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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落时分,盘中的水波蛋映在粗陶盘上。两个水波蛋、一杯美式咖啡,不像男生该有的饭量,但素减的确一向只吃这么多。

我有一次送外卖去附近的写字楼,正好碰见了他。在狭窄的电梯间里,我闻见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干燥而温暖,如壁炉里将熄未熄的杉木香气。当时他正低头听着耳机,并没有认出我来。他外套的袖子上沾着细软的猫的毛发,在电梯间的气流下摇摇欲坠,我在要不要帮他摘掉的念头里挣扎了一阵子,电梯传来“叮”的一声,他出去了。

傍晚他来店里,如常地点单。我从未与他搭讪过,说些“还是昨天那样吗”之类的话,我习惯沉默,习惯听他说话时音节上的韵律,沙沙如风吹过草坪。

夏天他穿没有图文的纯棉黑色T恤,冬天系黑色围巾、穿薄的黑色外套,整个人清晰如铅笔画。他养了一只猫,我见过他提着猫粮匆匆过马路的样子。穿黑色衣服的时候,他衣料上显出丝丝的白色毛发,我想那应该是一只很黏人的长毛猫,雪白、碧眼,被他抱在怀里,无限宠溺。

我小时候也养过猫,被人用纸箱装着丢弃在楼下的女贞树丛中。寒冬天气,小猫都还没有断奶,糯糯地挤成一团,纸箱里有腥臊的猫尿味,湿漉漉直熏人的眼睛。小小的我把手探进去,便有毛茸茸的脑袋过来顶我的手心。

那一刻,我决意要把猫抱回去,挤空眼药水的瓶子,灌上奶,一天几次地喂。长大后才知道牛奶是不能喂猫崽的,然而那时小猫竟都很争气地活了下来,一只只东扭西歪竖着狸花色的尾巴,在放学后围着我“喵喵”地叫唤。

有一天那个男生进来,臂下夹着一盒W牌的猫粮。

点完餐,我迟疑片刻说:“这个牌子的猫粮成分不好,猫吃了容易得结石。”

他便说:“这个不是喂猫的。”

“咦?”

“家里有一只小狗,很喜欢吃猫粮。”

还有这样的事情,我心里讶异,想起世界上奇奇怪怪的事也不止这么一桩。

“那么,买好一点的猫粮给它吧。”

那男生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领了餐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很想问问他衣服上细软的猫毛是怎么回事,然而却开不了口。我要怎么说呢?

你养着猫的是不是?我和你一起搭电梯时看到过你衣服上有猫毛来着。如果他辩解,我就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知道猫毛和狗毛的区别。

可这样的说法对一个陌生人来说实在太尴尬了。

2

说起来我还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

对方是大一时迎新的学长,接送我逛了几次校园,告白时像肥皂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在我手背上印下一个吻。后来他约我出来吃饭,说:“小元,为什么你从来不笑?其实你这样的娃娃脸笑起来应该很好看的。”他又拿餐巾纸轻轻拭去我嘴角的酱渍。

我们那时交往不到一星期,我将筷子搁在一旁,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回应他:“我不喜欢这样。”

“怎样?”

“既然是恋人,应该以彼此舒服相处为目标才是,语言也好,行为也罢,不要刻意讨好我。”

当时他的表情就如同看外星人一样奇怪。

其后学长又去吻别的女生的手背,为别的女生擦嘴角的酱渍。室友看见了回来告诉我,我去问学长:“我们这样算是怎么回事,是分手了吗?”

“跟你在一起太累了,完全没有趣味,真是尴尬。”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提起这个词,于是把整个事件写进脑海档案,封存入库。大二时我因故休了学,闲来无事选了一家咖啡馆做兼职,决心学习如何同人相处。

如何和人正常地相处,在我看来是一件十分难办的事,不过学习同人相处倒也不是为了谈恋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活着”这件事便丧失了热情,并非每天寻死觅活,而是确确实实没有了感知快乐或者悲伤的能力。如果说人体如同一架机器,那我应该是缺损了某个零件,然而我却不晓得缺失的那一部分是什么。对于他人的生活,我一向没有羡慕过,而羡慕是暴露自己所不曾拥有过的东西的一部分——因此我热切盼望着自己对什么事物开始产生羡慕。

第二天傍晚那个男生过来时,我从点餐台下方的橱柜里抽出一小袋猫粮。

“试试这个,先拌三分之一给你的狗吃,等它慢慢习惯了就好,这个牌子的比较健康。”

“我试过了,它不肯吃。”他眼里露出一丝惊讶,大概没想到我会真的准备猫粮。他将手机转过来,给我看备忘录,表格里记下了各式各样的宠物品牌。

“这些都是它吃过的,最后还是只认W那个牌子。”

原来是这样啊。

“以前我也纠结过,现在觉得狗的寿命最长也不过二十年,我想给它选择喜欢的食物的自由。”

“那么狗想吃巧克力也可以吗?”

“不可以。你啊,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他笑了。

我觉得这话仿佛在哪里听过。

“我曾和女朋友住在郊区,院子里养了一只猫,那猫常常将食盆从院子栅栏的缝隙里推出去,后来我们才知道栅栏外还有一条流浪狗。我们那时候穷,买不起好的猫粮,就委屈它们一直吃着W牌。然而有一天,猫没有了,我便收养了那条小狗,不料它也只肯吃W牌的猫粮了。”

“猫怎么了?”

“我女朋友……总之,那只猫再也没有回来。”

他忽然伤感起来,我知道我应该是又说了令人不悦的话。

“对不起。”我觉得遗憾,故事听到最精彩的部分戛然而止。

“谢谢你关心它。”

他的餐齐了,端着餐盘走向窗边的位置,五点半的夕阳在玻璃窗外洒下薄薄的淡金色的光。冬天的太阳并不暖,六点钟天就会彻底黑下去。

3

此后我有整整一个月没再见到这个男生。水波蛋这样的食物也好,美式咖啡也罢,都是简单到能在家里随手就做的食物。我开始记挂他,不知道他那只爱吃猫粮的狗怎么样了。

他再出现的时候比之前又瘦了一些,这天傍晚的人很多,有一家人在店里为孩子庆祝生日。他转身看着热闹的人群,脸上说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以前恋爱的时候,我跟女朋友很想有这么一个胖乎乎的孩子,”他开始说话。

我脑补出一个羞涩的孩子,脸颊有种红润结实的婴儿肥。

“啊,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不重要,孩子在六岁以前仿佛是没有性别的,就如同世界初始的模样。我那时想和她有个孩子来着,健康、生命力干净而饱满的孩子。”

“生命力还有干净这种说法吗?”我忍不住笑了。

“就像番茄的种植,番茄从自己的果蒂上衍生出新的植株。如果遇上不用心的大人,生命力就会像腐坏的番茄一样被污染。我有时站在大街上,望着人来人往的潮流,心里觉得很悲哀。有这么多霉变、磕碰、损伤的番茄,然而大部分番茄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因此并不晓得自己是被污染的,于是又按照自己的样子,复制出下一代番茄。”

“照这个说法,你们俩不也是不知晓自己被污染了?”

“啊,你很聪明。不过我和她是少部分照见了自己的番茄。”

我心里发笑,但为了学习如何做一个正常人,并没有把自己的心绪展露出来。可是晚了,他还是看到我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

“你是在想,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少部分的番茄是不是?”

“哎呀。”

他也笑了。

从这天起,我们成了朋友。说“朋友”似乎有些夸张,然而对于我这种几乎没有什么交际的人来讲,他的出现几乎算得上朋友了。

我们一同去私人影院看过几场黑白电影,去旧书店买过一些书。他仿佛特别喜爱旧的事物,时至如今还用着胶片相机。有一次在海边,我同他提起,说他这样喜旧的人不应该住在深圳。

“这地方算起来还不到四十岁,非常年轻而薄弱。博物馆里看过去,几乎都是别的城市租赁来的文物。这是一座没有历史感的城市,为何你会选择在这里定居呢?”

“因为它没有过去。你呢?”

“什么?”

他把胶片机对准了我。

我转过头去。

我啊,不过也是一个被污染霉变的番茄。

4

捡回那窝小猫的事,最终还是被家里的大人发现了。

父亲是个十分严苛的退伍军人,节俭、孤僻,因为眼病常年独自住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印象中父亲是不苟言笑的,然而对别人家的孩子却非常亲切。

捡回小猫的那些时日我是非常紧张的。白天我将它们藏在与邻居的阳台相通的夜来香花丛下,夜晚再抱回自己的房间。我的小猫都很乖,邻居家又一向热闹,以至于父母一时间都没有发现。然而除夕的那一天晚上,暮色里响起晚饭前的鞭炮声,把小猫们吓坏了,从夜来香茂密的枝叶间钻出来逃进屋子。可想而知,它们笨拙地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视力不佳的父亲被吓了一跳,小猫们挥舞着爪子上蹿下跳,在沙发和团年饭的餐桌上制造混乱。父亲开始抓猫,我害怕极了,那时竟不知该如何收场,任凭满屋子的小猫到处乱窜。

在抓猫的过程中父亲并不得意,因为眼疾的缘故他屡屡扑空,总是撞到或者打破什么东西。最后,气急败坏的父亲干脆冲过来打了我一巴掌,要我去他的房间面壁思过。那天晚上,我的晚饭被取消了,自此我就没再听到过猫的叫声。

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父亲的房间非常阴冷。我在黑暗中对着墙壁站着,只觉得右耳嗡嗡作响,手脚冰冷发麻。外面客厅里播着新春联欢晚会,掌声和笑声在我们空旷安静的客厅里听起来大声极了。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打开,父亲走进来,几乎是拽着我的胳膊,经过走廊、客厅,来到阳台上。

小猫都被关在一个深深的塑料桶里,桶上扣着砧板。父亲推开砧板,弯腰捞出一只猫,凑到我面前,问:“喜欢吗?”

我怯怯地点点头。

父亲甩手将小猫从阳台上抛了下去。

我顿时吓得手脚发软,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如是重复了几次,直到将桶里的小猫扔光。这时,零点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砰”的一声,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但父亲只看了看我,很轻蔑地说:“还喜欢吗?”

“那天仿佛一个故事的结尾,我觉得我心里的某个地方死掉了,不清楚是除夕夜禁闭的黑暗,是小猫从阳台上被抛下去的瞬间,还是夜色中父亲的脸。总之从那个晚上开始,我渐渐好像丧失了快乐或者悲伤的能力,不再喜欢什么,也不再对什么有兴趣。换言之,从那个晚上起,我觉得我心里不再是个小孩了。”

“你会抑郁,不奇怪。”

“什么?”

他侧着头想了想,说:“人会把情绪发泄在比自己弱的事物上面,你父亲是把失意发泄在猫身上,而你……发泄在了自己身上。”

“何以见得?”

“有种说法,患抑郁症的人常常是个好人,因为无法伤害别人,所以便伤害自己,是一种内耗。”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偏过脸去,借故蒙了尘,把眼镜取下来,低头用法兰绒衬衫的衣角慢慢擦拭着。

已经过了凌晨,我们还在街上走着。经过路边的自动售卖机,他停下来买了两罐度数很低的果汁朗姆酒。

“喂,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我终于开口。

“我女朋友得过这种病。她始终不快乐,即使我们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候,她眼睛里也会有隐约的疲倦和黯然,就像一根火药的引线在暗处燃烧着。那时候我以为只要坚持服药,努力让她过得舒心就行了。”

“看样子不顺利。”

“不顺利,最终我们失去了彼此。”

夜色浓稠如同叹息,我们沿着马路步行,不知疲倦地走着,竟一直走到了郊区公园。这公园占地面积很大,在城市外沿辟出了一小块纯净的黑夜。我们将喝空了的铁皮罐在地上丁零当啷地踢着,他忽然提议说:“要不要进去公园看看?”

我于是同他站在凌晨两点的公园入口,散尾葵树林在夜风中摇晃得厉害,四下一片寂静,偶尔有从北方飞来过冬的夜鸟在风里荡出一两声呱鸣。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森然的寒意从我光着的小腿间升起,树林在黑夜里张开嘴,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这么黑。站在它面前,静默了片刻,面对未可知的夜的咽喉,我们终于退却了。

5

他说起一个欧洲童话:女孩将已经死去的恋人的头颅悄悄带回来,埋在家中的花盆里,因此那年的玫瑰丰硕艳美,不似人间能见到的好看。

“什么时候我死了,不要去公墓,也不要立碑,就把我的骨灰埋在随便什么地方的玫瑰花下面好了。”

我开玩笑,然而他随即变了脸色,沉着脸将脚下的易拉罐一点一点碾平。

我懊悔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时,他忽然开了口:“我家就在这附近,要不要去坐坐?”

他的房间很素净,像一个人独居很久的样子。房间正中央铺着一块淡棕色的大地毯,有一堆英文封面的书,屋子的角落里堆着几个软编靠垫。他取过两个铺在地毯上,就算是临时的座椅了。

“累吗?”

我摇摇头,盘膝坐下来,打量他的房间,然而并没有看到那条小狗。

他解释说小狗最近生了病,送去了宠物医院。然而即便有小狗在的屋子,他也仍然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不是个让日子过得舒服的人。屋子素净极了,客厅里除了地毯、垫子和书外,便什么也没有了,卧室的情形看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当晚我借了他的客厅,在地毯上打了个地铺睡觉,而他和我道过晚安就进了卧室关上门。

到了借宿这一步,我才真正体会到我们关系的不一般,不过我们始终没有更亲近。和他交往,对我来说似乎比答应学长的告白还要艰难。我是个没有爱的能力的人,别人无所谓,但潜意识里终归是告诉自己,绝不可以伤害他。

何况他始终无法忘记他的前女友。

关于这一点,我倒并不吃醋,那女孩应该是个十分可爱的人。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屋子里始终还留有她的气息。

隔天早上,因为担心店里的生意,我早早地起来,他还在卧室里沉睡。我没有惊扰他,在院子里站了一刻。白天的院子显得十分破旧,栅栏上的绿漆在风吹日晒下卷了边,有许多已经脱落了。我的视线沿着栅栏过去,终于在杂草丛生的某处发现了他所说的破洞。不大不小,刚刚好是扁扁的猫食盆子可以推过去的地方。

6

自那以后他偶尔才来,不来的间隙渐渐拉长,像煮牛奶时即将溢出锅子的那部分,我逐渐有了期待变成失落的感觉。如果他从此不来,对我来说是否会觉得难过呢?

元旦过后店里放了三天假补休,因为没有别的事做,我得以有时间在城市里漫游。有一天我坐地铁坐过了站,听到播报的时候已经是终点的“城郊公园站到了”。出于某种心理的驱使,我并没有返程,而是在此处出了站。

城郊公园就在地铁站附近。此时已是傍晚,因为是一月份的寒流天气,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公园入口没有什么人。我拉上连帽衫的帽子,在经过散尾葵树林时,听见了十分微弱的“喵喵”声。

我僵在了那里。

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是小猫的叫声。像是什么熟悉的岁月又重回到眼前,我站了很久才决定折回去,循着雨水里猫的叫声,在散尾葵的树丛里寻找着。

那是一只非常瘦弱的小黑猫,大概和母猫走失了,紧紧缩在一株阔大的软枝黄蝉下面,晶亮的小鼻子被雨水浇得透湿,爪子紧紧抠住地面,十分害怕地望着我。

我将它捉起来放进连帽衫的大口袋里,因为带着猫无法上地铁,我便朝记忆中男生的房子走去。

然而直到天黑,我也没有找到他的住处。我自认为不具备照顾小猫的能力,因此想把猫托付给他。但他的院子,那素净的房间、地毯和软编垫子,甚至带着褪色绿漆的栅栏仿佛在这一带消失了。

我向路人打听,组织语言形容我记忆中的院子,但没有人知道附近还有这样的住处。因此我只能步行回到城里,衣服口袋里兜着我的小猫。

假期过去后,我购买了猫窝和猫砂,决定独自将这条小生命抚养下去。

新年假期过后,餐馆终于维持不下去,店长遣散了所有人。我辗转到了盐田区,开始在一间海边客栈做厨房工作。因为是在散尾葵树林里捡到的,我给小猫取名为葵。收工后回到单人宿舍的时间,我常坐在走廊上抽一支烟,看夜晚波涛起伏的大海。葵从窗台上跳下来,趴在我的怀里。这时我会想起那个爱穿一身黑色衣服的男孩。

春末的一天,客栈餐厅送过来的菜单上出现了“两个水波蛋、一杯美式咖啡”的字眼。我深吸一口气,做好食物后亲自端了过去。

并非是旅游旺季,餐厅里只有寥寥几个人,一对中年夫妇、一个戴墨镜的女子,还有一位年迈的老人。

餐单上有一股非常淡的香气,干燥而温暖,如燃烧过后杉木的气息。我端着餐盘环视餐厅,十分意外地确认这份餐单来自于眼前苗条的女子。

我试图同她交谈,但毫无破绽,她是如假包换的年轻女子。世界上如有这样的巧合,那也是十分意外的了。

如果说有什么决定性的事情,那便是自这天起,我第一次开始怀疑那个男生是否真实存在过。据我可怜的一点医学知识,抑郁症有时会导致幻觉,这样也就合理解释了现实中无法被找到的院子,那男生的的确确是我那段时间精神状态极差所出现的幻觉。

随着我渐渐好转,自然而然也就不再看到他了。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十分重要的解脱,我一向担心自己会永远没有痊愈的可能。

几年后,我在海边有了自己的餐馆,和途经这里的某个游客结了婚。结婚和恋爱,对我而言是没有太大兴趣的事情,如同答应学长的告白。但我想知道,正常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什么步调。

对方是个十分温良的人,依靠制作建筑图纸谋生。结婚后我们仍然保留各自的房间,他画他的图,我研究世界各地的菜谱,我们始终没有孩子,然而也生活得十分惬意。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丈夫文件里的一张建筑照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便认出那正是消失的男孩曾带我去过、住过,并有着褪色绿漆栅栏的院子。

7

我想着那份图纸,深夜失眠,以至于一向早起的我竟然睡到了午后一点。

餐馆没有开门,索性也就不开门了。直到丈夫下班回来,我仍然拥着被子坐在床上。

那张照片终于在我脑海里砸下一片回音,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和幻觉有什么区别呢?整整一天我都在思考这件事。

“小元,你还好吧?”丈夫递给我一杯冰柠檬水。

我摇摇头,接过水大口大口地喝着。丈夫还在说些什么,但我已经没有在听。冰凉微酸的液体滑过我喉咙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那熟悉的杉木的香味,想起水波蛋的做法,想起被污染的番茄的比喻。柠檬水从我的喉咙滑过,是真真实实的触觉。但如果我从来没有喝过柠檬水,我会知道这就是柠檬水的滋味吗?

不,永远不会。人只会想象出他们曾经历过的事物。

在某时某地某刻,我一定是经历了什么,至少那个穿黑衣服的男孩、院子、香气和水波蛋是真实地发生过的事情。生病的人只是搭错了弦,他们会打翻人生发生的顺序,甚至失落人生中的某块拼图,但不会创造出自己完完全全不知道,也未曾经历过的事情。

我光着脚跳下床去,跑到丈夫的房间里翻出那张照片。

“这个院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啊,这是前苏联时期风格的院子,我只是觉得好奇,就将它拍了下来。”

“这个地方是真切存在的?”

“真真切切。”他开始热情地指给我看,“这院子的左右呈中轴对称,中间高,两边低,它的三段式结构……”

“那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没有了,前几年拆掉了,我路过的那天幸好拍了下来。”丈夫望着照片,仍然沉醉在对建筑的迷醉中。

不,不,我问的是他,他现在在哪里?那个穿黑衣服的男孩,干燥而温暖,如铅笔画一样明晰的男孩。

我觉得头疼得厉害极了。

8

我开始一点一滴地仔细检索自己的过去,一定是什么重要地方出了纰漏,以至于我遗失了人生中的某个环节。过度的思虑使我的精神状态又开始不稳定,有一次葵大声且凄厉地围着我的脚踝尖叫,我才发觉燃气炉子上炖着的汤正“咕嘟咕嘟”地往外溢出来,厨房里全是刺鼻的煤气味。

在结婚前,丈夫已经知道我得过病的事,这时便劝我先关一段时间餐馆,好好休养一下。

为了控制病情,我决定先把那件事情放一放,每周固定一个时间开车进城去看医生。途经海岸线的部分是我平常最喜欢的路线,在阳光的照耀下,蔚蓝温柔的大海闪着粼粼波光,有时如同什么人在水底下燃起小小的火焰,金色的火焰。

这时我仿佛听到有人说,从水到火,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我猛地一踩刹车,心在这一刻缩得紧紧的。

那天丈夫将我带回来时,我仍然沉默着。因为急刹车的缘故,后面的车子撞了上来,索性速度并不快。然而交警过来处理的时候,我始终保持沉默。他们不得已,翻了我的手机联系上丈夫。

“小元,你怎么了?”

我望着他,如同望着陌生人。

我也想知道我是怎么了,想知道那句话为何凭空在我的脑海里响起。但我要怎么说,怎么让别人相信那不是我的幻觉呢?

凌晨醒来,我走出房子坐在回廊下吸烟。浓雾中海风十分寒冷,在无边的混沌里只听见海水如同倾覆世界般地哗动。葵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十分轻巧地跳进我怀里,黑色的葵有着和黑夜一样的皮毛。

葵,你孤独吗?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你会觉得孤独吗。

夜色里无人应答,只有葵的尾巴在温柔地拂动。

在药物和心理医生的干预下,我逐渐稳定下来。

新的心理医生是个十分温柔的女孩,新近从国外回来。在医学这方面我倾向于选择更年轻的医生,总觉得他们像是更能接受新疗法和新变化。

我心里很喜欢她,因此除了那男孩的部分,把幻听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不知为什么,我内心总觉得,那男孩是不可以向外人提起的存在,仿佛一说出口,连那样的影子也要在我脑海里消失似的。

她让我不要担心,服药时偶尔会有一些药物方面的不良反应,比如嗜睡。人睡着的时候,神经元会特别活跃,我大概是模糊了这两者的界限。

“怎么说呢,做梦就好像是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她微笑着。

“这是我第三次听到这样的话了。”我有些好笑。

“或者你就是把我的话当成了你自己的梦境呢?”

我释然,心里的负担一下子轻了下来,原来我真的有在好转。为了表示感谢,我邀请她休假的时候一定要来我的海边餐馆。

9

那天我早早来到厨房做准备,客人并不多,我将音乐换成披头士的Across the universe,总觉得像医生这样新近从英国回来的人,应该会喜欢这样的就餐音乐。

医生进来时十分惊喜,连连夸赞我的小餐馆。

“大概是不做中餐的缘故,所以没有什么油烟,外子是建筑师,餐厅都是他设计的。”

“真是令人羡慕啊,难怪觉得这里洁净又温馨。说起来,几年前我也来过一次这里,那时候倒并没有看见这家餐馆来着。”

“是,这里是近两年新开的。”

“唉,那时候我因为博士毕业论文的烦恼,几度快要崩溃。说起来好笑是不是,心理医生也会有崩溃的时候。”

我注视着她的脸,忽然觉得胃闷闷地钝痛。

“心理医生也有过不下去的时候吗?”

“我哥哥就是。老实说,刚走进你的餐馆,听到这首Across the universe,我就想到了我哥哥。”

“你哥哥?”

“孪生子里的哥哥,若你不介意,我倒是想跟你说说。心理医生要是像蚌壳一样紧紧封闭,不寻找出路的话,也会憋出病来的。”她接过调了椰汁的鸡尾酒,淡淡地一笑。

“我哥哥算是我的那块蚌壳。听起来很奇怪不是?他是个十分寂寞的人,寂寞得好像黑夜一样。哥哥比我聪明,读书的时候一直跳级,早早就毕了业回了本市工作。怎么说呢?他这个人,如果我不是他的妹妹,倒很想追他来着。可那时我们忙于各自的生活,很少有交集,只听说他恋爱了,而对方是自己的病人。这在我们这个行当里可是触犯底线的事情,哥哥为了这个恋人从医院辞了职,听说那时在郊外租着房子住着。”

“真是长情。”

“现在这样的男生很少了,是不是?悄悄告诉你,那时候哥哥在自己恋人身上试验了新疗法来着。”

“就不怕出事故?”

“毕竟跟外科手术不一样,没有什么外在的伤口,”她沉吟了片刻,低声说,“修复记忆,听说过吗?通过催眠修复被伤害过的记忆,是这样的疗法。国外文献里有少量记载,毕竟没有足够的实验数据支撑,那时我是很反对的。”

披头士的歌声在我们身边环绕。

“了不起。”

“的确了不起,那女孩真的被修复了,从重度抑郁的地狱里弹了回来,可是哥哥承受不住被遗忘的痛苦。尼采怎么说来着,‘凝望深渊太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那么——”我只觉得喉咙里干巴巴的。

“哥哥给我的最后的邮件里,就只有这首Across the universe。”

穿越宇宙,来爱你。

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世界。

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我低下头,没有足以开口的话语,没有足以提供证明的回忆,我什么都没有。

尾声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想起那个男孩具体的面容和他的名字,只依稀记得他穿黑色衣服,他身上有模糊淡远的杉木气味。

只是有一天,在清理厨房时,我在一罐咖啡豆的下面发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座被遗忘且拆除了的老房子。照片是什么时候被放在这里的,我丝毫不记得了。

我开始哭,并呕吐,将晚饭吐得一干二净。

丈夫在客厅问:“怎么了,小元?”

“花椰菜煮坏了,很苦。”

“那丢了另外煮一些吧。”

我说“好”,在黑暗中默默握紧口袋里的照片。

燃气的火焰跳动起来,窗外是蓝灰色冬夜的大海。 ZDUg3bqlXZRfnpsZ35SL0TyK1ZC+JMmGqIhxJjuPzSMkRVFH3RepEdE3UW56haC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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