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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音

文/杨一欣

大江翻滚而去,将县乡零星分散。江水如蜕皮般一节一节地蹭断皮层争先恐后靠去,结果只剩下一条几尺长的小沟。犹如蟒蛇蜕皮结果只剩下几尺白筋。这与旁边石灰脱落而不成样子的城墙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里有一座小城。

计老头每日在晨光熹微中起床,掸掉衣服上的灰尘后匆匆出门。穿过几条湫隘破败的小巷,便到了一家副食店门口。一路上随处可见啃着瓜子唾沫横飞的妇女谈天说地。但每次走近一听,无非是什么鸡啊鸭啊之类的琐事。张家的狗死了,李家的猫腿瘸了,这些家畜的事情仿佛与人一样重要,人人交头接耳相互说谈。

食品店有着不大的门面,由计老头经营。这是老头一家唯一的生活来源。老伴早早作古,儿子窝在家中无所事事,计老头只能一人起早贪黑。即使如此,一日收入也只有三位数。计老头的心脏病使他禁不起大风大浪,每天蹲在店里看看电视听听半导体是他最大的乐趣,挣个几张毛票此时就是他最为期待的事。

清晨是计老头劳作的伊始,却是儿子计梅山的休憩时辰。他不似老头那样依赖小钱财过日子,他有更大的理想。但是计老头对儿子蜗居在家一直不太放心,这是潜意识作祟。况且儿子写诗他早已知晓,他是不同意的。他知道的写诗的人都没有好出路,十个中九个饿死,倒不如学他做生意来得实在。

梅山是个易感的人,这是好是坏说不清楚,但至少他认为是好的。他做诗人亲吻黑夜,在漫漫昏晨中执笔踽踽孤行。诗人是长夜的宠儿,这使梅山自信并且自命不凡。

阳光透过窗子照射到厚厚的白纸上,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诗句。今天梅山没有睡觉,而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纸上诗句,年轻的脸孔显得得意非凡。只见纸上的第一行写着: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梅山已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看过的这首诗,只是创作时它自己从脑海里蹦了出来,告诉梅山应该选它做卷首语。梅山一看,认为实在有深度,深到他看不懂。于是便把这句诗填了进去。

生与死是诗人的常驻命题,而计梅山写的大多也是此类文字。看完一遍又一遍,他终于提笔在白纸最上头写下四个大字:

生死之囚。

今天计老头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种奇怪的预感,他看不清、摸不透,只觉得这东西如果一直存在会要了他命。他有时甚至想敲开脑壳把这东西挖出来瞧上一眼。心脏病已折磨得他够难受的了,以至于他身边随时都要带着一瓶药。他可不想再天天带把锤子。

写完了三个字,梅山舒了一口气。伸个懒腰,疲惫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

他心底一直潜伏着一个想法,现在他要把这个想法变为现实了。计梅山蹑手蹑脚地从窗户跃进计老头的屋子。踮着脚尖摸着墙壁以寻找开关。忽然梅山左手如同找到失散多年的同伴一般猛地摁开一个按钮。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

老伴去世后,计老头就一个人住在这里。白昼时里头昏黑得不可见物,到夜晚时才会亮堂。每个夜晚,计老头总会在这间屋子之中叨念有语,睡觉之前总要将钞票前后清点,以钱做催眠剂,数来数去方才睡得安稳。

梅山眼睛注视着墙角的一个柜子。墙皮早已脱落,柜子也已腐朽。他伸手将第二层拉开,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罐子。梅山揭开罐盖,零零碎碎的一大堆钱出现在眼前。

梅山挑出大额的钞票数了半晌,知道了其中的大致数目,便将罐子放回原处,攥着钱从房中走出来。

不一会儿,他将钱、衣服,还有他那一叠承载着他梦想的白纸装进了一个巨大的尼龙袋,奔出了家门。

梅山绕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开始盘算往后的一切。他要出城,去另外一座城市,他要开始一段新的诗意人生。

漕运码头货物不断,人也络绎不绝,梅山心底有无限勇气与无限信念,期待自己的未来。诗人是固执甚至偏执的。他想。

梅山喊了一艘船,交代了地点,开始慢慢地远离这座小城。

他望向前方,正是晌午时分,男人们干着各自的事,女人们在纺着线头喂着孩子。梅山心中豪气顿生。眼前不过就是座拥挤破败的蝼蚁城市。这里的人们太无知。他心底哂笑。

城上山头有一座白色宝塔,虽是城内的最高点,却也难掩其俗气。再好的宝刹,局限了天地也会变坏的。他带着这般想法立在行船之上,逐渐远离城镇。

头痛是折磨身心的大病。左右脑跟左右眼在感官世界中颠倒了整个世界。计老头受不了头晕折磨。他要回家,兴许数钱能给他带来安全感。他如日暮一样匆匆关掉铁门,径直向家中走去。

老头奔进家中,顿足向楼上行去。楼梯年久,禁不住他急促的脚步,“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房门半掩是他难以相信的事实,他大吼一声冲进房门,抽出老手伸向柜子拉了开来。黑色罐子如垂死老人立在里头,罐子只映出黑色苍茫,鲜艳红色无处寻踪。

计老头大喝一声梅山的名字,声音绕于房梁无人回应。他头痛欲裂,双手颤抖。伸手去抓药,药却够不着。定下心想想,原来药在自己身上。计老头欲再次腾起右手,却再也没有力气了。

江上的艄公靠了岸,梅山掏出了第一笔用来完成夙愿的钱。

他望向前方临水三川,心中无限感慨。自己多年奋斗的一切终要实现,早晨还在家中“赶稿”依是梦里人,现在只离梦想差一步。

城里城外果然是不一样的景致。老城内一片市井之气、人间烟火,新城之内热热闹闹万象皆新。梅山看呆了眼。此时肚子已咕咕叫个不停,梅山要试验城邦食物。

其实无论城中是何等食物,梅山都会觉得是天上馐馔。果然,吃完饭后,梅山在心中大赞:好食物!

新城是花花世界,是灯红酒绿的专属时代。到了夜晚,更是一座不眠之城。梅山被这里的异景所深深吸引。甚至忘了此行目的。

他很快将钱花完了。挣钱需要一辈子,花钱却只用一个晚上。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但是无论是多么明白的道理,只有亲身体会才刻骨铭心。梅山算是了解到了新城的物欲生活。洗去财富重变赤贫让他想起从前,连带着想起诗稿。他向路人打听出版社的位置,却只得到冷眼相加与短短一句“不知道”。这让他难以理解。好不容易来到出版社,已经是灯火璀璨的夜里了。

出版社之内只有两个胖子在对着稿纸打着字。梅山放下手上的白纸,正欲说话,胖子便走了过来。

胖子问,什么事?

梅山指了指桌上的白纸,说,我要出版诗。他带着一身傲气,仿佛这儿就是他的福地。

胖子眨了一下眼皮,拿起白纸翻阅。

黑屋,黑砖,黑瓦。透着阳光。

计梅山安静地站在计老头的尸体旁,良久未有动作。

城外花花世界,灯红酒绿是梅山未曾想到的事。在这里,他还是需要慢慢摸索,他比在家中更加迷惘。本以为城外是新天地乌托邦,却没想到是这般光景。

诗是时代的消遣物品,梅山奋斗多年的梦想就被那个胖子一句“你的诗很好,但你也知道,现在诗集几乎没有挣钱的。实在太多了。我们也没办法”刺穿得居无立锥。

诗太多了,梅山算什么?谁都可以写诗,谁都有自己的独特经历感悟,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首诗。梅山再易感,也抵不过时间苍茫,光阴人生相印证。

诗没有人出版,甚至只引来嘲笑的目光。口袋里还躺着皱皱的三百块钱。好讽刺,又重回原点吗?他不愿回忆,也不敢相信。

计梅山蹲下身子,捂住脸孔。啊,手心上的是怎样的脸孔啊?自己希冀多年,到头却是一场梦、一场空。诗人的敏感让他软弱,他开始不敢回想过去的种种。

三百块,葬了父亲吧。

城中和尚们群居在白塔之上,仿佛是驾临城市与群山的使者。人人来去由他们超度,碌碌终生皆只赢得几句经文与一口冰冷棺木。白塔立于山头,是城上的制高点,死者灵魂升腾,几丈便可及天。生前身后功绩千万有何分别?蒸发神志,灵魂一路同归极乐。

梅山听他们超度,便不再说话。生死竟如梦幻,巨大肉体也不过蜉蝣一般朝生暮死。山顶临风撕扯,扬起的白色灵布宛如巨大的人头雕刻,依稀在风中怒吼。

转过头,只见一块偌大的黑板贴在墙上。黑色字迹在经文咒海中直触梅山灵魂: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应无所著而生其心,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h71Cj7ZJSUgueL+6K0WyQotWo6HbI8oueUGLAlgwoiFVmsb6CPwfCdRs99S0a1s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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