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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说着,小厮摆上桌子,端来粥。西门庆陪着应伯爵、陈敬济吃了,又拿小银杯筛了金华酒,每人喝了三杯。壶里还剩小半壶,吩咐画童儿:“连桌子抬到厢房,给李铭吃。”随后穿上衣服起身,和伯爵并马去给尚推官送殡了。

只留下李铭在西厢房,吃完酒饭。玉箫、兰香等人送西门庆出门后,在厢房里打闹玩笑,一会儿又跑到对过东厢房西门大姐房里混闹,只剩春梅一个人,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李铭也喝了些酒,见春梅袖口宽大,手露在外面,便伸手去拿,按得稍重了些。

春梅立刻怪叫起来,骂道:“好个贼王八!你敢捻我的手,调戏我?贼短命的王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天天好酒好肉伺候,反倒养得你这王八胆肥了,敢平白捻我的手!贼王八,你打错主意了!你去问问,我手里容得你捣鬼?等爹回来我告诉了,看我不拿棍子把你撵得远远的!没你这王八,难道就学不成唱了?还愁找不到别的乐工?真是把你这王八惯坏了!”

被她“王八”长“王八”短骂得不停,李铭拿着衣服,慌忙往外跑。正是: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春梅气冲冲地骂着进了后堂。金莲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宋蕙莲在房里下棋,听见春梅在外骂骂咧咧,便问:“贼小蹄子,你骂谁呢?谁惹你了?”

春梅道:“还能有谁?该死的李铭那王八!爹临走时,好心让小厮留了一桌菜和粳米粥给他吃。玉箫他们倒好,你推我搡,在厢房里跟他疯闹,对着王八眉开眼笑,轻狂得没个样子。闹了一会儿,又都跑到大姐房里去了。那王八见没人,竟使劲捻我的手,喝得醉醺醺的,还对着我傻笑。我一吆喝,他就夹着衣服跑了。刚才真该扇他两个耳光!贼王八,也不看看人行事,我可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容得你这王八捣鬼?我不把他脸打绿才怪!”

金莲道:“怪小肉儿,学不学唱有什么要紧,看把你气的脸都黄了。等爹回来我告诉他,把这贼王八撵走就是。哪能让王八调戏我的丫头!我看这贼王八是活腻了。”

春梅道:“他也算倒霉,偏偏惹到我头上。他以为我是谁?就算他是三娘的兄弟,又能怎样?三娘难道还能为了他打我五棍?”

宋蕙莲道:“说起来,他一个乐工,在人家教唱,本就不该调戏良家女子。人家照顾他钱财,便是他的衣食父母,何况还一日三茶六饭伺候着。”

金莲道:“伺候着他,到头来还想要钱。每月给他五两银子,这贼王八真是瞎了眼。你去问问家里的小厮,哪个敢对着他龇牙笑、说句俏皮话?主子高兴了骂两句,不高兴了拉到主子跟前就是一顿打。贼王八,算他倒霉,惹到生姜头上,还没尝过厉害呢!”又对春梅道:“也怪你,爹走了就该进来,平白在他房里待着做什么?才让那王八有机可乘。”

春梅道:“都是玉箫他们,只顾笑闹不肯进来。”

玉楼道:“他们三个还在大姐房里?”

春梅道:“嗯,都在那儿呢。”

玉楼道:“我去瞧瞧。”说着起身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李瓶儿也回房了,让绣春去叫迎春。

到了晚上,西门庆回家,金莲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西门庆吩咐来兴儿,今后不准李铭上门。从此李铭断了门路,再也不敢来了。正是:习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闲庭弄锦槽。不是朱颜容易变,何由声价竞天高。

话说腊尽春回,新正佳节之际,西门庆外出贺节不在家,吴月娘也去了吴大妗子家。午间,孟玉楼、潘金莲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玉楼问道:“咱们今日赌点什么好呢?”

金莲道:“咱们就赌五钱银子做东道,三钱买金华酒,剩下二钱买个猪头,叫来旺媳妇蕙莲烧了咱们吃。听说她最会烧猪头,只用一根柴禾就能烧得稀烂。”

玉楼道:“大姐姐不在家,这事儿该怎么说呢?”

金莲道:“等烧好了,留一份送到她屋里,不就一样了?”

说罢,三人便下起棋来。下了三盘,李瓶儿输了五钱银子。金莲让绣春叫来兴儿,把银子递给他,吩咐买一坛金华酒、一个猪头连四只蹄子,还特意叮嘱:“送到后边厨房里,叫来旺儿媳妇蕙莲赶紧烧好,拿到你三娘屋里等着,我们这就过去。”

玉楼道:“六姐,不如让她烧好后用盒子拿到这里来吃吧。在后边,李娇儿、孙雪娥两个看着,是请她们还是不请呢?”金莲听了,便依了玉楼的主意。

不多时,来兴儿买了酒和猪头,送到厨房。蕙莲正在后边和玉箫坐在石台基上,嗑着瓜子玩呢。来兴儿便叫她:“蕙莲嫂子,五娘、三娘都吩咐了,让我买了酒、猪头连蹄子,都在厨房里,叫你替她们烧熟了,送到前边六娘房里去。”

蕙莲道:“我没空,正给娘纳鞋呢。随便叫谁烧烧就行了,干嘛非得点名让我烧?”

来兴儿道:“你烧不烧随你,东西给你放这了,我还有事要办。”说着,便出去了。玉箫道:“你就先放下手里的活,替她们烧了吧。你也知道五娘那张嘴,别又惹得她唠唠叨叨的。”

蕙莲笑道:“五娘怎么就知道我会烧猪头,特意指派给我!”于是起身来到大厨房,舀了一锅水,把猪头蹄子剃洗干净,只在灶里放了一根长柴禾,又用一大碗油酱,加上茴香大料,拌得妥当,再用上下锡盖子扣紧。不到一个时辰,就把个猪头烧得皮脱肉烂,香喷喷的五味俱全。她用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一起,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随即打开金华酒。玉楼挑了些齐整的,留下一大盘,还有一壶金华酒,让丫头送到上房给月娘吃。其余三人坐定,斟酒共饮。

正吃着,只见蕙莲笑嘻嘻地走到跟前,说道:“娘们尝尝这猪头,今天烧得怎么样?”

金莲道:“三娘刚才还夸你好手段呢!烧得真是稀烂。”

李瓶儿问道:“真的只用一根柴禾吗?”

蕙莲道:“不瞒娘们说,连一根柴禾都用不了呢!要是用一根柴禾,早就烧得脱骨了。”

玉楼叫绣春:“拿个大杯来,给你嫂子筛一杯酒。”李瓶儿连忙让绣春斟酒,自己则取了个碟子,拣了一碟猪头肉递给蕙莲,说道:“这是你自己做的,你也尝尝。”

蕙莲道:“小的知道娘们吃不惯咸的,没敢多放酱,随便做的。下次再烧,小的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完,磕了三个头,才在桌头旁边站着,一起吃酒。

到了晚上,月娘回来,众妇人见了月娘,小玉把留下的猪头拿给月娘看。玉楼笑道:“今日我们下棋玩,赢了李大姐的猪头,特意留着给姐姐吃。”

月娘道:“这样就有些不公平了。大家赌输赢,让一个人吃亏可不好。咱们不如这样:就当是大过节的,咱们姊妹几个轮流各办一桌酒,把郁大姐叫来,晚上热闹热闹,这有什么不好?总比赌输赢,难为一个人强。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众人都说:“姐姐这个主意好!”

月娘道:“明日初五日,就从我开始吧。”

李娇儿占了初六,玉楼占了初七,金莲占了初八。金莲道:“就我占了便宜,那天又是我的寿酒,可真是一举两得。”

问到孙雪娥时,她半天不说话。月娘道:“算了,你们也别缠着她了,让李大姐挨着来吧。”

玉楼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的生日,只怕到时候潘姥姥和她妗子会来。”

月娘道:“初九日怕是没空,让李大姐挪到初十就行了。”众人商议已定。

话不多说。先是初五日,西门庆不在家,去邻家赴席了。月娘在上房摆了酒,让郁大姐演唱,请众姐妹欢饮了一天才散。到了第二天,该李娇儿,接着是玉楼、金莲,这些都不必细说。很快,金莲的生日也过了,潘姥姥、吴大妗子都在这里过节玩耍。转眼到了初十,该李瓶儿摆酒,她让绣春去后边请孙雪娥。一连请了两趟,孙雪娥嘴上答应着来,却一直没来。玉楼道:“我就说她不会来,李大姐还非要去请。她之前就对着人说:‘你们这些有钱的,都能吃十轮酒,哪像我们,只能去赤脚绊驴蹄。’像她这么说,我们倒也罢了,把大姐姐都当成驴蹄来看待了!”

月娘道:“她就是这么个不成材的东西,都不用理她,还请她干嘛!”

于是摆上酒来,众人都到前边李瓶儿房里吃酒,郁大姐在旁边弹唱。当下,吴大妗子和西门大姐在内,一共八个人饮酒。因为西门庆不在,月娘吩咐玉箫:“等你爹回来要吃酒,你就伺候他吃。”玉箫答应了。

后晌时分,西门庆回来了,玉箫替他脱了衣裳。西门庆便问:“娘去哪里了?”

玉箫回道:“都在六娘房里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呢。”

西门庆问道:“吃的是什么酒?”

玉箫道:“是金华酒。”

西门庆道:“还有年下你应二爹送的那坛茉莉花酒,打开来吃。”一面让玉箫打开茉莉花酒,西门庆尝了尝,说道:“这酒正好给你们娘们喝。”叫小玉、玉箫两个提着,送到前边李瓶儿房里。

蕙莲正在月娘旁边站着斟酒,见玉箫送酒来,她手脚麻利,连忙走下来接酒。玉箫给她递了个眼色,还在她手上捏了一把,蕙莲立刻就明白了意思。月娘问玉箫:“谁让你送酒来的?”

玉箫道:“是爹让我来的。”

月娘道:“你爹回来多久了?”

玉箫道:“爹刚回来。问起娘们在吃酒,就让我把这坛茉莉花酒拿来给娘们喝。”

月娘道:“你爹要是吃酒,就在房里摆桌子,有现成的菜伺候他吃。”玉箫答应着,往后边去了。

蕙莲在席上站了一会儿,推脱道:“我去后边看看茶好了没有,拿来给娘们喝。”

月娘吩咐道:“你跟你姐说,上房妆匣里有六安茶,沏一壶来给我们喝。”

蕙莲应声走了,她心里打着个主意,径直往后边去了。玉箫正站在堂屋门首,见她来了,朝她努了努嘴。蕙莲掀开帘子,进了月娘房,只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吃酒。她走上前,一屁股就坐在西门庆怀里,一边噙着酒喂给他喝,一边说道:“爹,你有香茶再给我些,前日你给我的都没了。我还欠着薛嫂几钱花儿钱,你有银子就给我些。”

西门庆道:“我茄袋里还有一二两,你拿去。”说着,就要解她的裤子。妇人道:“不好,只怕有人看见。”西门庆道:“你今日别出去,晚上咱好好耍耍。”蕙莲摇头道:“后边惜薪司挡路儿——柴(人)多。咱不如还去五娘那里,色丝子女(私)。”于是玉箫在堂屋门首望风,任由他二人在屋里一处玩耍。

不料孙雪娥从后面过来,听见房里有人笑,只当是玉箫在房里和西门庆说笑,没想到玉箫却在穿廊下坐着,便停住了脚。玉箫怕她进屋里去,就支开她说:“前边六娘请姑娘,怎么不去?”雪娥鼻子里冷笑道:“我们是没时运的人,骑着快马也赶不上,拿什么陪着吃十轮酒?自己穷得连跟班的都没裤子穿!”正说着,被西门庆在房里咳嗽了一声,雪娥就往厨房去了。

玉箫掀开帘子,蕙莲见没人,急忙几步就闪了出来,往后边看茶去了。不一会儿,小玉从后边走来叫:“蕙莲嫂子,娘说你怎么取个茶就去了这么久?”妇人道:“茶有了,让姐姐拿果仁儿来。”没过多久,小玉拿着盏托,蕙莲提着茶,一直来到前边。月娘问道:“怎么茶这时候才来?”蕙莲道:“爹在房里吃酒,小的不敢进去。等着姐姐在屋里取茶叶、剥果仁儿来着。”

众人吃了茶,蕙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着,看着月娘众人掷骰子,故意大声说道:“娘,把长么搭在纯六,可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又道:“你这六娘,骰子是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被玉箫恼了,说道:“你这媳妇子,我们在这里掷骰子,你插嘴插舌的,有你什么说的?”把蕙莲羞得站也不是,立也不是,脸涨得绯红,退下去了。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这里众妇人饮酒,到掌灯时分,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笑道:“你们好吃!”吴大妗子跳起来,说道:“姐夫来了!”连忙让座给他坐。月娘道:“你在后边吃酒就是了,男女有别,又走来干什么?”西门庆道:“既然这么说,我走了。”于是走到金莲这边来,金莲随即跟了过来。西门庆吃得半醉,拉着金莲说道:“小油嘴,我有句话跟你说。我想留蕙莲在后边一夜,后边没地方。看你能不能容她在你这边歇一夜?”

金莲道:“我不好骂你,没见过这么发昏的!随你和她在哪儿折腾去,还想让她在我这里,好不要脸!我可没地方安放她。就算我依了你,春梅这小肉儿也不容。你不信,叫春梅来问她,她要是肯,我就容你。”西门庆道:“既然你们娘儿俩不肯,罢了!我和她去山子洞儿那里过一夜。你吩咐丫头拿床铺盖,生些火。不然,这么冷怎么受得了。”金莲忍不住笑了:“我不好骂你出来,贼奴才妇,她是你亲娘吗?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要在石头床上卧冰啊。”西门庆笑道:“怪小油嘴,别奚落我了。罢了,好歹叫丫头生个火。”金莲道:“你去吧,我知道了。”

当晚众人席散,金莲吩咐秋菊,果然抱了铺盖、笼了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里准备好。蕙莲送月娘、李娇儿、玉楼到后边仪门首,故意说道:“娘,小的不送了,往前边去了。”月娘道:“也罢,你前边睡去吧。”这婆娘打发月娘进了内院,还在仪门首站了一会儿,见没人,一溜烟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莫教襄王劳望眼,巫山自送雨云来。

宋蕙莲走到花园门首,只当西门庆还没进来,就没扣门,只是虚掩着。来到藏春坞洞儿内,只见西门庆早已在那里秉烛而坐。婆娘进到里面,只觉得冷气侵人,榻上满是灰尘。于是从袖中取出两枝棒儿香,在灯上点着,插在地下。虽说地下笼着一盆炭火,还是冷得打哆嗦。婆娘先在床上铺好褥子,上面还盖着一件貂鼠禅衣。关上双门,两人上床就寝。西门庆脱去上衣白绫道袍,坐在床上。两人搂抱在一起,正做得畅快。却不料潘金莲打听着他二人正亲热,在房中摘去冠儿,轻移莲步,悄悄走来偷听。到角门首,推开门,便潜身悄步走了进去。也不怕苍苔冰透了绣鞋,花刺抓伤了裙褶,蹑手蹑脚地在藏春坞月窗下站着听。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里面灯烛还亮着,婆娘笑着说:“冷铺中舍冰,把你这受罪的老花子冻着了,就没本事找个好地方,跑到这寒冰地狱里来!口里衔着条绳子,冻死了好往外拉。”又道:“冷飕飕的,睡吧,怎么只顾端详我的脚?你见过的小脚儿多了,像我这样连双鞋面儿都没有,谁能给我买双鞋面儿呢?看着人家做鞋,自己却做不了!”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紧,明天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谁知道你比你五娘的脚还小!”妇人道:“怎么能跟她比!昨天我拿她的鞋试了试,还能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

金莲在外听了,心想:“这个奴才妇!等我再听一会儿,看她还说什么。”又听了许久,只听老婆问西门庆说:“你家第五个,那个秋胡戏(指潘金莲),你娶她来家多久了?是招的女婿,还是二婚改嫁来的?”西门庆道:“也是回头人儿。”妇人说:“怪不得这么老练!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

金莲不听则已,听了气得在外边两只胳膊都软了,半天挪不动脚,说道:“要是让这奴才妇在里面得势,把我们都得被她压下去了!”想要当时就声张着骂起来,又恐怕西门庆性子不好,反倒让这妇人占了脸。想要忍了她,又怕她明天不认账。“罢罢!留下个记号,让她知道,明天我再和她算账。”于是走到角门首,拔下头上一根银簪,把门倒销了,懊恼地回房去了。晚上的事就说到这里。

到第二天清晨,婆娘先起来,穿上衣裳,蓬着头走出来。见角门没插,吃了一惊,又去摇门,摇了半天摇不开。走去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在隔壁叫迎春替她开了。看见是簪子销着门,知道是金莲的簪子,就明白晚上她偷听后出去了。这妇人怀着鬼胎,走到前边,刚开房门,只见平安从东净里出来,看见她只是笑。蕙莲道:“怪囚根子,谁跟你龇牙笑呢?”平安儿道:“嫂子,我们笑一笑也嗔怪?”蕙莲道:“大清早的,平白无故笑什么?”平安道:“我笑嫂子三天没吃饭,眼前发花。我猜你昨天一夜没回家!”妇人听了这话,脸一下红了,骂道:“贼提口拔舌见鬼的囚根子,我哪一夜不在屋里睡?怎么会没回家?”平安道:“我刚才还看见嫂子锁着门,怎么赖得过?”蕙莲道:“我早起来,就去五娘屋里了,刚出来。你这囚根子从哪里来?”平安道:“我听见五娘叫你腌螃蟹,说你会劈好腿儿。怪不得五娘让你在门首看着卖簸箕的,说你会咂好舌头。”把妇人说急了,拿起条门闩,绕着院子赶着平安儿骂道:“贼发昏的囚根子,看我明天跟他说不说。不给你点厉害看看,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狂得没边了!”

那平安道:“哎哟,嫂子,将就着些儿吧。对谁说呀?我晓得你是往高枝儿上飞了。”

蕙莲被说急了,只顾着追打平安。不料玳安从印子铺走出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门闩,问道:“嫂子这是为啥打他?”

蕙莲道:“你问问那呲牙咧嘴的囚根子,嘴里胡吣些什么,把我胳膊都气软了!”

平安趁机溜了。玳安推着蕙莲劝道:“嫂子别生气了,先回屋梳头去吧。”

妇人便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三四分银子,递给玳安道:“劳你替我烫两碗合汁来,用铫子盛着。”

玳安道:“不打紧,我这就去。”接了银子,赶紧洗漱后烫了合汁来。妇人让玳安吃了一碗,自己也吃了一碗,这才梳了头,锁上门,先到后边月娘房里打了个照面,随后便往金莲房里来。

金莲正对着镜子梳头。蕙莲一脸讨好,在旁递镜子、端洗手水,殷勤侍奉,可金莲连正眼都不瞧她。蕙莲又问:“娘的睡鞋裹脚,要不要我卷起来收了?”

金莲道:“放着吧,叫丫头进来收。”随即喊:“秋菊这贼奴才,死哪儿去了?”

蕙莲忙说:“秋菊在扫地呢,春梅姐在那边梳头。”

金莲道:“不用你管,丢着就是,省得让你这歪蹄泼脚的沾污了手。你还是去伺候你爹吧,你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伺候才称心呢。我们都是些露水夫妻、再醮货,哪比得上你——可是正儿八经用轿子娶来的,是他的正头老婆,秋胡戏的主角儿。”

这话正戳中蕙莲昨晚的心事,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娘是小的主子,娘若不高抬贵手,小的实在活不下去了。当初若不是娘宽宏大量,小的也不会依顺爹。就是后边的大娘,也不过是个摆样子的大纲儿,小的还是靠娘抬举得多,怎敢在娘面前存半点欺心?任凭娘去查访,小的若有半句假话,日后定不得好死,浑身长疔疮!”

金莲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汉子既然看上你,我们难道还会跟你争?只是不许你在汉子跟前耍花样、说三道四。你说要把我们踩下去,在中间兴风作浪——我的好姐姐,听我一句劝,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蕙莲道:“娘再查查,小的真没敢欺心,只怕是昨日晚夕娘听错了。”

金莲道:“傻嫂子,我闲得慌才听你嚼舌根?我跟你说吧,十个老婆也拴不住一个汉子的心。你爹就算有了我们,在外边勾搭上粉头,回来也从不瞒我,一五一十都告诉我。你大娘当初跟他一个鼻孔出气,啥事儿回来不跟我说?你可比她差远了。”

蕙莲被说得哑口无言,在房里站了一会儿,灰溜溜地走了。刚到仪门夹道,撞见西门庆,便抱怨道:“你这好人!昨日我跟你说的话,你转头就告诉了别人,今天害得我被人好一顿数落!我跟你说的话,烂在你肚子里才好,为啥要对人说?你这嘴就是个漏风的槽,往后有话再也不跟你说了!”

西门庆道:“啥话?我压根不知道啊。”

妇人白了他一眼,往前边去了。

这蕙莲嘴甜会来事,常站在门口买东买西,见了傅伙计叫“傅大郎”,见了陈敬济叫“姑夫”,见了贲四叫“老四”。自从跟西门庆勾搭上,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常和众人插科打诨,毫无顾忌。有时喊:“傅大郎,替我盯着门口卖粉的,我拜你了!”那傅伙计是个老成人,还真尽心替她盯着,见卖粉的过来就叫住,请她出来买。玳安故意逗她:“嫂子,卖粉的早晨就过去了,你早出来些,好拿秤称他的好粉啊!”

婆娘骂道:“贼猴儿,是五娘、六娘让我买搽脸的粉,你倒说拿秤称二斤胭脂三斤粉,让那妇人搽了又搽?看我进去跟她们说不说!”

玳安道:“哎哟,嫂子动不动就拿五娘吓我!”

一会儿她又喊:“贲老四,跟你说,盯着门口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戴。”那贲四哪怕耽误了买卖,也得专心替她盯着,见了卖花的就叫住,请她出来挑。妇人站在二层门里,隔着门帘挑选,要了两对鬓花大翠,还有两方紫绫闪色销金汗巾,总共该付七钱五分银子。她从腰里摸出半块银子,央贲四替她凿下七钱五分。贲四正写着账,放下笔就过来替她捶银子。这时玳安走过来说:“我替嫂子凿吧。”

玳安接过银子,却不忙着凿,只顾着端详。妇人道:“贼猴儿,不凿还看啥?难道是我半夜偷来的银子,怕你瞧见?”

玳安道:“偷倒不是偷,只是这银子看着眼熟,倒像爹银子包里的。前日爹在灯市里,给卖勾金蛮子的银子,还剩了一半,就是这个成色,我记得千真万确。”

妇人道:“贼囚根子,天下银子一个样,爹的银子怎会到我手里?”

玳安笑道:“我哪知道这里面的账!”

妇人说着就去打他。玳安这才凿下七钱五分,递给卖花翠的,剩下的银子却攥在手里不给她。妇人道:“贼囚根子!你敢拿了去,算你有种!”

玳安道:“我不拿你的,剩下的给我些买果子吃就行。”

妇人道:“贼猴儿,你递过来,我给你。”哄着玳安把银子递过去,却只掰了四五分一小块给他,其余的都塞回腰里,径直进去了。

从此以后,蕙莲常在门口大把花钱,买剪花、翠饰、汗巾之类,甚至买四五升瓜子进去,分给各房丫鬟和众人吃。她头上戴起了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黄澄澄的晃眼;衣服底下穿着红绸绸裤,还有线捺护膝;大袖子里藏着香茶、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一天少说也花消二三钱银子,都是西门庆背地里给她的,这事就不多说了。

自从被金莲识破机关,蕙莲每天都往金莲房里钻,百般讨好,又是顿茶顿水,又是做鞋做针线,不该她做的也抢着做。对正经主子月娘,每天只敷衍着打个照面,就赶紧跑到金莲这边来,整日和金莲、瓶儿一起下棋、抹牌,形影不离。有时撞见西门庆过来,金莲还故意让她在旁边斟酒,教她一起坐着玩,只为讨汉子欢心。正是: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LcyKONgv3JnOZiP9TnIXdk6AHZ/onD7R1A/zA8cxVAUR9vJOcusF4V5cVRuyaN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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