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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六月的拉斯维加斯,气温炽热如同爱情。

盛小繁站在公路边,对着往来的车子竖起拇指,想要搭便车回城里。她有一头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蓬起,从背后看去,如同茂盛的野草。远处卡车闪着灯光开过去,并没有为她停下。她骂了一句脏话,索性盘腿在路边坐下。

她长得并不算美,瘦,太瘦,穿着白色的吊带针织背心,被肩胛骨顶出伶仃的弧度。她的短裤沾满了油污,脸被风沙刮得黑黄。只有脖子上挂着的相机,被她擦得一尘不染。

地平线沿着日暮的影子向远处蔓延,天色渐渐沉了,昼夜温差交替,盛小繁缩起脖子,看到远处开来一辆敞篷的劳斯莱斯。

这辆车是大红色,改装过,就像是一团火烧过视野。盛小繁懒洋洋地伸出手来,几乎不抱希望地摇了摇。

这些有钱人都眼高于顶,怎么会停下?

可她的人生稀烂,每次的判断都会出错。车子停下,有个年轻又悦耳的声音问她:“去哪儿?”

她愣了一下,旋即拉开车门跳上车,这才回答:“弗莱德酒店。”

“去赌?”

那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盛小繁忍不住抬起头,就看到当时只有二十一岁的席魏正望着她。

他很年轻,年轻且英俊,有一双漂亮又风流的眼睛。后来的盛小繁看过他的家族合影,他的眼睛像母亲,下巴却像父亲,综合了两人的优点,所以容貌几乎完美无缺。可他对自己的长相并不满意,嫌不够有男子气概。他每天练习举重,吃大量的鸡胸肉,就是想练出一身结实的肌肉。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那时的席魏还很天真,能为一个陌生女人停下他的豪车。盛小繁的视线迅速扫过他的面孔,又在他昂贵的衣襟上略微停顿:“我看起来像是赌得起的人吗?我是个记者,是要去采访。”

她说着,晃了晃自己的相机。席魏了然地挑了挑眉说:“无冕之王。”

盛小繁并不脸红,微笑着接受了这个称呼。车子再次发动,远方的星辰渐渐升起,拉斯维加斯如一颗明珠,永远没有消沉之时。车子在弗莱德酒店前的转角停下,盛小繁向他道谢,他没有留下名字,真正是做好事不留名。

她只张望了一眼,便向不远的街角走去。那些阴影里,有几个人正蹲在一起吞云吐雾。看到她,有人跟她打招呼:“盛,你差点儿错过了时间。”

“没人肯载我。”她耸耸肩,“他们出来了吗?”

“还没有。”长着大胡子的鬼佬说,“让你租一辆车,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盛小繁没有说话。她住在纽约,飞来拉斯维加斯已经花光了全部积蓄。她是破釜沉舟,可这决心无人可说,只能假装若无其事。远处响起喧嚣声,有人用印度口音的英语说:“他们出来了!”

所有人都拥过去,盛小繁也不例外。她个子小,可是行动灵活,一尾鱼似的钻过人群,去到最前方。弗莱德酒店门口铺着红毯,是为了迎接这一届电影节影后的热门人选。保安们穿着笔挺的制服挡在一旁,记者们争先恐后,只有盛小繁看了一眼,转身就走。

鬼佬还在叫她:“盛,你不拍了吗?”

她不答话,往酒店后门匆匆跑去。影后是中美混血儿,私生活极乱,每月都要谋杀不少头条菲林。盛小繁跟了她很久,却不满足于只拍摄这些表面的新闻。她来拉斯维加斯就是因为有预感,能够捕捉到一条轰动性的新闻。

后门人迹罕至,稀稀落落地停着车。盛小繁蜷在影子里,良久,终于看到有人从酒店出来。

果然是影后!

可又不只是她。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个子很高,两人偎依着,十分亲密。盛小繁悄悄打开录音笔,听着那边影后带着醉意说:“我们去结婚好不好?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

盛小繁咂舌,却听到男人温柔地道:“你喝醉了,先放开我可以吗?”

这话并不是装模作样,因为男人是真的想甩开影后离开。盛小繁觉得不可思议,竟然有男人可以拒绝这样的美人?可事实真是如此,她又靠近一些,就听影后号啕大哭说:“席,你真是个浑蛋!”

就算只有这一段录音,盛小繁也能卖个大价钱。可她并不满足,悄悄打开照相机,对着那边拍了一张。“咔嚓”一声轻响,闪光灯划破黑夜,映出那边正被影后拽着的席魏。他同盛小繁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盛小繁叫了声“糟糕”,转身就跑,身后的影后尖叫着。有人追来,她觉得肺在燃烧,却不敢停下。忽然有人从小巷中扯住她拽了过去,她还没出声,就被捂住嘴摁在了墙上。追兵跑过去,她才看到,拽自己的人正是席魏。

“你都拍到了些什么?”

她不说话,瞪大眼睛看他。远处响起雷鸣声,还有更远处,赌场的花车在游行。世界嘈杂,衬得这一处越发安静。盛小繁不敢说话,他则皱起眉头,许久才放开她说:“你不是记者,你只是个狗仔。”

这个词令盛小繁有些无地自容。她仰起头,嘴角抿紧说:“那又怎么样?”

“你拍下了我同她?”他说,“全部删掉,否则,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盛小繁并不信他的话,微微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无可奈何,只是说:“你是哪里人?日本,还是中国?我也是亚裔,我们总该互相帮助。”

“我祖上是中国的。”盛小繁总算开口,“可我缺钱,如果删了,连回美国的机票钱都没有。”

“我可以提供给你。”

他笑起来,那一瞬间,远方高楼上烟花朵朵绽开,繁盛如一场梦境。他的面孔,于烟花里越发动人。盛小繁几乎着迷地望着他,忽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席魏。”

“席先生。”她笑了一下,用力踹向他说,“You are so cute(你真可爱).”

他没有防备,被她踹了个满怀,她趁机挣脱开他的手,就那么跑入黑暗。天上的烟花还在盛开,地上的蝼蚁奔跑向以为光明的方向。

席魏在吃痛间看到她的长发蓬起复又落下,如同嚣张的野草,如同自由的风。

002

盛小繁抱膝坐在那里,听到外面有开锁的声音。

警察拉开铁门,对她比了个手势,她走出去,看到席魏站在外面。

他还是那样英俊又从容,哪怕在破旧的警局,也如同拍摄时尚杂志。盛小繁垂下眼睑,听到他用带着上东区口音的英语说:“这是我的妻子,我来接她回家。”

警察恭敬地笑着,他对着盛小繁伸出手。盛小繁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两人牵着手走出去,门口,他那辆劳斯莱斯端正地停着。

远处的天空亮起启明星,一抹霜白蔓延开来。她被关了一夜,没有吃饭、洗漱,整个人憔悴得像鬼。还好录音笔贴身带着没有被搜走。席魏拉开车门看她一眼,她不上车,问他说:“为什么要救我?”

“我听说你在这儿没有什么朋友,连保释金也不够。我不来,你就要被遣送回国坐牢了。”

盛小繁听得头疼,警惕地后退:“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说了,我们都是亚裔,应当互相帮助。”

他说着,笑了一下。后来他笑过很多次,开心的、愤怒的、温柔的、冷酷的,可再没有这样神秘的模样。盛小繁并不了解他,所以感觉他蒙上一层薄纱。人总会对神秘的东西好奇,她也不例外。

“我没有钱可以还给你。”

“我不需要钱。”他说,“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她到底还是上了车,被他带着去了婚姻登记处。刚刚八点,来的人很少,他们是第一个进入的。盛小繁掏出自己的护照,上面的照片是她十六岁时照的。齐刘海,高原红的脸,看起来又傻又土气。

席魏看了一眼,评价说:“像个学生。”

“我那时本来就是学生。”

她说完,看到席魏勾起嘴角。两个人没有牵手,工作人员懒洋洋地坐在那里,问他们:“钱呢?”

盛小繁第一次来,不知道原来登记结婚需要手续费。席魏在身上找了找,只找到一张不记名黑卡。可这里并不能刷卡,盛小繁身无分文,只好去外面的商店换钱。店主是西班牙人,口音极重,盛小繁听不懂,留下席魏一个人交涉。

她站在店外,日光被头顶的遮阳蓬遮住一半,另一半如瀑布般落下。街角站着黑皮肤的男孩女孩,抱在一起窃窃私语。盛小繁回眸,看到席魏微微低着头。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漂亮的眼睛同鼻梁。

半晌,他走出来,递给她一罐可乐。可乐刚从冰柜里取出来,还凝着水珠。她拧了一下没有打开,席魏便接过去替她打开,并用纸巾替她擦了擦瓶口。

就算很久以后,盛小繁想起这一天,也能回忆起干燥炽热的空气,空气里淡淡的可乐味,还有他垂眸凝神的模样。他们只认识了很短的时间,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们互相帮助过、欺骗过。到了最后,他们又来领取一张结婚证。

盛小繁觉得滑稽,忍不住笑起来。他在一旁忽然说:“你笑起来很漂亮。”

“谢谢。”她回答,“你是第一个夸我漂亮的人。”

他皱起好看的眉毛,似乎不懂为什么会没有人夸奖她。她被逗得乐不可支,于是主动说:“席先生,那晚踢了你是我不好。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多谢。”

她就伸出手来:“我叫盛小繁。繁盛的盛,繁盛的繁。”

两个人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她掌心有汗,可他的肌肤却带着微微的凉。那天他们因为出门换零钱,只能重新排队,到下午四点时,才终于拿到了结婚证。照片是现场拍摄的,她睡眠不足,看起来十足憔悴,靠在他身边,像是马上要睡着了。

她看了一眼就丢开,反倒是他仔细端详,忽然说:“等到了美国,还可以补拍。”

“不用那么麻烦。”

他没再说话,嘴角勾着,像是开心的样子。她缩在座位上,很快就睡着了。天色又暗下去,远方的路灯像是一盏盏小小的灯塔。他将车子开得很稳、很慢,可她还是睡得东倒西歪的,他只好伸出手撑住她的头,以免她撞到窗户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轻声叫她:“盛小繁。”

她没有回答,还在睡着。长长的睫毛垂下去,像是不胜其扰。他没有继续叫她,只是凝视着。

夜色如海,翻涌而来,时成分,分至秒,这一刻,忽然如一生。

003

盛小繁同席魏一同回美国,坐的是他家的私人飞机。

空姐替他们系好安全带,整架飞机除了他们两人,全都是服务人员。盛小繁有些不自在,动了动,一旁的席魏问她:“怎么了?”

“你很有钱。”

她用的是肯定句。他身上没有分毫的穷酸味,从容又淡定,是金钱熏陶出来的风度翩翩。他没有回答,微微笑了一下。飞机开始前行,头顶的灯同时熄灭,盛小繁深吸一口气,他伸出手牵住她的一只手:“别怕。”

“我不怕。”她说,“我就是有点儿紧张。”

他又笑了——似乎和她一起,他总这样爱笑。又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很好取悦的人。

盛小繁并不了解他,直到同他一起到了美国,她才晓得自己的丈夫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家族,最早可追溯到十九世纪初期。那时美国淘金热大盛,来自东方的先祖掘到了第一桶金,而后渐渐将这个家族繁衍壮大,到如今已经成了庞然大物。

盛小繁在走廊上挂着的照片里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她停下仔细端详,席魏就同她介绍说:“任职典礼的时候邀请我父亲去参加,可惜他那时不在国内,只赶得上会后的私人晚宴。”

盛小繁咂舌:“不是说,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参加那个晚宴吗?”

“是。我父亲同他私交不错,是他的第二大赞助者。”

他说的话,同盛小繁离得太远了。盛小繁佯装淡定,其实一直在掐自己的手心,免得露出怂态,让人瞧不起。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楼,席家位于纽约的豪宅一共三层,在黄金地段,进入这里需要特别的通行证,门口的保安全都是荷枪实弹。住在这一片区域的人非富即贵,盛小繁曾经偷拍过,还没有跟近,就被保安发现,示警不准进入。

可如今她不仅进来了,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她更是这里的女主人。

钱可真是好东西啊,她躺在床上慢慢地想。床太软,天鹅绒缠绵如情人的手臂,她失眠了,翻来覆去,最终起身打开露台的门。楼下是花圃,正值花期,玫瑰开得放肆。一旁的露台上也站着一个人,看到她,微微错愕:“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盛小繁垂下眼睑,没有看席魏,“你呢?”

“倒时差。”

“三个小时而已,算不上时差。”

“好吧。”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承认,我是肚子饿了才会起来。”

他说着,门口响起铃声,管家端着一碗面走进来。盛小繁瞪大眼睛,席魏举起手示意自己投降:“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吃独食。要来一起吗?”

盛小繁没想到有钱人也会爬起来吃夜宵,两个人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碗清汤面。面上没有浇头,只放了几根青菜。盛小繁看了半天,席魏问:“不爱吃吗?不然给你煎块牛排?”

“不是。”她有些感叹,“我只是没想到有钱人会吃清汤面。”

“你以为?”

“我以为你们至少要吃龙虾松茸,配一杯红酒。”

他挑了挑眉:“你如果想喝红酒,家里在意大利还有一个酒庄,有空可以带你去玩。”

盛小繁吸了一口冷气,假装淡定地“哦”了一声。席魏又笑了,替她盛了半碗面,又叮嘱说:“先喝口汤,暖一暖胃。”

这一天在飞机上,盛小繁只吃了半份沙拉,一口汤下去,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她忍不住眯起眼睛:“不是鸡汤呀。”

“用老鸭和菌子煨出来的。”

这句话不好用英文表示,所以他是用中文讲的。他说这话的语调有些不同,盛小繁仔细听了,后来去查,才晓得他的祖籍是上海,说中文时难免带了一点沪上口音。

六月的午后,日光透过院中的香樟树落下来,他坐在树下替她念诗集。

盛小繁高中肄业,没有继续往下念书,小小年纪就去打工赚钱。念书时她偏科严重,文史类学得一塌糊涂。席魏为她念诗,她听得打哈欠,头一点一点的,就那么睡着了。

远处的城市仍旧喧嚣,这里却是都市中偏安的避风港。席魏慢慢停下,替盛小繁捋了捋头发。她呢喃一声,睁了睁眼睛却又闭上,小声嘀咕说:“让我再睡一会儿。”

“小繁。”他叫她叫得很亲昵,可并不让人觉得讨厌。暖风吹得人懒倦,盛小繁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放松警惕的,可是却连眼睛都睁不开,“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

“拍一张惊天动地的照片……卖去报社,赚大钱……”

“除此之外呢?”

她沉默了,他耐心地等,许久才听到她梦呓似的说:“我想念新闻系。我过去来纽约,就是想上哥伦比亚大学新闻院……”

话到这里就断了,因为这只是个梦。哥大新闻院世界排名第一,更是常春藤里唯一一所新闻学院。她的分数不好、家境不好,又是华裔,想上简直难如登天。她从不是什么无冕之王,她只是个小小的狗仔。

心里泛起小小的难过,只有一点,不过一拂而逝。因为早就接受了这个世界并不是心想就能事成,人总有得不到的,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有用。

“总会有机会的。”

他说了,她就听着,因为知道他的世界其实还保有天真。

管家在房里叫他,他起身就回去了。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那本诗集。雪莱的爱情诗,写得甜美可人,风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

What is all this sweet work worth,

If thou kiss not me?

一切甜美的天工有何价值,如果你不吻我?

004

盛小繁在席魏家中住了半个月,在一个夜晚悄悄离开。

她入住时没有行李,床单、枕套第二天就换上了新的,角落处用金线绣了她的名字。她走时,拿了一条小小的手帕当纪念。

席魏送她出门,顺便遛狗。他养了一条很大的狗,应当是高加索犬,血统并不纯正,总是流口水。盛小繁不喜欢狗,因为曾经偷拍时被咬过,脚踝处还留下了伤疤。她走在离狗远一点的方向,席魏察觉到了,就将牵引绳拽得更紧了一些。

大狗喘着粗气在树下趴着,盛小繁低头看了看胸前挂着的相机:“送到这里就行了。”

“其实你可以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的。”

“席先生。”她笑了一下,“我虽然脸皮厚,却也晓得由奢入俭难,我万一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她是一路苦过来的,贫穷就像是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这半个月,就像是世外桃源,是偷来的一段神仙日子。她像是进入所罗门宝库的小偷,被珠光宝气熏得目眩神迷。

可她心里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席魏安静地凝视她,头顶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夜色如同被水浸润的宝石。她被看得背脊有些发痒,又像是心被羽毛挠过。

要糟糕,她想,我要逃。

可她没有地方可以逃,大狗哼唧了两声,站起身挡在前面。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想了想说:“我先走了。”

她说完,席魏扯着狗让开了路,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胸口的相机晃了晃,里面的照片都被删得一干二净,可她还贴身放着录音笔,只要卖出去,就是一大笔钱。

但她已经同席魏做了交易,就一定不会暴露出去。

回来纽约她才明白,席魏那时说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那位影后身后站着的家族,并不是她一个小小的狗仔能惹得起的。她在拉斯维加斯被关进监狱,就是影后给她的一个小小的教训。要不是席魏伸出援手,或许她现在仍处于漫长的刑期。

她在纽约的家位于布鲁克林,深夜的街头,仍有三三两两的黑人在游荡。有人看到她吹了声口哨,她垂下眼睑快步走过去。

“黄种人!”有人笑骂道,“看起来真恶心。”

这种话她听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可这群小混混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竟然有人走过来想要抓住她的手臂。盛小繁皱起眉头,刚准备做点什么,只听身后有人冷冷地道:“欺负一位女士,并不是绅士应当做的事情。”

她猛地回过头,就看到席魏站在那里。他手里还牵着大狗,穿着衬衫同运动鞋,哪怕在昏暗的路灯下,也英俊如同一场歌剧。盛小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他两条浓密的眉毛皱起来,上前将她拉到了身后。

这样的举动触怒了这些大块头,他们都聚了过来,盛小繁紧张地握住席魏的手,小声说:“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来送一送你。”

她想说点什么,却被巨大的恐惧缠绕住,就像是第一次尝到蜜糖的小孩子,畏惧于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颤抖,“我……我们要逃。”

她说着,下意识扯住他转身就跑。他大概有些错愕,慢了半步才跟上来。

狭窄的街道上,两旁的店铺都关了门,偶尔一两家还没熄灯,映出长长的影子来。大狗跑得比他们都快,以为他们在和自己玩耍,不时地停下转头看他们。她体力不好,两条腿像是灌了铅,可她牵着他的手,胸口像是被莫可名状的快乐填满了。

“小繁。”

她听到他在叫她,可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将她扯到了怀中。因为惯性,她几乎是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胸膛上。他的身材匀称,看起来略微消瘦,可两只手抱在他的腰上,能感觉到线条流畅的肌肉。

盛小繁红了脸,还好天黑,没人能看到。她抬不起头来,只能小声说:“万一他们追上来怎么办?”

“他们不会追上来的。”

“为什么?”

“我已经报了警。”他忍着笑意说,“你难道没有听到后面的警笛声吗?”

她当然没有听到!

她太紧张了,不知道是那群小混混让她紧张,还是席魏这个男人让她手足无措。盛小繁额上落下一滴汗,像是眼泪一样掉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她擦掉。

这个年代,怎么还有人会随身携带手帕?盛小繁眼睛睁得很大,看着他,想要看明白他究竟什么样子。可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绅士地、风度翩翩地上前一步,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就这么亲了过来。

这个吻……这个吻就像是一阵风,又轻又快,盛小繁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他又站回原地,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她。

他在期待她说点什么。

她看懂了,可心跳得太快,整个耳朵都嗡嗡作响。他亲了自己,那他是……喜欢她吗?

她猜不透,也看不懂,犹疑了两下,猛地跳起来。大狗从她脚边绕过来,丰厚的皮毛擦过她裸露的脚踝。她吓了一大跳,往后退着退着,看到他伸过手来。

“小心……”

可她立刻躲开了,身后的街道红灯变为绿灯,她不再迟疑,转身就跑。大狗想要追过去,却被席魏扯住。他脸上带着笑,轻声说:“安静,你吓到她了。”

005

盛小繁住在顶层。

只有四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间,夏天被太阳一晒,到处都是热的。可是最高处多一个小阁楼,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纽约不多的星星。

她趴在窗户上往下看,楼下,席魏正站在那里。

七月份的纽约还在下着小雨,天角的云像是蓝莓味道的棉花糖。席魏打着一把黑色的伞,伞柄是木质的,看起来价格不菲——他整个人都是昂贵的,穿着西装裤和薄薄的羊毛衫,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盛小繁看了一眼又一眼,这才缩了回去。距离上次那个吻,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这几天,她把自己藏在房间里,像一只小小的缩头乌龟。

亲吻是喜欢的意思吗?她不懂。她没有谈过恋爱,因为不美,性格也不好。纽约街头的狗仔臭名昭著,洛杉矶的狗仔起码可以追着好莱坞的明星,纽约的就只能拍一拍上流社会的名媛贵族,一不留神就要陷入牢狱之灾。

她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被他喜欢?

手机一直在响,让人头疼,她接起来,那边同事在大声喊:“你跑哪儿去了?!Boss很不满意,最近的大新闻你都错过了!”

“什么大新闻?”

“你一直在跟的影后来纽约了。”同事那边乱糟糟的,说着突然骂了一声,“总之你快过来!”

她不想工作,可没有钱又怎么在纽约生存?

盛小繁跳起来,胡乱抓了一件T恤套在身上。楼下的席魏还在等着,看到她下来,连忙过来替她撑伞。她不敢看他,低着头步履匆匆,含糊地说:“你来做什么?”

“给你送花。”

“我……”她想了想,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束花应当是大马士革玫瑰,红得像是一团火,在灰色的天幕下是纯粹的艳色。盛小繁觉得这颜色刺痛了眼睛,只能远远端详,却绝不能凑近。

“我不喜欢玫瑰。”

“那你喜欢什么?”

“我什么都不喜欢。”她说,“我只喜欢钱。”

席魏一定没有预料到她的回答,不然不会这样沉默。盛小繁一时骄傲,一时却又恨自己口不择言。他们沉默地走在雨中,水滴落在伞面上,发出连绵不绝的轻响。盛小繁烦躁地看着路上,地铁站有些远,可出租车迟迟没来。席魏看她着急,问她:“要去哪里?”

她报了个地名,须臾,从远处开来一辆车。盛小繁扫了一眼,车是保时捷,保养极佳,在他们面前停下时,连一片水花都没有激起。席魏替她将车门打开,示意她说:“我送你。”

他随手招徕的,就是她无法企及的。盛小繁恨死了自己的敏感,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他也跟着坐在后面,玫瑰放在膝头,打湿了一点裤脚。盛小繁偷偷看他,却不小心同他四目相对。他眼睛的形状漂亮至极,让人舍不得转移视线。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工作……偷拍,当狗仔的,不就是做这些吗?”

她说得满不在乎,可他眼中泛起淡淡的忧郁,望着她低声说:“你说过想当记者对吗?”

“是吗?”她说,“我不记得了。”

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想,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不齿于自己如今的工作,却又无力去改变。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目的地,盛小繁刚要下车,席魏拉住她,自己先下了车,替她在门前撑好了伞。盛小繁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局促地下去,却正好被他挡住。他比她高了一头,两人站在一起,就像是她整个人没入他的怀中。

两人同时向左避让,又同时向右退步,动作太合拍,一时间愣在了原地。许久,盛小繁尴尬地笑了一声说:“我先走了。”

“那……伞你拿着。”

他把伞塞到她手中,自己站在了雨幕中。盛小繁往前跑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他就站在车前,仍旧凝视着她的方向。雨下得更大了,连成一线几乎将双眸也模糊了。尽管他被淋湿了,可还是那样好看。

盛小繁想叹气,到底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远处,同事正着急地等着她,看到她来了,急促地道:“说是有大消息要宣布,影后第一次开这样的新闻发布会。有人混进去了,盛,BOSS说你一直都很聪明,问你能不能也混进去。”

盛小繁供职于一家三流小报,上面全都是不靠谱的爱恨情仇。报纸最近被人收购了,原有的人事没有更改,只是BOSS也成了给人打工的,所以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离开席魏,盛小繁又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小狗仔,“嗯”了一声说:“消息确定吗?万一我混进去什么都没发生呢?”

“怎么可能,全纽约的记者都来了!”

盛小繁应了声,却没有往正门走。影后开发布会,怎么会给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小报发通行证呢?况且BOSS一定也不想看到常规新闻。

她围着这里转了一圈,后门的保安看到她,皱了皱眉看过来。她拿伞挡住自己,刚准备离开,就听到那人叫她:“盛小姐?”

她吓了一跳:“你叫我?”

“是的,盛小姐。”保安微笑道,“您怎么不进去呢?记者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盛小繁有些茫然,可保安甚至起身殷勤地替她将门打开了。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进入,对着保安道了谢就往会场跑去。保安目送她离开,拿起对讲机对着那头说:“目标已经来了,注意,还有三分钟就将到达。”

006

会场内铺着红毯,记者们挤挤挨挨,闪光灯亮成一片。

盛小繁进去时已经迟了,影后坐在那里,不晓得说了什么,戴着墨镜,神态冷淡地公然发呆。她的经纪人满头大汗,正在对着记者们解释什么。

盛小繁在角落站定,随便找了个人问:“刚刚说了什么?”

“说是要退出影坛,结婚生子。”

盛小繁忍不住骂了一声脏话,那人就笑了:“我们刚刚也是这个反应。”

“新郎是谁?”

那人耸了耸肩:“还没说,不过小道消息,是某位东方的贵族。”

影后从没掩饰过对东方男人的喜爱,盛小繁了然地点了点头,可心里却又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前面忽然响起喧哗声,影后站起身就往后走。她的经纪人连忙跟了上去,记者们也都把镜头转过去。

不过片刻,从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影后想要投入他怀中,可他侧了半步避开了。

盛小繁身边的记者吹了声口哨:“哇哦,冷酷的男人,绅士不该让女人这样下不来台。”

他没得到盛小繁的回应,有些狐疑地转头看了一眼。盛小繁站在那里,紧紧盯着台上的两个人,许久才涩声道:“我知道那人是谁。”

“席魏,”台上的影后忽然说,“无论如何我今天都要向大家宣布,我们已经订婚了!”

台上的人正是席魏!

他换上了一套西装,头发向后梳齐。镁光灯下,他的唇紧紧抿着,显出冷硬冰冷的弧度。离得太远,盛小繁看不分明,忽然就觉得,他同那个在雨中望着自己的男人似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她又想逃了,无论席魏说了什么,似乎都不是她可以承受得住的。可人太多,所有人都在往前涌,盛小繁身不由己被裹挟在里面,离席魏更近了。

台上的席魏没说话,他环顾四周,忽然下了台。影后紧地盯着他,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可他就那么笔直地走向了盛小繁。盛小繁转身要跑,可他动作更快地扯住她的手臂。她没有说话,抗拒地后退,可他是那样坚定果决,扯着她将她也拉上了台。

她是第一次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站定,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他察觉到了,将她挡在身后,替她遮住了那些探究的目光。

“我是不可能同你订婚的,”他说,“因为我已经有了妻子了。”

台下一瞬间安静,又同时哗然。影后冷笑一声,望着盛小繁,不屑地道:“就是她?席,你娶了一名女狗仔?”

这口吻十足轻视,盛小繁垂下头去,只想立刻消失在这里。可席魏紧紧抓着她的手,不准她离开:“她是一名记者,况且她的身份同我是否娶她并没有任何关系。”

“哪怕她想要拿我们俩的绯闻去卖钱?”

影后似乎被激怒了,猛地向经纪人做了个手势。经纪人苦着脸将一支录音笔取出来,打算播放里面的录音。

盛小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果然,她一直放在包中的录音笔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里面……那里面存着……

她浑身颤抖,想要冲过去抢回来,可席魏在她身边,她寸步难行。她像被钉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录音笔的绿键亮了,里面她自己的声音轻轻地传了出来。

“席魏,我喜欢你。”

她的声音并不好听,有些沙哑,带着不自信的迟疑,却还是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着:“我知道我说这句话很可笑,毕竟我们似乎只认识了很短的时间。中国有一句话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一直不太懂是什么意思。我父母都是移民来的,没有知识,只能做苦工。我在一条香烟上看到这句诗,问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不肯告诉我。”

“直到我认识了你,才忽然明白,原来……原来我也是会喜欢上一个人的。

“可惜我们的相遇不大美妙,我的身份也配不上你。你娶了我,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我知道这梦早晚会醒,所以不如由我自己亲手戳破。

“我以后不会当狗仔了,我过段时间会辞职,离开纽约,去别的地方走一走。或许哪一天,我真的能成为一名记者。到那时候……或许我们还会再见……”

录音到这里变成一片杂音,掺杂着影后愤怒质问:“这不是她偷录的我和席的录音吗?!为什么会变成她的告白录音?”

经纪人慌乱地安抚她,台下的快门声此起彼伏。盛小繁站在那里,像是被人剥光看透,她再不能忍受,转身向外跑去。身后,席魏极快地跟了过来,一把将她摁在了门上。门后,记者们还在等着大新闻,门内却只有他们俩,对视着、沉默着。

良久,还是席魏先开口:“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她说着抬起头来,“你是不是要笑我痴心妄想?”

“怎么会呢?”他的语气那么不可思议,望着她时满眼都是欢喜,“我怎么会呢?!如果不是喜欢你,我为什么要娶你?”

“不是一个交易吗?你帮我摆脱牢狱之灾,我假装你的妻子,帮你搞定你不喜欢的女人。”

这是他们之前说好的,可惜席魏身边一直没有出现狂蜂浪蝶,盛小繁这个妻子做得并不称职,每天只需要吃喝玩乐就好。

她说完,也抿起唇来,觉得丢人,又有些想哭。那段录音,她本来打算离开纽约时寄给席魏的。

不是每段感情都能完满,她能接受一些事情无疾而终,可不能接受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公开处刑。

可席魏不准她躲闪,他凑过来,在她额上轻轻地亲吻着说:“我有一百种方式摆脱那些不喜欢的女人,却只有这一种笨拙的方式来追求我喜欢的女孩。那时要你在拉斯维加斯嫁给我,是想帮你摆脱牢狱之灾,可更多的,是因为我真心实意想娶你。”

“小繁,”他柔声问,“你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007

三月的纽约还在下着雪。

街上人人都行色匆匆,街角蹲着一个小男孩,穿着西装短裤同衬衫,被冻得瑟瑟发抖。可他长得很好看,唇红齿白,哪怕眼里含着泪,也漂亮得像个仙童。

那时只有六岁的盛小繁被裹得像个球,拎着一瓶热牛奶从他身边跑过,片刻又退了回来。

“喂。”

小男孩抬起头,看到她臭着脸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爸爸妈妈呢?”

他只摇头不说话,眼泪顺着脸颊滚下去。盛小繁哼了一声,在他身边蹲下,替他把眼泪擦了,又将热牛奶递过去:“小鬼头真麻烦。”

她陪着他在这儿蹲了一下午,直到警察带着他的家人赶来才站起身打算离开。小男孩被管家抱在怀中,却又挣脱了跑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狐疑地看他一眼:“干什么?”

“我会报答你的。”

“盛小繁。”她随口说,“你如果想报答我,就让我以后嫁一个有钱人。”

这是她父母常挂在嘴边的话,她还不懂是什么意思,就拿出来说了,可小男孩却认真地点头,表示记在了心中。

他们就这样在纽约的街头分开,直到二十年后再次相遇。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不信。”

“我也不信。”席魏亲吻着她,又微笑着说,“我只知道,所有的一见如故,或许都是久别重逢。” FXdZUkMARAurnYWXH9IzDHARvxPiv42aH9FVsE68iPSF2uk7aXxUoO4gYr41Afa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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