草顶长寮,一溜长桌排开,就近大海,清风徐徐。椒盐琵琶虾,烤马面鱼,海胆汤。几个人正满意地抹着嘴巴,长寮中就进来了一男一女,他们也是就餐的。遭遇开始了。也许是这清新原始的环境的缘故,反正那一刻的淳于宝册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异样。他的目光故意忽略近在邻桌的两个人,耳中却灌满了他们的声音。男子为当地人,掺杂了一点京腔。女子是纯正的普通话,语气温软而单纯。她面西而坐,这正好让他瞥到一张稍长的脸庞。他把目光投向大海,看沙岸上层层卷动的水波。白金不时离开桌子,一会儿加菜,一会儿点茶,最后一次凑近了董事长耳朵,报告了新来这两个人的身份。

那一天整个归程他都在想小渔村的景致。多好的天气,春天深入,夏日将来,蓝蓝的海湾。这当是个安逸可居之地,看上去也算富足。他把自己想象成村里一员,打鱼人,前半生经受了足够的风浪,到了享受阳光的年纪。他大概会有那样一幢海草房,不够宽敞但很舒适,冬有炉火夏有海风,一年四季都能喝上滚烫的老茶。多么诱人的生活,这种想象让眼下的自己黯淡无光。多少人会在他的名头下看到炫目的光芒,可是他本人真的感到了沮丧。他无比羡慕那个渔村的头儿,并且一下就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

回到总部后他叫来总经理聊天。这个胖孙子任何时候都笑容可掬,着迷地望着自己的上司、狸金集团大首领、本族内未出五服的爷爷。他与董事长在一起常常“爷爷”不离口,但总是遭到猝不及防的呵斥。对方习惯于称职衔,但老肚带在他放松扯闲篇的时候往往忽略了这一点。董事长设在总部的办公室越来越徒有虚名,因为这儿基本上不像个办公场所,而是建在大楼顶层的一整套生活娱乐休闲区,除了餐饮,还有小型影院、泳池和书库等。有些设计与艾约堡内多有重复,但精致度远不如那里。这儿有专用高速电梯,只有主人本人以及老肚带等少数人才可以使用。在狸金做一个总经理有多么难又多么威赫,只有当事人知道。一般来说这是个站在前台的角色,既接受聚光灯的照射也招致各种非议。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真正的掌舵人变得越来越懒了,不愿出头露面,更不愿参与烦琐的管理。无论是集团总部还是外边的人,想见他一面是越来越难了。他以身体欠佳为由拒绝了各种各样的人,有时在老肚带面前也哼哼呀呀,弓腰捶背,说老了不中用了、活不久了之类。这个人拖着腿走路,唉声叹气,在大楼顶层享受孤独,高兴了就逗逗老肚带,同时于不经意间了解一些集团的情况,下几着要命的指导棋。老肚带是最能心领神会的人,从来不会被这人的假象所迷惑。他对这个大首领忠贞不贰,一方面出于钦佩,另一方面也出于依附的天性,更有胆怯。因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骗过对方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这个人好比一头打盹的狮子,千万不要与之嬉戏。没人敢跟他较量智慧和谋略,那等于找死。老肚带曾经像判断智力那样猜测过对方的体能,压根就不相信表面这副蔫样儿,因为他目睹这家伙跳进水里的情形:扑扑击水如同大蛟、一头鲸。这人在水里不穿任何东西,爬上来吃点什么,有模有样地叼一根古巴雪茄。其实他并不吸烟,只是含在嘴里玩。他胡乱披件浴衣走来走去,或坐在马扎上与部下商量事情,神态自若。老肚带第一次带女副总来时,董事长仍旧是这副模样,让他大吃一惊。他看到女人垂头说话的慌张和窘迫,这才伸手替对方掩一下浴袍,差点说一句:“老糊涂了!”可心里明白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人头脑清楚得很,不过是太专注或太放松了。除非是天塌下来,谁也不敢擅自来顶层打扰。主人讨厌电话,一年中也摸不了几次。他找任何人都习惯于按一下桌上的那个红色小钮,下面的秘书白金就会耸起耳朵,然后代他发出指令。老肚带注意到淳于宝册只在离开总部大楼的时候才衣服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腰板也挺起来。他来往于总部和艾约堡之间,但并非每天如此。老肚带留心过,自从那个蛹儿主持堡中事物以来,这人蜷在窝里的日子明显增多了。艾约堡不再是一具空壳,它又有了内核。那个曲折怪异的堡垒,可以毫无夸张地称之为狸金的心脏。

老肚带这回见到淳于宝册觉得有点异样。这个人心不在焉,好像还有点烦躁,不过仍旧装得若无其事、只想闲聊。这回既不在冲浪浴缸中也不在按摩间,而是在书房。这儿有一排排书,还有一个精致的欧式书柜,里面是一大排烫金仿小牛皮的棕色精装书籍。生人凑近了这套书会大吃一惊,因为书脊上一律印了“淳于宝册”。伟大的著作家近在眼前:鬈毛,牙齿内叩,不足六十,有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老肚带通晓这些书的来历:主人兴之所至大讲一通,旁边的速记员唰唰记下,然后交给秘书处,那里的头儿老楦子就有事情做了。他们一伙分门别类捋成“理论”“纪事”“随想”,扩充成一大堆文字。开始他怎么也不明白“老楦子”三个字的含义,后来才为这个外号叫绝:将一叠文字撑成厚厚的一本大书,当然是了不起的“楦匠”!他充分领教过董事长的口才,别看平时慵慵懒懒话语不多,一旦高兴起来就口若悬河。当然发火时更是滔滔不绝,连骂人话都说得与众不同,惊世骇俗,有时是书面语,有时粗鲁吓人。瞧他读了多少书啊,引经据典随口就来,难以出口的脏字也说得震耳欲聋。他兴致上来还会说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令人瞠目结舌,比如某年元旦竟开起玩笑,说真该评选全集团“最能放屁的人”,而且奖金要高。老肚带最喜欢的聊天场合是冲浪浴缸旁,那时两人坐在马扎上,捧茶端酒,无拘无束。对方兴头来了会嘲笑他的大肚子,还会就肚子妨碍性事的话题扯上几句。“你是我孙子,我们没大没小,唉,谈点正事吧。”这成了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老肚带抿着嘴稍稍严肃,因为牙齿呲出来会被斥为“奸笑”。“我讨厌奸笑的人,商人多诈。”他用无名指敲着桌子,“我琢磨该上些新项目了,不知阁下有没有这类想法?”老肚带笑了,露出两颗虎牙,“董事长指示就好。”他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集团的摊子已经铺得过大了,最后一定会在这方面吃亏。“我们几乎什么都干,只差没开窑子啦。”他心里说。

淳于宝册乜斜着他:“我们该打打海的主意啦。”“咱有远洋公司嘛。”“那不成。那种为海盗闹心的事早让人烦了。我说的是东北方的海湾,那儿有个叫矶滩角的村子。”老肚带听不明白,脑子里想的全是两年前被海盗掳走的一条远洋货轮,那会儿他日夜不眠,熬得两颗牙都松动了,可董事长照旧泡在大浴缸里,顶多光着屁股问他一次赎金的事。他此刻有些蒙。淳于宝册用铅笔在巴掌大的纸上写了两个名字推过来:

“去查查这两个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周之后,那两个人的全部情况呈到总部顶楼。关于吴沙原和矶滩角没有多少好说的,渔村以及管辖者、捕捞队、祖业延续至今等等。只是这位村头儿的简历引起了淳于宝册的特别注意:母亲早逝,父亲回到原籍北京;吴沙原随父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还曾就业,却在二十多岁时辞职回到小村。吴的妻子是一位小学教师,跟一位军官走开了,现在是独身一人。“这么说他是光棍一根了。”他咕哝着,嘴巴绷紧。那位三十多岁的叫欧驼兰的女子在这个渔村长住,如今已经是第三次来到此地。她是来自京城某文化机构的民俗学家,这次为完成一个文化项目,需要长期在边远渔村做些调查。“‘民俗学’是怎么一回事?”他问老肚带。“哦,是这样的董事长,开始我也搞不明白,后来狠下了一番功夫,这才知道那是专门搜集民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然后再写成书,是干这个的。”淳于宝册冷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还有捣弄这个的。嗯,她又是怎么一回事?”老肚带咂着嘴:“这个人志向不小,她要考察整个半岛的拉网号子,写成一本很厚的书,书名就叫《拉网号子考》,您能想得出,那是没事找事。不过这种事儿让她这样的人来做也算合适……”他啰唆起来,淳于宝册却听得津津有味,并没有打断他。“照理说一个渔村没什么好的,她倒来过三次,一次比一次住得久,当然是别有所图。”“唔?你说细发点。”老肚带咳一声,鼓励之下提高了声音:

“她哪里吃过这么好的海鲜!她是冲着吃来的,还有,这里空气也好。反正,她迷上了……”

淳于宝册白他一眼:“就这些?再没有别的?她与那个吴沙原是怎么回事?我看他们出入成双,蛮亲热的嘛。你该明白什么才是重点,她考察拉网号子,你该考察他两人的关系。女方,嗯,是单身还是怎么,得弄清楚。离异?姑娘?家庭状况?都得知道。”老肚带额上生出了汗粒,连连点头:“原是不难。只是没想这么细发,更多从工作上考虑,然而……当然,他们不太可能搞到一起,我想,绝不可能。”“你的根据是什么?”淳于宝册差点拍起了桌子。老肚带害怕了,身子不由得往后一仰:“想想看,人家姑娘……一个打鱼的村头儿?怎么会!董事长您想多了,我以为不可能。”

书房里一时静得很。淳于宝册很长时间没说什么。他只相信直觉力。他从看到他们两人钻进草寮的那个中午,就将这二人联系到了一起,而且想得很具体。他明白这位本家孙子太老实,从来没有什么想象力,这恰是最大的优点和缺点。他不指望一个胡思乱想的人为自己做总管,那就完了。可是跟这样一个实打实的人商量事情有时也太费劲了。他板着脸叫道:“我说孙子,你今后需要打谱与那个人合作了。一句话,我看中了那个海湾,那片白沙让我心里发痒!”

老肚带明白,面前这个人一旦发了狠心拿定主意,就会直接叫自己“孙子”。每到听见这两个字,他的头皮那儿就会一紧,再也不敢懈怠。他的眼珠转了许久,琢磨董事长到底是什么意思。思维跟不上,书白读了。老肚带是淳于家族那一茬人中唯一读过大学的人,而且属于一九七七级的学生,是恢复高考之后硬碰硬的一代。他说不上多么聪慧,只是肯下死记硬背的功夫,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淳于宝册当初选他来坐总经理这个宝座无非有两个考虑:一是本族人可靠,二是学历高。董事长自己没有受过什么像样的正规教育,从小背井离乡到处游荡,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毕业于“流浪大学”:“这是全世界最高的学历,所以我要管住你这个孙子。你千万别骄傲,你学那点知识远不够用,咱们集团要创建伟大的公司,不是捞一把就走的草台班,你给我听到耳里记在心里!”老肚带知道这位只比自己年长一岁的爷爷志不在小,在他面前从来不敢骄傲。这个人不放过任何培养他的机会,送他出国考察,还分别两次送到最著名的学府参加培训班,命令他拿到在职就读的名牌大学经济管理学位。这种催逼让他苦不堪言,几年时间里一头乌油油的头发脱去了大半。淳于宝册摸着他的头顶说:“可以了,聪明绝顶,要那么多头发也碍事。再说你这副模样,再乱搞妇女就难了。”最后一句是玩笑,在生活作风方面老肚带是最让人放心的。在这位爷爷面前,他永远苦恼的只有一件事:无法跟得上这副飞速旋转的大脑。这一次他憋到最后还是不得不问:

“我们怎么跟矶滩角合作啊?”

“这就是你的事了。你看看怎么合作更好,跟你的班子谋划一番,必要的时候我会亲自出面。唔,咱们不谈这个了,小事一桩嘛。咱们接上谈‘拉网号子’,我对这个感兴趣,你知道,这可是著作的事儿。我现在只挂记著作了,要不成立了一个秘书处找来老楦子嘛……”淳于宝册不由得瞥了一眼身旁那排金闪闪的书籍,想起什么,倒了两杯红酒,随手递给对方一杯。老肚带喝过的最好的酒差不多全来自董事长。可这会儿他顾不得品酒了,只揣摩这个人的心思到底如何。是的,这人的确重视和痴迷于著作,这是自小养成的恶习,要讲起这段往事还要费一大通话哩;问题是这会儿,这一次,他到底想要什么?他说那片海湾让心里发痒,那干吗总围绕别的事打转?“老天,这回懂了一点点,”老肚带心里念了一句,拍拍半秃的头顶暗暗叫着,“是那个娘儿们让他心里发痒!”

“我看你拍拍打打,大概是快想明白了。”淳于宝册将酒一饮而尽。

“嗯,这个不难。我会办利索。不过我对‘民俗学’这种事儿实在外行。从头学起吧,先好好了解一下那个娘儿们,然后再……”

淳于宝册稍稍郑重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准你叫她‘娘儿们’!”

“为……为什么?”

“因为要尊重学者!”

老肚带蔫了,肚子痛似的弯下腰,嘴唇瘪着。这会儿他进一步肯定了刚才的猜度:那个女人真的让爷爷瞄上了,心动了。妈的,这么大年纪了,净费些没用的脑子,又麻烦又耽误正事儿。不过没有办法,谁让自己是孙子呢。老肚带不再吭气,知道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该忙这个了。他本来想找时间汇报一下金矿和房地产的事,因为近来它们出了些麻烦,有的还相当棘手。可他这会儿不想说了。他明白董事长对这一类事情并不关心,或者是充分相信手下人,或者嫌麻烦还不够大,总之不愿插手。这个人到了独享清福的时候了,谁打搅了他的清福,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老肚带一直在扮演罪人的角色,因为他知道整个集团中还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担当此种角色。那个金矿已经死了不少人,其中三分之二都已处理妥当,只是剩下的一些遇到了困难,事情已呈胶着状态。他担心这个过程出问题,正下决心走一步险棋。现在令他矛盾的是:是否说出自己即将作出的决定?他忍了又忍,忍下了。

如果没有极大的忍功,绝对坐不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老肚带深知淳于宝册的脾气、弱点与了不起的长处。他认为,对集团发展至为有害的个人品质,在董事长身上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这个人作为舵手,从根本上讲是太软弱了。他是如此的仁厚善良,有时像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比如向他汇报矿难,刚刚讲到死者家属的哀告,这个大男人就哭成了泪人,站在窗前不停地抹眼……他舍不得陪伴的宠物甚至是普通物品的失去,比如前些年一只花狸猫死了,他哭了并发誓今生不再养猫;旧写字台被秘书扔了,被他呵斥了一番。也许真的是年纪渐大,这个人越来越多愁善感婆婆妈妈。集团在烦琐复杂的产业事项上每年要处理多少可怕的难题,有时不得不使用一些非常手段,可是所有细节一旦呈报顶楼,必会引起雷霆震怒。他大声吼叫:“君子远庖厨!君子远庖厨!谁再这样干我就对谁不客气!”任何事情他只问结局不问过程,强调的是一场战役必要取得胜利,而不管攻城的炸药和云梯怎样使用。他有时痛苦不安地对老肚带埋怨:“你这帮人太不中用!你们不该逼我,把一个战略家逼成了一个战术家,那就不是我可怜,是咱们大家全要一块儿玩完!”

老肚带曾对他发誓:一定不再用一些琐事烦他。“我是孙子,我会做好一切!”他的这句话时常在心中重复,着力提醒和告诫自己。他已经在暗暗筹划下一步:把那个不能称作“娘儿们”的女民俗学家彻底弄个明白,出身来历、喜好和友伴,特别是与所有男性的关系,一一查个清楚。尽管他极不愿意去想这个女人会与渔村的头儿有什么瓜葛,但还是决心做足这方面的功课。他一边自问一边摇头:酒肉朋友?临时帮忙?私下勾搭?“这实在是瞎扯淡。打死我也不信那只粗手会伸到她胸脯上!”他差点把这句话喊出来。他藏住了一脸怪笑,唯唯诺诺垂着两手,一个劲儿点头:“放心吧董事长,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事情办妥,这个您该一百个放心。”

在等待的日子里,淳于宝册强迫自己沉住气。这有点像最初见到蛹儿的情形,那时他也用足忍功才避免了天天往那个书店跑。不过他深知这二者不可以类比。相同的是都与女人有关,这使他想到:难道在余下的人生之路上,真的要花大部分时间和她们捉迷藏?这真的那么有趣?如果这是一种耽搁大事的无聊的怪癖,那么宁可找个高明的医生把自己悄悄阉了算玩。他简直不敢回忆这几十年来女人带给的愤怒和忧伤,更有屈辱和喜悦。“我这一辈子也许没干别的,就是建立了一个伟大的集团。不过女人的事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让我不断地‘递了哎哟’,可是没有她们就没有伟大的集团。”夜里失眠时他常常这样说。许多人曾经问:你住的地方为什么叫“艾约堡”?他一概不答。那是绝望和痛苦之极的呻吟,只去掉了那个“口”字。这是铭心刻骨的记忆,是无自尊无希望的乞求之声。那些回忆一幕幕闪过,泪水打湿枕巾。

他让蛹儿包裹得严实一点,一同来到总部大楼顶楼。这儿的广阔开敞和别一种气概让她吃了一惊。不过这里同样是不修边幅,极端随意中透着极端的讲究。这儿的奢华是被毫无雕琢的大大咧咧给掩饰了。淳于宝册与她一起下到泳池,让这个勉强能游一会儿的女子好好见识了一番水中本领。她的泳技来自学校教练,标准而呆板。他则由流浪中的沟壑野水里练就,不拘一格,有时大力拍水像只咆哮的水怪,有时又无声潜划如一条沙鳗。蛹儿要像他一样不着一丝布绺,刚开始担心被人看见,后来才放松下来。他给她壮胆说:“偷看咱俩?找死?”他让她伏在背上,从泳池一端游到另一端,轻松自如。她发出尖叫:“啊!啊!”

在泳池边休息时他们喝着酒和饮料,仰躺着。他像朗诵诗句一样说:“毫不夸张地说,你是不可再造的宝物!”她给赞美得不好意思,每逢此刻必会激起对方更大的欣悦和冲动。他喃喃自语:“这么疯浪又这么朴素,就像初出茅庐的村姑。可我们都知道不是。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妙就妙在这里,我们集团有了你,就好比有了一件大杀器。当然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让你出击的。”最后一句让蛹儿吸了一口凉气,心跳加快。两人松弛下来无所不谈,消磨时间。淳于宝册最愿询问的就是她以前的两个男人,他们的一切都让他着迷。特别是第一个跛子,他认为这个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第一等人物”。“您过誉了,他除了拈花惹草,什么本事都没有。”她说。他坐起来正色道:“你是大错特错了。他一条腿拖着,三下五除二就把你干了,怎么能说没有本事?”“那,唉,那是因为我那会儿还算一张白纸,什么经验都没有。”他咂咂嘴:“我可不那么看。我这人一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这方面的奇才高手。想想看,有的穷小子浑身什么都没有,长得也马马虎虎,可就是有那么一手,丢个眼色就把水光溜滑的大姑娘勾走了,瞧她忠得啊,能为他去死!反过来有的男人才貌双全,家底也厚实,到头来死活都追不上一个心爱的女人!你能说这不是天下最大的谜团吗?一句话,那个跛子是怎么搞上你的,不妨说细发些,我不嫉妒,我只想跟他交个朋友!”

蛹儿哭笑不得。她看着对方诚恳的眼神,知道这可不是什么玩笑。他真的细细问起:第一次相识,第一回接吻;蜜月趣闻,坏小子的本事;两人分开多久会想得要死?还有床上怪癖……她被问得心慌意乱,最后大声说:“你就当是一场梦好了!你总有一天把我逼得上吊!”

他安慰她一番,但只一会儿又拐回原来的话题:“那可不是一场梦。实话说你也不是什么‘白纸’,搞你并不容易。我有时真想和你的两个前男友坐下喝一杯,相互交流一下心得体会。跛子最让我动心,这小子又单纯又复杂,一天到晚大咧咧的,就知道干、干。那个瘦子你说过他有两条好腿,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太了不起了!人老先从腿上老,这家伙两条腿硬邦邦的,也算有了引火烧身的一个资本。”“引火?他没有啊!”淳于宝册拍拍她:“你就是火嘛。虽然真金不怕火炼,你最后还是把那两个人烧成了水,他们流走了,洒了一地。多么残酷的现实。你是我的大家伙,但愿在艾约堡不要再玩过去的把戏了,好好为我守住这个堡,我说过,我这辈子受的折腾已经够多了……”

蛹儿没有反驳。她心里热乎乎的,知道所谓的“把戏”就是指引逗一些气喘吁吁的男人。眼前的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她哭笑不得,却又心疼。她想再一次表达自己的心志:永远都不会背离他伤害他。但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她觉得不需要。

“我想让你猜一下‘老政委’,就是我在英伦的那个老伴,为什么会离开?”他的思绪飘来飘去,让她总也跟不上。她摇摇头。“有人说她是因为我犯了病,一气之下才离开的。你信吗?”她仍旧摇头。他亲亲她的脑门:“好聪明的孩子。真的不是那么回事,老政委是我犯病前一年走的,她是不放心小儿子,就是那个叫‘小四眼’的家伙,就跟他去过了。我剩下了孤单单一个人,两年后的秋天才第一次犯病。老政委大我六岁,是我的主心骨,这辈子都是。她是村里的小学教师,年纪老大还没结婚,就像专门等我似的。我结束流浪回村时已经三十多岁了。我在小学教师面前一辈子都是小学生,什么都听她的,就连床上的本事也是她教的。我的老伴啊,我有时会一整夜地想她……”他哽噎了。她看着他的泪花呆住了。这样怔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下去:“有人太小看老政委了!她才不会为我犯病生气,因为她懂天底下所有的事!她只会为我的病难过,会变着法儿帮我。她如果这会儿见我和你赤条条躺这儿,不光不会发火,还会为咱俩盖一条毯子。她是世上胸怀最开阔的女人,我得说老政委是伟大的人!别的不讲,当年为集团取名时,注册时因为重名太多,好费劲,我就想到了‘狸金’两个字。所有人都不同意,因为都想到了‘狐狸挖到了一桶金’,想到了‘狐狸发财’。只有老政委一拍桌子说,‘这就对了!’”

蛹儿私下听人说过:淳于宝册瞧不上几个人,就连总部接待的一些高官也打心眼里轻蔑。但是他唯独对老政委言听计从,佩服到五体投地。有人甚至说整个狸金集团之所以发达成这样,百分之九十的功勋要算在那个女人身上。蛹儿知道这难免有些耸人听闻的成分,却也对从未谋面的老政委有了极大的好奇。她宁可多少触犯艾约堡的禁忌,几次打听过那个女人的事情,只要与之有关就格外留意,渐渐在心中勾画出这样一幅形貌:个子不高,矮胖,一天到晚沉着黑脸,身体无比强壮。最能吸引人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动乱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民间两派武斗开打,年纪轻轻的她竟然成为一支队伍的头儿,手持武器领人上山,白天黑夜打游击,直到胜利。那时她打裹腿捆腰带,腰上还插了两把土造驳壳枪。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有一次竟然听董事长亲口讲出来,而且透出的信息远远超出了预料,让她大惊失色。

他说老伴年轻时率队打游击的事是真的,“老政委”这个绰号即来自此一经历,也因为她凡事皆有主意,他一直将其当成人生之路上的指引者和把关人。“经历过战争的人,哪怕是像武斗那样规模不大的战争,都是非常重要的。老政委有指挥能力,说一不二,脾气暴心地好。打游击那会儿是个冬天,雪地里冻死人,她率领队伍就蹲在松树下过夜。不能睡觉就抽烟,她一辈子好大的烟瘾就是那会儿练成的。抽得一口黑牙,嘴唇发紫,说话动粗。为了抵挡冻死人的天气,大伙儿就挤在一起。就因为抱得太紧,又是年轻人,结果就发生了那样的事。老政委早早怀上了,可惜天寒地冻流产了。有了那样的经历她就不找婆家了,这样一直等到后来。我说过,我见了小学教师就格外敬重,她说什么我听什么。她那时端量了我好长时间,说晚上来学校一趟。我就去了。那时穷啊,学校宿舍就像牲口棚,我们俩在铺上拉呱,后来成了夫妻……”她那次听得用心,他的话停了她还在出神。他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你在她出国前来到堡里就好了,她会好好教你两手的。她那一套都是部队作风,一辈子喜欢穿制服,皮靴,身上有战马味儿。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啊。”

老肚带从集团消失了。一架商用飞机呼啸腾空,他带着女副总和几个“跟包”走了。这里的人不习惯将随从称为“秘书”,而是沿用古老的叫法。宝贵的深秋时光一点点流逝,人在等待中焦灼不安。老肚带归来了,跟包们不见踪影。老肚带的豪车奔驰在通往海湾的柏油路上,就像为了证明自己的行踪,回总部时车中装了几块黑色的矶石。跟包们三三两两现身,又接二连三离去。行色匆匆,神神秘秘,像策划一场武装起义。秘书白金把一切看在眼里,准备随时向董事长汇报,又不敢冒失。他发现主人一连十多天窝在艾约堡中,只有老中医进出几次。白金没见老人手提紫色陶罐,这才稍稍放心。大风刮了三天三夜,落叶旋到半空,又像麻雀一样纷纷落下。老肚带稀疏的头发梳理齐整,腋下夹着鼓鼓的皮包进到艾约堡,端坐东厅。除非是得到招唤,他从不敢擅自闯进西厅。有人通报给蛹儿,然后就是等待。他看到女领班锁扣挪着碎步在连接东西两厅的廊中走了两遍,蛹儿才搀着董事长从西边过来。

除了淳于宝册和老肚带,所有人都退出了东厅。老肚带弓腰解开皮包,将一页页纸摊在案几上,淳于宝册眯上眼。老肚带说:“这个麻烦啊,不过还好。妈的,只要咱的机器开动了就不会停。几个人卖力实干,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淳于宝册眼睛闪开一条缝:“你别弄得沸反盈天的。”“那自然是,悄没声儿,大气不喘,就像半夜三更檐下掏鸟儿。”老肚带笑着。淳于宝册满意地闭上眼,听他从头诉说。老肚带知道对方最焦急的还是那个女子。

“欧驼兰,女,三十五岁,原籍江南,后随父北上,大学毕业入京续读获硕士博士,故无暇婚配,然而经历纷繁故不得确判为处女之身……”老肚带念着一张打印纸,这会儿骂了一句“跟包弄出的别扭玩意儿”,就扔在一边,空口说起来。他瞥着淳于宝册,松了一下勒得过紧的腰带,“学问是没说的了,父母都戴眼镜儿,从小会弹钢琴,穿了布拉吉小红靴上幼儿园。人家说她是精密的小美人儿,就像说一架仪器似的。好了,这是童年。后来考上关外大学,挺不简单,直到二十二岁入京,这就是关内了。”淳于宝册脑海里闪过的是那张面庞,耳边伴着老肚带的画外音。他想:江南柔弱移栽到严肃的北风中,几经磨砺,才有今天的温软爽利、风韵迷人。那双眼睛啊,南北景致全装得下。多么明亮含蓄的眸子,无论有多少双眼睛都遮不过它的光芒,所有的眼睛叠加起来也比不上它的内容。那是对整个世界的问候、抚摸,又像是不远不近的打量,时刻准备拒绝或接受。它一定受过惊吓或享过温存,当然都来自男性。这样一只美丽绝伦的羊驼一直孤单地站在荒无一人的高原上,当然不可想象。果然,老肚带的画外音又响起来:“大学老师去京城探望,中学老师亦不甘落后。二男皆哭成泪人,云:学生已出挑成形,远离家乡,实在担心。他们写给她的诗登在油印学报上,都有一句‘心儿碎了’。硕士期间一中年教授献上金戒,不受,险些吞金自杀。得博士衔荣归社科学院,一枝独秀,同仁侧目。幸有领导爱护备至,流言纷起不一而足,直至该男子任职期满……”老肚带一会儿照本宣科,一会儿抬头议论,淳于宝册听得双目圆睁,打断他:“说说这个领导的情况!”老肚带扔了打印的一叠纸:“啊,秃头秃脑的,听说那会儿五十了,一笑俩酒窝,一双小手软软的,谁握过都忘不了。大约是欧驼兰握过了,也就喜欢上了。反正两人一度来往密切,究竟怎样只凭猜测了。”淳于宝册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拳起,说:“这种事实在难说。小软手,嗯,也不可小看。人的单一器官和部位,比如嘴或眼,甚至是腿,都有可能被另一个迷上,生出难分难解的爱情来。”老肚带愣愣的,盯着他:“这我可想不明白。”“嗤,你天生就不是情种。你不懂就对了。后来呢?”“后来,欧驼兰至今未婚就是个例证了。”“什么例证?”老肚带拍拍膝盖:“心里装着那家伙啊!”淳于宝册对“小软手”不感兴趣,最想听的还是她和矶滩角的事情。

老肚带搬出了一卷卷图纸,说由集团某公司出面与吴沙原接洽,制定合作方案,如组建远洋捕捞船队,投入海湾建设等等。“我们将会彻底改变这个渔村,高级馆舍,餐饮一条街,医疗学校设施,弄成一个滨海美城……我们把图纸给他看了,原估计这小子会两眼发蓝。”“什么意思?”老肚带摸了一下油滋滋的鼻头:“就是比‘红眼’再进一步,快冒蓝烟了。”“发蓝了吗?”老肚带嘴角耷下:“好像没有。他说这么大的事,村委会和全村人都得仔细琢磨。不过他还是动心了,请我们的人吃了一顿烤虾,喝了鱼汤。那女人也作陪了。”淳于宝册“哦”了一声,“步子不宜过大,别吓着他们。那个欧驼兰说什么没有?”“她伏在图纸上细细看,还在本子上记了一些数字,没有说话。我看她私下里会是吴沙原的参谋。他们坐在一起,她看他的眼神甜甜的,眼睛就像毛桃儿……”淳于宝册搓着手,“净说些没用的。两个人的实际交往你们是不会知道的,瞎估摸而已。”老肚带打开皮包取出又一张纸,拍着:“咱是有数据的。欧驼兰第一次来渔村住了三天,落脚镇上一家小店,是春天。第二次住了半月,就住在吴沙原远房婶子一幢闲房里,房内生活设施都由村里重新添置,吴沙原去她那儿再方便没有。第三次从春天住到现在都没有挪窝,两个人来往不计其数,一早一晚还去海湾那儿打转,在海蚀崖下照相。夏天不得了啊,夏天他们穿不了多少衣服跳进海里游泳,有一次吴游进深处还不返回,她哭了,跺脚,不少人都看见了……”

淳于宝册磕打牙齿,转脸看别处。他再次盯着老肚带时,面色青魆魆的有些吓人。他的食指点在老肚带胸窝那儿说:“比起那个海湾,我这儿的泳池太小了。这就是我要去海湾的原因。你的图纸我不看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种合作需要共赢,而绝不能是掠夺和沾便宜。我们要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究竟是股份方式,还是其他更深入的合作,这得一点一点探讨。一句话,这个渔村我要了。”老肚带一边听一边掏出本子记,最后一句记错了,被淳于宝册一瞥就看到了:“这个女人我要了。”他弹弹老肚带的脑壳:“你他妈写了什么?”老肚带挠着头:“您,您刚刚说的呀!”“我说的是‘渔村’!”

第五章

就因为经历了那个夏天,在海边草寮用过一餐,淳于宝册的思绪就长时间缠了在那个小渔村上。秋天眼看来了,堡里的人都惊嘘嘘地瞥着主人,小心翼翼。他心里咕哝:“放心吧,我这会儿已经没有工夫得病了!”他将许多时间用在研究沿海地理与风俗上。他盯着“民俗”两个字,深究其意,说感到奇怪的是一个人接受了长期的学府深造,最后却来到这样一个旮旯里研究什么拉网号子,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哼呀呼啊的叫唤声也成了学问?如果这是学问,让老百姓花钱供养这样的学问家,全国该有多少混吃混喝的人?有没有研究放屁的专家?“妈的。”他刚说了一句,又立刻为自己的刻薄感到深责,在心里说:“对不起,隔行如隔山,我实在不懂这些,还请阁下海涵。”他在想即将来临的初冬,那个海湾的风有多么凉,她走在海边时会怎样?他想象她穿了长筒皮靴、靴口上有一圈浅蓝色毛边的样子;他还希望她穿那种带风帽的棉衣,帽檐上有毛茸茸的镶边,当地俗称“棉猴”。那样北风下的小脸红润润的,就什么都不怕了。“令人尊敬的阁下,我真的想结识您,向您求教,说不定从今以后我也会迷上民俗学这种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他让白金找来三两本这方面的书籍,耐住性子读起来。

老肚带将矶滩角的地形图和村街照片之类全抱到了总部顶楼。吴沙原的屋子、欧驼兰租住的地方,都一一做上标记。两幢海草屋之间隔开了五栋民居,由弯如细线的矶石小路连接起来。“吴沙原本家婶子的小屋布置成了她的办公室,长条桌上铺了粗布,又当饭桌又当写字桌,摆了几本书。”老肚带介绍。“你的人进去了?”“他们从后窗上看的。”“以后这种扒窗溜门子的事还是少干。狸金集团不是这样的。”老肚带哈哈腰:“那是。我让女副总与姓吴的接触了两次,进展不大。谈判是必要的,按程序推进。果然,那女的也参加进来,就像村里的一个顾问。”淳于宝册有了兴趣:“哦,那太好了。与有见识的人打交道,比跟土拉吧唧的家伙方便得多。她什么意见?”“她说得少记得多,估计都在私下里对吴沙原说过了,他会听她的。”“看来你缩在后边是不行了,必要的时候还得亲自出面。不要以为撒上一把钱就万事大吉了。”老肚带点头:“嗯也。我们以前兼并个把村子哪费过这么大力气,再说这回只谈了股份合作,压根没提兼并这回事。”“兼并就是一家人了,这要走一步看一步,莽撞不得。吴沙原是个什么人?”“这个人北京都待不住,跑回来干了打鱼的头儿,实在不好琢磨。跟他接触的人说,这家伙粗中有细,也读过一些书。村里人都服他,硬是把一个穷地方搞成了富村,两届选举差不多得了满票,看不见对手的影儿。不过他也有挠头的事儿。”“说说看。”老肚带用力咽了一口,下巴点着:“前些年老婆跑了嘛,这是他最大的屈辱,老光棍日子不好过。再就是远洋捕捞要花大钱,船队走不出去也就白搭了,想干什么都不行了。”

“我现在就是一个‘老光棍’,日子也不好过。”淳于宝册扔下一句,不再说话。老肚带想安慰他:您的老婆跟小儿子在一起,女儿在澳洲,可不能说是“光棍”啊。他没有说,瞥瞥对方,知道一场会见该结束了。

终于熬过了可怕的秋天。这是他自老政委离开后第一次躲过疾病的汹汹来袭。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老中医拥有最终的解释权,并以其医德与人格担保:董事长因过人的雄心和独步天下的气魄,胸襟非同常人,再加上有紫陶罐在,一切当不在话下。尽管如此老人也还是小心谨慎,将一切考虑周全,整个秋天心弦紧绷。他私下里多次与蛹儿交谈,还找了女领班。锁扣慌促之极,经苦苦开导才吞吞吐吐说了一些。为表谢意和鼓励之情,老人特赠予她一副檀香手串,并为其治好了多年的痛经。蛹儿说随着时间的推移,病人已无先前那样的狂躁,有时伏在那儿一声不响,然后就睡着了。

老人在本子上细细记录,回头调整性味,综合出新的药物配伍。这个过程中他有个不曾道人的野心和私欲,就是在这极为罕见的病例中寻获一些临床数据,然后写成一篇独具创见的论文,发表到那个梦寐以求的权威医学杂志上。他为积累材料格外耐心细致,一切务必求真,将来引用案例则隐去姓名。与蛹儿的交流中,他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明白董事长慧眼识人,将一堡重职许予该女也算实至名归,德位谐配。蛹儿说病人是她所经历男人中的最后一个,今生都是最后一个……她说:“我就是那时候也不把他当成一个病人。”老人停下手中的笔,两眼从镜框上方望过来:“当成什么?”“一个迷路的孩子。”

蛹儿这天与老人交谈太久,离开已是晚餐时间。她听说董事长在堡中用餐,就赶紧去了厨房。食谱上有闷虾和炸牡蛎,有油菜和凉拌黑粉,外加一份薏仁红豆粥和炖雪梨。她让他们把闷虾换成剔肉梭子蟹,又添了一份餐后甜点。待董事长坐好后她才进入餐厅,把重订的食谱往他跟前推了推,斟一杯红酒。他手指磕了磕,示意她坐下。菜来了,她为他围上餐巾时,速记员小溲探了一下头,他摆摆手。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个。蛹儿觉得他今天咀嚼食物的时间长了许多,知道人有心事才这样。她想让他尽可能高兴一些,免除一天的操劳之苦。她与之碰杯,摇动杯子,嗅着可爱的单宁味儿。这种酒年份不长,清新,中规中矩,像一位了无城府的青春少年,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每到冬天他的口味就重起来。尽管每一餐都少不了海鲜,但董事长不太喜欢白葡萄酒。“炸牡蛎的火大了,”淳于宝册扯下餐巾,“我知道你这些天牵挂什么。要探究就得从头开始。那些家伙刚整出一本‘回忆录’,是我改过的速记稿。”蛹儿的心突突跳,“啊,啊……”她看着他,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搀他去卧室时再次感到了这个躯体的沉重。为他脱下鞋子,一股浓浓的脚臭扑面而来。他只要被焦虑缠住就会这样,洗浴也难以祛除。她要开灯,他阻止了,想让她在夜色里陪自己一会儿。她静静地躺着,觉得这个刚刚过去的秋天还算不错,也算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整个秋天她都按照那个老中医的嘱托。老人说如果那个老政委在就好了,那样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她知道老人想让新来的人起到那个女人的作用,可自己心里明白:即便倾其所有,最终还是无法取代那个女人。但她决不气馁。这会儿她想的是那场即将开始的窥视般的阅读。许多天了,热带风暴在远海生成的轰鸣声震人耳膜,她却强迫自己安静……一个字都不会遗漏,因为这将是那排著作中最吸引人的一本。这个男人不仅嗜读,而且还是一个大著作家。他勤于著述的强烈欲望令她吃惊,就像奋力打造一个实业王国的劲头差不多。他不止一次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这个世界上他最不看重、最不入眼的是两种人,即所谓的“实业家”和“作家”。他可能已经把自己看成了这两类当中的顶级高手。她在温温的夜色里想了许多,问:“什么才最让您钦佩?权力?”他摇头:“人这一辈子太短促了……”今夜她有些执着:“您到底钦佩哪一类人?”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不得不认输一样,蔫蔫地说:

“那些特异的家伙,通常叫‘情种’吧。”

她吸了一口气。注视他的神情,没发现一丝戏谑的意味。她用力揣摩他的意思,还是不解。他当然不会赞许那些轻薄的男女,而是另有深意。“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他们身上有奇怪的魔力,常常让人无法抵挡。想想看,让一个绝色女子迷上自己,既不靠财富也不靠威权,甚至并不依赖容貌!对这种人,我今生是搞不明白了!”他说到这里盯她一眼,“所以我一直对你那位跛子好奇,原因就在这里。从你口中我得知他住在一幢小楼中,但当初主要不是这个吸引了你,是另一些说不清的东西。一个不可小看的家伙!”她听着,并未反驳。“我这辈子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着实可怕,让人不寒而栗!你还年轻,不会明白的,这个话题对你来说也太深奥了一点……”他不再说下去。

长时间沉默。她不知道这个人一天的忙碌包含了多少内容,那一定是远超想象的;她在猜测他近期遭遇的对手,他的焦灼。她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他,如果那个老政委在多好啊,那个女人会料理他的全部,为其解开一切心结。蛹儿像一只狸猫那样偎到他的身边。他拥住她,不太用力,把生了鬈毛的头颅拱在她的胸部,费力地喘息。她按着他凸起的脊骨,觉得今夜他的臀部就像一个孩童,瘦削而又紧实。她只想鼓励他振作一点,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她想起了在书店二楼度过的那几个夜晚,那时她曾细细端量这个入睡的人:出奇的安详,合起的眼睫就像一位少年;一旁是他脱下的机工制服,上面还有几处油渍。来到艾约堡后,她总觉得这山中堡垒是一位少年挖出来的游戏地道,曲曲折折一直从那个年纪延伸过来。她克服初来的恐惧,答应不再给屋门上锁,以便那个失眠的少年在黑影里徘徊时能够推门而入。

他从十几岁就开始了流浪,居无定所衣食无着。那是一场凶险无尽的逃窜,九死一生,一直到最后的归来:一个面色苍黑的女子站在村头小学校舍,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从此他才有了家。这个女人用热怀驱散了他的噩梦。如今这个女人去了国外,他的人生再次荒凉起来。他在梦中常常追赶和奔跑,醒来汗湿衣衫。他在艾约堡繁复的空间里跌跌撞撞,寻觅可以开启的那扇门,大口喘息着扑进去。他凭嗅觉找到了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一双手紧紧搂住,湿淋淋的头颅靠在胸前。他慢慢安静下来,睡着了。

“睡吧睡吧,我在这儿……”她拍打,哼唱,喃喃不息,直到酣声响起。

他很少这样孤独地远行。也许是自少年时期开始的流离让他深深畏惧,也可能是集团初创年代的艰难奔波,他已身心倦怠,只想偎在窝里。因为是一个大动物,需要很大的窝。他悉心规划了总部大楼的顶层,让那儿变为一个世界、一个梦想的荒原,他像一只被放生的野物,一天到晚在丛林中溜达。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一片耸立的高原,悬在天上,嗅不到熏蒸的泥腥气,也少了一些阴影和沟壑。为弥补遗憾,也就有了艾约堡。他想在山中和地下挖掘:小时候曾有山洞中的躲藏和游戏,那些嗵嗵心跳的快意和冒险很难忘怀。待在艾约堡,觉得自己就像一头隐蔽的犀牛,硕大健壮且有盔甲,可怕而又威武。他想在这样的窝里终老,好比进入了一生的地下盘踞期,长长的奔波真的结束了。集团里的所有往来接洽都交给了总经理他们。老肚带本科毕业之后又获得了至少三个学位和高级专修证书,集忠厚与狡猾于一身。淳于宝册弹着他的脑壳训导:“不要以为自己学问多得胀肚子,你学位拿得再多也比不上爷爷的一个学历,咱是‘流浪大学’毕业。”老肚带双手垂着说:“那是自然了,那是肯定了。”老肚带算是一个元帅,麾下还有大小将军,一群数不尽的喽啰。副手七位,有男有女且各怀绝技。老肚带出远门要乘商用专机,大多由一位女副总陪伴。他不认为这个女人有什么大能,只是工作上常常离不开她。他在寂寞的旅途上偶尔逗逗她,伸手摸摸捏捏:“真没意思!”女副总撇嘴:“你天生就不是干这个的材料。”他们私下里议论董事长的情事,结论是:“这个人太正派了!”他们在天上地上穿梭,淳于宝册只蜷在艾约堡中。他不出远门,就连重要客人也不见。

淳于宝册驾着那辆帆布篷吉普上路。这辆车只属于他一个人,发动机等部件一一调换,性能绝好,功率强大,只是打眼看去像一件老古董。为了抵挡寒风,他穿了驼绒背心和特制的羽绒裤,上身还是那件蓝大衣。车上放了紫色羊绒围巾、口罩、护耳水貂帽子。他知道海边风硬,行头要好。为防万一,他还在怀中揣了一个不锈钢小扁壶,里面装了苏格兰威士忌。胸窝那儿有痛饮的感觉,就是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一直热烫,让他无法在那个大窝里蜷下去。一路都想着那个夏天的海湾。这会儿天冷了,海边再没有热闹的草寮,沙岸上行人稀疏。海风吹拂之下,一幢幢小海草房显得肃穆,黑色矶石街更加洁净。淳于宝册抵达时已近中午,原以为会吃到上次那样的烤虾。走在石头路上,鼻子里灌满了腥凉的海风。在空巷中走了十分钟就穿过渔村,再往前是一座山崖的缓坡,村子在它的护佑下躲过西北风。通常严冬时节的风是猛烈的,据说会一口气吹上半月或更长,是海边人最难过的日子。除了这种令人惧怕的风,可以说无一不好。山崖迎向大海的一面有许多海蚀洞,上面落满鸥鸟,它们偶尔飞起。崖下有一条不宽的沙路,供鸟和人一同散步。迎向大海的崖顶悬起来,涨大潮时候,激浪使悬崖发出巨大的回响。山崖东部是一个可爱的小湾,那里的沙子又细又白,夏天的草寮就在东部一百米处。淳于宝册手提水貂护耳帽往崖顶登去,想从高处看一下渔村的全貌。随着地势增高,风变大了,他只好戴上帽子。站在崖顶大口呼吸,掏出扁壶喝了一大口。眼前的村屋掩映在黑松中,差不多全是海草作顶,看上去像一片肥蘑菇。真的有一股老蘑菇的气味从脸前飘过。他想辨认那一男一女的居处,最后也不得确定。他不知村里人怎样度过冬天,这里的严冬不好过啊。那个民俗学家会在冬天离去吗?如果她身上有火也就不怕严寒。从这里往西遥望,可以看到弯曲的海岸南边,紧靠山崖附近有另一个渔村,可怜它冬天得不到山崖的护佑。越过矶滩角村往东,大约十里之外又出现了新的村落。他在崖顶溜达了一会儿,决定回渔村吃一顿热乎乎的午餐。

因为是冬天,来村里游玩的外地人不多,所以只有一两家村边小店开张。淳于宝册探头看了其中的一家,觉得还算干净,就走进去。老板娘胖胖的,把一块写了菜谱的硬纸板递给她,笑眯眯立在一旁。他没有琢磨菜名,只被这毛笔字给吸引了。每个字都挺拔利落,有一股愣倔劲儿。老板娘说:“天冷鱼更鲜。”他把硬纸板反过来弹击两下:“谁写的?”“字啊?我们头儿写的。”他撂下纸板,嫌烫似的:“吴沙原?”“就是。他过大年还给俺写门对子呢。”他不再吭气,坐下。点了牡蛎豆腐和海毛菜冻粉,还有清蒸比目鱼、生腌梭子蟹。最后一道菜十几年前吃过,记得它的怪味儿。“他给你写菜谱,你该让他白吃。”老板娘欢天喜地:“他是蹭饭的高手,有时闻着味儿就来了。不过月底结账,一分不短。”“光棍汉是吧?也不容易。”“就是,瞧你个外地人都知道。谁跟了他福分大了,这个人一点坏心眼都没有。”“早该有个伴儿了,好男人啊……”他装得若无其事,目光停留在菜谱上,还随手加了个“海鲜疙瘩汤”。老板娘在围裙上擦着手,“说的是。难啊,也许是心里想着原先的女人吧。”她将菜谱收起离开。他把怀中的扁壶掏在桌上,看着窗外摇动的树梢,想着吴沙原离开的妻子。只片刻菜就端上来,上菜的是老板娘的女儿,扎了毛刷辫。他与老板娘搭讪,引她说吴沙原的事。“他原来的女人长得小模小样的,后来跟上一个军官走了,如今住在海岛兵营里。那些年我们头儿为这个穷村拼命,经常出差去外地,家里女人受不得苦,就跟了人。”“吴沙原就这样算了?”“不算又能怎样?他说那军官一年到头守着岛子也不容易,就由他们去吧。话是这么说,心里哪能放得下,我看他望着那个岛的眼神就明白,舍不下!”他踱到窗前望着海的方向:“哪个岛啊?”“这里望不见。那个军官也来我这儿吃过饭,人挺老实的,想不到拐人有一手。也怨女的,一双大眼水汪汪的,让人受不住。”他端起扁壶又放下。“受不住”三个字沉甸甸的。他饮了一口,呛得大咳。

这顿午餐比预料的好。食材上乘,又采用了海边的烹饪方法,让淳于宝册胃口大开。这算得上一个特别的节日,引出诸多想象:无论在艾约堡或其他宴饮场合,已经完全找不到这种朴厚真实的口感了,就好像回到了一个梦中家园。他痛惜此地离自己的居所太远,而今真该在这样的地方驻足。如果有一个奢望,或者说迟来的觉悟,那就是:何时才能拥有这个海湾?

淳于宝册打破原来的计划,决定这一夜就宿在村子里。老板娘领他去了一处家庭小店,它夏天过去之后仍坚持营业。她说随着城里人来这儿吃喝游玩的多起来,如今旅游也成了大进项,“这可比打鱼省劲儿,吴头儿想在这上边动动心思哩。”她说今后自己的海鲜店要开得更大。她叫小店主人“老鲇鱼”,对方应着跑出来。客房是紧靠正房筑起的三大间边厢。淳于宝册把吉普停在小院外边,主人端量说:“如今使这种老物件的可不多了,你是退伍兵吧?”淳于宝册顺水推舟:“好眼力。闲了没事,来海边拣点贝壳。”老鲇鱼拍手:“该不是喜好‘古董’吧?有人老远跑了来,见了旧物就收,连破窗棂子都当成宝贝。”淳于宝册点头:“我想听的是‘拉网号子’,如果谁会喝这个,我听了给钱。”老鲇鱼的眼睛睁圆了,细细喘着:“老天,这是真的?这可比那个有学问的娘儿们大方!”“娘儿们?”淳于宝册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对方挠挠头:“哦,是这样,已经两年了,有个女的就在咱这一带听‘拉网号子’,又是录音又是往本子上记,到现在还住在村里呢!”“还有这样的怪事?”老鲇鱼鼻子发出吭吭声:“那当然,如今大伙儿都跟她熟了,村头儿忒看重,有事还找她商量哩。听说她要写一本大书……我也为她唱过号子呢!”

淳于宝册最想听的就是女民俗学家的事,当然主要是她与吴沙原的关系。可是老鲇鱼因为急着要为他唱一段拉网号子,无心再说其他。他只好请这个人唱起来。“哎哎哎,‘二姑娘’这个鸟儿哎,不是个鸟儿哎……咳哉!咳哉!”他喊唱得脖子都红了,一边死盯着客人。最后他停下,笑眯眯地看着。淳于宝册问:“‘二姑娘’是谁?”老鲇鱼摇头:“凡唱拉网号子的都要提到她,从老辈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她是谁。”“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不过是年代久远失传了而已。”老鲇鱼点头:“也许是。唱号子离了这娘儿们可不行,那就没法打鱼了。那时候没有机器拖网船,就把大网撒到几里远的大海里,然后一大群人揪着绠绳往上拽,全靠喊号子才能一齐使上力气。”“你拉过大网吗?”“嘿,到了我这茬儿大网早收起来了,打鱼都是机帆船进海。”“那你是怎么学会唱拉网号子的?”“跟老头子们学的,他们早就不打鱼了,不过号子还没忘……”淳于宝册给了他二百元,他一边收起钱一边说:“我明天领你找老家伙们去,他们不在乎钱,不过……”淳于宝册明白这个人自己想要钱,所以才乐于帮忙。“老鲇鱼,咱见见那个民俗学家也许更有意思,我有不少事儿要请教她,毕竟人家是专家……”“这个么……还得想想。她听吴沙原的。要在夏天就好了,那时候他们常去海湾游泳,你往海边一蹲就能看见那娘儿们,他也在。”

一夜睡得恍恍惚惚。淳于宝册半夜有些冷,想找老鲇鱼要毯子,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敲开他的门。老鲇鱼抱着毯子出来说:“昨夜我又想起了一段拉网号子,等天亮了唱给你。”淳于宝册觉得这个人十分有趣。他很快睡着,梦见洁白的沙子上走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背影迷人。他追着水浪奔走,想快些赶上他们,从正面看到那个人的面容。可是前边的两个人手扯手往前,还没等他走到近前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海里。两个人一直游到了迷茫深处,他站在海边等啊等啊,他们再也没有游回来……梦醒有些惆怅,索性坐起以待天明。

简单吃过早餐,淳于宝册围上围巾,戴上貂皮护耳帽,要一个人到海边走走。老鲇鱼见了他的打扮就笑,说城里人到底不耐风寒。他走到海边,正见有人挎个篮子捡海贝:走近了一个拳头大的贝壳,正要伸手,这只海贝立刻迎着他的脸喷出一股水柱。那人笑吟吟地擦脸,把海贝捡到篮子里。风比昨天小多了,晨光里的大海闪着诱人的紫蓝色,他手搭眼罩望向远处,只影影绰绰看到了远处有一个岛。他想起了那个领走吴沙原女人的守岛军人。迎面有人往这边走来,离得近了,看出是一个女的,围巾被风撩得很高。他的打扮可能与当地人太不一样,那个女子走近时看了两眼。与此同时,淳于宝册像被电流击打了一下,身子往旁一个趔趄。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绝对错不了,擦肩而过的这个女子就是民俗学家欧驼兰。早晨的寒风使她的脸庞红红的,面容更加清纯爽利。她脖子上的围巾是紫蓝两色,浓旺的头发亮得像缎子。那双眼睛,自从夏天见过一次就再也没能忘记。他站在原地,仿佛要等她走远一点才敢挪步。她的背影一直向西,那是海蚀崖的方向。也许她会从崖下走过,那儿正有几只鸥鸟飞起。就像要验证自己的判断似的,他不时向西望一眼。她真的走到崖下,几只鸥鸟“哦”着翔到半空,在左右旋出一个个半圆。

从海边回到村里,他没有直接到旅店,而是从村东绕了一下,又来到那间海鲜小吃店。老板娘问他昨夜睡得怎样,他说好极了,这大概得益于海边的新鲜空气。他坐下饮一杯茶,想跟女主人聊一下,就从刚才遇到的那个女子开始。老板娘说:“她在周边村子转了两年,到头来还是回到咱这儿住下,她喜欢这儿。”“我听说她凡事都听吴沙原的,两人关系实在不错。”老板娘笑起来:“吴沙原就该和她好上才是。他是个死心眼儿,还念着原来那个女人。”“你是说两人走不到一块儿?”“我看吴头儿还没打定主意。那个城里女人先是喜欢拉网号子,后来就喜欢上他了。”“你敢肯定?”“我看差不离儿。”老板娘为他添茶,板起脸咕哝:“人就是这么怪,看上了谁就没有办法。当初吴沙原连京城都留不下,那是恋着村里的一个女人啊!如今这女人跟了岛上军官跑了,他还是放不下……”

从小吃店离开,淳于宝册想了许久吴沙原。他宁可相信女老板的判断,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这个渔村的头儿可太怪了。谜一样的人物,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就是那个跑到海岛上的女人。后者有着怎样的魅力,会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如此致命的吸引?他由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又想到了欧驼兰,心中一阵战栗。他此刻真想去那个海岛,亲眼见一见那个女子,以解心头迷惑,寻找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自己也许是重要的,因为它多少与眼前发生的一切有关:直接和间接的关系。到底有怎样的关系他也说不清。他站在街巷的海风中,嗅着这个早晨的气息,脑海里又响起了那几声拉网号子。“‘二姑娘’这个鸟儿哎,不是个鸟儿哎!”当然,一个姑娘怎么会是一只鸟儿?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呆呆地看着脚下黑色的矶石,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一天一夜过去了。淳于宝册蜷在简陋的渔村小店木板床上,不想就这样离去。老鲇鱼进到屋里,淳于宝册板着面孔说:“你唱了拉网号子,里面的‘二姑娘’是谁都讲不明白,这可不行。讲不明白,你得把钱还我。”“啊?老天!你想讹人?这个谁能讲明白?”老鲇鱼叫着,后来又哼哼两声,不好意思地笑了:“你是开玩笑吧?”“我不是开玩笑。”老鲇鱼跳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淳于宝册绷着脸:“不光钱要还我,住店的钱我也不给,我这人说到做到!”“老天爷,咱遇到骗子了!不过……不过我一点都不怕你,咱走着瞧!”

老鲇鱼走出屋子,鼓着腮帮,眼瞪得又圆又大,坐在台阶上琢磨了一会儿,冷笑起来。他让人盯住这个耍赖的陌生人,然后就出门了。他想找一下村委会值班的人,向他们说说这事儿,如果有可能,说不定能把那个蛮不讲理的家伙的吉普拖到一个地方去。他刚走了一会儿就遇到了一个坐在马扎上吸烟的老人,就弯腰大声喊:“二老伯,你打了一辈子鱼,会唱不少拉网号子,你知道里面的‘二姑娘’是个什么‘鸟儿’吗?”老人费力听清,摆摆手:“那不是个‘鸟儿’。”“那她是什么?多大年纪?住在哪儿?”老人乜斜着他,一脸恼怒:“呸!她要活着也几百岁了!我怎么知道!”正说着有人在旁边驻足,抬头一看是吴沙原,这人不怕冷,大清早只穿了一件厚毛衣,外衣敞着,正笑眯眯看着两人。老人指指吴沙原:“让他告诉你吧,他要说不出,天底下就没人说得出了。”老鲇鱼把自己这一天一夜经历的怪事儿从头说了一遍,吴沙原笑了,笑过之后正色道:“这事儿也许真的该找专家了,你问欧驼兰去。”

老鲇鱼往巷子东边挪了几步,为难地回头看着吴沙原。吴沙原扶扶眼镜走过来,扳着他的肩膀:“这是个有意思的事儿,她会感兴趣,我帮你说去。”他们一块儿走了二十多米的巷子,来到一幢黑石垒起的海草小屋跟前,笃笃敲门。门开了,女主人站在门前,连说“欢迎”。吴沙原简要说了事由,让老鲇鱼进屋。欧驼兰命令的口气:“你也一起。”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进去。老鲇鱼还是第一次见到民俗学家的屋子,惊讶得嘴巴噘起来。同样的村中老屋,经人家一收拾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瞧这里的石板地擦得多干净,中间摆了一张长桌,大概又是饭桌又是书桌吧,上面放了几本书、一个笔记本电脑,还铺了一块粗布。桌边靠座椅的地方有一块方方的地毯。屋里暖暖和和,原来靠里边一点生了一个大火炉。沿墙放了多格木柜,上面摆了拣来的大海贝、珊瑚石,还有泥老虎之类。这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菊香味儿。

“我敢说,咱村又来了一个喜欢‘民俗’的家伙。”老鲇鱼这样开头。欧驼兰坐在桌前,为两人倒了茶和咖啡,说:“噢,那多好,说说看是个什么人?”老鲇鱼取了咖啡,饮一口皱皱眉头:“这家伙是复员军人,没事了开辆破吉普闲逛,混吃混喝。大概想在乡间顺手收些古董吧,这种人以前也见过。”“收集古董的人不会花钱买拉网号子。”吴沙原端起茶。欧驼兰说:“我倒想见见这个人,蛮有意思。”老鲇鱼点头:“他听说你是专家,懂海边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立刻有了精神头儿,想拜见你呢!”吴沙原笑眯眯地看她:“‘杂七杂八’的事儿,你们肯定说得来。”欧驼兰站起给火炉加了木块儿,低语说:“一会儿我们去看看这个人,钱的事他说不定是逗你的。”老鲇鱼摇头:“我领他来就是。你是大学问家啊,让他登门拜见!”吴沙原附和:“就是,拜见吧。”

老鲇鱼风风火火走开了,只一会儿就领来了一个人,这人跟在身后,好像有些拘谨,一边走一边往手上哈气。吴沙原和欧驼兰第一眼望上去,都注意到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有一头轻微的鬈毛,眼神沉重,野性而羞涩,腰板笔直。欧驼兰站起欢迎来人,吴沙原隔在中间说:“请坐,请不要客气。”“啊,这里真暖和,这里……”客人看着屋里,显然十分留意这儿的环境。他搓手感叹:“多么好,多么安静,好极了!”欧驼兰没有商量就为他倒了一杯咖啡,他接受了,品一口说:“多么好!”老鲇鱼不耐烦地说:“你不是要说那些事儿吗?这回遇到了老行家!你就从头问吧,你可难不住她……”“是的,这好极了。哦,先自我介绍一下,是这样……”淳于宝册仍旧重复了一遍“退伍军人”“旅游及民俗爱好者”之类,然后就把话题收到了“二姑娘”身上。

整个过程欧驼兰都听得非常认真。她两手撑在下巴那儿,脸上是若有若无的微笑,偶尔皱一下眉头。淳于宝册第一次这样就近看她,不时垂一下眼睛,那是防止被强光灼伤的一个自然而然的动作,也借移开视线的间隙咽下一个惊叹。他发现对面的女子就像水中生出的某种植物,没有一丝泥尘,没有沧桑没有风霜,白细,水汽充盈。多么黑亮的眸子,牙齿晶莹。一种不甚明显的菊香从她身上扩散到整间屋子。她的手就是件艺术品,从修长的手指到匀称的手背,看不到一点瑕疵。她的周身都裹着青春的新异与成熟的温厚,是这二者混合而成的气息。这种美好的感受和印象不可以用语言去形容。他这会儿突然想起了老政委,这个终生的战友和伙伴如果此刻也在,一定会悄声对着他的耳朵说一句:“就这样了!”老政委面对一切需要立即做出的决定,都会使用这四个字。他更加明白了那个倒霉的夏天,自己在这个海湾草寮中只瞥了一眼,就再也没有安生:忘不掉。这一切自有强大的根据,这根据这会儿就明白无误地摆在眼前。“可是,”他咳一下清清嗓子,“可是我们还得谈谈‘二姑娘’,我想这大半是海边一个好姑娘吧……”欧驼兰脸上的微笑明显了,看看一旁的吴沙原和老鲇鱼,说:

“瞧这位先生多么认真,多么执着!”

她起身到长条桌的对面,那儿有窄窄的近似长凳似的木几,上面放了一个小小的条形音箱。她弓身捣弄着手机,说:“让我们听一段拉网号子吧。”她坐回原位时,一阵由弱到强的号子声就开始了,屋里所有人立刻凝神振作。喊号子的是许多人,多极了,所以听来十分雄壮。淳于宝册觉得这喊唱颇有舞台表演性,音调起伏变化,说唱混杂,比如能从最放肆的大声嚎唱,一转而为小声的数叨:由低到高,由慢到快,自然而然地掀起又一个高潮,紧接着又是一次放声大嚎。喊唱号子的当然都是嗓子粗糙的男人,一听就是常年在海边上折腾的汉子,是在风浪中钻进钻出的一群腥人。这吼声曾让他一阵恍惚,好像突然返回了少年时代,置身于大山深处采石人的呼号之中……

“‘二姑娘’这个鸟儿啊,不是个鸟儿啊!嗐哉!嗐哉!”这是被反复重唱的一句,接着就是和声与感叹。前边第一声由一个嗓门最粗最能吼的壮汉喊出,第二句即由众人一齐应答。“嗐哉”两个字是所有人一起呼叫的,节奏感极强,仿佛把一块块矶石扔在了湿漉漉的沙岸上。“来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这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呼喊,急切,冲动,拼着力气,同样是由一人领唱,更多人应和。“往前走哇,到河口哇!嗐哉!嗐哉!”号子变换了几次,呼喊的节奏和调性都没变,只是内容小有改动。一度这呼喊中断了一会儿,显然是不同场合的录音。新的喊唱同样有“二姑娘”三个字,但调门区别很大。比如第一句领唱者呼出的这个关键词,比前边的人喊叫得尖细悠长多了,嗓子也洪亮几倍,却带上了戏谑意味;而前边的尽管粗嚎猛烈得多,更多的只是强悍,一直到后面的和声,都是这样的风格。号子分为“启网”“收网”“卷网”“抬网”,这其中不仅内容有了变化,节奏和领喊应答都是不同的。

屋内所有人都沉浸在阵阵呼喊中,直到中止,还是没有醒过神来。吴沙原显然以前听过,这时对另外两个人解释说:“欧驼兰这儿有不少这样的录音,你们听上一天都听不完。”老鲇鱼张大嘴巴呼吸,得胜一般对淳于宝册说:“你这回知道怎么回事了吧?开开眼吧!”淳于宝册沉默着,抬头正遇到欧驼兰温和的目光。他说:“啊,没想到,好雄壮的号子啊!我真的第一次听到,这是怎么录制的?就在村里?”欧驼兰点头:“就在这一带渔村。最长的那一段是在矶滩角录的,这还要感谢吴主任呢,他找到一些拉过网的老人,请他们找出不用的大网,在海边演示了一遍,真添了不少麻烦……”老鲇鱼瞥瞥淳于宝册:“这可是花钱的事儿,不给钱老头子们是不会干的。”吴沙原撇撇嘴:“你就知道钱!”欧驼兰微笑:“我当然要付报酬的,只是吴先生不同意,事后他请老人们喝了一场酒。”老鲇鱼大笑。淳于宝册说:“我还想请教您,民俗学家,关于‘二姑娘’……”

欧驼兰收起笑容看着他:“我和您一样,也曾经着迷于这个经常出现的名字。她在沿海这一带的拉网号子中是绝对的主角,可是谁都说不清她的籍贯、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后来也就不再追究了。”“您,如果我是您,就一定会弄个明白的。”淳于宝册直眼看着她。欧驼兰的目光中闪出赞许,看一眼旁边的吴沙原:“啊,也许真该这样!你说呢?”吴沙原的眼睛在镜片后边显得大而茫然,摇摇头:“这比一场考古还难!”“这就是一场考古。”欧驼兰说。她转向淳于宝册:“我只知道这个姑娘不会衰老,她永远都十八九岁,反正不会再大了。她在海边活了至少有一千年,可是拉网号子里描述她也就那几个字,重复来重复去的。妙就妙在每次重复的音调和口气都不同,这让人想象出更多的内容,比传说中的更多……”

淳于宝册循着她的话语沉入了想象。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渔村姑娘出现在海边,她简直就是一个精灵。这个形象大致是顽皮的、俏丽风骚的,还有点小小的邪恶。他忍不住问:“她最初一定是实有其人的,可以这样认为吗?”

吴沙原的目光一直落在欧驼兰的脸上,一副满足而得意的样子。他和问话者一块儿期待着回答。欧驼兰为每个人加了一点水,又去看了看炉火,坐下说:“是啊,传说中她出身贫苦人家,常来海边玩、买鱼虾。由于拉网的人通常不穿衣服,所以这儿很少有女人特别是姑娘靠近,一旦有异性出现,就一定会让他们惊慌、不自在,然后就是一块儿起哄。他们远远看见她就喊起来……”老鲇鱼拍打膝盖:“这姑娘够泼辣不是?我要有这么个孩子,非用巴掌掴她不可!”吴沙原笑了。欧驼兰看着吴沙原,“我倒以为这种情况很少会发生,或直接就是杜撰的,十有八九是那些拉网的人为了解除疲劳,幻想和创造出来的。从矶滩角这儿往东往西至少八十里海岸上,拉网的人都在喊同一个名字,这多么有趣啊!”老鲇鱼看看淳于宝册:“一位姑娘家被人叫成‘鸟儿’,这成什么!”欧驼兰摇摇头:“它在这儿并非不雅的字眼,只相当于‘这东西’‘这家伙’之类,当然有玩笑调弄的成分。以前有人理解为垢语,是不确的,有的地方志书也这样解释,其实是望文生义。连后面的‘嗐哉’,也有人解成一句脏话的音转,那也不对。在这里联系全部号子的语境和涵义很重要,可理解为‘好家伙!’的音转,是夸张的感叹,因为突然看到‘二姑娘’来了,大家一齐发出了惊呼……”

淳于宝册静静地听着,思绪一直跟着她,心里说:“好么,真用心啊!这就是大学问家的样子啊,真不错,真该好好听听,这里真的有大学问!”他能够同意她的分析和推论,因为一群身强力壮的光腚客正在拉大网,突然有一位不速之客,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子出现了,他们该是多么兴奋,这太出乎预料了!他们马上忘掉了劳累,大呼小叫也是免不了的。这群人当中可能不乏捣蛋鬼和不正经的玩意儿,不过即便那样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个女子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嘛!正这样想着,一旁的老鲇鱼挑衅地问吴沙原:“那么‘来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是什么意思?嘻嘻,我保准不是什么好话!”他的声音尽管放得很低,也还是被欧驼兰听到了,她很快回答:“这同样没有什么淫秽的意思,不过是以讹传讹。这同样是呼喊中的音变,真实的字应该是‘拉一绠啊!又一绠啊!’是这样的。”

吴沙原拍拍老鲇鱼:“你往好里想,你如果是拉网的人,就不会瞎琢磨了。”淳于宝册没有笑出来。他发现老鲇鱼在吴沙原的拍打下像个孩子一样往后缩着,一边用两眼睃着欧驼兰,害怕的神气。他回忆着刚刚听过的拉网号子录音,这时身子挺了挺,像个小学生一般提问道:“那么,请您讲一下,有的号子正粗声大气喊着,下边的和声也是这样,可是突然就压低了嗓门,像改说悄悄话一样,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当时的现场一定是这样吗?”

欧驼兰听后点点头,再次播放了其中由高到低的急转片段。是的,这号子一阵大声吼叫之后,猛地就压低了声音,像一块儿呵气一样。“刚开始我也不明白,觉得这种节奏和音高上的变化太戏剧化了。可我又不相信老人们在刻意表演。他们也一再强调当年就是这样。我又对比了一下矶滩角之外的那些号子,发现它们差异太大了。特别是东部沿海的号子,比这里的起伏就小多了。我们这儿的更好听、更震撼人心。这种改变的缘故在哪里?可能是一代代人喊唱过来的,经过漫长的演变过程,渐渐就确立了这样的一套程式。观察一下矶滩角的地形,一边是海湾,是主要渔场;另一边直接面对了辽阔的渤海。在春夏秋三个捕鱼季节,不是西南季风就是西北季风,秋末又是最猛烈的东北风。这三个季节的风向不同,因为那个山崖的关系,在海湾拉网的人就常常要‘吃风’,就是张嘴喊号子时遇到迎面的海风。这时候他们喊出‘嗐哉’时,就不得不将口型改变一下,这一来形成的应答就要突然压低,时间长了就变成我们听到的‘悄悄话’。这是大自然让我们养成的一个规矩……”

老鲇鱼正在挠头,这时候手停在了头顶,直愣愣地看着欧驼兰。淳于宝册觉得有一束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知道来自吴沙原。不过他佯装不知,仰起天真烂漫的笑脸迎向欧驼兰,像个倾听童话的孩子。

第六章

淳于宝册从冲浪大浴缸里爬出来,胡乱披件浴衣,对秘书白金说:“找些‘民俗学’来;有研究拉网号子和海边村落的最好。”白金双腿叉着在本子上记,一边念着:“村落的最好……嗯。”“以后不准咕咕哝哝。”白金点头:“明白,不准咕咕哝哝。”淳于宝册说:“滚蛋。”白金刚走开几步他又冲着背影喊:“把那些好词儿最多的书找给我!”白金转身:“哪方面的?”“政治、文化、经济、哲学,所有!”白金走了。他把一根雪茄叼在嘴里,并不吸。这是老肚带前年从古巴带回的,他至今不明白的是自己从不吸烟,对方却要送他这个。他想起老肚带,回屋里揿了一下按钮,说一句:“让我孙子来。”老肚带一会儿就蹿上顶楼,身后跟着脂粉气很重的女副总。他让两人坐在对面,跷着二郎腿跟他们说话。老肚带发现董事长又犯了过去的毛病,浴袍没有收紧。但他瞥一眼女副总泰然自若的样子,也就不再理会。

“海边的事儿还在进行,我让她去了一趟‘老面脸’那儿,您知道她对付那家伙是把好手。让她向您汇报吧。”老肚带说。淳于宝册一听“老面脸”三个字就厌恶起来,不过还是忍着听下去。女副总呵气似的说道:“董事长您明白,我让‘老面脸’做什么他是肯听的,不过也是看您的面子。那么大的官儿,见了咱一点架子都没有,笑眯眯的……”淳于宝册打断她的话:“别惯他的臭毛病!对这个狗东西就得绷着点儿!”她低下头,“捡要紧的汇报吧,他答应跟市里打招呼,说这是好事,‘你们狸金集团是大手笔’。他觉得兼并海边那几个渔村是小事一桩,‘我们要加快城市化进程,如果多几个狸金集团,事业不就好办了嘛’。听听,人家这样说哩!”淳于宝册抽出嘴里的雪茄,用它指点着女副总:“跟那家伙不必说得太细。我估计他也没心思谈杂七杂八,只要他记住有这回事就行,别到时候翻白眼。”“老领导肯定记住了。”

老肚带压低声音与淳于宝册说话时,女副总就要离去,淳于宝册拍拍她:“留下一块儿听听,对你没有秘密。”老肚带从包里抽出一卷图铺在桌上,又戴上眼镜指点着:“矶滩角的事儿麻烦一些,其余两个村子大致没有问题。关键是村头儿,只要他们的嘴巴咧开了,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他们咧开了?”“现金扎成了砖头,连砸几砖头,一个嘴巴咧开了,另一个还没有。”淳于宝册歪着头:“那是怎么回事?”“这一个胃口忒大,把砖头扔回来,说要一条船。”“什么船?”“能出远海那种。妈的,狮子大开口。”淳于宝册大骂:“这个混蛋!”“我让保安处的人揍了他一顿,然后装到麻袋里,直接往冰凉的海里扔,他很快‘递了哎哟’,第二天就老老实实接过了砖头……”女副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淳于宝册转动着雪茄:“对吴沙原可不能来这一套,他是个绅士。”老肚带点头:“那当然,因地制宜嘛。股份制,投资方式,所有事项先请他谈,给他主动权。”淳于宝册粗粗地扫了几眼铺开的图纸,哼了几声,扬扬手:“要讲原则,讲效率,讲纪律!要限时啃下吴沙原这块硬骨头!你们走吧,我还有事情……”

两个人离去了。淳于宝册脱下浴衣往里屋走,与蛹儿碰了个对面。蛹儿拎着衣服,用毛巾揩去他头上的水珠。他们穿过里屋,直接去了宽敞的起居室,那儿有一溜沙发,长条案几上是一大束闪着露珠的鲜花。他们坐下,淳于宝册半躺半卧,她塞上一个羽垫,然后坐得稍远一些。他把一叠印得整整齐齐的稿子从硬纸盒中抽出,往前推了推,语气里透着鼓励:“翻翻吧,就当我们闲聊。其实早该说给你听,因为你是艾约堡的主任,有权知道所有的事情。不是吗?”

蛹儿一直闭紧嘴巴。她把纸页小心地塞回盒中,像怀抱婴儿一样拥住,看着这个志得意满而又疲惫颓唐的男人:功劳盖世却又吊儿郎当,只想缩在隐秘的窝中。她希望他重新振作起来,变得像以前那样虎气生生野心勃勃。她从他那油旺旺的鬈毛和内扣的牙齿看出,这个人有力量,有火气,还能走很长的路。他花去许多时间诉说自己的过去,等于盘点往昔,这样做的结果会重新唤起勇气吗?比如当一个人足够老了之后,回望过去意味着什么?她想不明白……淳于宝册叹息:“我一来到顶楼,或待在艾约堡里,就像一头呼呼喘的老豹子。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犯‘荒凉病’的时候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可我还想让年轻的魂灵重返人间,从头再来一遍!这大概是痴心梦想,已经做不到了……老政委什么都知道,所以抓紧时间离开了我。她是最明白我的人,洞察秋毫。她最讨厌半死不活的人,要和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在一起。有机会你一定要结识老政委,她会教你许多,从床上的本事到打枪:双手都能使家伙。哎,真可惜……”

他停住了。她问:“什么可惜?”“可惜她没有生在真正的战争年代。那段武斗的时间太短了,她还没有过瘾一切就结束了。那几年野外游击生活让她留恋,对我说,‘咱们如果早生几十年,你就会跟在我屁股后边打仗。’我完全相信。她那副五短身材天生是为战场准备的,那个皮实!她腰里插了双枪的样子你没见,站在那儿,嘴瘪着,可不就像个游击队长嘛!她烟瘾比男人还大,一口黑牙,嘴唇都是紫的,我不吸烟,她就按住我嘴对嘴给灌进去。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狸金集团的前前后后都像一场运动战,整个都由她来督战,提着双枪盯在我身后,只准往前冲不准往后退,是这样。如今她离开了,没人督战了,我打不胜眼前这一仗了。我有时想:蛹儿如果能像老政委那样就好了。不可能,你们俩完全不同。老政委原来是一位小学教师,这很致命。哦,一切都得从这个身份说起了,说说小学教师。你还是从头看吧。”

蛹儿这之前曾将他的只言片语拼接成一幅悲凄的人生图片,但它们这会儿化成了凿定的文字,还是让她阵阵心惊。

宝册两岁的时候,父亲在一次家族械斗中死去。孤儿寡母在村里住不下,母亲就背上他一路讨要来到了老榆沟。一位孤老太太将他们收留在石屋中,这才有了安身之所。要在这儿落户很难,后来幸亏一个叫“老毛猴”的人相助。这人仗着儿子钎子在村里耀武扬威,行事霸气,说:“咱村收了!”宝册妈对他千恩万谢,他死盯着她说:“知道报答就行!”有一天他喝了酒,半夜闯进来,当着宝册和老太太的面就要欺负人。宝册妈声声哀求放过自己,孤老太太说:“他家大爷,我给你跪个吧!”“老毛猴”骂着走了。

三天后宝册妈出门干活,回来时衣服撕破了。老太太问她,她什么都不说。后来又有几次回家时脸上带着擦伤,仍旧不吱一声。秋天到了,宝册妈病得脸色蜡黄,眼看就要挺不住了。她把宝册的小手塞到老太太粗黑的大手里说:“老婶子,我不行了,你就当他是亲孙子好了。”她歇息几天,然后挎上割草篮子出去了,再也没有回家。村里人在玉米地水井旁发现了被砍死的“老毛猴”,身边是一只草篮和一把带血的镰刀。宝册妈投井了。

那个秋风呼啸的夜晚让人永生不忘:钎子掮枪扑到小石屋,用刺刀抵住小宝册,老太太拼死护住孩子……小宝册活下来,从此像只小动物一样蜷在老太太身边。

蛹儿大口呼吸,抬头看着窗外。她只想快些翻过这些血泪浸渍的纸页,可又忍不住盯视它们。每个印迹都由当事人一步步踏出,很难忽略:饥饿和屈辱、欺凌和折磨;老奶奶像对待亲孙儿一样呵护宝册,直到他长大,进入小学。校园生活成为华彩乐段,因为这里出现了一个叫李音的校长。蛹儿久久凝视这个英气逼人的男人,想象他给予的全部幸福、他在少年心底引起的欣悦和震荡。“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吃了一惊:穿了蓝色上衣,细高白净,头发浓黑,脖子上是灰色的围巾。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灰气。后来知道,校长的家很远,那是一个叫‘青岛’的地方。”

老奶奶为给宝册添一件新衣服,进山采药时摔伤了腿。钎子一伙把她当成罪人看管,强迫她每天出工,闲下来还要为整个村子扫街。她拖着一条瘸腿扫街的样子,让宝册不敢去看。有一天宝册刚进校门,一个同学就嘻着脸跟上,然后故意学老奶奶一拐一拐走路和做活。宝册一颗心狂跳,一声不吭地躲开很远。那个人学得更起劲,呼叫着,又引来几个同学。他们凑上来,他就缩到了墙角。那个人尖尖的鼻子快要碰到他的脸上。宝册一双手胀得难受,想擦一下眼睛,可是刚刚抬起就握成了拳头,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尖鼻子上。一声嚎叫,尖鼻子流出血来。几个人退开几步,接着一齐拥上。有人搂住他的腰,他无法动弹,尖鼻子就猛踢他的肚子。他倒下,他们就一块儿踩踏。他双手护住自己的脸,紧闭双眼,听他们喊:“打!打!打得他‘递哎哟’!”他咬紧牙关躲闪,一声不吭。

新衣服沾了血。他走向教室时李音校长看到了:“啊?怎么回事?”宝册没有回答。李音蹲下看着,急急地领他走开。在教室后面一排小屋那儿,李音打开了一扇暗绿色的小门。宝册惊住了:这仅有一间的小屋洁净极了,一张床,一张小桌,一个小小的书架;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蒙了一个网状的白巾……李音找出棉球擦他的脸,又小心地按拭嘴唇那儿。伤处上了药水,衣服上的血迹和脏东西也被湿巾揩掉了。宝册最心疼的是这件衣服。

回家时奶奶正躺在炕上歇息,身侧有一只猫。他伏在了猫的旁边。这是奶奶扫街时捡回的。她看到他青肿的腮部,一下从炕上坐起。他说上操时摔倒了。奶奶拉他到光亮处看着,摇头,叹气,没有责备。他抱着那只小猫,它一直颤抖,舔他的手。他最羡慕的就是那些养猫的人,可奶奶总说我们养不起。这一回是奶奶亲手把猫领回家的,就因为它,宝册几乎忘掉了白天的一切。夜里蜷在奶奶身边,搂着噜噜响的小猫,幸福溢满全身。

第二天的作文课,宝册写到了那只小猫,“这真是快乐的一天,因为从今天开始,我们有了它。”他如实记下了心底的幸福。李音看过了所有作文簿,只选中了宝册这一篇,向全班朗读。这个时刻他咬紧牙关,就像忍住了疼痛。下课后李音又一次领他去那间有书的小屋,肯定地说:“你有描写的天赋!”

李音给了宝册两本书,让他看了再还。他被书迷住,回家后一口气读完了。其中一本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另一本则由一些短故事组成。他这之前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的故事,他能想象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连书中的动物他也熟悉,那是牛和马,猫和狗,还有飞鸟。故事中的天空、池塘、河流,他都熟极了。该将书还给老师了,真舍不得啊!他想读到更多。

就是这一年春天,老奶奶病逝了。这代表了全部的死亡,宝册觉得一切都不再活着。那只猫也不见了。宝册只好像外村同学那样住在学校,但时不时还要回到那座石屋。他伏在老人留下的枕头上,泪水一串串流下。“奶奶,你领走了猫,为什么不领走我?”他每天都哭着睡去,醒来空着肚子去学校,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也就在这些日子里,李音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学校就要创办一份油印刊物,每两月出一期,老师和同学一起写文章,写得好就印在上面。“你会写得更多更好!”李音双手搁在他的肩上。他皱着眉头,鼻翼翕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校长。“猜猜看,这份刊物叫什么?”李音这样说,其实并不想让他去猜,因为紧接着就告诉他:“它叫‘花地’!”

几天之后,李音给他看了即将创刊的封面:洁白的纸上印了黑色的图案,那是几棵树、一只鸟、一片云,开满鲜花的大地。这些全都出自校长之手,他是个刻蜡板的行家,简直无所不能!宝册把这张印了图案的纸贴近了鼻子嗅着,真的嗅到了浓浓的花香。他再次端量这张封面,竟然觉得它是彩色的,叶子翠绿欲滴,花儿带着露珠……他很快忘记了悲伤,忘记了一切,只沉浸在新的憧憬中。

第一期刊物出来了。李音校长写了发刊词,另外几位老师都有文章,还有作文选登。突出的位置上刊登了淳于宝册写奶奶的文章,李音校长拍打着刊物说:“这是多么感人的一篇作品!”啊,自己写出了“作品”,他听得清清楚楚。李音再次对全班朗读,教室里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大家的目光一会儿凝在老师身上,一会儿又投向宝册。李音感叹,赞扬,说:“宝册,你能说一下是怎么写出来的吗?”他站起,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话最少的一个学生,有时一整天都没有一句话。可是他有那么多话在心里沸动。他与奶奶交谈最多,一问一答,谈上许久。夜晚回忆老奶奶讲过的妈妈,想她生前的模样。她离开前半年脸是黄的,全身都是黄的,瘦得像干柴。可是她能复仇。这些不眠之夜,他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自己,这是母亲的手。有时他还会感到夜色里有一双沉沉的目光望过来,这是面容模糊的父亲。这个男人看着他,满是怜悯。这些夜晚的隐秘只属于自己,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

宝册越来越多地去李音那儿,除了借书还书,就是听他拉一只美妙的琴。李音修长的手指灵巧极了,在琴弦上飞动,看得人眼花。一支曲子奏完,问宝册:“听到了什么?”他摇头。可是他心里有阵阵冲动,就像在一片绿蓬蓬的原野上随着琴声奔跑,胸前扑满春风。李音告诉:刚才这一曲是赞扬和描述天上一只最能唱歌的鸟儿,它叫云雀。他愣住了,大眼盯住对方,分明在问:这琴,这声音,也能像一只笔那样诉说和记录?他脸色红红的,额上渗出了汗粒,在心里说:我如果能拉琴该多么幸福啊!那时候我就成了一个没有忧愁的人了。正这样想,李音把小提琴交给他:“来,试一下,嗯,顶在肩上;这样握弓,来吧!”他像捧了一件水晶器皿,生怕它掉在地上,死死抓紧。弓子涩涩地拖过琴弦,滑到一边……尽管是一次极不成功的尝试,但他总算亲手摸过了这件神奇的宝贝。

蛹儿想花上两天时间,一口气读完所有文字,可是渐渐有点按捺不住了:就像长时间潜入一片深水中挣扎,快要窒息了,不得不探头深吸一口气。董事长出门时,她破天荒提出一起去总部顶楼,到那个阳光充沛之地待一会儿。淳于宝册夸张地做出一个苦脸,没有拒绝。

他们饮过一杯咖啡,淳于宝册就躺到了那个冲浪浴缸里。这是他上午在总部顶楼不可或缺的功课,每到这时,她或徘徊左右,或在一旁看他水中冥思的模样。可惜这次只过了十几分钟,外面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她只好起身去隔壁。从声音听出来客是总经理,接着一阵水声,那是董事长很不情愿地从浴缸爬出,抓起浴袍……她对这两个男人的交谈太熟悉了。

“这个规划不错,像我孙子干的。”第一句赞叹清清楚楚,后面的就听不见了。

淳于宝册把图册推到一边,看着老肚带越来越大的肚子,像要验证什么,伸手按了按。老肚带哼哼笑着往后退,说:“三个村子的海岸线够长了,狸金集团真该拥有这片黄金海岸。董事长的器局大,如果我们早一点开窍……”他说到这儿停下,突然意识到这等于指摘对方。果然,淳于宝册还一句:“你该动动脑筋了,我现在不过是一只水獭,往好里说是一头海狮,一天到晚在这片水里扑腾,外边的事情全不知道。”“您是过谦了。什么都在您的手心里攥着,我们不过是串场的小人物,上不了大台面。”淳于宝册竖起一根手指:“再这样说打屁股了。我说过多次,你才是一线人物!今后你不要来找我出主意了,我只问结果不问过程,一伸手你就得把我要的东西放在这里!”老肚带“哎哟”一声,带出了哭腔。他心里说:“我可不能这么快就把那个女民俗学家交到你手里!这太难了,好比去西天摘桃子,得快马加鞭走一程又一程,怕这辈子都跑不到那个地方了,咱还是先把大话咽到肚子里……”他没敢说一句抱怨话,只嘻着脸:“让我详细汇报一下吧,从头说细发点儿……”淳于宝册丢下一句“我不听了”,掀了浴袍,一歪身滑进水里。老肚带觉得水中的身体圆滚滚的,不像水獭也不像海狮,倒像一头海豹。这家伙脂肪层不薄,又肥又结实,是炼油的好东西。他等着他爬上来。他知道这个人的脾气:有时像孩子一样任性,说气话是经常的,可别当真。自己跟从多年,已经摸透了他的心思。别看懒洋洋的,霹雳性格说来就来。不过这家伙也真该歇一歇了,半生煎磨,江山打下来了,如今也该打打盹儿,比如像海豹一样玩玩水。

淳于宝册钻出浴缸时带了一大团水花,有一股虎生生的劲儿。“嚯,瞧这生猛,谁能抵挡……”老肚带的半句奉承让他不太高兴,沉着脸:“要说就抓紧时间吧。”老肚带从低沉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严厉。他急急地翻找皮包,将一些图表颠来倒去地看,掩饰着不安。淳于宝册拍拍他的屁股:“不用找了,大致说说就行。我问你现在的进度,简单些。”老肚带抬起头,喘气很粗:“是这样,那两个村的头儿解决了,一切也就好办。他们说不能让村里人吃亏,其实他们自己不吃亏就行。每个村民给些福利,地收回来,今后都是集团一分子了。这好比一张白纸,咱们怎么描画都可以了。您看?”

淳于宝册听到最后脑子已经荡开,耳边响起了拉网号子,一阵响似一阵。他的目光望向远处,仿佛望到了白沙绵绵的海湾。老肚带终于发现董事长走神了,就停下来。可是对方马上转脸问:“怎么了?说下去!”“哦,说下去。是这样,我们是否可以将这两个村子的文件先签下来?一干手续够复杂,可以先办。地方领导的支持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在看他们的积极性比我们还大哩!”淳于宝册冷笑:“明白……嗯,等一等,不必太急。要害是吴沙原的矶滩角,这块骨头啃不下来,其余两个村子宁可不要。”老肚带头上的汗珠一瞬间渗出,连成了一片,“这,这当然。不过那个姓吴的眼镜心思太多,对我们又提了几个问题。”“什么问题?”“比如村子兼并后,土地支配权属于谁?矶滩角是否还拥有规划权使用权?村里人的居住和工作选择权?这权那权,把我的脑袋都问大了。他大概不甘心矶滩角主体地位的消失……”淳于宝册像直接面对一个挑战的对手,两手拄在双膝上问:“什么消失?”老肚带头蒙着,答:“就好比一个小土丘,被大水冲散了,再也没了!”淳于宝册拍着腿:“我就要冲散他这个小土丘!”“可是……可是他像石头,硬着呢!”淳于宝册大口喘息:“这我不管!就看你的了!我孙子什么办法都有,我相信我孙子!”

剩下的一段时间老肚带不再吭声,在心里呻吟起来。他预感到一切并不容易,比喻成一场战役,这一次是空前的艰难和险峻。是的,他跟着这个鬈毛爷爷大江大海都过来了,不过即便如此也说不上胸有成竹。他一想起吴沙原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妈的,一物降一物,我治不了这个海边的眼镜!”他心里这样说,却不想在这时候表现出怯懦,扶扶宽皮带,像一个大元帅那样挺直了腰板:“嗯,我会办妥……唉,金矿那些麻烦刚刚弄完,煤矿和化工厂又出事了。我得赶紧去一下,咳,咳咳。”淳于宝册不再理他,一个人出了浴室,拖沓的身影好像在重复一句话:“我相信我孙子!”

蛹儿一直等在里间。她一边给他揩着水珠一边咕哝:“瞧瞧这个玩水的人!”她细细擦过了他的周身,为他换上软绸睡衣,拖鞋换成长毛猫头形的。淳于宝册斜躺在长沙发上唉声叹气:“人老了就有人欺负。”蛹儿端详他的脸色,没发现什么异样。“您一点都没老。真老了那天他们也得敬神一样。”“敬神有神在,不敬是泥胎……”他抿一口茶,怔着,那副神情表明心思已在远处。她期待着,他说出的话让她吃了一惊:“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艺术系毕业吧?”“啊,是的,怎么?”“你会唱拉网号子吗?”她缩着鼻子笑了。这副模样让他喜爱,弹了一下她的脑壳。“算了,跟你开玩笑。不过也许有一天你真的会跟我见识一帮拉网的人,他们都很厉害啊。俗话说‘山霸王海贼’,其实我们山里人从来斗不过海边人,那些家伙从小吃大鱼吹海风,脑子灵得很;再就是忒野性,一般人根本对付不了他们……哦,这些书!”他说着把身旁一摞书倒弄几下,念着书名。全是一些有关远洋渔业捕捞、海洋知识之类,既无关民俗也没拉网号子,全是秘书白金堆在这儿的。“我看白金这家伙是个笨蛋!”他把书推开。蛹儿不知端底,只将散乱的书抱到一边,把茶端得近一些。

案几上的花束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她觉得这个人心思飘忽,一点都猜不透。像过去一样,不敢多问。这个人太孤单了,尽管被一群人簇拥着,可老伴和孩子都在国外,那种慰藉也许是不可取代的。特别是老政委,她的离开让他有点撑不住了。蛹儿觉得最神秘的还是那个古怪的女人,从里到外都不同于自己。她想象不出一个穿了长筒马靴、牙齿发黑的老姑娘,当年是怎样对他一展芳心的。这些奥秘也许很快出现在长长的故事中,只需耐着性子看下去。发生那些事情的年代遥不可及,但故事的主角却近在眼前。

少年宝册同时拥有书与琴,这在当年也许过于奢侈了。大概正因为如此,它们才像玻璃器皿一样易碎。蛹儿翻着纸页,一颗心悬着,直到噩运猝不及防地降临:李音远在青岛的父亲突然涉案入狱……李音随即失去校长职位,去了校办工厂。而这之前无缘继续升学的宝册因为他和老贫管的呵护,也得以留在工厂。他们可以更多地待在一起,并延续那份宝贵的油印刊物。出乎预料的是由此生出的更大祸端:刊物被指控,李音被隔离,宝册落入钎子手中……蛹儿最不忍看的是下面一段记述:关于那个血腥的夜晚、那间老碾屋。

宝册被关到村边一间废弃的碾屋里,拴在了碾砣上。

大石碾占居了小屋的三分之二,旮旯里坐了钎子。一个人把马灯擎起,对钎子说:“这小子死拗!”钎子把头探到宝册肩上,宝册扭头,他就甩了一个耳光。血立刻从宝册鼻子里流下。钎子两根手指像铁锥一样戳他的肋骨,然后又揪着头发撞了几下碾跎。“揍,往死里揍,揍得他‘递哎哟’!”“咱这里打死人不偿命,咱是受了皇封的人!”噼噼啪啪,噗噗啦啦,血腥味儿漫在四周。“妈呀,死了?真死了?”一个人停下,把手伸到宝册鼻子底下。钎子揪起宝册头发,看到了一张血乎淋拉的脸。

宝册醒来,一转脸看到了母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中,脸色枯黄的母亲坐在碾盘对面。她想摸摸自己的孩子,却挪动不得。他想叫一声“妈妈”,可嘴巴张不开。母亲也不能说话,他们只好用目光交流。他听懂了绝望而悲愤的母亲的心声,也用心声回应:“妈妈,我记住了,我会为您报仇!”他想大声喊出,双唇挣开,血哗哗流下。再次抬头寻找,碾盘对面的母亲不见了……

这是凌晨三点左右。寒气扎入骨头,在伤口那儿钻挤。他小心地挪动,感知四肢。双腿还能挪动,左手和右手,膝盖。他多么想念李音的小屋,想那个世界上最暖和的地方:北风扬起雪粉,噗噗拍打门窗,屋内炉火噜噜响。“老师说说青岛吧。”“它在海边,是小渔村变成的一座城市……”“我们老榆沟也能变成一座城市吗?”“不知道……海边有红屋顶小楼,有外国人的洋房、教堂和公园。放假时我带你去看……”“教堂是怎样的?”“教堂有尖顶,有牧师,后来……”他们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宝册睡着。

黎明一丝丝到来。渐渐看得清四面石壁涂抹的污痕,还有沾血的碾盘。门哐当一响,浑茫的夜色全部消失。刺眼的雪光让人睁不开眼,几个背枪的人凑近。“这东西还没死。”一个人说。钎子走过来端量,吐一口问:“知道为什么逮你?”听不到回应,钎子大喝:

“因为你们犯了!因为咱有血仇!”

宝册心中滚动诅咒,但一句都不想说。钎子对旁边的人小声嘀咕几句,然后叫道:“先取口供,这才要紧!”那人把头凑到宝册耳边:“告诉我校长那些事,说细发些,从头……说!说不说?”宝册觉得身体要被屈辱和仇视涨裂。他第一次觉得离死亡这么近。他为李音难过,难过得要死。

钎子不能容忍一个无声的人。他暴跳,喊:“砸,砸黏他,只留最后一口气!”抡成了花儿的皮带,踢和撞,叫骂:“还不递哎哟,还不递哎哟!叫你趴下啃泥……妈呀!”钎子翻开宝册的眼皮,对一旁说:“留个活口!”

蛹儿合上纸页,去屋外走动。她耽搁了一会儿,像故意延缓和推迟那生离死别的一页。

……凌晨时分,师生两人断断续续地交谈。李音说:“我快离开这里了,想交代你一件事情……”宝册静静地听着。“我说过有一天要带你去青岛,记得吗?”“当然!老师……”李音扳住了他的肩膀:“如果我来不及回去,你就替我去看望一次父亲吧,对他说这里一切都好,我还在拉琴、教书……”宝册急了:“来不及?为什么?”李音低下头:“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一定要见到他,亲口对他说……”宝册忍住,回道:“我会照老师的话去做。可是我们一定要一起回,我从来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你长大了,你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我相信你走多么远都不会迷路!”

宝册一直在等老师说出更多,双手握成拳头,双眼因焦灼和急切而变得尖利,目不转睛地盯住李音:“老师,我们要一起!”李音抚摸他的脸和头发,在下颏的疤痕那儿停住了,“孩子,你会离开这里,记住,一定要走得远远的。”宝册咬着牙:“不,我不能离开你!”李音紧紧抱住了他,摇头。

第二天深夜,李音自杀身亡。

宝册推开那扇绿色的小门,从架子上取了几本书,然后偎在被子上深吸几口。他站起来,发现桌上有一把水果刀,揣进腰里。直接去宿舍找到自己的帆布包,装上硬壳笔记本、三本油印刊物。最后去小石屋告别:“奶奶,我走了……”

宝册踏上街巷,脚底灼烫。他手中攥紧了那把水果刀。看看天空,每一颗星星都盯过来。巷子里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老人走过来,近了,原来是穿了翻毛皮袄的老贫管。宝册心里说:伯伯,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他默念着迎上一步,把老人吓了一跳。老贫管一把抓住宝册,大口喘着:“啊呀孩子!我刚从学校出来,到处找不见你!钎子一伙这会儿正寻你哩,赶紧跑吧,一点都耽搁不得!”“伯伯……”老人从他手中取下那把刀:“孩子你得忍下,快些逃吧,别再耽搁……”

宝册将头拱在老人怀里。抬起头:一天星星更近地盯过来。他腾跳一下,冲入夜色。

第七章

淳于宝册让白金踅摸一些书,书来了,却大半不沾边,让他非常生气。不过其中有一本欧驼兰的著作,这令他如获至宝。勒口上有她一张黑白照片,他像近视一般贴近了看,又挪远一些打量,然后放进抽屉里。再次取出来抚摸,自语:“多么棒,不过还是比真人差多了!”因为太专注,有人在门前敲了好几次他才听见。老肚带站在那儿大声咳嗽,他说:“别像痨病秧子一样了,快进来吧。”老肚带依旧夹着黑色皮包,让他觉得满意:真像办大事的样子,一个日理万机的人哪。老肚带解着皮包,淳于宝册原以为又要掏出一堆关于海湾的文件,谁知只是一页打印的纸片。原来是远在澳洲的女儿来信了。这信是写给总经理的,其实瞄准了父亲。老肚带念完了,说:“黑子的公司遇到大坎儿了,她很少这么叫苦连天的。”淳于宝册觉得头发梢儿沉沉的,每当忧烦袭来就这样。它会越来越沉,直到变为珍贵的金属:一头银丝。趁着那一天还没有来,他要远远躲开,钻到无风无浪的螺壳里。他摆摆手:“我管不了那么多。这信是写给你的,你就料理吧。”老肚带把纸片掖到包里,咕哝:“董事长又要试练我的胆子了。”

淳于宝册相信黑子,盼她度过这个关口。他这一对儿女,只有她更多地继承了老政委的脾性和外貌:人长得黝黑,手脚粗壮,泼辣果决,少温柔多蛮横,也像母亲一样烟不离手。这样的人适合独闯天下,所以让她去澳洲打理那一大摊子。他对这孩子从来放心,老政委也同样如此,所以做母亲的才选择去苏格兰旁边的镇子,与小四眼一起安度晚年。对于一脸秀气的小四眼,她大概和他一样担心。“我的一对儿女长颠倒了。”他叹息一声,挥挥手,一页翻过。老肚带弯腰找文件时总要憋气,像老牛一样喘。“我的人一天都没闲着,兵分几路,做出不同的规划书、好几套可行性方案。一般情况咱跟上边通了关,下边的对手就好办了。可是这一回反过来,我是说矶滩角这儿。”淳于宝册听来却觉得未出所料。他那天在民俗学家屋子里逗留,一同听了拉网号子,然后再也不敢低估这个对手。他注视过那人薄薄的胸脯,瘦干干的躯体,特别是镜片后边那双吹足了海风的眼睛,知道这是一个难打难缠的家伙。这人除了有一种艮劲儿,最可怕的还是那种化繁为简、四两拨千斤的异能。比如他就能以边远渔村的老赶模样,迷住一个心气高远的知识女性!而且这是一个见过世面、在学问中游走、不动声色满腹心机的女子!这女子的韬略和形貌并非“出众”二字所能概括,而是一种异常风韵与气息的综合,是诱惑,是永远不再游移的一道深痕刻在了男人的灵魂里。是的,她既有这样的力量,竟愿追随一个小渔村的头儿,可见对方是怎样棘手的人、厉害的人。他不吭一声听下去。

“吴沙原对什么人都那样,上级下级,富人穷人,一副笑眯眯的劲儿。有时也严肃,可不温不火的时候更多。该怕的人他不怕,或者是怕过了头,只是笑。这家伙真不好对付,提出一个问题就能把人难死。我知道市里也有人支持他,这不奇怪。估计他私下里要跟那个城里女人商量,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老肚带说到这里,腮帮子上的肉绷紧了。淳于宝册打断他:“关系到了怎样的地步?睡了?你见过?”“我,唉唉,这种事谁也见不着,咱得观察,听听风传……”淳于宝册额上的血管鼓起来,双拳紧握,一会儿又冷笑:“风传,这是个有趣的词儿。不过风传老肚带的事儿多了,你被杀了十次,还是个牛头马面的妖怪。听听风传也不错,解闷儿。我不是开玩笑,你去找找老楦子他们,把两个人的所有风传记下来,让我闲来无事多看看……”“您那是搜集情报吧。”“这倒不必。关于矶滩角的情报已经够多了。我这么做等于‘采风’。你查查这个词儿的意思,是本意,不是引申意。这些年一个好端端的词儿被小痞子们用歪了。记住我的话。”老肚带在小本子上记了。

淳于宝册见他也像白金那样随手记事,有些扫兴。他担心这家伙的脑子蜕化了,如果这样,偌大的狸金交到他手里等于剃头刀子揩腚:好险。找机会要好好试试这人的记忆力。老肚带抓紧时间汇报,可总是被一些插科打诨给阻断。这种情形如果发生在下属身上,他早打他们屁股了。可董事长本人这样,让他一点脾气都没有。有时他疑惑面前这个人要么真的是老糊涂了,要么就是过于居功自傲了,心里没有家事也没有国事,只想享乐,由着性子来。说真的,整个海湾计划的提出在他看来有点多此一举,只不过事后认真想起来,才渐渐觉得大老板或许真的是深谋远虑,于谈笑间确立了一桩战略大事:拥有一段黄金海岸。这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集团的一着大棋,不仅有实体开拓,还有其他种种妙用,旅游业房地产远洋捕捞皆可顺势拓展。只想一下未来岸边或隐或现的别墅群、神秘难测的各种设施,就让人迷倒。在这幅斑斓图景之下,一个操盘手只会觉得生命短促,恨不得再活上三辈子才好!就此他更加钦佩董事长之胸襟气度,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局促。“‘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就指了这个不是?”他笑咪咪地看着董事长。淳于宝册皱皱眉:“我们狸金没有敌人,只有伙伴,讲的是‘双赢’,只要有一方输了,这种合作就谈不上成功,也没有胜者。你记住我的话。”

老肚带这一次没有往本子上记。这需要理解的智慧,而不是死记的功夫。他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会儿,笑了:“一点不错。我们对矶滩角好着呢,净替他们打算。如果计划落实下来,最小规模的投入也有几十亿上百亿!这笔银子谁见了都得动心,只有一个人装傻,像没看见……除了远洋船队,还有村落改造,民俗馆海鲜城,游艇码头。我想董事长该有最豪华的一艘游艇了,带上蛹儿她们出海,备最好的葡萄酒,拎上冰桶,那是什么阵势……”淳于宝册插话:“资产阶级的套活儿,土老帽照葫芦画瓢。你小看了我,以为会那么傻。白白拿了这么多学位,还出洋培训,世面白见了。你还是多听听吴沙原怎么说,他会让你开窍!”老肚带仿佛被一记老拳打趴了,长时间不再开口。他最讨厌那个戴眼镜的渔村头儿,这家伙荤素不吃,没大没小:在方圆几百里,哪个地方的头头脑脑见了狸金要员会像他那副神气?笑笑,握手,礼貌倒是有,不过缺少最重要的东西:畏惧。这家伙对自己和随员疲疲沓沓的,一路领先地走在黑色石板路和沙滩上。那时老肚带十分郁闷,甚至气愤,不过什么都说不出。

“我认为这些计划总有一个适合矶滩角。周边那两个村子好办,如今就看吴沙原了。市里准备开一个现场会,这之前已经看了我们的沙盘演示……”老肚带鼓了鼓勇气说下去。淳于宝册“嗤”了一声:“都是老一套。”“是老一套,不过也是以前用过的战法,百战百胜。”“你错了,这一回大概不行。其实你一试就知道,不再是那么回事儿。”老肚带“吭吭”几声,“嗯,这人可能软硬不吃。以前没有遇到,有点古怪……”淳于宝册一直斜倚在那儿,这时坐直了:“我给你的沙盘上插个小旗子,上面写了‘民俗学’。我见过吴沙原听拉网号子的模样,那个高兴。他厚待那个民俗学家,可不光因为是女的,这个你要想清楚。”老肚带一机灵:“那在矶滩角建一个‘民俗馆’?这倒是不错的主意。”淳于宝册懒洋洋地躺下:“你和那帮人演示自己的沙盘去吧,这不关我的事了,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该退休了。蛹儿主任!蛹儿……”

他冲里边大呼小叫,老肚带就收拾东西了。他趿拉着猫头长绒拖鞋,擦着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一点鼻涕,一边往里走一边嚷着:“又让咱的主任久等了,实在对不起!”

宝册恨不得一步踏出山地。丛山的另一面是什么?毫无知晓。他生来就不曾跨出村南的山岭半步。头顶的星空变成了细纱似的丝网,追着一条小鱼滑动,好像随时都能落下。只要向南再向南,那就远离了村子。那个遥远又遥远的世界像无边的海洋,将在天明之前接纳一条遍体鳞伤的小鱼。身后的幕布一点点拉开,那儿有一群惊慌失措的人。他站在山顶望了许久,想从一丛黑影中辨认出几个熟悉的人……

宝册跑跑走走过了五天,靠讨要度日,钻草窝入眠。这期间险些被巡夜的人逮住,差点掉入路边枯井。好在每次都化险为夷,再次上路。他走累了背倚一道土坎,掏出那个硬壳本和油印刊物,读一会儿,眯上眼睛做梦。又是五天跋涉,总算走出山地,看到了一马平川。“啊,这就是平原了!”

平原上的人说话像鸟叫,哜哜咕咕,听起来好费力啊。宝册恨不得一夜之间变成这样一只鸟,只有这样才能无忧无虑地飞翔。他一遍遍默习平原鸟语,学着哜哜咕咕。他得知这儿离海仅有数十里,心中惊叹:从小听说的大海原来不远了。他想这种古怪的鸟语大半是大海造成的,海风和海鸟让平原人改变了声调,就像石头让山里人说话瓮声瓮气一样。山里人说话像扔石头,一块块扔在地上,砸出深坑。他与平原人打交道是讨要的时候,喊着“好心的大爷大娘”,那声音好惨,平原人一听心都碎了,少不了把糠窝窝和黑面饼端出来,还有一次给了一条小咸鱼。他因为第一次吃到这样的东西,来不及细嚼就咽下去,结果害得一整天尽喝凉水。就在吞食小咸鱼的这天夜晚,想不到命运发生了天大的转折。他会永远感激这一天。

那会儿他渴得难受,急于找水喝。天就要黑了,他加紧脚步往前,看到一个村子轮廓,不知该回避还是走近。他在离它半里的地方停下。后来他看到一座离村子稍远一点的小草屋,就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小窗亮着灯光,他趴在窗上往里望,看到了一位老婆婆盘腿坐在炕上,对着一盏小油灯说话。他听不清,就转到屋子另一面。这儿是个小草园,园里有草垛、一垄菜苗,还有一个水桶。他蹑手蹑脚潜入园子,直接奔向了那个水桶。桶里有一点水,他捧起来喝了。抹抹嘴巴,看看小草屋透出的灯光,坐在小草垛旁。一阵瞌睡袭来,他实在忍不住,就扒开垛子钻了进去。

刚刚入睡没有一会儿,他就被一只手抚醒了。一个激灵坐起,发现眼前是满头白发的老婆婆。“老妈妈!老妈妈……我不小心睡着了……”老人一双手摸过来,颤颤抖抖,从头摸到脚。他在星月清辉下注视老人,嗓子噎住了。她让人一下想起老奶奶。老人把他摸了一遍,一双手突然在额角上停住了。那儿有刚结了不久的疤痕。“我的好孩子,你是小晌吗?你回家来了?”老人的手哆嗦起来,把他的头搂到胸口那儿,按住,身子左右摇动。这样一会儿,又猛地将他推开。他这才发觉,原来老婆婆是个盲人。他的心嗵嗵跳,想着怎么应对。“是我的小晌吗?”她还在问。宝册咬着双唇,低下头,像是沉入了久远的回忆。老人一下下摇晃,他终于昂起头,大声回应:

“我是小晌!”

他从此变成了老人的孩子,这孩子一岁走失,而今归来。老人激动得嗷嗷哭叫:“那天你在草垛边玩耍,天上的老鹰往地上瞅,我不放心哪!出去抱柴火,一转眼人不见了!老天爷,我还以为是老鹰把孩儿叼走了,一天到晚哭啊哭啊,一双眼都哭瞎了……孩儿给妈说说这些年,这些年,我的宝孩儿啊!”宝册随着她摇晃和哭泣,一边回答说:“我真的被老鹰叼走了。它叼着我飞啊飞啊,不知翻过多少山岭,后来没了力气,砰一声扔在荒山野外……我迷了路,走反了向,一直往北往东。我找不着家,说不清路,成了流浪人。”“我孩儿受的苦楚没有数,我白天黑夜盼啊盼啊,扳着手指算,你要活着该多大了,做梦都是你回家。我夜里攥着你的小脚丫,小晌!小晌!醒来怀里是空的……宝孩儿终究回到了妈的身边。妈只能看见一点光亮,看不见你长成了什么模样,可你脑瓜一边的疤痕还在,这是一岁那年磕的!我的宝孩儿!”老人念叨的总是这些话,宝册明白她盼儿盼得糊涂了。他暗暗商量自己:就做老人的孩子吧,试试再说。

宝册知道要骗过村里人可没那么容易。他从头想着十三年的长路,想着从一岁到现在吃过的每一口饭该是怎样的,想得头疼。第一夜被老人搂在怀中睡去,半夜醒来出了一身大汗,因为母亲的怀抱太热了。他在睡前大口吞食热粥和玉米饼、咸菜,吃过了这一辈子最香的一餐。老人睡着了,他小心地在屋里游走,看过了土屋里每一件泥做的家具。锅灶、小板凳,泥碗和筷子,都似曾相识。他惊得合不拢嘴,最后倚在门边看入睡的老人,看月光从窗棂射进来,照着她散在枕头上的白发。

第三天上,村里的男人女人都陆陆续续来了,来看失而复得的小晌。这一天稍晚来了一个人,他是村头儿,见了老人叫“大婶”,闲玩的人都走开了。老妈妈说:“大侄子老天有眼啊,我孩儿回家了!”五十多岁的村头儿端量着宝册:“老鹰多大叼了你?”宝册答:“我也记不得。”“摔下来疼不?”宝册摇头。村头儿问他这十三年的日子怎么过?他说给北边的人做活儿、讨要,有一年还被坏人领到了更远的地方。只是想小时候,想那个玩耍的草垛,想妈妈,就到处找啊问啊,十几年就这么游荡过来了。村头儿吸烟,捏捏他的胳膊:“瘦得像秸秆。回来猛吃大馍,洗巴洗巴换上新袄,又是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哩!”老妈妈又哭又笑,拉住村头儿的手说:“你大婶又有了依靠!我的宝孩儿站起来比我还高,我的宝孩儿,小晌!小晌!”村头儿催促他:“快喊妈!”

宝册上了户口,大名儿叫“刘小晌”,出生地就是这个叫“三道岗”的地方。他后来留心找过“岗”,发现全是平展展的大地,看不到什么高隆的地方。他想尽快学会这里人说话,总也不成。他随村里人出工,冬天看民兵上操。这个小村只有十来个民兵,有一杆枪,枪上没有刺刀。公社派下来冬训的人问他:“多大了?”“十六。”“什么腔儿?”一边的人说了小晌的来历,那人不再问。后来村头儿找到家里,说:“大婶子,上级要查孩子来历哩,我怕给你查没了儿子,替你打了保票!”这段话被宝册听到了,吓得心跳,一整天都不吱声。

一年时光飞快流逝。宝册十七岁了。这一年时光里他倾力去做两件事:一是忘掉自己的来路,二是学平原人说话。两件事都不成功。半夜惊醒,他会用半生不熟的平原腔呼出一句“老师”,以为还在那个校办工厂里值夜,身边是机器的隆隆声,是机油和锈铁味儿。老人会伸手揽住他叫着:“我孩儿睡毛了,又想起这一路长跑了。躺下!躺下!”他头拱在老人怀中一动不动,想着往昔,想那一个个夜晚,想自己与老师的分别之夜。他全身一震,睁开大眼。轻轻从老人怀中抽出身子,摸下炕,趴到后窗上。星星闪烁,月亮还没出来。他嗅着午夜的气息,想从中品咂出遥远的北方气味。“老师的青岛在哪里?”他在心中悄问,盯住一颗眨眼的星星,那是李音的注视。他在声声倾诉,说给自己的老师:“我一天也没有忘记您的嘱托,一年来只忙着逃命。时候到了,我该去看您的父亲了!我会找到那里,把一个口信捎到,放心吧老师!”

天亮时宝册对老人说:“妈妈,我十七岁了,是个大人了!”“宝孩儿长大了!”“我长大了,不想一直蜷在村里,想出门找个营生。”“出门?宝孩儿又要离开妈妈?”“我出门找到营生就回,不会丢下妈妈。”老人不再言语,昂起头看北窗。她什么都看不见,她什么都看得见。她的心思会穿透浓厚的眼障望到很久以前,一幕幕闪过:男人给了她这个孩子,害痨病死去;两岁的孩子在草垛边玩耍,歪歪斜斜的大鹰把他叼走;失去家的孩子变成了泥猴,一路跌跌撞撞喊妈妈……老人双手捂着枯干的眼睛说:“宝孩儿是一路跑野了蹄子,待不下了。那就去找个营生吧,找到了回家告诉妈妈!”宝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抱住老人说:“我找了营生一天都不耽搁!妈妈等我!”

老人和他一起准备上路的东西:一摞瓜干饼、一双新鞋子、一只水壶、一小卷油滋滋的钱。宝册把钱放下,老人不肯,可他还是将它按在老人手里:“我一直在赶路,我会赶路。”老人问他去哪里,他说自己也说不好,反正是城里,“有营生的地方。”老人又问:“告诉村头儿不?”“不,我走了妈再说吧,反正不多天就回。”他心里想的是:只要到了地方,见了那个苦命的李伯伯,一定会尽快返回老人身边。他把一摞瓜干饼装到一个布袋中,塞到背包里。老人烙饼时尽可能多地放了油,把仅有的一小坛油都用光了。饼的香气让宝册鼻塞,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他拥住老人,再次在心里自叮:早回。

出门先打听县城的方向,想买一张地图,好按图索骥找那个叫“青岛”的地方。那儿有大水,是一生都没见过的海。青色的岛,多么美妙,所以才出了李音这样的人。这次远行多么急切多么幸福,比起一年前的逃命简直是天壤之别。渴了喝水,饿了吃饼,困了找借宿的人家。令他吃惊的是那卷油滋滋的钱竟装在贴心的衣兜里!他半路发现后呆住了:老人什么时候偷偷放入?怎么也想不明白。泪水在眼中旋动,只迈开双腿找县城。原来县城就是房子多人多的地方,是吵吵闹闹的地方。他在大十字口看到了游行的人,那些罪犯披枷戴锁、胸前挂了牌子,五花大绑牵着走过。他细细数过,这一串整整有三十个!城里坏人这么多!他回身直奔车站,买了张地图,找到“青岛”两个字。最后他还是收起那一小卷钱,徒步走出县城。

又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看到了庄稼,听到了天上的云雀,啊,就像听到了李音的琴声。那个了不起的人哪,会写文章会拉琴会刻蜡版,世上怎么还有这么神奇的人?宝册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就是他了,可能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棒的了。这样走着想着,进入一个个村庄。他不再恐惧也不再羞愧,与街上的人搭话问路,讨水喝。包中的饼吃完了,他又开始讨要。各种各样的吃物装入袋子,里面有红薯、芋头、糠窝、咸菜、干鱼和豆腐。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让他再也不怕长路。

不知看了多少遍地图,一个个大村镇和县城都用笔做了记号,数了数有十八个。他要一步步走过这些地方,走到猴年马月。想乘车又舍不得钱,就设法让马车捎一程。有一次他甚至搭上了一辆拖拉机,开车的是个女的,穿了蓝色工装,就让他坐在车斗里。到了中途女司机买了点吃的东西,回来时看了看他说:“进驾驶室吧,后边颠得慌。”这是他第一次坐在这么神奇的地方,有些拘谨。女子一路和他搭讪,问这问那。他说自己是去青岛走亲戚的,女子说:“我能捎你四十里,剩下的路还远着呢。”“剩下多少?”“二百里。”她不时歪头瞥瞥他,问:“多大了?”“十七,不,十九。”他不知为什么多说两岁,大概为了壮胆吧。女子笑了:“跟我差不离儿。”他这才仔细看她,见她真的跟自己差不多,圆脸,翘鼻子,手很大。她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咬着,又递给他。他摇摇头,心里热乎乎的。女子踩着油门,拖拉机咆哮向前。他无比羡慕旁边这个女子,她竟然能把这么坏脾气的大家伙调教得听话。

天黑下来,四十里长路也跑到了尽头。女子问:“你在哪里宿下?”他像没有听懂,答道:“我……不知道。”她爽快地说:“公社有个马车店,就在我们单位不远,你去歇吧。”“我……”女子扭头看着前方:“大小伙子黏黏糊糊,真没劲。”她不再说话了。一个大村的模样越来越近,他真想从车上跳下。在一个大院前边她让拖拉机停下,看着他。他不知怎么感谢。跳下驾驶室前他说了一句:“你真好。”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只想快些消逝。他正要拐到窄窄的村路上,那辆拖拉机又轰鸣着开过来了,里面的她歪头喊着:“快上来吧!我拉你去一个地方,今天休班,我们那儿有空铺,对付一夜吧!”他几乎没想什么就上车了。

在拖拉机站的大院里,女司机把他领到一个脏乎乎的空屋子,指指一张床,就离开了。天越来越黑,他摸黑吃了背包里的芋头,出门去找水喝,正遇到抹着嘴巴的女司机。她像突然想起吃饭这回事,说:“食堂里有东西,你站这儿别动。”说完返身跑开。只一会儿她就端着一个碗出来。原来是半块黑馍、一只咸蛋和一块咸菜。逼人的香味儿让他无法等待,伸手抓起就吃。她在一旁看着,心满意足的样子。他吃完了,她又提来一只暖瓶。他喝水时她说:“我叫小狗丽,你呢?”他老老实实回道:“我叫刘小晌,是三道岗人。”“我以前也在村里,后来进了这个农机站。”他想说“我以前在校办工厂,也懂农机”,又在心里骂:“你真傻!这是万万说不得的……”早晨,他出门后小狗丽一直目送他。这样一会儿,她又喊:“让我再送你一程吧!”拖拉机轰轰驶过来,他被拉进驾驶室。她塞给他一块热乎乎的地瓜,扭着方向盘说:“反正今天我歇班,就送送你吧。我往东送你二十里,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回来时还能记得这个农机站吗?”

剩下的路足足有一百八十里。宝册与之分别后,这才觉得今生再也遇不到比小狗丽更好的人了。他心里琢磨:回程一定好好看她;还有,将来有了钱,要买个最好的礼物给她。这样想着急急赶路,第一天赶了八十里,第二天赶了九十里。“老师啊,紧赶慢赶还有十里路就到了,我心里慌得不行。我不知道见了老伯伯会说些什么,他能不能相信我的话。”他在心里念着,两腿沉起来。剩下的十里路好像变得无比漫长,他走走停停,四处端量,好像要记住这里所有的路和房子、一片片田野。远远地望见了山岭,啊,这里也有山。山坡上有一幢幢房子,那就是青岛吗?他站在高处跷脚遥望,盼着扑入家门,无数次想象见到老人的情景。那个身陷囹圄的老人自己不幸,也给儿子带来了灾难。

宝册沿着一条上坡路进入热闹的街道。这里的人比路上见过的县城要多,他们来来往往,说话仍旧像鸟语。他试着用刚学到不久的鸟语和他们交谈,彼此听得懂。“这儿就是青岛吧?”“呔,青岛还早着哩,还得往东南走上一天,有几十里路哩!”他愣怔怔地:“啊?地图写了里程,按说这儿就是了。”“嗤,傻子才看图说话哩!”那人扔下一句走开。宝册茫然无措,站在大街中央许久,后来打定主意:穿过大街往前,今夜就宿在东南边的村子里,待黎明时分就往目的地去了。那该是激动人心的日子,梦中多次出现的日子。

走在大街上,最麻烦的是大小解找不到地方。好不容易走到了一个商店旁,看到小胡同有个厕所的标志,就进去了。这个脏地方还算好,隔成了一个个独立的空间,有棕色小门。他进入其中一间,刚刚蹲下就吓得跳起:小门上写了一溜歪歪扭扭的吓人话,让他只看一眼耳朵就嗡嗡响!他吓得胡乱提了裤子站起,刚要挪步又想起什么,伸手去擦那几行可怕的字。有人从外面推这扇小门,猛地一推,一个手拿扫把的人进来,盯一眼,大叫起来。那人想揪住他,他揪紧背包,头也不回地钻进胡同。后面传来嘶哑的嗓门:“快呀,快逮住那个人!了不得了!快逮住他!”胡同前边的人有的吓得闪开,有的愣怔,然后一齐应声追赶。宝册只觉得两耳生风,简直就要飞起来。唰唰的脚步声分不清是谁的,不止一次撞到行人身上。从身后的呼号声判断,追赶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渐渐把后边的人甩开了几十米。可惜这地方太生疏了,最后他竟然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外面的人吵吵嚷嚷越来越近,他急得快疯了。四处寻找可以攀援的地方,没有。他想到了背囊里的东西:那里有硬壳笔记本和书。他把它们全倾出来,用装窝窝咸菜的袋子套好,飞快埋到了一堆瓦砾中。他把吃的东西装回包里,抵到墙上等待:当这些人冲过来时,他会出其不意猛蹿,撞开一条路。那些人果真一直往里拥,并没在意他藏身的地方。就在他们转头张望时,他哈腰低头使尽力气撞过去。两个人被撞倒,其余的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跳出了十几米。出了胡同马上向右,再跑十几步就可以汇入人流了。就在这时,两个穿黄衣服的人迎着他一站,还没等反应过来,一个人麻利地扭住他的胳膊,另一个人过来搂腰。他斜着身子往上一挣,扭胳傅的人“嗷”一声大叫,松开了。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冲出去,一头撞进人流。

停下步子时,宝册发现已经来到了城外。远处是起伏的山岭,风从山的那一边吹来,冰凉刺骨。他看看太阳,盼着它快些落山。心跳一点点慢下来,开始想一件最要紧的事:摸到那个巷子里找到东西。他蜷在小路旁的一丛柽柳下等天黑,快要急死了。摸着黑走走停停,先找到车站的方位,再辨认那个巷子。街上行人还有不少,他不敢靠前。狠狠心忍住,等到半夜才小心地往巷子里摸。又踏上瓦砾了,他蹲下听响动,揣测,一点点扒开大小石块。手都流血了,还是一无所获。心咚咚跳,一腔哀告差点喊出来:“千万别弄丢,千万!”可最终还是没有。他抖着带血的两手发呆,疼极了,慌极了,不敢想那个结局。他想等一个黎明,因为天光里可以更准确地判定方位。等啊等啊,在晨光中看了又看,奋力扒开更多的瓦砾。这次他挖到了包裹东西的塑料碎片,头一下蒙了:这足以证明那些东西被人发现了,取走了!他马上想到事情会多么糟:有人仅凭它们就能找到自己的来路,然后去老榆沟和三道岗,再去青岛……

他沮丧之极,走出巷子时都绝望了。街上的人多起来,他抬头张望,发现一个穿黄衣服的人正向一边做着手势,心又狂跳起来:老天,这就是差一点逮住他的那个人!他没命地狂奔,后边再次响起呼叫。前面有人躲闪,有人伸手拦截,他觉得自己在撞碎一道铁网。虽然没有回头,他知道那两个人一直紧紧跟上,其中的一个甚至在扳动枪栓。又一次来到了城外,他一眼看到了那丛茂盛的柽柳,与此同时,身后真的响起一枪。

整整一天都在奔跑。远山逼近,天已黑尽,那座城再无踪影。大山阳坡那儿有一块凸起的巨石,他走近时猛地蹿起一只半大的小兽:像野猫又像猞猁。他定了定神,最后发现石头下边的悬空处有一团茅草,伸手摸摸还带温气。他知道这是那只小兽的窝。他蜷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这窄窄的石隙中挤缩,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睡梦中那只小兽转回来,在他的耳边嗅了嗅走开,一会儿衔来一些山草,覆在他的身上。睡得好香,一直睡到黎明时分,一睁眼,看到山腰上缠着一片白雾。啊,山中有了野物的声音。不知是否梦境成真,他看到胸口那儿横着几绺茅草。

告别了小窝,瞄了瞄方位:离城区更远的东北方。那儿仍旧是山影重叠。他知道这会儿需要一口水、一块干粮,还有一张地图。先设法活下去,再弄明白自己在哪里。他一路上都在心里说:“妈妈我不敢回三道岗了,等等吧,到了太平那一天,我会一头扑到您怀里!”山中的小路细如麻绳,都是留给野物的,而自己这会儿就是一只野物。一条小径上洇着一些水,他匍匐过去,发现从远处伸来一条水线。循细细的水线往上,终于看到了石缝里涌出的山泉。啊,清甜逼人,痛饮不休。一顿饱饮之后肚子胀胀的,这才觉得自己太贪了。不过直到走开很远,他还是忍不住回望。太阳升高,鸟儿多起来,天也暖多了。他在石头上歇息,盘算下一步。阳光照得暖煦煦的,灰蓝色棉衣上粘着一些脏物,像是饭糊之类。一只白头翁在不远处的小树上与他对视。

他沿着小径东行的唯一理由,是记住了自己是从太阳落山的方向逃离的。东边是吉祥之地。又走了一个时辰,一片平缓的山坡出现在眼前,靠山腰处有一个地堡似的东西。他伏下身看着,当看到有一绺蓝烟从堡里飘出时,一颗心快乐地跳起来。鼓鼓勇气走过去,脚步放得轻轻。走近了,这才看清是一座陷进坡地的小石屋,平顶,上面堆了干柴和茅草。四方小窗就像枪眼,让石屋变得隐秘吓人。屋门只到人的胸口那么高,是原木做成的。轻轻敲门,逐渐加重。门开了,一个黑脸老头探头看了看:“什么鸟儿?”宝册真想答一句:“一只迷途的鸟儿!”他恭恭敬敬叫了一声“伯伯”,说自己是赶路找营生的,想穿过这座山到东边去,想不到陷在山里,眼看就要饿死了。老人看都没有好好看一眼,闪开身子:“滚了进来。”

进了地堡才知道,它是深陷地下的,要踏几道台阶才能进屋。屋内黑暗而温暖,灶火噜噜响,有浓烈的饭香。宝册好长时间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用力吸着鼻子,看炉子上喷着白汽的小锅。黑脸老头端详几眼说:“不用急,再等一霎儿。”旁边是一个大炕,炕上堆着被子、烟笸箩,还有炒豆子。老人蜷到炕上:“先吃些炒豆子吧!”宝册就等这一句了,抓过豆子就往嘴里填,咔咔嚼着。“可别噎着,”老头伸出烟锅敲敲他,“难说不是个逃窜的特务啊!”宝册猛地转身,嘴里的东西差点喷出。老头吸着烟锅:“特务也得吃饭不是?吃饱了再说。”宝册噎得泪花闪闪,老头取过一碗水递给他。小锅里的东西熟了,原来是一碗拇指长的小咸鱼、两块玉米饼、几块地瓜。他探头看着在锅前忙活的老头,口水流出来。老头把烟锅插上后衣领,伸手端出锅里的食物,竟然一点都不怕烫。老头把所有吃物一一摆在炕上,又摸过一个瓶子添满两个杯子,宝册嗅出是酒。老头将一个杯子推给他:“喝!”宝册赶紧摆手。老头沉着脸拍腿:“那就别吃我的东西!”没有办法,宝册喝下这又辣又苦、流进嗓子立即散出热力的古怪液体,委屈到极点。他急于吃到玉米饼和甜甜的山药,还吃了几只小鱼。他不由得问一句:“这儿怎么会有鱼啊?”老头咂嘴说:“咱看山人什么没有?这片大山里要什么有什么,那要会找才成!”宝册这才知道他是看山的人,忍不住好奇:“这山是哪儿的?”“哪儿的?国家的!你不是国家的?什么都是国家的!”老头一仰脖子把杯中酒饮尽,伸手捏住最后的三只小鱼扔到嘴里。

宝册舍不得离开这儿,说:“老伯,我不知该怎么谢您的救命大恩,要不我就得饿死。”老头儿摆手:“吃了口热食倒是真的,在大山里谁也饿不死!这旮旮旯旯里什么都有,挖点根根果果,嚼嚼树叶也活命,现在的年轻人不皮实,我年轻时候……呔,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了,你走吧,去哪儿?”“我也不知到了哪里,迷路了。”老头指点说:“往东不出十里是个小村,东一户西一户,叫‘壶里寨’。再往前走一天一夜就是大村镇了,那就是公社,叫‘撇羊城’。”宝册心想:好奇怪的名字啊。他想留在这座小石屋里和老人一起看山,可是没有这样的好命,还得赶路。不过他暗暗下了决心:总有一天会返回的。就要出门了,老头突然揪住他问:“你说是出来找营生的,找什么营生?”宝册垂下眼睛看着老人的手,低声回一句:“我们老家大旱三年,都出门讨要了。我想找个地方干活糊口。”“有讨要的条子吗?”“条子?什么条子?”老头松开他:“唉,就是村子为你开的证明,上面写了你是哪里人,招了什么灾出来讨要。没这个条子,有人会找麻烦,把你当成盲流关起来。”宝册心噗噗跳。他从来没想这些。老天爷,天下道路千万条,该不能每一条都是绝路吧!他双手握得骨节疼,两眼火辣辣的。老头最后叮嘱一句:“‘壶里寨’好人多,‘撇羊城’你要躲着走!” CTIqh7KbaG8DIAoCB/sHHfwG5ZZxglm1Y6j+FxAGmNKEuISrIhbTkeQu17wL/zk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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