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灯直觉想避开,微往后仰了仰,但碍于他的身份,终究没敢有太大的反应。她现在有求于他,命都交到人家手上了,任由他发落吧。
他发觉她避让,手停在半空中,没有收回来,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仅仅只是看着她,等她自己反省,重新坐直身子,把脸送到他手上。
她似乎有点紧张,灯下一双眸子亮得耀眼,看他的时候瞠得大大的,担心他一口把她吃了么?他嘴角微沉,动动手指,直接把那片花钿撕了下来。
莲灯被拉扯得有点痛,茫然抚了抚眉心,几乎忘了有这回事了。直到看见那两片朱红的鸟翅跌落在席垫上,才发现是自己大惊小怪了,人家没有别的意思,清理了多余的累赘,才好替她拓下脸型。
她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朝他笑了笑,“是我的朋友临行前替我贴上的,她说妆点一下更好看……”
他听完了,慢慢浮起一点笑意来,“的确很好看。”
莲灯没想到会得他夸赞,总觉得他不是个愿意屈尊应付的人,从他口里说出好,那必定是真的好。
她是个女孩,女孩子喜欢听些好话,她也不例外。以前在鸣沙山上没有换洗衣裳,王阿菩总说她邋遢,她觉得很苦恼。后来拿几张黄羊皮换了一身胡服,他眼睛一乜,也只说凑合能看。国师是第一个夸她好看的男人,虽然这好看也许单指花钿,不过她已经觉得很高兴了。
她抿唇微笑,笑得有点羞涩,一边笑,一边却在用心寻找破绽。从他的发迹到下颌,再到耳后,所有可能出现接口的地方都看了一遍,奇怪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那么这张脸应该是真的……是真的,如何维持百年如一日?或者史书的记载都是帝王操控的,王朝要他寿与天齐,那么他就必须长生不老?
她这里猜得兴起,不防他把手里的油泥扣到她脸上。她还没作好准备,顿时眼前一黑,然后下半截糊了上来,连她的嘴也一并封上了。
他的手隔着一层柔软的附着,在她脸上流连盘旋,就如越窑的瓷匠,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要再三雕琢。她的五官透过泥胎逐渐显现出来,那么奇怪,眉眼竟和上年相国寺新铸的观音有几分相像。
“我有两句忠告,你一定要记住。”他抚过她的嘴角,慢慢道,“假的终究是假的,再高明的手段都会有破绽。如果你懂得自己的短处,尽量掩盖,没有人会发现你的秘密。但如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靠近甚至直面你的敌人,那就犯了易容的大忌。比方你我之间现在的距离,一个闪失就会暴露自己。如果我易容,我不会离你这么近……还有另一点要切记,入了长安不可滥杀无辜。你能不能报仇看天意,作孽太多,连天也不容你。”
莲灯隐藏在油泥之后,心里慌乱,脸上热辣辣地烧灼起来。佛教有种能力叫他心通,不必对方开口就能洞悉人心,难道国师也有这样的神通么?她一直怀疑他的年纪,会不会被他窥到?春官先前的告诫言犹在耳,她难免担心,要是惹毛了他,她大概不用费那么大的劲进城找仇家了,他手起刀落就把她了结了。
她不敢有违他,眼睛被遮挡住,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他寒冰一样的嗓音绵绵在她耳边回荡。她不能答话,只有尽力点头,他还算满意,手上未停,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喃喃道:“王朗这个师父拜得不错,他倒是处处为你着想。将你引荐进太上神宫,原本就有他的打算。百里济的案子发生在三年前,彼时本座虽不在朝中行走,对这件事的始末也有耳闻。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向我打听么?”
莲灯闻言微抬起头,那姿势也说明了想法。他看着那张泥胎脸,轻轻仰起唇角,“你的意思是即便问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难道不是么?如果替她易容是为护王阿菩和神宫周全,那么将仇家的名册提供给她,国师所谓的“不问世事”就成空谈了。任何人任何事,相帮成全都有度。他的援手到此为止她尚且感激他,但要是更深入,那她就要怀疑他的用意了。
果然他只是逗她,半天嗯了一声,“猜得不错,我的确不会告诉你。照王朗的意思,我替你把事办完才合他的心意。可是升米恩斗米仇,过犹不及的道理自古就有。”一面说,一面审视她的脸,看样子差不多了,趋身从她耳下揭起,小心翼翼将油泥取了下来。
她的轮廓落进他手里,他转过身,缓步朝洞口去。莲灯脸上黏腻也顾不得,偏过头在肩上蹭了蹭,快步跟了上去。
洞里光线太暗,及到洞口,阳光亮得刺眼。她拿两手遮挡,踉踉跄跄上了陶然亭。国师在亭边坐下,陶模放在预先备好的草垫上,不见有其他更精密的工作,似乎只剩下晒太阳了。
她不太明白,垂手站在一旁轻声问:“国师,这是要将模子晒干么?”他微颔首,她又问,“陶胚放在火里烧不是更好么?”
他抿着唇,不太愿意回答她的问题,顿了顿才道:“我要这陶模吃透阳气,拿火烧,烧出一个瓦当来怎么办?”
莲灯窒了下,暗道模子既然不是见不得光,那刚才为什么不在太阳底下做拓片呢?偏要在山洞里捱冷受冻,等寒气入了骨髓再搬出来,不是给自己找不自么!可是想归想,不敢多嘴。就算问出口,他一句忘了,话就进死胡同了。
她也知情识趣,见他偏过头不再理会她,揖了揖手打算告辞。临要走时他忽然叫住她,蹙眉道:“上半晌见过春官?在园里说了些什么?”
想起和放舟的那段对话她就脑仁发胀,由头至尾都是鸡同鸭讲。越聪明的人越不好打发,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想替转转完成心愿,可惜春官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否则简短的几句话,不会有意绕得那么复杂。
不过这种牵钱搭桥的事有点蠢,说出来恐怕惹他反感,便有意搪塞,只说没什么,“我送走同伴的时候正巧遇上春官,春官说闲来无事,领我到处看看。后来见到国师经过,春官就同我分开了……”她觑他一眼,他脸上无波无澜,她略松了口气,忙又把话题引回了面具上,“铸完模之后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么?我虽帮不上忙,干些零碎的杂事还是可以的。”
但他并不欢迎她参与,起身道:“这是秘术,不外传,你若想学,恐怕要拜我为师了。可惜本座不收徒,所以你只管回去等我的消息,待做成了,我自然派人传话给你。”一壁说着,一壁走下台阶,刚迈了一步,想起什么来,回身向她伸出手。
莲灯不解他的意思,但见他半握着拳,大约是有什么要交给她吧!她迟疑地摊掌去接,他松开手,一个轻飘飘的份量落在她掌心。低头看,是她额上的那个花钿,小而羸弱地,像个断翅的蝴蝶,歇在她指缝里。
她有点吃惊,以为已经丢了,毕竟那么小,风一吹就不知所踪。刚才从山洞里出来,她连想都没有想到,不料却在他的手心里,临走还不忘交还给她。这么一来反倒让她心里涌起空荡荡的悲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到怅然。
这位国师总给人一种难以琢磨的感觉,说他孤傲,其实未必,至少从宫墙下遇见开始他都是正常的。也因王阿菩的托付,尽心尽力地给她行方便;可是说他和善,实在说不上。他在出其不意的时候不忘刁难,虽然无伤大雅,却也够叫人苦闷一阵子的了。
莲灯依然没有转过弯来,视线追随他,看那长长的衣裾拖曳过青石板,随风往草地那头去了。
他走了,那这陶模怎么办?就这样放着,吸收日月精华么?她掖着两袖细看那眉眼,从她脸上拓下来的,可是感觉陌生,和灵魂出窍时旁观自己又不一样。她立在那里犹豫半晌,如果守着,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徘徊了一阵,想不出办法,最后还是回到了琳琅界。
后来的几天没有踏出界口,也没有得到国师的消息。侲子每天按时给她送饭,除了他们她没有见到其他的人。昙奴和转转在时不停斗嘴,她有时也嫌她们烦。现在她们不在了,她和外界失去联系,就像被圈禁起来,同那些鹿一样。
面具没做成,她就得老老实实留在这里。无聊了搬个木盘坐在台阶上,自己设局和自己打双陆。天黑之后爬上房顶,躺在瓦片上晒月亮。
不知昙奴她们现在怎么样,安顿下来没有,探没探到些消息。还有王阿菩,天冷了,有没有提前准备柴禾,洞窟里冷,别又冻得打颤。
她是个恋家的人,鸣沙山算不得是她的家,可是离开敦煌,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四壁空空的洞窟。百无聊赖,双手枕着后脑哀哀歌唱:“红狐狸站在沙丘上,谁家娶新娘?噫,迎亲的队伍十里长,黑鹅骑白马,鹌鹑做红娘……”
她正唱着,蓦然传来一阵笑声,声音是从她头顶上方飘过来的,她倒仰着脖子看,月色下一人头冲下脚冲上,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身形是放舟。
她忙撑身坐起来,“春官怎么来了?”
他在她旁边坐下,笑道:“睡不着,出来散散,听见有人唱歌,特意来捧场。”然后仔细咀嚼那些歌词,不解道,“红狐狸站在沙丘上,它在等它的新娘?”
莲灯说不是,“红狐狸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穿上草鞋,就能变成人。它是沙漠里的信差,日落开始送信,日出回到月亮城。”
他出入长安,听够了九部的雅乐和燕乐,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歌。什么红狐狸,什么信差,闻所未闻。
“这是西域的儿歌?和中原的不一样。”
莲灯摇摇头,“是我自己编的,在敦煌时无事可做,只有练功唱歌打发时间。”
放舟哦了声,“大漠的一切都很玄妙,还有一只穿草鞋的狐狸精。”
她听后也不见怪,两眼望着月亮道:“算是吧!”转过头对他咧了咧嘴,“既然来了,我从头唱给你听好么?”
他说好,两手捧着脸看她。她一点都不小家子气,清了清嗓子,嘴角带着笑,讲故事似的,春花秋月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