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

星星老了，就会碎成一场大大的雪

@刘继荣

儿子感冒了，两天没去幼儿园。到下午，烧退咳止，小病猫立刻变成了活猴儿：身披床单吆喝着“大王叫我来巡山哪”，满屋子乱窜。

晚上，我和老公靠在沙发上，听儿子讲他自己编的故事。

门铃忽然响起来，我打开门一看，一个多好看的小女孩啊，像小仙子！小仙子有礼貌且大方：“阿姨，我叫黄丝丝，是伊文的同学。听说他病了，我拿药来给他吃。”她举着个绿色小纸袋，笑盈盈的。

我赶紧请小朋友进来，帮她脱下披风，又去找拖鞋。

而那两个小朋友早跑到阳台上，手牵着手看雪。儿子说：“每一颗星星老了以后，都会碎成粉末，下一场大大的雪。”女孩说：“星星本来很重，碎了就变得很轻很轻，落在哪里都不疼。”我听得呆住了，几乎想立刻跑过去，跟他们一起玩。

可我到底没有打扰孩子们，自己去书房看书。刚看几页，就听见儿子叫爸爸妈妈快来。

他们已经转移到小卧室了。儿子郑重地指着书柜：“我们结婚以后，要把所有的漫画书都放这儿。”小女孩说：“我的漫画书也要搬来！”我与老公惊骇地对望，也不敢笑，只是点头。他们两个指指点点，兴致盎然，盘算着未来的日子。老公挠挠头，笑呵呵地走了，我抽一本漫画书，坐地上翻看。

两人计划要养一匹马，一起骑着上幼儿园。在白马和红马的问题上，两个人争执起来，互不相让，声音越来越高。我建议用石头剪刀布来定夺，结果儿子赢了，跳到床上欢呼，小姑娘扁着嘴，要哭了。我对儿子耳语：“赢都赢了，男生谦让一下，才有风度。”儿子同意了，于是，他们拥有了一匹白马。

接下来，是一连串乐陶陶的好日子：你做蛋糕我种花，你栽葡萄我酿酒。每到周末，还有一场盛大的舞会，全城的小人、大人、老人都跳舞唱歌。歌舞正酣时，小魔怪出现了，它用魔法掠走所有人的鞋子。小男孩与小女孩挺身而出，大战三百回合，俘获盗鞋魔，带回家来。那小魔怪无恶不作，时而泼翻可乐，时而打碎花瓶，两人决定把这家伙送往幼儿园。让它上小班还是大班时，他们又吵起来，几乎要绝交。我俯在小女孩耳边，轻轻说：“这次，轮到你让他了。”小女孩鼓起嘴，倔强地摇头。

我温和地说：“两个人一起玩，可以生气，可以吵架。可是你们种的花还没开够，舞会还没结束，盗鞋魔还在打滚哭闹。如果还想继续一起酿酒烤蛋糕，跳舞唱歌，非得彼此谦让不可。”小女孩含泪点头。儿子不忍：“我再让你一次吧！”

小女孩跳起来：“不，下次就轮到我说了算！”

几经坎坷，终于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葡萄碎裂后，不哭不闹变成酒；玫瑰开累了，就交还红与香变成泥。现在，他们拥有一个葡萄园、一千只羊和一千块花田。每一块田里的花都不一样，有玫瑰、风信子、铃兰、薰衣草……他们已经一百岁了。

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剧情骤然逆转，两个人恶言相向，竟至互相推搡起来。我吓了一跳，忙问缘由。原来，女孩要离开家，去当时装模特。

儿子委屈地说：“我本来想去当歌手的，可是因为要和你一起种田、种花、放羊，我就忍住没有去，忍了整整一百年……”

小女孩也哽咽：“我一直想当模特，因为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忘记了，忘记了整整一百年……”

啊，我只觉荡气回肠。这些一百年后才说出的委屈，一百年后还洁白芬芳的初心。

两个人都哭了，伏在我膝上，要求公平。你看，如果没有一个婆婆，他们只能抱住自己的膝盖哭。

我想了想，说：“一百岁了，喜欢做什么事就去做吧。你去当时装模特，一百岁的人也是要穿好看衣服的。你去当歌手，一岁到一百岁的人，都有喜欢听歌的。”

他们两个同时问我：花田怎么办？羊怎么办？葡萄园怎么办……我说：“交给你们的儿子和孙子吧，他们谁爱种花就种，谁爱放羊就放，谁爱酿酒就照管葡萄园。”

小姑娘讷讷地说：“天哪，我们太忙了，都忘记生孩子了……”儿子也为这一疏忽懊恼地拍拍头。

我笑起来：“这个城镇有很多年轻人，你们可以把羊群、花田、果园交给他们。”两个人拍手称赞。

小女孩弯着腰驼着背，在地上走了两个来回，咳嗽着问：“我是不是太老，穿衣服不够好看？我能不能变回去，变得又小又美？”

我回答：“不能，你不能要两个人生。你现在是个好看的老太太，你身上有玫瑰花香，你亲手编织的羊毛裙子又暖和又好看。你是一百岁的公主，我爱你。”

儿子抱着吉他，嘶哑着嗓音唱：“请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不一会儿，两人又起纷争，他们决定分开。

虽然我也很震惊，可他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只能保持沉默。

他们去了不同的国家，当一天的演出结束时，两个百岁老人伏在书桌的两端，给对方写信。台灯温柔的光辉里，一个写道：“亲爱的，我感冒了。今天下雪了，每一颗星星老了以后，都会碎成一场大大的雪……”另外一个写道：“亲爱的，我一定会去给你送药。我这里也下雪了，很大很大，星星碎了就变得很轻很轻，落在哪里都不疼……”

老公探头进来：“嘿，快到十二点钟了，小朋友，你该回家啦！”他顺手开亮耀眼的顶灯。

所有的梦在刹那间醒转：花田，羊群，未写完的信……在这一刻全部退去，只有两个如梦初醒的小孩，还有我。

儿子抗议：“哪有赶客人走的！”小女孩也不愿走，我搂住两个小人儿：“今天真的太晚了，丝丝先回家，明天一起堆雪人好吗？”孩子们跳起来欢呼。

门铃急促地响，打开门，一个满脸眼泪的妈妈抱住了小女孩，又是抱怨，又是欢喜：“你说只是看看同学的，怎么那么久？叫我到处乱找，最后给老师打电话，才找到这里的……”直到离开，亲家都又哭又笑，没有看见我这个微笑的婆婆。

摘自《和你一起，我不怕老去》
北京日报出版社&北京紫图联合出品
图：恒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