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相信天上有上帝,上帝有无上的权力。王是人间的第一等人物,他到了天上还该是第一等人物,所以或说王是上帝所生,或说王死后魂升于天也做了上帝;最谦虚的想法,是王的地位有和上帝接近的资格,所以活的时候可以见到上帝,死了之后可以升到上帝那边去,跟上帝一块儿做事。 王和上帝既然这样地分不开,所以王的另一种称呼是“天子”,表明他是上帝的儿子,直接代上帝到下界来管理土地和人民的。诸侯百官和人民除了信仰这位天子之外,还应当信仰那位比天子更高超的上帝。
上帝和下民息息相关,人们必须处处听从他的命令,不幸他是人们所瞧不见的,他的意志从何表现?他们说,不妨,有占卜的方法,在占卜时他就会表现出他的意志来。占卜的方法怎样?他们说,用了田龟的腹甲,兽的肩胛骨和胫骨,刮磨得平滑了,先在反面用凿子凿成一个椭圆的孔,再用钻子钻出一个正圆的孔,这样一来,钻凿的地方就薄了,用火在孔上一灼,甲骨的正面就裂出了线纹,凿的孔容易使正面裂出直纹,钻的孔容易使正面裂出横纹,成为诸种形象,这叫做“兆”。上帝就在这些兆的样子上表示出他的意见。他要我们这样做,我们听了他的话做了可以得福,这就是“吉”;他不要我们这样做,我们违背了他的话做了便要得祸,这就是“凶”。我们要求好好过生活,自该趋吉避凶,趋吉避凶的方法就是舍弃了自己的主意,而遵从上帝的命令。 这是商朝人的说法。到了周朝,他们除了使用这个卜法之外,另有一种接受上帝命令的方法,叫做“筮”。筮法是拿了蓍草四十九条,排列四次,再变化十八次而成为六十四卦中的一卦,再从卦里去定出六爻中的一爻,就从这一爻里看出事情的吉凶来。 因为筮法比较卜法简易,所以称筮为“易”。 因为这是周人所发明的,所以叫做“周易”。他们占大事用卜法,占小事用筮法。如果卜了觉得还不能决定,随后就来一次筮。卜的态度严重,他们认为更容易接近上帝,所以卜和筮的结果倘有不同,那时人总觉得应该承受卜的表示。 《周易》是《十三经》中的第一部经书,凡是受过旧教育的人没有不读的,可是懂得用蓍草占筮的人太少了,我们还不容易亲切看到古人使用的方法。用了甲骨的卜法也早失传了,千幸万幸,近四十年来在洹水边上发现了商代都城的遗址,挖出了一二十万片的商王占卜用的甲骨。在这上面,不但保存了钻凿和烧灼的痕迹,不但保存了直裂和横裂的兆文,而且那时的史官,用小刀刻了许多文字在上面,记出占卜的日期,记出占卜的原因,还记出事后的应验,简直是一部商朝的历史。我们从这些文字记载上,知道他们卜祭祀的最多,其次有卜出去和还来的,有卜打猎和捕鱼的,有卜刮风和下雨的,有卜年成好坏的,有卜战事胜败的。总之,他们每做一件事情就得占卜。试想那时的上帝是怎样的不怕麻烦,担负了指示人间的一切大事和小事的责任。
商和周都认自己的一族是上帝特地降下来的,但商王就把上帝当做自己的祖先,去世的祖宗也算作上帝,周王只把自己的祖先陪配上帝,做了比上帝次一等的人物, 这一点却不同。那时的天子有不方便的地方,因为他的头上还有上帝和祖宗监督着他;但是也有更方便的地方,每逢他自己要做什么事情,可以不管别人的意见如何,只说上帝和祖宗要我这样做,我便不敢不这样做,否则上帝和祖宗要生气的,他们要降下大灾来的。说这句话时,不必拿出证据来,一般臣民也就没法反对,只好照他的意思办了。
像这样的事情,我试举几个例。
盘庚是商代中叶的王,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他要迁都到殷地,他的臣子们安土重迁,齐声拒绝。他把甘言好语来骗他们,不够,把严刑峻法来逼他们,还不够,他就请出先王先祖的神灵来吓他们,居然给他吓倒了。在他的公开演说里有下面一段话:
我想起我们先王任用你们的先人,就记挂你们,要把你们养育得好好的。现在此地不能住了,若是我还勉强住下,先王一定要重重地责罚我,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虐待我的人民呢?”若是你们无数人民不肯去求安乐的生活,和我同心迁去,先王就要重重地责罚你们,说道:“你为什么不跟我的幼小的孙儿和好呢?”所以你们做了不好的事情,上天决不饶恕你们;你们也一定没有法子避免这个责罚!
我们的先王既经任用了你们的先祖先父,你们当然都是我所蓄养的臣民。倘使你们心中存了害人的念头,我们的先王一定会知道,他便要撤除你们的先祖先父在上天侍奉先王的职役;你们的先祖先父受了你们的牵累,就要抛掉你们,不救你们的死罪了!如果你们在位的官吏之中有贪污的,他喜欢财货,不顾大局,你们的先祖先父就要竭力请求我们的先王,说道:“快些定了严厉的刑罚给与我们的子孙罢!”于是先王就大大地降下不祥来了!……
在这一段话里我们可以知道,一个王死了之后称为先王,他的权力就比活的时候更大,因为王只管世间而先王则上天下地都是他的势力范围;他的刑罚也比活的时候更辣,因为王只能用刀杀人而先王则可以降下大灾难来害许多人陪着死。我们又可以知道,在地面上的王国里的君臣,死了之后到天国里还是君臣,一个臣子总是臣子,他在生逃不了侍奉君王的责任,死后也逃不了侍奉先王的职役。这条索子捆得这样紧,无论入世出世总给它捆着,就是过了千万年还给它捆着。
盘庚之后有一位名武丁的王,他是很能接近神灵的,他即位后的头三年,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常在默默地思想,一班臣子发急了,恳求他说:“王是应该发号施令的,你永远不说话,教我们哪里去接受命令,办国家的大事呢?”武丁听了,写出一篇文字给他们看,写的是“为了怕我的才力不够治理四方,所以没有说话。可是我曾得一梦,梦见上帝赏给我一个治国的大贤人,现在就把他的相貌画出来,你们照这个样子去寻觅罢!”臣子们拿了这个画像到各处去访问,居然在傅岩中找出一个人来,同画上的一样,这人名叫傅说,正在打杵筑墙,就把他拉了回朝。武丁一见大喜,升为上公,号为梦父,命他早晚在旁边规诫自己,对他说:“我像一柄刀,要用你作磨石。我像一条河,要用你作渡船。我像天旱,要用你作大雨。你一定要教我学好,不要把我弃掉!”为了武丁用了傅说,这样听信他,所以国内大治,对外也表扬了赫赫的武功。
当周人在西方兴起的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本领。他们说,伟大的上帝看下面的事情是很清楚的。上帝知道商国是没有希望的了,到各处去找,只有周国是好的,于是先给他们一片岐山的荒地,让他们开辟了住下;又替周王娶了一位贤后,让她生出好儿子来承受天禄,国土也就大起来了。到文王时,他事奉上帝更加谨慎,上帝喜欢,对文王说:“你这样不胡干,不贪求,你就可先得着天下,坐在最高的位子上。”上帝又说:“我常常想念你的德行,你不自作聪明,又不改变态度,一切都遵从我的规矩,你这人真是最诚实的。”上帝又说:“你该联合了兄弟们来对付你的仇雠,你就带了云梯、临车和冲车去打崇国的城罢!”文王出兵了,他知道有上帝的保佑,精神很定,攻击很缓,先祭上帝,再祭群神;崇国的城墙虽是非常高大而又坚固,但他纵兵一战,就把他们灭掉了。四方之国听到这消息,没有敢不顺从的了。
文王死后,武王兴兵伐纣,到了商郊牧野,商国的兵丁排的行阵黑压压地像一座大森林。武王向自己的部队下令道:“你们不要有什么疑惑,也不要有什么害怕,上帝就在你们的跟前!”大家听了他的话胆气增加许多,待到两国一交锋,一个很大的商国就给周人打败了!
克商后二年,武王得了重病。那时天下初平,这样一个军事和政治的领袖实在死不得,他的弟弟周公旦尤为忧虑,无可奈何只得求祖宗了。于是周公在一个场上筑起朝南的三座坛,供了他们的曾祖太王、祖王季和父文王,再起了一座朝北的坛,他站在上面,顶了璧,捧了珪,把自己做了抵押品,上告三王。史官开读祝文道:
你们的长孙现在犯了很厉害的病。倘说在天上的你们为了自己的不舒服要叫他上来尽扶持的责任,那么就请你们把我代替了他罢!我很会说话,又很能干,最适宜于服事鬼神。你们的长孙,他并不多才多艺,是不会做这些事的。
你们受命于上帝的宫庭里,把四方完全保护了,所以你们的子孙能安居在下面,四方的人民没有不敬畏的。唉,只要我们不失掉上帝给付的重命,也就永远有地方来安顿你们的神灵了!
现在我就在大龟上面接受你们的命令。你们如果答应了我,我就把璧和珪献给你们,回去等候你们的消息。若是你们不答应我,我就把璧和珪抛开了。
祝文读罢,他分配三人同时卜了三个龟,结果是一致得到了吉兆。开了锁钥,把记载卜兆的书翻开一查,原来是武王和周公都得了吉兆。周公高兴道:“好了,王的病不紧要了!我小子新受了三王的命令,也可以长久筹谋国事。现在等候着罢,三王是一定关心我的。”他回去,把这篇祝文安放在用金质封固的柜子里。隔了一天,武王的病果然好了。
在这篇记载里,我们又可以知道,周朝开国的三王虽不即是上帝,而对于人间的事情也可以帮上帝做一点主。他们在天上有时也像活人一般生病,所以武王病倒时,周公会猜想他们欠人侍候,要唤他们的长孙上天。他们爱的是玉器,所以周公可以用了珪和璧去要挟他们。
武王死后,纣子武庚又反,东方的奄国也起兵相助,逼得周朝几乎退回老家去。周公东征三年,杀掉武庚,又灭掉奄国。他在洛阳造了一个东都,叫做王城;又在东都的附近造了一座城,叫做成周,把东方的殷遗民迁去,借此铲除他们作乱的根苗。遗民当然不愿,但在武力统制之下有什么法子违抗。他们迁去后,周公代成王向他们演说了一番,说的是:
你们这班遗留下来的殷人啊!你们不幸,上天降下大乱与你们,我们奉了上帝的威严,来执行这个责罚。你们想,我们周家本是一个小国,怎敢来夺取你们这样的大国,我也怎敢希求这个天位,只是上天要我们这样做,我们得到上天的帮助之后也就不得不做!
我听说好久以前,上帝本让夏人安全过日子的,不幸他们太荒唐了,逼得上帝废掉他们,命你们的先祖成汤起来革去夏命。你们的先王,从成汤到帝乙,没有一个不是修身敬神的,所以天就保定了殷,殷王世世代代受到上天的恩惠。直到你们的后王行为放荡,不顾先王的教训,也不注意天道和民事,于是上帝不再能保护你们,他降下这大乱来了。就是四方大小诸国的丧乱,也无非他们的罪恶的天罚。
我们周王事奉上帝是最虔诚的,上帝有命令下来,着我们“割殷”,我们就只得完成他的命令。我们原不想和你们敌对,可是你们王家竟和我们敌对起来了,乱事就从你们那边发动了。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我要把你们迁到西面来。这不是我随意把你们搬动,乃是奉行天命,你们不得违背!我的命令发出之后是不能收回的,你们不要来埋怨我!你们知道,你们的先人传下来的册书上明明记着“殷革夏命”,目前的事情正同那时一样。
你们曾说:“殷朝肯选了夏人做官,为什么现在不这样?”我并不是不肯提拔你们,我要用的是有德的人,商邑的情形太坏,我不敢就在那边找来用了。我所以把你们迁到洛邑来,原为哀怜你们,希望你们学好。现在的不用你们,不能说是我的错处,只是我遵照上天的命令!
你们听着:以前我从奄国班师的时候,你们本已犯了死罪。我虽然饶过你们的生命,可是我仍须奉行上天的责罚,把你们移到这远地方来。在这里,你们离开了原住的地方,就近做了我们的臣仆,将来你们就可恭顺得多多了。
我告知你们:我为了不忍把你们杀掉,现在再把这个命令申说一遍。我在洛水旁边造起这一座大城来,就为你们奔走服事我们的方便打算。在这里,你们依然有自己的土地,你们一样可以安居乐业。只要你们能敬天,天自会给你们保佑。否则岂但你们失去了现有的土地,我还要把上天的刑罚降到你们的身上!……
左一个上帝,右一个上天,周公说这一大篇话时何等威严,又何等得意。可怜这班亡国奴本已动弹不得,现在又有这样一个天大的大帽子压下来,哪敢不表示屈服。而且他们记得成汤受了天命来革掉夏命是真实的历史记载,又哪能禁止这件故事的复演。既经这样,造反也无用,不如大家死心塌地当了奴隶算了!于是殷民再也翻身不转,而周朝的政权就渐渐地稳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