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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时间仿佛迷失在了记忆的单行道上，往事正以其固有的节拍从某处不紧不慢地向我走来。我已经被那从书架上偶然飘落的书页吸引很久了。偌大的书页上只写了小小的一行字，其余的地方则用某种空白填充起来。不过从我看见那行字第一眼起，我就感觉某种东西在我体内苏醒，眼前浮现了些模糊的画面。但是此刻，我却不由得浑身一怔。
一条路能有几个方向？
一个？还是两个？
在遇到S之前，包括遇到S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坚信一条路只有两个方向：起点和终点。即人只能从起点出发，只能在终点停止。起点和出发似乎是同一个意思，终点和结束似乎也指同一个地点。但早在几年前，S就将他那最新发现——关于路的第三个方向的见解告诉了我。S似乎把我带到了诺查丹诺斯之门前，但有意无意地在临走之前没有把钥匙交给我……
在我印象中，在那个傍晚时分跟在父亲身后，手里拿着一本奇怪的大书进入我家的人就是S。
再后来，每当我看到狡黠这个词时或者当我对某种目光不适时，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S。
我第一次见S的时候好像只有八岁。
S忽然到访请求来我家吃饭对我们全家来说影响很大，我感觉到父母有些手足无措：带一个陌生人回家对父亲来说已经反常，和陌生人共进晚餐更是破天荒的大事。父母都是性格内向的人，过惯的是一种两点一线的生活，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很少改变，有时我甚至感到他们的思维也是如此。
为什么没有拒绝？S的态度很温和，只要父母稍作摇头，S就会识趣地离开。难道他们也和我一样对S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熟悉感？
母亲做好了饭就推到了S面前，她和父亲坐在与S相对的桌子一边。母亲让我盛好米饭递给S。就在这时，我忽然注意到S右耳后竟也有一颗痣。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和我一样右耳后有痣的人，这让我有些欣喜若狂，于是我高兴地说道：“爸爸妈妈你们看，叔叔耳朵后也有一颗痣。”家里一下安静了。
父亲低下了头，好像当时只能听见窗外公园里孩子的嬉闹声。过了一会儿，父亲抬起了变红的脸低声喝道：“这孩子……”S听后有些不安，右手放下了从他进门起就没有离手的大书，倒扣在他的双膝上。左手抬起，招呼我到他身旁，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问：“几岁了？”“八岁。”“嗯，这么说你读二年级了？”“嗯！”直到这时，我才敢近距离去看S。
S长相普通，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镜片的眼镜，这样的人在人堆里不会让人多看一眼。忽然，我心里感觉有些异样：不对，这眼睛，不，眼神怎么让人看了这么不舒服，眨动之间似乎多了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很久之后，当老师讲狡黠这个词时我毫不迟疑地立刻联想到S的眼睛里包含那种东西）
S似乎感到了什么，把头扭到了一边，拿起筷子吃饭。
直到今日，我还对那次吃饭的经历记忆犹新。S几乎一个人把菜都吃完了。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我们一家三口来来回回挑逗着碗里的米饭，看着S一人大快朵颐。S吃完饭后只说了一句“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后就离去了，让余下的我们三人深感迷惑。
“他是谁？”母亲在S走后把父亲拉进卧室关上门问道。父亲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认识的人就能随便带到家里来吗？”“他自称S。”“我不喜欢他，我不希望他再来。”“嗯，我也是。”卧室里声音突然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母亲的声音再次先传了出来，“他好奇怪，你能看出他有多大岁数吗？”“二三十吧，顶多比我小两岁。”“你没看他眼睛？”“眼睛？”“嗯，我感觉他活了好久好久。”“也许是他保养得好。”父亲笑了，“好嘛，女人的第六感……”
我对S的印象似乎只有那么多。那路的第三个方向是怎么回事？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出了错：时间和记忆好像约定好了同时要背叛我，然后在一旁看着手足无措的我暗自发笑。
生命中本来就有很多神秘的事情，尤其是在我们年少懵懂的童年时代。如今隔着时间的尘埃回首往事，更是一片模糊。我走出了书房，不顾身后从书架上飘落的书页，想问问父母关于S的印象。
在我去往客厅的途中，窗外传来了孩子的嬉闹声，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好啊！好像是这样。
第二次见S的时候，我已经初二。一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穿过公园准备回家时，忽然听到一个陌生人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招手示意我到他身边。我感到莫名其妙，但离开的想法被好奇压在了心底，我于是向他走去。
还没走到他面前，我就注意到了他双膝上扣着的古怪大书，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我走到他面前坐了下去，随即开口问道：“你是S？”“嗯。”“嗯？找我有什么事吗？”“其实也没什么。”S说，“你今年差不多初二了吧？”“嗯。”“我想告诉你些事情，顺便还问你你几个问题，就这些。”“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呢？”“我感觉你应该听。”说这话的时候S用他那双曾经让我十分在意的眼睛对准了我，里面那种称之为狡黠的东西让我一览无余。直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S和我对他的印象简直一模一样。多少年来他竟没有一点变化。好奇心驱使我答应下来S所说的话。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S显得十分高兴。
“你知道，一条路能有几个方向吗？”
“路？两个啊，不是只有终点和起点吗？”
“路，可不止两个方向，准确来说应该有无数个。”“无数个！”我笑了，“哪有那么多。”
“当然有，好像还不止，应该是有无数个的无数次方个。”
S这时突然严肃起来，他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像教皇一样宣布一个诏告天下的谕令，“不过在我的最新发现里，那无数个的无数次方个都能统称为一个方向，也就是说它们都能统称为路的第三个方向，以区别终点和起点。”
“你的最新发现？”“就是这本书。”S指了指倒扣着的古怪大书。“很抱歉，我有些不理解。”
“也难怪，你才初二，我觉得你长大后自会明白。现在我先给你打一个比方：两点可以确定一条直线，在两点中任取一个点当成起点，那么剩下的点就为终点。连接起点和终点，就会产生一条直线，如果将两点互换再次连接的话就会又产生一条直线。至于其他的，”S顿了一下，“两点间还有无数的曲线，分辨它们各自有什么不同没有什么意义，它们的存在只是用以区别起点与终点那两条互相连接的线罢了，也就是可以统称它们为第三种情况。”
我好像懂了些什么，我想到了自己父母近二十年来反反复复始终没有变过的生活规律。我又想到了自己也许也会这样。但如果不是这样，又会是哪样！
“你在想什么？”“你说的话。”“不像是！”“嗯！我想看一下你的最新发现，那本书。”“还没到时候。”
“好吧，那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我是S啊！”我又看到了S那眼中称之为“狡黠”的东西。“不，不是这个，我说不清楚，反正你是谁？”
S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问我介不介意，见我摇了摇头后就又从口袋里拿出火柴点燃了烟。“我和你说说我的过去吧！”不远处传来了孩子的嬉闹声，有个小孩正推着一辆玩具拖车在我们面前来回跑动，嘴里发出呜呜的汽笛声。过了一会儿，他身影一闪就进入了草丛中，顿时声音戛然而止。树影渐渐被西下的太阳拉长，彼此开始交错。
“其实每个人的童年都大同小异。”S在长吸了一口烟后吐着烟圈缓缓说道。“在我十六岁时城里举办了一场演唱会，我看见台上的歌手挥洒汗水尽兴演唱时，忽然感到体内某种东西苏醒了：我渴望生活。回到家后我一夜未眠，辗转反侧中来来回回思索何为生活，我已经厌倦了每天两点一线式的生活，我希望自己能有所不同。”
“是啊，长时间的两点一线式的生活让人厌倦，如果想到自己一辈子都会重复这样的生活，有时让我深感恐惧。”
这时我们面前走过一男一女，两个人低声不知在说些什么。S的目光随即转向他们身上，然后久久停留在他们身影消失的地方。
“之后我退了学，不顾家里人反对。”S又吸了几口。“然后呢？”“我去了艺校寻找生活，待了两个月我发现自己没有一点音乐细胞，别人一学就会的曲子我一个月都学不会。我又五音不全，自卑感与日俱增，不久我又退了学。”
“然后呢？”“然后我去当了保安搬运工。我想回到学校却发现年龄那门槛太高，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第一次或第二次的退学我会是什么样子。”“后悔了？”S把目光转了回来：“开始有点，不过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我梦到在一个巨大空间里，人们都从不同的方向走来，又都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但奇怪的是他们总能在终点相遇。”“路的第三个方向？”“嗯，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后悔过。”
“你现在在干吗？”“我？我现在什么都不干，有时写写作挣口饭吃，更多时候我在考虑行走。”“行走？”“一种哲学。”S突然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其实你在路上迈出的每一步，都代表一种选择。”
“又是路的第三个方向？”“嗯，人在起点时只会憧憬终点的美好，而在终点则只会怀念起点的时光。”S掐灭了烟。“我想看一下你那最新发现。”“不行，还没到时间，不要着急，过段时间你自会明白的。”路上走来两个缓缓而行的老人，彼此搀扶。暮色开始四合，他们的脸已经看不清了，身形轮廓也随黑暗隐入草丛中。
“这个世界有许多奇妙的事情，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里竟充当了相同的角色，你看到他们了吗？”S问道。
“嗯。”“其实上帝来来回回在做着同一件事。”“怎么？还是路的第三个方向？”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故事难道结束了？不，应该没有。我走到客厅：“爸，你记得S吗？”“S，什么S？”“妈你记得吗？那个来家里吃饭的男人，那时我好像在读二年级。”“不记得了，你呀，都高二了，心还静不下来学习，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做两道数学题呢！”
不对，不对，怎么回事，一定有什么出了错。我回到书房，那书页竟然还在空中飘着，故事显然没有结束：S在我们分别前从他那最新发现上撕下一页纸，不知写了些什么，然后把那张纸放入了我书包中。S说我们还会见面的。后来我翻遍了整个书包都没有再找到那张纸，我也慢慢淡忘了此事。再后来我十六岁时，为庆祝城里商贸大楼开业，在市中心举办了一场演唱会，当时人山人海，可我却因前一天受了风寒而一直卧床休息……
我在此时深知S和我永远不会再见，就像他始终没有给我看那预言书一样，我一直没有理解“路的第三个方向”，书页此时飘落自有它的用意：
“你永远也不知道一些人一些事在你选择的路上充当了什么角色。”
好嘛，又是路的第三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