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响愿意让时间在他的牙齿中,伴着每一次咀嚼汉堡而流逝。
如果一定要说原因,他也会不好意思地说:“那是因为周栩。”
李响一日两餐都在学校侧门斜对面的派乐汉堡店里吃汉堡,这是他的一种习惯。有趣的是,李响无论多早或多晚来,都能遇见周栩。
最初,在这间只有六张桌子的汉堡店里,他们吃汉堡时要么隔着一张桌子,要么隔着一条走道。
后来,一个下雨天的傍晚,李响刚从服务员那里取过汉堡,一回头便看见冒雨赶来的周栩。周栩刚走到前台,一不留神,脚下一打滑,眼看就要摔倒。李响很敏捷地往前跨了一步,海底捞月般地扶住了她。
周栩这才看了李响一眼,说:“谢谢。”不知为什么又添了一句:“我讨厌下雨。”
“大概是老天失恋了。”
周栩嘴角往上一扬,撩开斜过额头的刘海,抬起画着眼影的双眸,直直地盯着李响。
过了一会儿,周栩说:“我叫周栩。”
“我叫李响。”
他们一起笑起来,都觉得正经通报姓名很好笑。
之后的一切就变得顺其自然了,周栩坐在李响的正对面,话很投机。她絮絮叨叨地说,他专心专意地听,偶尔说几句赞同或带有自己主见的话语。
直至九点打烊,周栩才意犹未尽地和李响一同离开了汉堡店。共撑一把伞,踏入风雨凛冽的街道上。
往后的大半个月,他们都在这里相聚。
最开始,他们聊天的内容是大学的一些经历,还有家乡的一些习俗、风景、美食。随着话题的深入,周栩谈起了自己几段灰色的、足以令李响扼腕痛惜的情感,还有她那不完整的家庭和她自认为惨淡的人生。
一入座,李响便问道:“你最近还好吗?”
周栩皱着眉头,先是回答:“我还好,老样子。”然后用苍老而又低沉的声音将痛苦和烦恼倾泻而出。
周栩很少在李响面前谈及过开心的事情,可李响一厢情愿地认为忧郁和痛苦是周栩身上的一种特质,一种与寻常女生不同的特质。
所以,他愿意听,尤其愿意边吃汉堡边听,不仅能摆脱身体上的饥饿,还能摆脱精神上的空虚。有时他会买一个汉堡套餐,不紧不慢地吃,吃完汉堡吃鸡肉卷,吃完鸡肉卷吃薯条,最后再把可乐小口吮吸入肚,用餐巾纸把嘴巴一抹,心满意足!
偶尔,周栩会紧紧握住李响的手,有时候是一只手,有时候是双手,这给李响带来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当周栩用一只手握着李响时,李响会轻轻揉着它,揉着手心,揉着手背上四个凸起的小软骨,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男人。
当周栩用双手握着李响时,李响似乎找到了十八年来,除了母亲之外,最为真切的女性的爱;他可以把手缓缓张开,完全放松,依偎在她的双手里,一种莫大的幸福感从手掌涌入,抚慰着他的身体。那不是真实的,却比真实更加淋漓尽致,那是在无数个夜里,翻来覆去想的事情,在青春期排山倒海来临以后,他就太想得到一次抚慰。
十八年了,他一直没有一个亲密的女性朋友,他一度自卑地认为,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没有人爱的男人(他还算不上男人)。可周栩的出现实质上令他对曾经的想法做出一个极大的否定——她是喜欢他的,不然她也不会与他掏心窝子讲这么多。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可李响的室友又给他当头一棒。李响把他与周栩的经历告诉室友时,吸着烟的室友,吐着烟圈说:“这种女的,我劝你不要沾,你有没有想过,她痛苦的时候找你,快乐的时候呢?她去哪里了?”
“这是她的特质吧。”
室友冲李响吐了一口烟,说:“你啊……这样吧,你就现在给她打个电话,你会懂的。”
李响有些蒙,他拿起手机,从联系人里找到了周栩,拨了过去,传过来的是“对方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
五分钟后,李响又拨了过去,这一次她没有打电话,便很迅速地接了。“有什么事吗?”周栩的声音难得很放松。
“也没什么,就是想和你打个电话,聊聊。”
“嗯。”
李响显然没有准备好,眼睛不时瞟向来回踱步的室友。
“你在做什么?”
“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做‘坏事’吧。”李响口中的坏事就是周栩跳肚皮舞。
“你想多了,她们都睡了。”
“哦,你一般什么时候睡觉啊?”
“快了吧。”周栩的声音有一些倦意。
“要注意身体啊,现在武汉说冷就冷的。”
“我知道,我要睡了,明天再聊吧,拜拜。”话音刚落,周栩就挂断了电话。
“你还不懂?”室友说。
“她要睡了,很正常啊。”
室友的烟也抽完了,甩在地上,用脚狠狠一踩,说:“你真是傻得有点可爱,现在才几点,你信不信她挂了你的电话立马就和别的人聊起来了。”
是啊,周栩是不是在和别的男人聊天?她到底有什么事情还瞒着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李响感到浑身不自在,但他还是坚定地说:
“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既然愿意对我说出她内心中的苦,说明她是一个坦诚的人,而且我敢这么说,她一定喜欢我。我绝对不会对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诉苦。”
室友摇摇头,转身,打开电脑玩起了LOL(《英雄联盟》)。
李响很犹豫,他辗转反侧了一晚,最终咬牙决定,要去跟踪一下周栩。
下午放学是五点四十分,李响一下午没有课,吃了晚饭后,早早赶到周栩所在的班附近。
五点四十三分,周栩从班里出来,左手拎着挎包,右手拿着手机打电话。
六点整她才挂断电话,并往大马路方向走去。
六点十五分,她拐进了一个小巷子,从小巷子里出来时,身边多了一个打扮时尚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男子的手挽在她的腰上,周栩眼睛笑成月牙状,周栩不时用手娇嗔地打他一下。
六点二十分,他们走进了三星级饭店“武汉人家”。
八点十七分从“武汉人家”里出来,直接走进了“武汉人家”旁边的“城市快捷”酒店。
李响发了傻,像是挨了一块从天而降的砖头,脑袋嗡嗡地疼。
他慢慢踱步走回他和周栩见面的老地方,派乐汉堡店,店里只有一个服务员在擦着前台的桌子。他靠在门边的一个椅背上,任由冷风往自己衣领里灌。
他闭着眼睛,在脑海中将周栩说过的话、周栩的每一次皱眉、每一处语句的停顿都翻了一遍。然后他又把室友对他说的话,以及当天周栩的语气也回想了一遍,他总结出了五个字。
他被利用了!
或者是四个字。
她利用他!
这个念头像钢针一样,密集而又凶猛地刺激着李响。
一定是这样!其实周栩在向他倾诉痛苦时,她一点都不痛苦,她反而应该是开心的。有这么一个呆板的人愿意承受她本来承受着的痛苦与烦恼,她何乐而不为呢。周栩那皱起的眉头、那忧郁的眼睛、那毫无表情的脸庞之下,一定有着重生的喜悦与释放般的光芒。
她的痛苦都被李响刻在心底了,她释然了,可他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受害者。
他疲软乏力地瘫在靠椅上,像一个临死的病人,有气无力地呼吸着。为什么她可以和那个男人去“武汉人家”,而和自己在派乐汉堡店里吃汉堡?为什么她在那个男人面前眼睛可以笑成月牙状,和自己却是一味的深沉?为什么她……
“帅哥,我们这要打烊了,您还好吗?”服务员过来和声和气地问他。
“我马上走,你别催!”李响挥挥手,像赶苍蝇般,示意服务员走开。
他要让周栩知道,什么叫“病猫发威也是老虎”。
你给我等着!李响在心底咬牙切齿道。
第二天,六点钟左右,周栩打来一个电话,请求般地说:“我心情不太好,你能陪我出来坐坐吗?”
他强压心中的怒火,说:“可以,去武汉人家。”
“这不太合适吧,坐坐而已,去那里干吗。”
“你知道在哪里吗?”李响想套套她的话。
“哦,应该离学校不远吧,听同学说过,应该很贵的。”
李响的怒火烧得更旺了,好似能将自己全身烧成灰。这个女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请你,你赶紧过来吧,别让我等太久。”
“哦。”
听得出来周栩很勉强。他不想再听到周栩那令他作呕的声音,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到“武汉人家”时,周栩还没有到,他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着,他往窗外望去,看见路边有一个灰黑色的东西,他定睛看去,原来是一条狗。狗趴在路边的下水道防护栏上,眼睛半睁半闭,好不容易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瘫在防护栏上,一动不动了。
李响知道,这条狗的生命即将结束,但这条狗又能如何呢,挣扎着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倒下去,它能向谁倾诉,有谁会去同情它,它又能找谁报复呢?难道找命运吗?可能吗?
对啊,可能吗?自己不也是被命运的漩涡卷进去,但很多事情似乎不能责怪命运。
他之前是这么想的:请周栩吃一顿大餐,然后和周栩对质。
多可笑啊,周栩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切的一切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自我折磨罢了。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了,问李响:“您有什么需要吗?”
“不了,我那朋友不来了,实在抱歉。”
李响说完,在服务员的目光下起身就走。回到寝室以后,看了看时间,估摸着周栩也到了,便发了一条短信:“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那件事情没过几天李响就忘了,只是他成长路上的小插曲,他依然和周栩相约在派乐汉堡店里,点上一份汉堡,边听周栩倾诉着,边吃着汉堡。
但李响也变得忧郁了,他用那略带忧郁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来派乐汉堡店买汉堡的独身女子。
最近一个扎着马尾辫略显青涩的女生经常和他在这里相遇。
李响喜欢看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眉宇之间很小家碧玉,而且他能透过那身洁白的羽绒服看到她那颗未曾染尘的心。
一个下雨天,这个女生从外面冒雨跑进来,刚刚买完汉堡的李响毫不犹豫地迎面走上去,和她撞了一个满怀,险些把她撞倒。李响扶住了她。
“谢谢啊。”
“以后走路小心点。你是税院的?”
“是的。”女生抬头,清澈的眼神迎上了深沉的眼神。
“我叫李响,你呢?”
“陈玲。”
女生欣然一笑,月牙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