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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蕙莲含羞自缢

话说西门庆听了金莲的话,又改了主意。到第二天,来旺儿收拾好行李等着出发,可直到中午也没动静。只见西门庆出来,叫来旺儿到跟前说:“我夜里想了想,你刚从杭州回来没多久,又让你去东京,太辛苦了,不如叫来保替你去。你先在家歇几天,我过两天在门口给你找个营生做。”

自古道“物听主裁”,来旺儿哪敢说什么,只好答应下来。西门庆便把银两、书信交给来保和吴主管,让他们三月二十八日动身去东京。这里暂且不表。

来旺儿回到房里,心里怒气冲冲,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房中,嘴里胡言乱语,对着宋蕙莲发火,说要杀西门庆。宋蕙莲骂了他几句:“咬人的狗不露齿,别在这胡言乱语,墙有缝、壁有耳,小心被人听见。喝了点酒就发疯,赶紧睡你的觉去!”说着把他推到床上睡了。

第二天,宋蕙莲走到后边,串通玉箫把西门庆请到厨房后墙底下的僻静处,玉箫在后门望风。宋蕙莲一见面就埋怨道:“你还算个人吗?原说让他去东京,怎么又变卦叫别人去了?你真是个球子心肠——滚来滚去,灯草拐棒——撑不住劲儿!将来你盖个庙,立个旗杆,就是个‘谎神爷’!我再也不信你的话了。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一点情分都不讲!”

西门庆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原本也想叫他去,可怕他对蔡太师府不熟,所以才叫来保去。留下他,我在门口给他找个买卖做!”

妇人问:“你跟我说,找什么买卖给他做?”

西门庆道:“我让他搭个主管,在门口开家酒店。”

宋蕙莲听了满心欢喜,回到屋里一五一十告诉了来旺儿,只等西门庆发话。

一天,西门庆在前厅坐下,让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着六包银两,说:“孩儿!你从杭州回来一路辛苦。本想叫你去东京,又怕你对蔡府不熟,所以改叫来保去了。今天这六包银子共三百两,你拿去搭个主管,在门口开家酒店,每月赚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事。”

来旺儿连忙趴在地上磕头,领了六包银两。回到房中,告诉老婆说:“他倒用买卖来笼络我,今天给了我三百两银子,让我搭个主管开酒店做买卖。”

老婆道:“怪贼黑囚!你还怪我多嘴。哪能一锹就挖成井?凡事都得慢慢来。这不,今天不就有买卖做了!你安分守己些,别再喝酒胡言乱语了!”

来旺儿让老婆把银两收进箱子,说:“我去街上找个伙计。”于是走到街上寻主管,直到天黑也没找到,又喝得大醉回家。老婆打发他睡下,自己就被玉箫叫到后边去了。

来旺儿睡了一觉,约莫一更天,酒还没醒,正迷迷糊糊时,忽听窗外有人低声叫他:“来旺哥!还不起来看看,你媳妇又被那没廉耻的勾引到花园后边干龌龊事了。亏你还睡得安稳!”

来旺儿猛地惊醒,睁眼一看,老婆不在房里,只当是雪娥看到了什么动静来报信,顿时怒从心头起,骂道:“竟敢在我面前耍花样!”他急忙跳起身,开了房门,直奔花园。刚到厢房中角门首,不料黑影里抛出一条凳子,把他绊了一跤,只听“哐当”一声,一把刀子掉在地上。左右立刻闪出四五个小厮,大叫:“有贼!”一齐上前把来旺儿抓住。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找我媳妇,怎么把我当贼拿了?”

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一棍把他打到厅上。只见大厅里灯烛明亮,西门庆坐在上面,喝道:“带上来!”

来旺儿跪在地下,说:“小的睡醒了不见媳妇在房里,进来找她,怎么把我当贼拿了?”

来兴儿立刻把刀子放在西门庆面前。西门庆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是个杀人贼!我见你从杭州回来,叫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你怎敢深夜进内宅想杀我?不然带这刀子干什么?”喝令左右:“押他到房里,把我那三百两银子取来!”

众小厮随即押到房中。蕙莲正在后边和玉箫说话,忽闻消息,忙跑到房里,见此情景放声大哭,说:“你好好喝酒睡了便是,平白进来找我干什么?这分明是中了人家的拖刀计!”一面打开箱子,取出六包银子拿到厅上。

西门庆在灯下打开一看,只有一包是银两,其余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问:“怎么换了!我的银两去哪了?趁早实说!”

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换银两?”

西门庆道:“你带刀子要杀我,刀子就在这,还想狡辩?”随即叫来兴儿到面前跪下,指证说:“你是不是从某日起,在外对众人说要杀爹,还怪爹不给你买卖做?”

来旺儿只是叹气,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西门庆道:“既然赃证、刀杖都在,叫小厮把他拴锁在门房里,明天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

只见宋蕙莲头发散乱、衣裙不整,跑到厅上向西门庆跪下,说:“爹,这都是你设的圈套!他好好进来找我,怎么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都收着,原封没动,怎么会被换了?这么坑人,也得讲天理!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你就算打他一顿也罢,如今要拉他去哪?”

西门庆见了她,转怒为喜道:“媳妇儿,这事与你无关,起来吧。他无礼胆大不是一天了,藏着刀子要杀我,你不知道。你放心,没你的事。”随即叫来安儿:“好好扶你嫂子回房,别吓着她。”

宋蕙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狠心!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都这样求你了,你就不能依我?他虽然喝了酒,可没做那事啊。”

缠得西门庆不耐烦,叫来安儿扶她起来,劝她回房去了。

到天亮,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做证人,揣着状子,押着来旺儿往提刑院去,诬告他某日酒醉,深夜持刀要杀家主,还换了银两等。刚要出门,只见吴月娘走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劝解:“奴才无礼,在家教训他就是了,何必拉出去惊官动府?”

西门庆瞪大眼睛喝道:“你妇道人家不懂道理!奴才一心要杀我,你倒还劝我饶他?”于是不听月娘的话,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又羞又气地退到后边,对玉楼等人说:“如今这屋里真是乱世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了。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话,平白把小厮送出去。就算赖他做贼,也得有真凭实据,拿纸棺材糊人,像什么话?真是没道理的昏君行径!”

宋蕙莲跪在地上哭泣,月娘道:“孩儿起来,别哭了。你汉子终究判不了死罪。贼强人吃了迷魂汤,我们说话不中听,不过是老婆当军——凑数罢了。”

玉楼对蕙莲道:“你爹正在气头上,等以后我们再慢慢劝他。你安心回房去吧。”

这里暂且不表。单表来旺儿被押到提刑院,西门庆先派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给夏提刑、贺千户。二人收下礼物后,才升堂理事。来兴儿递上呈状,夏提刑看过,得知状告来旺儿领银做买卖时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怕家主查问,竟深夜持刀闯入后厅谋杀家主等情,顿时大怒,传令把来旺儿带到当堂跪下。

来旺儿告道:“望天官爷明察!容小的辩解,小的就说;若不容辩解,小的不敢说。”

夏提刑道:“你这厮!赃证俱在,不得推诿,从实招来,免得我动刑。”

来旺儿便把西门庆起初如何让玉箫送蓝缎子、如何调戏他媳妇宋氏成奸,如今又故意罗织罪名、想陷害他霸占妻子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夏提刑大喝一声,令左右打他嘴巴,骂道:“你这奴才欺心背主!你这媳妇本是你家主配给你的,又给你资本做买卖,你不思报恩,反倒借酒意深夜闯入卧房持刀杀人。若天下人都像你这奴才,谁还敢用人?”

来旺儿仍喊冤,夏提刑叫来兴儿上前对质。来旺儿有口难辩,正是: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

夏提刑当即令左右取大夹棍,把来旺儿夹了一夹,又打了二十大棍,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随后吩咐狱卒把他带下去收监。来兴儿、钺安儿回家向西门庆复命,西门庆满心欢喜,吩咐家中小厮:“不许给来旺儿送铺盖、饭食。他若被打了,千万别跟你嫂子说,只说衙门里一下都没打他,监几日就放出来。”众小厮应诺而去。

宋蕙莲自从来旺儿被抓走后,头不梳、脸不洗,黄着脸整天关着房门哭泣,茶饭不进。西门庆慌了,派玉箫和贲四娘子再三进房劝解,说:“你放心,爹只因他喝酒说胡话,才监他几日磨磨性子,不久就放他出来。”

蕙莲不信,派小厮来安儿去监里送饭,回来问起,来安儿也这般说:“哥见了官,一下都没挨。一两日就回家,教嫂子在家安心等着。”

蕙莲听了这话,才不再哭,每日淡扫娥眉、薄施脂粉,出来走动。西门庆只要从她房门首过,她就在檐下叫道:“房里没人,爹进来坐坐呀!”

西门庆进房后,与她闲聊。西门庆哄她道:“我儿,你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已写了帖儿跟官府说,没打他一下。监他几日磨磨性子,就放他出来,还叫他做买卖。”

妇人搂着西门庆的脖子说:“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在奴的面上,罚他几日就放出来吧。不管你教不教他做买卖,只要他出来,我就让他把酒戒了,任凭你差使,他敢不去?你若嫌不方便,就替他另娶个老婆,他也不会有怨言。我往后就不是他的人了。”

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你说得是。我明日买下对过乔家的房子,收拾三间给你住,搬你去那里,咱两个自在玩耍。”

妇人道:“好呀,亲亲!全凭你做主。”

说罢,两人关了门。原来这妇人夏天常不穿裤,只单吊两条裙子,见西门庆在,就掀裙行事。于是二人解衣宽带,云雨一番。妇人把身上带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里面装着松柏并排草,绣着“娇香美爱”四个字,送给西门庆。西门庆喜不自胜,恨不得与她誓同生死,当即从袖中掏出一二两银子给她买果子吃,再三安抚:“不必忧虑,别愁坏了身子。我明日就写帖子跟夏大人说,放他出来。”

聊了一会儿,西门庆怕有人来,连忙出去了。

这妇人得了西门庆的话,到后边对丫鬟媳妇们说话时,神色间难免流露出来。孟玉楼早已察觉,转头告诉潘金莲,说他爹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还替他另娶一个;又说要买对门乔家的房子,把宋蕙莲挪去住,给她三间房,再买个丫头伺候,还要给她编银丝鬏髻、打头面,“简直和咱们同辈一样,多大的排场!大姐姐也不管管!”

潘金莲不听则已,一听便怒火中烧,双腮涨得通红,骂道:“真要由着他?我就不信!今日跟你说,我若让那贼奴才妇成了西门庆的第七个老婆,我就把‘潘’字倒过来写!”

玉楼道:“汉子没正经,大姐姐又不管,咱们能走不能飞,能奈他何?”

金莲道:“你也太没骨气,活着干嘛?活一百岁也只是块砧板上的肉!他若不依我,我就拼了这条命跟他闹!”

玉楼笑道:“我胆子小,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跟他缠。”

到了晚上,西门庆在花园翡翠轩书房坐着,正想叫陈敬济来写帖子,去跟夏提刑说放来旺儿出来,潘金莲突然走到跟前,趴在书桌旁问:“你叫陈姐夫写什么帖子?”

西门庆无法隐瞒,只得说:“我想把来旺儿打几下,放他出来算了。”

妇人止住小厮:“且别叫陈姐夫来。”她坐在旁边,说道:“你空有汉子的名声,原来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货色!我那般跟你说,你不听,倒听那贼奴才妇的话。就算你天天拿沙糖拌蜜喂她,她心里还是只疼她汉子。依你现在放那奴才出来,你还好意思要他老婆吗?那奴才正好有了借口,你把她留在家里不三不四,算什么?要把她当小老婆,奴才还在;要说她是奴才老婆,你把她纵得没大没小,在人跟前耀武扬威!就算另给那奴才娶一个,你占了他老婆,往后你俩坐在一处,那奴才来回话或做事,见了能不气?他老婆见了他,站起来不是,不站起来也不是,成何体统?传出去,别说六邻亲戚笑话,家里大小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这勾当,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结果了那奴才,你搂着他老婆也安心。”

几句话又让西门庆改了主意,反而写帖子给夏提刑,教他三日内提审来旺儿,狠狠拷打。提刑院上下都受了西门庆的财物,自然从重处置。

内中有个当案孔目阴先生,名唤阴骘,是山西孝义县人,为人仁慈正直。他见西门庆要陷害来旺儿、图谋其妻,再三不肯做文书定罪,还与提刑官当面争执。两位提刑官因此难以行事,拖延了几日,最终只得做个“人情两尽”,当堂打了来旺儿四十棍,判了“递解原籍徐州为民”。查点原赃时,发现花费了十七两,剩下的五包铅锡,责令西门庆家人来兴儿领回。差人写了帖子回复西门庆,随即传令即日起程。提刑官当堂押了公文,派两个公人把来旺儿提出来——此时他已被打得稀烂,戴上枷锁,封了公文,限即日起程,送往徐州交割。

可怜来旺儿在监里关了半个月,没钱打点,弄得身体狼狈、衣衫褴褛,走投无路。他哀求两个公人:“二位哥可怜!我遭了这桩冤狱,身无分文,本想凑些脚钱给二位,还望引我到我家主处,讨回我媳妇和衣服箱笼,变卖后答谢二位,也凑些路途盘费,求个松快。”

两个公人道:“你真不懂事!你家主既已这般摆布你,怎会把你媳妇和箱笼给你?你还有什么亲友?我们看阴师父的面子,瞒上不瞒下,领你去碰碰运气,讨些钱米够路上用就不错了,谁指望你的脚钱!”

来旺道:“二位哥哥,就可怜我,先带我到我家主门首,我求两三位亲邻替我说情,多少讨些也好。”

两个公人道:“也罢,我们就押你去。”

来旺儿先到应伯爵门首,伯爵推说不在家。又求了左邻贾仁清、伊勉慈二人,让他们去西门庆家替自己讨媳妇和箱笼。西门庆不肯出面,只派五六个小厮,一顿棍子把二人打了出来,不许在门首缠扰。贾、伊二人又羞又气。来旺儿的媳妇宋蕙莲则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西门庆早已吩咐:“哪个小厮走漏消息,定打二十板!”

两个公人又带他到丈人卖棺材的宋仁家。来旺儿向宋仁哭诉经过,宋仁给了他一两银子,又给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当路费。来旺儿哭哭啼啼,从四月初旬离开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去。正是: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

不说来旺儿被递解去徐州的事。且说宋蕙莲在家里,每天只盼着来旺儿出来。小厮们按例替她往监里送饭,到了外边,饭都被众人吃了。回来后蕙莲问起,小厮只说:“哥吃过了,监里没事。要不是提刑老爷没去衙门问事,一两日就回家了。”

西门庆也哄她说:“我已派人去说了,不久就放他出来。”妇人信以为真。一日,她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了你旺儿被押出来,在门首讨衣箱,不知后来怎样了。这妇人几次问众小厮,都没人肯说。忽见钺安儿跟着西门庆的马回来,她叫住钺安问:“你旺哥在监里还好吗?几时能出来?”

钺安道:“嫂子,我跟你实说了吧,俺哥这时候怕是到流沙河了。”蕙莲追问缘故,钺安这才一五一十地说:“他挨了四十板,被递解回原籍徐州去了。你放心里,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这妇人不听则已,一听便关起房门放声大哭:“我的人啊!你在他家到底干了什么事,被人用‘纸棺材’暗算了!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挣下一件在屋里。如今把你远远打发走,坑得我好苦!你在路上是死是活,我就像被盖在缸底,怎么能知道?”

哭了一阵,她取来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悬梁自缢。不料来昭的妻子一丈青,住房正与她相连,从后窗听见她屋里哭了一阵便没了动静,过了半天只听到喘息声。一丈青扣房门没人应,慌了手脚,叫小厮平安儿撬开窗户进去,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正吊在门枢上。众人连忙解救下来,关了房门,取姜汤灌救。不一会儿,后边的人都嚷着知道了。吴月娘带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贲四娘子也来了。一丈青扶着她坐在地上,她只顾哽咽,哭不出声。月娘叫着她,她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不回应。月娘道:“原来是个傻孩子!有话直说便是,何必走这条路!”又让玉箫扶着她,亲自叫道:“蕙莲孩儿,你有什么心事,尽管放声哭出来,不妨事。”

问了半天,妇人哽咽一阵,突然拍手拍掌大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她上炕,她不肯。月娘众人劝了半天,回后边去了,只留贲四嫂和玉箫在屋里陪着。

只见西门庆掀帘进来,见她坐在冷地上哭,让玉箫:“扶她上炕去。”玉箫道:“刚才娘让她上去,她不肯。”西门庆道:“倔强孩子,冷地上冰着你。有话对我说,何必这么傻!”

蕙莲摇头道:“爹,你是好人,瞒着我干的好事!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活埋人惯了,害死人还看人家出殡!你成天哄我,今天说放出来,明天说放出来,我还当真能出来。你要递解他,好歹跟我说一声,偷偷摸摸就解到远处去了。你也讲点天理!信着人干这绝户事,把圈套做这么圆,还瞒着我。要打发,就两个人一起打发,留我做什么?”

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的事。那厮犯了错,所以打发他。你放心,我自有安排。”随即让玉箫:“你和贲四娘子陪她一夜,我叫小厮送酒来给你们吃。”说罢往外去了。贲四嫂过了好一会儿才扶她上炕坐着,和玉箫一起劝她。

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向傅伙计支了一吊钱,买了一钱酥烧,装在盒子里,又拿了一瓶酒,让来安儿送到蕙莲屋里,说:“爹让我送这个给嫂子吃。”蕙莲一见,骂道:“贼囚根子!趁早拿回去,免得我摔一地。”来安儿道:“嫂子收了吧,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说着放在桌上。蕙莲跳下来拿起酒,正要摔,被一丈青拦住了。贲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头,两人相对无言。正陪着她坐,只见贲四嫂的儿子走来叫:“妈,爹从门外回来了,要吃饭。”贲四嫂和一丈青走了出来。

到了一丈青门首,只见西门大姐在那里和来保的媳妇蕙祥说话。大姐问贲四嫂去哪,贲四嫂道:“俺家的从门外回来要吃饭,我回家看看就来。本是来瞧瞧,被他大爹再三央着陪坐,谁知倒脱不开身了。”蕙祥道:“刚才爹在屋里,她都说了些什么?”贲四嫂笑着说:“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是个厉害角色,敢和他大爹平起平坐地吵。谁家媳妇有这胆子!”蕙祥道:“这媳妇和别人不同,是从公公手里讨来的,这一家大小谁比得上她?”说罢蕙祥走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来。”贲四嫂道:“放心,我若不来,惹他大爹怪罪就糟了。”

却说西门庆白天让贲四嫂和一丈青陪蕙莲坐,晚上让玉箫陪她睡,慢慢劝她:“宋大姐,你是聪明人,这般年轻,一朵花刚开,主子喜欢你,也是缘分。你如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跟着主子,总比跟着奴才强。他已经走了,你再烦恼也没用,万一哭出好歹,岂不是亏了自己性命?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往后贞节也轮不到你身上了。”

蕙莲听了只是哭,连日不进粥饭。玉箫把这话回了西门庆,西门庆又让潘金莲亲自去劝,蕙莲还是不听。金莲恼了,对西门庆道:“贼妇一心想她汉子,总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随百步也有徘徊意’,这般‘贞节’的妇人,拿什么拴得住她的心?”西门庆笑道:“别听她胡说,她若真有贞节之心,当初就该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

西门庆坐在前厅,把众小厮叫到跟前审问:“来旺儿被递解时,是谁告诉她的?趁早说出来,我一下不打;不然我查出来,每人打三十板,立刻赶出门去。”忽有画童跪下说:“那日小的听见钺安跟着爹的马回来,在夹道里被嫂子问,他漏了口风告诉了嫂子。”

西门庆大怒,连声让人找钺安。钺安早已知晓,一直躲到潘金莲房里。金莲正在洗脸,小厮跑到屋里跪着哭道:“五娘救小的!”金莲骂道:“贼囚!突然跑来吓我一跳,你又干了什么事?”钺安道:“爹因为小的告诉嫂子旺哥走了,要打我。娘好歹劝劝爹,我若出去,爹在气头上,小的就死定了!”金莲道:“怪囚根子,吓成这样!我当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原来是为那奴才妇。”吩咐道:“你在我屋里别出去。”于是把他藏在门后。

西门庆见叫不来钺安,在前厅暴跳如雷,一连派两拨小厮来金莲房里找,都被金莲骂走了。后来西门庆亲自一阵风似的走来,手里拿着马鞭子,问:“奴才在哪?”金莲不理,西门庆绕屋寻遍,从门后揪出钺安就要打。金莲上前夺过马鞭子扔到床顶上,说道:“没廉耻的货,你脸都不要了!那奴才妇想汉子上吊,羞急了拿小厮撒气,关小厮什么事!”

西门庆气得直瞪眼。金莲叫小厮:“你往前头干你的活去,别理他,他再打你有我呢!”钺安得了手,一直往前跑了。正是: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潘金莲见西门庆留意宋蕙莲,心生一计,在后头挑唆孙雪娥,说来旺儿媳妇怎么说你占了她汉子,编了一堆是非,他爹恼了才打发她汉子走的:“前日打你那一顿,收了你的头面衣服,都是她背后说的坏话。”

孙雪娥听得潘金莲一番挑唆,心里的火气积攒得满满的。她憋着这股怨气,走到前边,对着宋蕙莲又换了一套说辞,说孙雪娥在后头怎么骂她是蔡家使唤的下贱奴才,说她是常年换主子、专会偷人的货色,还说若不是她背着汉子勾搭上主子,她男人怎么会被赶出西门庆家?甚至嘲讽她的眼泪都只配用来擦脚后跟。这番话,正好撞上宋蕙莲心里潘金莲种下的那些猜忌,瞬间点燃了她的怒火。

宋蕙莲翻身从床上跳起来,瞪着孙雪娥骂道:“你没事跑到这儿来瞎嚷嚷什么!他的确是因为我才被弄出去的,那你又是因为什么?挨了一顿打,被撵得连跟前都不许靠近。大家都忍着不说,彼此将就些也就罢了,你何必挺着脖子来挑衅我!”

孙雪娥被骂得怒火中烧,回骂道:“好你个贼奴才、偷人的婆娘!竟敢大胆骂我?”

蕙莲道:“我是奴才媳妇,你是奴才小老婆!我偷人偷的是主子,也比你偷奴才强!你暗地里勾搭我男人,还有脸来这儿撒野?”

这话彻底激怒了孙雪娥,她趁宋蕙莲没防备,冲上前去,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打得她脸颊通红。宋蕙莲嚷道:“你敢打我?”说着一头撞向孙雪娥,两人立刻扭打在一起。来昭的妻子一丈青慌忙跑来劝架,把孙雪娥拉到后面,可两人依旧骂声不停。吴月娘走过来骂道:“你们都太没规矩了!不管家里有没有外人,都闹得这般天翻地覆!等你们主子回来,看我要不要告诉他!”

孙雪娥当下就往后边去了。月娘见蕙莲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说道:“还不快梳梳头发,到后边来!”蕙莲一声不吭。等月娘回后边去了,她走进房里,把门倒插好,不停地哭。

哭到掌灯时分,后边众人忙着招待堂客喝酒,可怜这宋蕙莲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找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亡,死时才二十五岁。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后来,月娘送李妈妈、李桂姐出来,路过蕙莲门口,见房门关着,没一点动静,心里十分疑惑。打发李妈妈娘儿俩上轿走后,回来叫门却没人开,众人都慌了手脚。赶紧让小厮从窗户跳进去,割断脚带,把人解下来,抢救了半天,可她不知何时早已断了气。只见她四肢冰冷,气息全无,香魂渺渺,已赴望乡台;星眼紧闭,尸体横在地下。不知她的魂魄去了何处,仿佛像秋水中消散的行云。

月娘见救不活,十分慌张,连忙让小厮来兴儿骑马去门外请西门庆回家。孙雪娥怕西门庆回来后追查根源,怪罪到自己头上,在上房围着月娘团团转,跪着求她不要说出两人争吵的事。月娘见她吓得那副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忍,说道:“现在知道害怕了,当初大家少说一句不就没事了。”

到了晚上,西门庆回到家,月娘只说蕙莲因为想念她男人,哭了一整天,趁着后边人多混乱,不知什么时候寻了短见。西门庆道:“这蠢妇,原来没这福分。”

他一面派家人递了一纸状子给知县李大人,只说宋蕙莲因为家里请堂客喝酒,她负责看管银器家伙,丢失了一件银钟,怕家主责怪,所以自缢身亡。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本就想卖个人情,便随意派了一名司吏带着几个仵作来看了看。西门庆自己买了一口棺材,讨了一张火化许可的红票,让贲四、来兴儿一同把棺材送到门外地藏寺。给了火家五钱银子,让他们多架些柴薪准备火化。

可没想到,宋蕙莲的父亲卖棺材的宋仁得到消息,赶来拦住,大喊冤枉。说他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是西门庆仗势强奸她,他女儿贞烈不从,被威逼致死。还说他要去巡抚、按察使那里告状,谁敢烧他女儿的尸首!那些火家见状都四散走开,不敢再烧。贲四、来兴儿没办法,只好把棺材停在寺里,回来禀报西门庆。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祸福全然难料。 LcyKONgv3JnOZiP9TnIXdk6AHZ/onD7R1A/zA8cxVAUR9vJOcusF4V5cVRuyaN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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