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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副产品
——孩子们的事情

载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六日《宇宙风》第四十一期

自从去年秋天辞去了教职,就拿写稿子挣碗“粥”吃——“饭”是吃不上的。除了星期天和闹肚子的时候,天天总动动笔,多少不拘,反正得写点儿。于是,家庭里就充满了文艺空气,连孩子们都到时候懂得说:“爸爸写字吧!”文艺产品并没能大量的生产,因为只有我这么一架机器,可是出了几样副产品,说说倒也有趣:

(一)自由故事。

须具体的说来:

早九点,我拿起笔来。烟吸过三枝,笔还没落到纸上一回。小济(女,实岁数三岁半)过来检阅,见纸白如旧,就先笑一声,而后说:“爸,怎么没有字呢?”

“待一会儿就有,多多的字!”

“啊!爸,说个故事?”

我不语。

“爸快说呀,爸!”她推我的肘,表示我即使不说,反正肘部动摇也写不了字。

这时候,小乙(男,实岁数一岁半,说话时一字成句,简当而又含蓄)来了,妈妈在后面跟着。

见生力军来到,小济的声势加旺:“快说呀!快说呀!”

我放下笔:“有那么一回呀——”

小乙:“回!”

小济:“你别说,爸说!”

爸:“有那么一回呀,一只大白兔——”

小乙:“兔兔!”

小济:“别——”

小乙撇嘴。

妈:“得,得,得,不哭!兔兔!”

小乙:“兔兔”泪在眼中一转,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爸:“对了,有两只大白兔——”

小乙:“泡泡!”

妈:“小济,快,找小盆去!”

爸:“等等,小乙,先别撒!”随小济作快步走,床下椅下,分头找小盆,至为紧张,且喊且走,“小盆在哪儿?”只在此屋中,云深不知处,无论如何,找不到小盆。

妈拽小乙疾走如风,入厕,风暴渐息。

归位,小济未忘前事:“说呀!”

爸:“那什么,有三只大白兔——”等小乙答声,我好想主意。

小乙尿后,颇镇定,把手指放在口中。

妈:“不含手指,臭!”

小乙置之不理。

小济:“说那个小猪吃糕糕的,爸!”

小乙:“糕糕,吃!”他以为是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呢。

妈:“小猪吃糕糕,小乙不吃。”

爸说了小猪吃糕糕。说完,又拿起笔来。

小济:“白兔呢?”

颇成问题!小猪吃糕糕与白兔如何联到一处呢?

门外:“给点什么吃啵,太太!”

小济小乙齐声:“太太!”

全家摆开队伍,由爸代表,给要饭的送去铜子儿一枚。

故事告一段落。

这种故事无头无尾,变化万端,白兔不定几只,忽然转到小猪吃糕糕,若不是要饭的来解围,故事便当延续下去,谁也不晓得说到哪里去,故定名为“自由故事”。此种故事在有小孩子的家中非常方便好用,作者信口开河,随听者的启示与暗示而跌宕多姿。著者与听者打成一片,无隔膜抵触之处。其体裁既非童话,也非人话,乃一片行云流水,得天然之美,极当提倡。故事里毫无教训,而充分运用着作者与听者的想象,故甚可贵。

(二)新蝌蚪文。

在以前没有小孩的时候,我写废了稿纸,便扔在字纸篓里。自从小济会拿铅笔,此项废纸乃有出路,统统归她收藏。

我越写不上来,她越闹哄得厉害:逼我说故事,劝我带她上街,要不然就吃一个苹果,“小济一半,爸一半!”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刚写上三五句不像话的纸送给她:“看这张大纸,多么白!去,找笔来,你也写字,好不好?”赶上她顺心,她就找来铅笔头儿,搬来小板凳,以椅为桌,开始写字。

她已三岁半,可是一个字不识。我不主张早教孩子们认字。我对于教养小孩,有个偏见——也许是“正”见:六岁以前,不教给他们任何东西;只劳累他们的身体,不劳累脑子。养得脸蛋儿红扑扑的,胳臂腿儿挺有劲,能蹦能闹,便是好孩子。过六岁,该受教育了,但仍不从严督促。他们有聪明,爱读书呢,好;没聪明而不爱读书呢,也好。反正有好身体才能活着,女的去做舞女,男的去拉洋车,大腿生活也就不错,不用着急。

这就可以想象到小济写的是什么字了:用铅笔一按,在格中按了个不小的黑点,突然往上或往下一拉,成个小蝌蚪。一个两个,一行两行,一次能写满半张纸。写完半张,她也照着爸的样子说:“该歇歇了!”于是去找弟弟玩耍,忘了说故事与吃苹果等要求。我就安心写作一会儿。

(三)卡通演义。

因为有书,看惯了,所以孩子们也把书当作玩意儿。玩别的玩腻了,便念书玩。小乙的办法是把书挡住眼,口中嘟嘟嘟嘟;小济的办法是找图画念,口中唱着:一个小人儿,一个小鸟儿,又一个小人儿……

俩孩子最喜爱的一本是朋友给我寄来的一本英国卡通册子,通体都是画儿,所以俩孩子争着看。他们看小人儿,大人可受了罪,他们教我给“说”呀。篇篇是讽刺画儿,我怎么“说”呢?急中生智,我顺口答音,见机而作,就景生情,把小人儿全联到一处,成为完整而又变化很多的故事。

说完了,他们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明天看,明天再编新词儿。英国的首相,在我们的故事里,叫作“大鼻子”;麦克唐纳是“大脑袋”,由小乙的建议呢,凡戴眼镜儿的都是“爸”——因为我戴眼镜儿。我们的故事总是很热闹,“大鼻子叼着烟袋锅,大脑袋张着嘴,没有烟袋,大鼻子不给他,大脑袋就生气,爸就来劝,得了,别生气……”

卡通演义比自由故事更有趣,因为照着图来说,总得设法就图造事,不能三只四只白兔地乱说。说的人既须费些思索,故事自然分外地动听,听者也就多加注意。现在,小乙不怕是把这本册子拿倒了,也能指出哪个是英国首相——“鼻!”歪打正着,这也许能帮助训练他们的观察能力;自然,没有这种好处,我们也都不在乎;反正我们的故事很热闹。

(四)改造杂志。

我们既能把卡通给孩子讲通了,那么,什么东西也不难改造了。我们每月固定的看《文学》《中流》《青年界》《宇宙风》《论语》《西风》《谈风》《方舟》;除了《方舟》是定阅的,其余全是赠阅的。此外,我们还到小书铺里去“翻”各种刊物,看着题目好,就买回来。无论是什么刊物吧,都是先由孩子们看画儿,然后大人们念字。字,有时候把大人憋住,怎念怎念不明白。画,完全没有困难。普式庚的像,罗丹的雕刻,苏联的木刻……我们都能设法讲解明白了。无论什么严重的事,只要有图,一到我们家里便变成笑话。所以我们时常感到应向各刊物的编辑道歉,可是又不便于道歉,因为我们到底是看了,而且给它们另找出一种意义来呀。

(五)新年特刊。

这是我们家中自造的刊物:用铜钉按在墙上,便是壁画;不往墙上钉呢,便是活页的杂志。用不着花印刷费,也不必征求稿件,只须全家把“画来——卖画”的卖年画的包围住,花上两三毛钱,便能五光十色的得到一大堆图画。小乙自己是胖小子,所以也爱胖小子,于是胖小子抱鱼——“富贵有余”——胖小子上树——摇钱树——便算是由他主编,自成一组。小济是主编故事组:“小叭儿狗会擀面”“小小子坐门墩”“探亲相骂”……都由她收藏管理,或贴在她的床前。戏出儿和渔家乐什么的算作爸与妈的,妈担任说明画上的事情,爸担任照着戏出儿整本的唱戏,文武混乱,生末净旦丑,一概不挡,烦唱哪出就唱哪出。这一批年画儿能教全家有的说,有的看,有的唱,热闹好几个月。地上也是,墙上也是,都彩色鲜明,百读不厌。我们这个特刊是文艺、图画、戏剧、歌唱的综合;是国货艺术与民间艺术的拥护;是大人与小孩的共同恩物。看完这个特刊,再看别的杂志,我们觉得还是我们自家的东西应属第一。

好啦,就说到此处为止吧。 Ai284E1mjjNQVG9SaVTSr37peAtTmfCEwvON8rM1Bwsnw4C9XGEqksjY3oG+B2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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