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自力的秋天

@谢华良

先说说我爸苏文

苏自力是我哥，我叫苏更生，我们哥俩合起来就是自力更生。名字是我爸苏文起的。

我爸是我们村里唯一戴眼镜的人，他是我们村小的老师。我爸说，我们祖上名人是苏武。

我爸常以苏武为荣，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祖上牧羊的故事。不仅如此，我爸还弄了一管箫，经常坐在院子里吹那曲著名的《苏武牧羊》。但他的忠实听众就一个，那就是我妈鲍仁花。

我爸能有时间在家里吹箫，是因为他摔坏了腿，原因是他爬到了树上。

我爸爬到树上，是要锯下树杈来当柴烧。我们家虽然住在村子里，但我家不是农业户，所以秋天到了，别人家能一车一车地分到柴火，我们家却分不到。别人劝我爸去求求队长，我爸摇摇头，拿了锯子就爬到树上去了。

我爸教书很在行，锯树杈却是外行。一个大树杈锯到一半的时候，他想换个姿势，结果他骑到了那个树杈上锯。所以还没等那个树杈锯完，我爸苏文就随着那个树杈，一起落到了地上。

苏自力的战斗

我哥苏自力，比我大五岁，像所有的哥哥一样，做什么事都不愿意带着我，一是嫌我累赘，二是怕我向爸妈告状。

有一天，我们正在山坡上玩扇啪叽，远远地看见一个“柴火垛”自己走来了。

我哥说：“是谁……背了那么多柴火叶子？”

我们这才看清柴火下有一个人，正弓着腰努力地往山坡上走，柴火叶子把那人的身子和脸全挡住了。

我哥带着我们走向了那个“柴火垛”。

“妈……”我哥突然叫了一声，愣在那里。

我妈鲍仁花的脸，从那些柴火叶子下探出来，她顾不得擦一下脸上的汗，先冲我们笑了一下。

我哥奔过去，把柴火从我妈的背上卸下来，背在自己身上，“呼哧呼哧”往家走。

苏自力回家卸了柴火，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就转身往院外走。我颠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没想到，我哥是去队长家，要问问分柴火的事。

队长笑着说：“不是我不分给你家柴火，而是你家不属于农业户！而且你们家没有在队里劳动的社员。

“如果，你能到每一家求一求，让他们都同意给你们家分柴火，我绝对不阻拦！”

苏自力听队长这样一说，脸突然涨红了，他说：“队长，你听说过苏武牧羊的故事么？我们家祖上非常有气节！没柴火烧是我们自己熊蛋，宁可烧大腿也不会去求人的！”说完转身就走。我颠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哥回到家，拿起搂柴火的耙子和背柴火的绳子，对我妈说：“妈，从今天起，上山搂柴火的事就交给我吧！”又转身看看我，“苏更生，你跟我去不？”

苏自力带我走出村子好远，才找到一条没人搂的道沟。他跳到沟里，发疯似的搂那些柴草。一个大汉举着耙子跑过来，冲我们喊：“放下，不知道这是我的柴火吗？这条道沟的柴火……好几年都是我来搂，从来没人敢和我争过呢！”

“是么？”苏自力也把耙子举了起来，“那是你一直没遇到过我！”

两个人就打在了一起。

我吓得闭上眼睛，哇哇大哭。

后来，突然没了声音，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他们的战斗已经结束了。那个大汉手里拿着断了杆的耙子，喘着粗气说：“好，你有种……这个道沟的柴火归你了……”低头就走。

再看我哥，双手高举耙子，圆睁二目，雕像一样站在那里——血，正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到他脚下的柴草上。

最硬实的柴火

道沟里的柴火，都是被风刮到沟里的草叶子、玉米叶子和树叶子。我们背回去一试并不经烧，填到灶坑里，“呼啦”一下就没了。

我哥晃晃脑袋说：“不行，我要想办法弄些硬实的柴火！”

苏自力要去江湾。他夏天在松花江边玩的时候，看到过一片荒甸子，他说那里长着一人多高的荒草，中间还有各种野树条，如果打下来晾干，一定是最硬实的柴火。

他就找了镰刀，又往衣兜里揣个大饼子，拎了一罐井水，出了家门。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我就很少见到我哥了。他有时倒是回家来，但都是夜里很晚的时候，我都睡着了，第二天天刚亮他又走了。更多的时候他不回来，在江湾找个同学家或亲戚家住了。

我妈带了我去江湾看我哥。

已经深秋了，荒甸子上放满了一捆一捆的硬实柴火，我妈说：“天啊，这都是苏自力干的么？”

我哥从荒草中钻出来，头发长了，胡子长了出来，身上那件衣服已经被剐破了……他傻呵呵地看着我们笑。我妈跑过去，抱着苏自力哭了。

尾声

年末的时候，我哥去参了军，我们家就成了光荣军属。他走后没几个月，村子里的土地就开始承包到户了。

冬天的时候，我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坐在炕上吹那曲《苏武牧羊》。

箫声深沉悠远，如泣如诉，把天上的雪花都吹落了。我知道我爸是想念苏自力了。我其实更想我哥，但我就是不哭，不哭……即使哭了也不出声……我长大了，不能再哭得那么难看了。

田宇轩摘自《文学少年（初中版）》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