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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间退回到那日黄昏,故事尚未开始,文栋刚收摊回家。

南方的夏天好似蒸笼,皇后道的旧楼里,天台上的一根橙色塑胶水管连着水箱,便成了个天然浴场。文栋喝掉一罐啤酒,就去天台冲凉。刚准备脱衣服,却发现了不速之客。围栏外突然冒出一颗脑袋,再是两条胳膊,攀着围栏,企图翻过来。无奈人太矮,努力几次都以失败告终。那颗脑袋时隐时现,好似“打地鼠”。

后来人终于翻越障碍,坐在了围栏上。至多十六七岁的女生,穿士林蓝的学生裙,短发,一张清汤寡水的脸。一小时前气象台发布了大风警报,风吹得整栋楼都在晃,两条细长的腿挂在半空中,惊险至极。

文栋有些好笑:“玩什么不好玩自杀啊学生妹?好死不如赖活着。”

小文哥难得讲一次大道理,可惜对方不领情,他只好亲自动手把人拽上来。两人在水泥地上滚了几滚,有东西自她的双肩包里蹦出来,同他脸对脸、眼对眼,凹陷的眼窝像两个黑洞,对他深情凝视,是一个头颅骨。

文栋倏地跳起来,“罪魁祸首”正弯着腰拍裙子上的尘土。他冷冷地看着:“下面风景如何?”

“躺着看星星刚好。”年轻的脸上却有一双清冽的眼睛。

文栋伸手摸烟,风太大,火被吹灭了。他背抵着墙,“吧嗒”一声,终于点燃,深吸了一口,才说:“唬谁呢?”

“不信你试试。”她说。

围栏外是排水闸,一肩宽的地,翻个身便立马可以过奈何桥,喝上一碗孟婆汤。文栋自烟雾缭绕中看了她一会儿,无声地笑了:“今日四院放假?”

人人都知四院是精神病医院。

她没空理会他的嘲讽,抱起那个头颅骨自行离开。有东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文栋捡起来,是一张借书证,白底黑字昭告着失主的身份——市三女中,高三A班,邝咏宁。

2

市三女中的毕业生考试在即,全校只邝咏宁最悠闲。她不似同学温书温到痴,更对时下女生热衷的活动没兴趣,唯一的爱好就是画恐怖漫画。她已决定放弃学业,做一名全职漫画家。

人人都知她家境优渥、品学兼优,要是有人说模范生邝咏宁半夜跑去楼顶自杀,一定无人肯信。其实她不过是去旧楼找灵感,又刚好带着用来做素材的头颅骨模型。看,没人了解她,她老爸邝友发得知她的决定后,气得差点心脏病发。

发现借书证不见已是好久之后,她最后才想起了那日的天台。

皇后道位于城市最偏僻的区域,是南方最大的水果批发集散地,也是整座城市最乱的地方。果农、商贩、帮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邝咏宁去的时候,果市标志性的牌楼下站着两拨人。她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文栋人高腿长,站在一群人中煞是醒目。

对面的人气势十足:“马来那边一直是福强的生意!文栋,你硬插一脚,不合规矩!”

文栋却吊儿郎当:“傻强,规矩是死的,马来佬又不像你这么傻,当然货比三家了。”

傻强真名孙强,又傻又横,一言不合就动手。果行有果行的特色,一时各种瓜果、箩筐满天飞。有人蠢到家,揪住邝咏宁当人质,结果文栋双手插在裤兜里看戏。那人气急败坏,刚要发作就被人扑倒。文栋身手干净利落,他连哭都来不及。

闹剧最后以一地狼藉收场,文栋当邝咏宁是空气,她只好追着他问:“喂,你有没有捡到我的东西?”

二十分钟后,文栋差人送还了失物。跑腿的人外号“肥仔”,同邝咏宁搭讪:“你是学生?”

“再过几天就不是了。”

“那还紧张这玩意儿?”他把借书证一扬。

借书证右下角印着几个字——汤家振图书馆。她接过去:“捐赠图书馆的人是我的偶像。”

后来他们经过文栋的铺子,褪色的招牌上“文记果行”四个字下面贴着一张招工启事。邝咏宁看了一会儿,对肥仔说:“替我谢谢小文哥,改天约他去天台看星星。”

“改天”很快就来临,三天后,邝咏宁再度来到文记果行。果行铁门紧闭,她又去了那栋旧楼,敲了半天门才出来一个年轻女人,懒洋洋地瞟她一眼,朝屋里喊:“阿栋,有学生妹找你!”

踢踢踏踏一阵响后,文栋探出半截身体,女人已经扭着水蛇腰下楼去。不知是否某些好事被打断,他的头发好像鸟窝,脸更臭。邝咏宁说:“不然我去客厅坐一会儿,你们继续?”

“神经。”文栋去拉门。

邝咏宁挡在中央:“我来应聘!”

邝友发为了让她回心转意,冻结了她的附属卡。他一心想要她学经济,将来好继承他的有发食品厂,发更多财。可她偏要自力更生。

文栋不管这些:“不招。”

“招到人了?”

“没有。”

“那为什么?”

“怕你约我看星星。”他说。

“你这个人……”白费了一副好皮囊。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招人的不止文记一家。邝咏宁站在福强果行门口打电话,被肥仔看到,告诉文栋:“要不要把傻强是什么人告诉她啊?”

文栋不温不火道:“不用,等她吃了苦头就知道了。”

他想起那日她在天台上的情景,好好的女生,书读得脑子都坏掉了。

3

另一边,毕业典礼结束后,邝咏宁开始了新的人生。

果市的一天从午后开始,商铺陆续开张,时令水果和杂货零食摆上货架,等待顾客挑选。在福强果行,邝咏宁一人身兼数职,幸好手脚够快,还有时间赶画稿。她就这样日夜颠倒,转眼就是大半个月。

邝咏宁偶尔会遇到文栋。凌晨四点是果市的黄金时间,皇后道高架桥下的中转站总是热闹非凡。邝咏宁正点着货,肥仔走过来:“小文哥让我提醒你,傻强因为骚扰女顾客蹲过班房。”

邝咏宁扭过头,文栋刚好也望过来,神情中带着淡淡的讥诮。她说:“你转告他,何苦五十步笑百步。”

两家果行面对面,她想不留意都难。小文哥真是神勇,老少通吃,但凡女性都被他灌足迷魂汤,抻长脖子任他斩。她提高音量:“要是哪天小文哥改行去夜店做少爷,一定财源广进,飞黄腾达。”

肥仔憋笑憋得辛苦,文栋却只当没听见,继续搬他的货。他穿着黑色背心,半截腰时隐时现,没有一丝赘肉。他的腿很长,线条流畅有力。邝咏宁看了一会儿,倏地扭过头去,脸莫名发烫。

她没把文栋的警告放在心上,直到出了事。那天孙强喝醉了酒,关上门就要抱她。她喊到声嘶力竭,而他心理变态,她越喊他就越兴奋。幸好这时有人砸门,边砸边骂:“强仔,你卖烂苹果给我,是不是想我早点进棺材啊?”

四婆坐在门口喊“肚疼”,孙强借口补觉开溜,四婆边骂边追了出去。快到中午,果市人气渐旺,各个等着看好戏。邝咏宁怕出事,跟在四婆身后,看她与同党会和——文栋给了四婆一笔钱,见到邝咏宁也不躲避,正大光明地从她身边经过。好似雇人演戏、栽赃陷害别人的不是他,真是卑鄙。

那日黄昏,邝咏宁去了四婆家,四婆好似知道她会来:“阿栋在‘福强’外面听到你在喊,就让我去演出戏喽!”

“那他给你钱了?”

“噢,他每个月都会给我零花钱,我打牌用的嘛。”

邝咏宁怔住。

电视里正在重播许多年前的粤语片,有人说:“出嚟行,预咗要还……”怎么还?没人知。整个皇后道陷入一片黑暗,停电了。

走出四婆家时,邝咏宁遇到文栋。她赞他:“小文哥真是最佳编剧。”

“知道是演戏还来?”他看了她一眼就要走。

“去不去天台?”她问他。

没有灯火,夜色如雾,仰头便是万丈星空。都以为那场邂逅像台风过境,谁曾想有一日真的一道看星星,玩笑话成了真。他靠着围栏说:“你还不走?”

“福强”不能再留了,她难得对他诚恳地请求:“我需要一份工作,小文哥。”

他不置可否:“你就不怕我跟傻强一样?”

“你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皇后道谁人不知小文哥,英俊多金又心善。”

她怼人时牙尖嘴利、凶巴巴,拍马屁倒嘴甜如蜜,只可惜不押韵。他也笑:“夜店少爷嘛。”

这人真记仇。她说:“下面这句发自肺腑,多谢。”

多谢你朝深渊中的人伸出一只手,哪怕只是顺便,于她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她戴上耳机,迎着风,五音不全地跟着哼歌。

文栋有些无语:“你听的什么啊?印度歌?”

“一首粤语老歌,叫《天各一方》。”

之后便再也没人说话。

一片陌生地,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在停电的漆黑的夜里,邝咏宁忽然觉得安宁。不喜不悲,是安宁。那种大脑放空,平静到昏昏欲睡的感觉,已经好多年不曾有过。

天总会亮,伤痛都会过去,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4

极少有人知,邝咏宁患有严重的失眠症。

十年前,一桩绑架案轰动全国,她就是主人公。那年她八岁,邝友发的生意越做越大。有人食鲍鱼,有人饿到疯,贫富差距滋生了罪恶。她被校办工厂的两名工人绑架了,关在仓库里。是当时的校长,后来市三女中图书馆的捐赠人汤家振把她给救了出来。

直至她获救,她的亲生父亲都不愿交赎金。

之后,邝咏宁每晚都做噩梦,浑身冷汗地惊醒。她开始用画画消磨失眠的夜,那些惊悚恐怖的梦境变成一幅幅恐怖漫画。她第一部出版的漫画,画的就是那段黑色回忆。她选择来果行打工,也不过是因为日夜颠倒,长夜不再难熬。

其实,最让她绝望的并非事件本身。而是坠入深渊时,至亲之人毫不犹豫的抛弃。从此,父女俩成了路人。

那件事之后没多久,福强果行遭人匿名举报,被封了店。邝咏宁开始在文记做事,渐渐融入了果市的生活。除了老板文栋同肥仔,文记还有个叫阿保的男孩,四人很快混熟了。不忙时,她依旧会画漫画,阿保知道她的身份,死活要她在他的胸口签名。

某天四婆来串门,赞她:“咏宁最乖,明知做戏还来探我,怪不得阿栋中意。”

“谁说他中意我?”

“谁说我中意她?”

两个人真是异口同声地默契。

“哈,我又不瞎。”四婆笑得像朵花。

“我也不瞎。”文栋说。

邝咏宁:“……”

夏去秋来,初秋的时候,他们去果园摘橘子。阿保问邝咏宁,女高中生是不是真的会戴水袋文胸?邝咏宁一本正经地点头:“考八百米还要先去厕所摘掉,因为太重。”

肥仔拍了一下阿保的头:“能不能说点有内涵的话题?”

天很蓝,日光温柔;风很轻,金黄色的树叶铺了一地。好久不曾这么放肆地笑过了,邝咏宁吃了一瓣橘子,又酸又甜。秋天,真是好光阴。

阿保说:“咏宁有内涵啊,女画家。”

邝咏宁抬头就看到文栋的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她的胸口:“你看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他面不改色地道。

“文栋!”她跳起来。

“不承认啊?那证明给我看喽。”

他指间夹着烟,语气懒洋洋的。他的眼神好似有温度,所到之处野火燎原。她嘴硬:“要证明也不给你们看啦!”

肥仔调侃她:“给谁看啊?”

“我喜欢的人。”

肥仔跟阿保同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文栋摁灭烟头,慢吞吞地走了。

那天之后,邝咏宁觉得文栋变得有些阴阳怪气,这样的僵局直到某天才被打破。那个午后,蛇精小姐再度出现,见了邝咏宁,她笑吟吟地问文栋:“阿栋,你何时换了口味?”

人走后,文栋对邝咏宁说:“兰琪比我大一岁,就住在楼下。”

“哦,姐弟恋。”

“她丈夫是相扑选手。”

“没事,小文哥有功夫,不怕被人打到半身不遂。”

她越说越离谱,文栋眯了眯眼:“吃醋了?”

“我又不瞎。”

她想跑下楼去,中途被他抓住。他将她抵在楼梯扶手上,嘴唇贴上她的耳朵:“我跟兰琪是朋友,并且我对有夫之妇也没兴趣。”

姿势暧昧,呼吸滚烫,邝咏宁再狠也只是个小女生,双腿发软,有些站立不住:“为何跟我说这些?”

“我想跟你说。”他松开她后说。

她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眼神一直罩着她:“心情好一点了?”

邝咏宁终于知道,为何总有女人爱上浑蛋。因为浑蛋一旦温柔起来,真的会要人命。

5

天气转凉,果市进入淡季。一到下午,随处可见三五成群在太阳底下打牌、聊天的人。文记的四人刚好凑成一桌麻将,邝咏宁是新手,总出错牌,干脆耍赖。文栋说她幼稚,问她有没有满十六,她说:“过完这个月就十九啦!”

几天后便是邝咏宁十九岁的生日。以往每年生日,邝友发几乎都没空陪她吃一顿饭,她莫名地有些期待十九岁的生日,却想不到会在那样的境遇下度过。

其实灾难自那次停电便早有预兆,旧房年久失修,高压电线裸露在外,空气干燥,不知从哪里起的火,很快便蔓延开来。邝咏宁跟文栋正在整理储藏室,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像雨点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的。

储藏室原先是防空洞,透过铁门,邝咏宁看到那团熊熊升腾的火焰:“哪里着火了?”

“果市的方向。”文栋说。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外跑,外面不知是谁撞倒了堆在角落里的杂物,巨大的木板倒下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室内漆黑一片,只余铁门的缝隙处有火光跳动。邝咏宁环抱膝盖坐在木箱子上,文栋看她一眼:“平日胆大包天,现在怎么了?”

“以前每晚我都做噩梦,吓醒了就这样坐在地板上,一直到天亮。”她忽然说。

十年,避不开亦忘不掉,就像被大火困在洞里。

每条河都有流向,每个容器都需要一个出口。那些事,邝咏宁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纵然只是说出一点点,亦让她觉得轻松。听众一直很安静,她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文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还来得及。他摸黑从角落里抱出一样东西给她:“邝咏宁小姐,生日快乐。”

她闻到特别的气味:“榴梿?”

“或者你要香蕉?”除了榴梿只有香蕉了。

“算了。”她放弃。

那一刹,文栋几乎能想象到邝咏宁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得勾起嘴角。

他没告诉她,送榴梿做礼物是因为觉得她像榴梿,外壳坚硬多刺,内里脆弱柔软。若有人能剥去外壳看到里面,便会知道她其实跟大多数女生一样,有些娇蛮,还有些甜美。

邝咏宁当然猜不到文栋的心思。她在想,她的十九岁生日真是永生难忘,不止遭遇火灾,还收到了一份“最有味”的礼物。

6

大火焚毁了皇后道近十三家铺行,陈旧的建筑上留下被烟熏过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水果腐烂的气味。幸好除了之后果市集体放大假,生意被耽误,文记并无太大的损失。

周末,邝咏宁接到出版社的通知,她最新的那部漫画即将上市,在书店有一场签售会。犹豫好久后,她还是发了一条消息给邝友发,可最终邝友发还是没来她的签售会现场。几天后的下午,邝友发打来电话,无非老生常谈,说兴趣填不饱肚子,不如复读重来。

她早就料到结果:“邝总放心,饿死我我也不会去找你。”

阿保偷偷同肥仔打赌,说电话那头是邝咏宁始乱终弃的前男友,所以她才如此苦大仇深。偏偏电视台亦跟她过不去,连播三遍有发食品的广告——有发有发,家的味道。邝咏宁冷笑:“铜臭味才对!”

“你仇富啊?”文栋说。

她跳起来:“你们这种生意人,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文栋听她说完,沉默片刻,用极冷淡的语气一字一字道:“邝咏宁,谁惹你找谁去,别把气撒在我身上!”

她被堵得无话可说,一路跑到天台。阳光太刺眼,她感觉眼眶又酸又涩。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身后有人说:“火灾才不过两个星期,这里就已经像什么都未发生过。”

经过简单的修葺,果市依旧夜夜灯火通明。客商讨价还价,工人搬货流汗,车辆川流不息。人人都在为生计奔波,没人有空伤感。有人炒房产,有人住桥洞,付出与得到永不对等。若干年后,皇后道果市的历史中,也不会有文栋或邝咏宁。

时代更替,人如蝼蚁。

小文哥一向嚣张跋扈、随心所欲,可那一刻,邝咏宁竟然发神经般地从他身上看出了落寞,一时间愣住:“你来做什么?”

“洗澡,邝小姐这也要管?”

零下几度在露天洗澡,不死也得重感冒。

文栋做了个“没办法”的表情:“不如你帮我整理一下洗手间,说不定还能洗个鸳鸯浴。人生苦短,要及时享乐。”

小文哥难得深沉,撑不过三秒便破功。

“下流。”邝咏宁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

在果市的日子,说的话大概比她这十年加起来还要多。吵吵闹闹,你来我往,没心没肺,神经大条,那又如何?至少今日逍遥。可惜伤口正慢慢愈合,有人要再刺一刀。

稿费发放日,邝咏宁去银行取钱,那位戴着眼镜的大堂经理看了她好一会儿,问:“你是不是十年前那桩绑架案里的小女孩?”

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在她身上,她几乎落荒而逃。身后,那位经理还在碎碎念,依稀有“邝友发”三个字。她蓦地返回:“邝友发怎么了?”

那位经理吓了一跳,她一字一字说:“我就是当年绑架案的小女孩。”

一直以为父女之情早已淡薄,可原来有些关系根本无法割舍。在那个午后,真相被缓缓揭开。

十年前,邝友发遭遇金融诈骗,资金周转不灵,工厂无法运作,于是向银行申请贷款。雪上加霜的是,没过多久邝咏宁就被绑架了,绑匪限他三日内交足赎金。他只得再度申请贷款,却由于前款未清,没有获批。于是他每日都来银行报到,求各种人,甚至差点跪下来。

“膝盖都碰地了,被旁边的人拉起来的。”回忆起那一幕,经理亦有些唏嘘。

钱筹不到,报警又怕撕票。之后很久,邝咏宁都想象不出平日里财大气粗、爆脾气的邝友发是如何放低自尊下跪的。可她恨了他十年,他却只字未提。

当晚,她拨通了那个快要遗忘的号码,邝友发在电话那头一语带过:“十年啦,不记得了!”

“那邝总明天有没有时间一道吃饭?”她问。

如影随形十年的噩梦,在那一日终于终结。

7

这世上有人破茧重生,也有人跌入深渊。

那天之后,邝咏宁好似重获新生。到底不过十几岁的女生,像夏天的天空,阴霾散去便是晴天。与此同时,皇后道果市却即将面临一场巨大的考验——火灾后,有人以果市设施陈旧,有诸多隐患为由,向政府提出将皇后道改建为度假村。

皇后度假村——听上去真是富丽堂皇,消息一传到果市便炸开了锅。有人愤怒,有人惊慌,有人茫然失措。四婆给先走一步的四公上香,说果市快没了,要他在下面多赚点纸钱,免得她死了还要挤公屋。

邝咏宁登上天台时,文栋正在吞云吐雾,一支又一支,半个矿泉水瓶里丢满了烟蒂。她挨着他靠在围栏上,他往下望:“你看那座牌楼,一百多年了,说不定过几日就会被推倒,变成废墟。”

“你有什么打算?”她问他。

他吐了一口烟:“人算不如天算。”

她夺过他的烟掐灭:“有空抽闷烟不如做点事。”

“结果又不由我定。”

“人有时候不就是傻到明知结果,却还坚持去做一些事?”

文栋侧过脸,看了她半晌:“忽然送我心灵鸡汤,你中了六合彩?。”

她迎着风笑眯眯:“中了六合彩一定请小文哥吃双头鲍。”

那几日,皇后道一片愁云惨雾,偶然经过都听到有人在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改行,出去同年轻人争。假如皇后道有网络社区,“百年果市改造成度假村”的话题一定能上头条。

那日同邝友发一同吃过晚饭,邝咏宁回到果市,一群人凑在一块儿听演讲。牌楼下有三层台阶,文栋就站在中央:“有人跟我说,有空抽烟不如做事。我们生在皇后道、长在皇后道,果市就是我们的家,有时间在这儿怨天尤人,倒不如让政府看到我们的决心同诚意……”

这人真该去竞选区长。

几日后,皇后道果市大改革,人人热情高涨,对手空前团结。有人请邝咏宁帮忙写标语,白色的横幅上是红色的字,写着“但求日日有工开,不用人人领低保”“誓与果市共存亡”,挂在牌楼上,龙飞凤舞,气势十足。

若有一日施工队兵临城下,不知一腔豪情抵不抵得过推土机?不如再加一重筹码。

果园的慈梨成熟,邝咏宁求邝友发买下了梨膏的经营权。二十斤慈梨熬一斤慈梨膏,生津止咳,养生保健,上市就被抢购一空。果市一时声名大噪,皇后度假村好似海市蜃楼,再也无人提起。

文记果园出了名,订单像雪花片一般涌来。四人开着皮卡去送货,肥仔开车,阿保坐在副驾驶座上,邝咏宁与文栋坐在后兜里。经过一家农庄,园子里有两头小鹿,她兴奋地跳起来。他揶揄她:“这样多好,邝咏宁小姐,记住你才十九,别把全世界的债都背在身上。”

“不然你陪我一起背啊?”

“好啊,我陪你。”他说。

她收起笑容,静静地看着他。

天色渐沉,晚风旖旎,连人亦变得多情。车子颠簸,他扶了她一把,顺势就吻了上去。她睁大眼,好似被点了穴,随着吻慢慢加深,浑身滚烫,眼神迷离。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闷声笑:“有没有接过吻啊学生妹?”

她瞪他,想逞一下能,可他已说:“我教你。”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性感得要命。他吻上去,微微移开,等她喘一口气,又再来。直到怀里的人大脑缺氧,魂飞魄散,成佛成魔。夜太长,被情潮淹没,不知何夕。凌晨时分,邝咏宁在文栋怀里睡了,从未有过的沉。

这是个人人失眠的世界,所谓爱情,不过是夜夜好眠,在一人怀里安睡到天亮。

8

那年清明,文栋带邝咏宁去给他外公扫墓。墓地在果市附近的小土坡上,文栋把她拉到跟前:“来,就当见过家长了。”

“小文哥带多少女生见过家长?”她问他。

“不如你上一炷香,问问他。”他指了指墓碑照片上清秀瘦癯的老人。

“你父母呢?”她随口问。

文栋望着墓碑出神,没有回答。当时邝咏宁没想到,很快便会见到他们。

转眼又是夏天,果市进入旺季。黄昏时分是最热闹的时候,晚饭都在店里解决,边吃边看电视。文记的电视机里正播放新闻——全市第三间汤家振图书馆在某某大学落成。电视里,知名学者汤家振先生携妻子一同剪彩。邝咏宁停下手里的事,正要细看,屏幕忽地一暗,文栋把遥控器丢到一旁,说:“沽名钓誉。”

邝咏宁觉得好笑:“人家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你嫉妒啊?”

文栋顿了顿,讥讽地笑了:“也就骗骗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女生。”

邝咏宁向来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偏生对着文栋总要赌一口气:“也是,小文哥境界太高,如何懂得这些?”

气氛一时间僵持不下,肥仔刚从外面回来,未弄清楚状况,喊邝咏宁帮忙搬货。文栋站起来:“这种粗活就不麻烦邝小姐这种矜贵的读书人了。”

邝咏宁以为他会像以往每次斗嘴一样,很快就当没事发生过。但这一次不同,之后两人的相处全靠别人做传声筒,搞到肥仔同阿保快崩溃,央求他们快点和好。

临近年末,果市开始放年假,大年初一才返工。除夕夜,陪邝友发一道吃过团圆饭,邝咏宁就发消息给文栋:小文哥新年发财,不如明日一道放爆竹?

过了很久,她才收到回复。文栋说:好啊。

她握着电话,想象他说话时轻描淡写的语气,不由得发笑。

可最后他们终究没能一起放爆竹,隔天邝咏宁接到某家电视台打来的电话,台里正为汤家振做一期专访,希望她也能参加录制,成为节目最大的看点。

那是邝咏宁许多年后再度见到她的小学校长汤家振,汤家振依旧亲切儒雅,汤太太亦温柔美丽。而小女生已经长大,两人如父女般拥抱,赚足了观众的眼泪。可温馨乐章中总会出现不和谐的音符,有人闯了进来,拉着汤太太就走。一向温和的汤家振气到脸色铁青:“文栋!你发什么疯!”

天底下有多少人同名同姓?皇后道只得一位小文哥。汤太太惊慌失措地拉着文栋:“阿栋,有事回家再说。”

文栋却盯着汤家振:“十年前你不顾我们的死活,如今又何必拖着妈咪演家庭美满、伉俪情深?”

备受尊敬、风光无限的慈善家汤家振,其实并非世人眼中那般高尚。十年前,一所小学发生绑架案,身为校长的汤家振无意中得知了学生的下落,却没有选择报警,而是自己跑去救人,甚至置同一时间早产的妻子不顾。

事后,汤太太流产,九死一生。汤家振却头顶英雄光环,平步青云,一路高升。也是,为了锦绣前程,腹中的亲生子都能舍弃,何况是结发妻子?

文栋的笑容很冷:“那个女生是不是也来了?让我看看她有多感激你?是不是抱着恩人痛哭流涕?”

然后过几日,汤家振先生又能上头版头条,骗得人人景仰。

文栋转过身便看到了那个女生。没人痛哭流涕,邝咏宁甚至有些想笑,笑老天爷真是八点档狗血剧的编剧。

9

文栋同邝咏宁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皇后道那栋旧楼的天台上。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做人最难得是有始有终。

邝咏宁先开的口:“叫你小文哥还是文栋?不对,该称呼你汤先生,汤文栋先生。”

文栋又点燃一支烟,这次她没有去夺,只是静静地看着,等他很凶地抽完整支,沉默许久才开口:“明日你不用来果行,以后都不用再来了。”

小文哥放了她大假,期限是永生。

她眼眶明明红了却还要笑,笑到脸都僵硬了:“小文哥,这样不公平。”

这场战争里,她何其无辜,没有一句申辩便被判了死刑。

“本就没有公平。”他说。

他说过,付出与得到永远无法对等。滚滚红尘,千丝万缕,又有谁能置身事外,全然无辜呢?

又是深秋的晴天,好似一同摘果子还是昨日,故事却已经完结。邝咏宁转过身,一步步朝前走。快到门口时,听到他叫她:“咏宁!”

记忆里,他从未这样唤过她,一直连名带姓地叫。她转过身,他却没回头,无人看到他的表情。他用一种很轻柔的语气说:“以后过得轻松些。”

大好光阴,年华似蜜,不要蹉跎,不要回忆。要学会忘记。

“那么你呢,几时才能释怀?”她亦轻柔地问。

回应她的只有徐徐长风。

命好命歹天注定,缘来缘去总成空。当初那句“我陪你”,终究化为一场空。

遇到文栋的第三年,邝咏宁听从了邝友发的安排,去外地复读。当初因为误会赌气放弃了学业,后来她才明白,不是所有事都能分出谁对谁错的。

只是本性难改,对某些事,她依旧执着。比如她还是继续画漫画,带着梦想,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真正的漫画家;又比如,她每月都往皇后道文记果行寄一封信,虽然一直如石沉大海。

某一天,邝咏宁终于收到了回信,信封里只有一盒卡带。她将卡带放进随身听里,歌的前奏是一段独白——

“今日,你同我天各一方,你有你嘅生活,我继续我嘅忙碌。”

那个一同仰望星空的夜,她告诉他,她在听一首粤语老歌,叫《天各一方》。很久以后,他将这首歌寄给她——

“但系咁,其实又有咩关系呢?我只系知道,喺呢一刹那,我系想念你。”

纵使天各一方,又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那一刹那,我分外想念你。 kKWrYkWS915vInu7VoHb0J3Oz66m/U42SUvO9m3Nr6ZjY9gi5RObe4QKChI0Rc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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