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西门庆从院里回家,已是一更天,到家门口,小厮开门,他踏着满地积雪,走到后边仪门首。只见仪门半开半掩,院内静悄悄的没人声。西门庆心里暗忖:“这必定有蹊跷。”
于是悄悄站在仪门内的粉壁前,仔细听着。只见小玉出来,在穿廊下放香桌。原来吴月娘自从和西门庆闹翻后,每月吃斋三次,逢初七就拜斗焚香,保佑丈夫早日回心转意,这些西门庆都不知道。小玉放好香桌,过了一会儿,月娘整了整衣服出来,对着天井里的香炉插满香,望着天空深深下拜,祷告道:“妾身吴氏,嫁给西门庆为妻。怎奈丈夫留恋烟花之地,中年还没有儿子。我等妻妾六人,都没生下一儿半女,缺少坟前拜扫的人。我日夜忧心,只怕老来无依无靠。因此发愿,每晚在星月之下,祝告日月星辰,祈求保佑丈夫早日回心转意,放弃繁华,专心打理家事。不管我们六人中谁能早日生下孩子,作为终身依靠,这都是我的心愿啊。”
正是:私出房栊夜气清,一庭香雾雪微明。拜天诉尽衷肠事,无限徘徊独自惺。
西门庆不听则已,听了月娘这番话,不禁满心惭愧又感动:“原来我一直错怪了她。她这番话全是为我着想,终究是正经夫妻。”忍不住从粉壁前迈步走出,抱住月娘。月娘没料到他会在大雪天回来,吓了一跳,想推开他往屋里走,被西门庆紧紧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也不知道你一片好心,全是为了我。以前错看了你,冷落了你的心,如今后悔也晚了。”
月娘道:“大雪天,你走错门了吧,恐怕不是这屋。我是那不贤良的女人,和你有什么情分?哪有为你着想的事?你平白无故又来理我做什么?咱两个永世千年都别见面!”
西门庆把月娘一把拉进房里。灯前见她穿着家常衣裳:大红绪绸对襟袄,软黄裙子,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更显得她: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
西门庆怎会不爱?连忙给月娘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糊涂,不听你的良言,辜负了你的好意。真是有眼不识荆山玉,把美玉当顽石看。过后才知谁是真心待我,千万饶恕我吧。”
月娘道:“我又不是你心上的人,凡事都合不上你的心意,哪有什么良言劝你?随我在这屋里自生自活,你别理我。我这屋也容不下你,趁早出去,别等我叫丫头赶你。”
西门庆道:“我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气,大雪里回来,特地来告诉你。”
月娘道:“惹不惹气,别跟我说。我不管你,找管你的人说去。”
西门庆见月娘不看他,就屈腿跪下,急得直嚷嚷,一口一个“姐姐”地叫。月娘看不下去,说道:“你真这么厚脸皮!我叫丫头进来了。”说着就叫小玉。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站起来,没辙了,只好说:“外边下雪了,那张香桌还没收进来?”
小玉道:“香桌早就收进来了。”
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东西,在丫头跟前也撒谎。”
小玉出去后,西门庆又跪下哀求。月娘道:“若不是看在旁人面子上,一百年都不理你才好。”说完,才和他一起坐下,叫玉箫端茶来。西门庆把今天在常家茶会散后,和应伯爵等人去李家如何吵闹的事说了一遍:“如今发了誓,再也不踏那院门了。”
月娘道:“你去不去,跟我没关系。你拿那么多银子包着她,你不去,她自然会接别的汉子。那种女人的营生,你拴得住她的人,拴不住她的心。就算拿封皮把她封起来又有什么用?”
西门庆道:“你说得对。”于是打发丫鬟出去,脱衣上床,想和月娘亲热。月娘道:“叫你上炕就想着这些,今天能让你在我床上歇着就不错了,别想别的事。”
当晚,两人情意绵绵,相拥而睡。正是:乱髩双横兴已饶,情浓犹复厌通宵。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当夜夫妻温存不表。且说次日清晨,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还没进门就叫道:“六丫头,起来了吗?”
春梅道:“俺娘刚起来梳头呢。三娘进屋里坐。”
玉楼进来,见潘金莲正在梳台前整理头发,便说:“我有件事来告诉你,你知道吗?”
潘金莲道:“我在这角落里,谁知道呢!”又问:“什么事?”
玉楼道:“他爹昨夜二更回来,到上房和吴姐姐和好了,在她房里歇了一夜。”
潘金莲道:“我们怎么劝他,他都说一百年二百年不搭理,怎么平白无故自己就好了?又没人劝他!”
玉楼道:“今早我才知道。我大丫头兰香在厨房听见小厮们说,昨天他爹和应二哥在院里李桂儿家喝酒,看出那女人的什么破绽,把她家门窗墙壁都砸了。大雪里气冲冲回来,进仪门时,看见上房烧夜香,想必听见了些话,两人才和好的。真让人不好意思。他这样就没话说了,换了别人,又不知会被说什么闲话!”
潘金莲接道:“亏得是做大老婆的,还不知多有经验呢!烧夜香本就该默默祈祷,哪有故意让人知道的。又没人劝,自己暗地里就和汉子好了。要硬到底才算好,净装清高!”
玉楼道:“也不是装清高,她心里也想和好,只是不好意思说。她是大老婆,拉不下脸,让我们来做中间人,怕我们日后说闲话,说我们劝和了你俩。如今咱别让她占了便宜。你快梳好头,跟我去李瓶儿那儿。咱两个每人出五钱银子,叫李瓶儿拿出一两来,毕竟是因她起的事。今天安排一桌酒,一来给他们两个贺喜,二来当家的一起赏雪,玩一天,多好?”
潘金莲道:“说得是。不知他爹今天有没有事?”
玉楼道:“大雪天能有什么事?我来的时候,两口子还没动静,上房门刚开,小玉拿水进去了。”
潘金莲赶紧梳好头,和玉楼一起到李瓶儿这边。李瓶儿还在床上躺着,迎春说:“三娘、五娘来了。”
玉楼、潘金莲进来,说道:“李大姐,好自在,这时候才刚醒。”
潘金莲伸手进被窝,摸到熏被的银香球,说:“李大姐下蛋了。”说着就掀开被子,见李瓶儿一身白肉,李瓶儿连忙穿衣。玉楼道:“五姐,别捉弄她。李大姐,你快起来,我们有件事跟你说。是这么回事,他爹昨天和大姐姐和好了,咱每人出五钱银子,你就多拿点,当初也是因你而起。今天大雪,就当赏雪,咱安排一桌酒,请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好不好?”
李瓶儿道:“随姐姐们说,我该出多少就出多少。”
潘金莲道:“你就出一两吧。你称出来,我们好去后边问李娇儿、孙雪娥要。”
李瓶儿一边穿衣缠脚,一边叫迎春开箱子拿银子。拿了一块,潘金莲用秤一称,重一两二钱五分。玉楼叫潘金莲陪着李瓶儿梳头:“我去后边问李娇儿和孙雪娥要银子。”
潘金莲看着李瓶儿梳头洗脸,过了一个时辰,只见玉楼从后边回来,说:“早知道就不做这差事了。大家的事,像白要她的似的。那小妇人说:‘我是没福气的人,汉子从不进我房,我哪来银子?’求了半天,只拿出这根银簪子,你秤秤多重?”
潘金莲拿秤一称,只有三钱七分。又问:“李娇儿呢?”
玉楼道:“李娇儿起初只说没有,‘虽说钱财日日经我手过,可都是有数目的,用多少交多少,哪有富余?’我说:‘你当家的还说没钱,我们这些人谁有?六月的日头,难道没照过你门前?大家的事,你不出就算了!’我故意发脾气要走,她慌了,让丫头叫我回去,这才拿出银子给我。真是自讨没趣,平白惹了一肚子气!”
金莲拿过李娇儿的银子称了称,只有四钱八分,骂道:“好个奸猾的妇人!不管什么事,都跟绑着鬼似的,从不给足数,总要短几分。”
玉楼道:“也就许她家拿那种不准的秤称别人东西,轮到别人向她要,就跟要敲她骨头似的,不知被人背后骂了多少回!”
两人一算,连玉楼、金莲的银子,总共凑了三两一钱。随即让绣春叫玳安来。金莲先问他:“你昨天跟着你爹,在李家怎么惹恼了?”
玳安一五一十地说,在常家茶会散得早,应二爹、谢爹邀着去李家,鸨子说桂姐去五姨妈家做生日了。“没想到后来爹去净手,到后边亲眼看见那粉头和一个蛮子喝酒,爹当场就恼了,二话不说叫我们把她家门窗墙壁狠狠砸了一顿,非要把那蛮子和粉头锁在门上。多亏应二爹等人再三劝住。爹赌气骑马回家,路上还发狠,说明天还要收拾那妇人呢。”
金莲道:“这贼妇!我还以为她那蜜罐儿能牢牢端一辈子,没想到今天也挨了打?”又问玳安:“你爹真这么说?”
玳安道:“小的哪敢哄娘!”
金莲道:“贼囚根子,她再怎么不搭理人,也是你爹的婊子,轮得到你骂她?以前我们使唤你,你总推没空,‘爹让我去给桂姨送银子呢!’叫‘桂姨’叫得多甜!如今她失了势,你主子恼了,你也跟着叫‘妇人’了!看我明天跟你爹说不说。”
玳安道:“哟!五娘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反倒护起她来了!还不是爹在路上骂她‘妇人’,小的敢骂吗?”
金莲道:“你爹骂她也就罢了,难道也轮得到你骂?”
玳安道:“早知道五娘要数落小的,小的就不跟五娘说了。”
玉楼道:“小囚儿,别耍嘴皮子了。这里有三两一钱银子,你赶紧和来兴儿替我们买东西去。今天我们请你爹和大娘赏雪。你就少赚我们点,我让你五娘不跟你爹告状。”
玳安道:“娘吩咐的事,小的哪敢赚钱?”于是拿着银子和来兴儿买东西去了。
且说西门庆起来,正在上房梳洗,只见大雪中,来兴买了鸡鹅熟肉,径直往厨房去了,玳安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来。西门庆便问玉箫:“小厮买的东西,是哪儿来的?”
玉箫回道:“今日众娘备了酒,请爹娘赏雪。”
西门庆道:“金华酒是哪来的?”
玳安道:“是三娘给小的银子买的。”
西门庆道:“哎呀!家里现成有酒,又去买!”吩咐玳安:“拿钥匙,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提两坛来,掺着这酒喝。”
于是在后厅明间里,设了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里烧着兽炭,摆列好酒席。不多时,一切安排妥当。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过来,请西门庆、月娘出去。当下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第一杯先递给西门庆。西门庆接过酒,笑道:“我的儿,多有劳烦,这是孝顺我老人家的常礼呀!”
潘金莲嘴快,插嘴道:“好老气的话!谁在这儿给你磕头呢?我们跪着,你站着,真是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要不是大姐姐带着你,我们今天能给你磕头?”
一面递了西门庆,又满满斟了一杯,请月娘到上首,递过去。月娘道:“你们也不跟我说一声,谁知你们平白又费这份心。”
玉楼笑道:“没什么,我们胡乱备了点薄酒,大雪天,给你老公婆俩解解闷。姐姐请坐,受我们一礼。”
月娘不肯,也要还礼。玉楼道:“姐姐不坐,我们就不起来。”互相推让了半天,月娘才受了半礼。金莲打趣道:“跟姐姐说好了,今天看我们面子,宽恕了他。下次再无礼冲撞姐姐,我们可不管了。”又望着西门庆说:“你还装糊涂,在上首坐着,还不快下来,给姐姐递杯酒,赔个不是!”
西门庆只是笑。过了一会儿,递完酒,月娘下来,让玉箫执壶,也斟酒回敬众姊妹。只有孙雪娥跪着接酒,其余都以姊妹之礼相待。
于是西门庆与月娘坐主位,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及西门大姐,在两边作陪。金莲道:“李大姐,你也该单独给大姐姐递杯酒,当初毕竟是因你起的事,你成了局外人,怎么还这么木木呆呆的!”
李瓶儿当真就下席要去递酒,被西门庆拦住:“别听那小妇人的,她哄你呢。已经递过一遍了,还递几遍?”李瓶儿这才停下。
当下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个丫鬟,分别弹着琵琶、筝、弦子、月琴,唱起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西门庆听了,便问:“谁让她们唱这一套的?”
玉箫道:“是五娘吩咐的。”
西门庆看着潘金莲说:“你这小妇人,就会瞎折腾!”
金莲道:“谁让她唱的?别又来缠我。”
月娘便道:“怎么不请陈姐夫来坐坐?”一面让小厮去前边请。不多时,陈敬济来到,向席上众人作了揖,就在大姐旁边坐下。月娘让小玉摆上碗筷,全家欢饮。
西门庆望向帘外,只见雪下得如扯棉絮、舞梨花,越来越大,真是好雪。但见:
初如柳絮,渐似鹅毛。唰唰似数蟹行沙上,纷纷如乱琼堆砌间。但行动衣沾六出,只顷刻拂满蜂鬓。衬瑶台,似玉龙翻甲绕空舞;飘粉额,如白鹤羽毛连地落。正是: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烛生花。
吴月娘见粉壁间太湖石上积了厚厚的雪,便下席来,让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了江南凤团雀舌牙茶给众人喝。正是: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杯内喷清香。
正吃茶时,玳安进来道:“李铭来了,在前边等着。”
西门庆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李铭进来给众人磕了头,站在旁边。西门庆问道:“你往哪儿去了?来得正好。”
李铭道:“小的没去哪儿,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教了些孩子,小的去看看。心里记挂着爹娘和姐姐们,还有几段唱没合好拍,来伺候着。”
西门庆把手里喝的那杯木樨茶递给李铭:“你喝了别去,且唱一段我听听。”
李铭道:“小的知道。”一面到下边喝了茶,上来调好筝弦,放开嗓子,并拢双脚对着上首,唱了一套《冬景·绛都春》。唱完,西门庆让李铭近前,赏酒给他,叫小玉拿壶满斟,倒在银珐琅桃儿杯里。李铭跪在地下,连饮三杯。西门庆又叫人从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盘子托着给李铭。李铭到下边吃了,用绢子擦了嘴,走到上边,直挺挺地靠着槅子站着。
西门庆把昨日在桂姐家的事说了一遍。李铭道:“小的一点都不知道,一向也不常去那边。想来不干桂姐的事,都是我三妈做的营生。爹也别恼她,等小的见了她,说说她就是了。”
当日饮酒直到一更时分,妻妾们都十分欢乐。先是陈敬济、西门大姐往前边去了。后来酒兴渐尽,西门庆又赏了李铭酒,打发他出门,吩咐道:“你到那边,别说起今日在我这里。”
李铭道:“爹吩咐,小的明白。”
西门庆让左右送他出门,随后妻妾们各自散去。西门庆依旧在月娘的上房歇宿。有诗为证:赤绳缘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怀。鱼水相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却说次日雪过天晴,应伯爵、谢希大受了李家的烧鹅和瓶装酒,怕西门庆整治李家,就径直来邀请西门庆去里边接受赔礼。月娘早上梳妆完毕,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吃饼,只见玳安来说:“应二爹和谢爹来了。”
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去。月娘道:“两个勾魂的,又不知来干什么。你索性吃完了再出去,让他们在外面等着。慌得这么没命似的往外跑干嘛?大雪天的,又不知道被勾到哪里去。”
西门庆道:“你叫小厮把饼拿到前边,我和他们两个一起吃吧。”说着,起身往外走。
月娘吩咐道:“你和他们吃完,别又听他们的,被勾到别处去了。今天孟三姐晚上做寿呢。”
西门庆道:“我知道。”于是和应、谢二人相见行礼,应伯爵说道:“哥昨天气冲冲地回家,我们都特别怪李家:‘从前到现在,在你家花钱费物,就算一时不来,也不能改了腔调,允许你家粉头背地里偷接蛮子?真是冤家路窄,被他亲眼看见,他怎么会不生气!别说哥生气,我们心里也看不下去!’我们使劲说了他娘儿几个几句,她也挺不好意思的。今天一早请我们两个到她家,娘儿们哭哭啼啼地跪着,怕你动怒,备了一杯薄酒,好歹请哥到那里去,把这委屈缘由跟哥说明,也能消消气。”
西门庆道:“我也没什么怒气了。我再也不会去了。”
伯爵道:“哥生气是应该的。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的事。那个丁二官原本是她姐姐桂卿的相好,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的货船搭在他同乡陈监生的船上,才到没几天。这陈监生号两淮,是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拿了十两银子,在她家摆酒请陈监生。刚送这银子来,没想到你我就到了她家,她慌了,没地方躲,把那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话说,没和桂姐沾边。今天他娘儿们赌咒发誓,磕头礼拜,求我们二人一定请哥到那里去,把这委屈说清楚,哥的气也能消一半。”
西门庆道:“我已经对房里赌了誓,再也不去了,还有什么好气的?你转告他家,不必费心了。我家里今天有点小事,实在不能去。”
慌得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这话可不对!你不去,显得我们请不动哥,太没面子了。到那里稍坐一会儿就回来也行啊。”
当下二人死缠硬磨,说得西门庆答应了。不多时,摆上桌子,留二人吃饼。很快吃完,让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楼坐着,就问玳安:“你爹要去哪里?”
玳安道:“小的不知道,爹只叫小的取衣服。”
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还瞒着我不说!今天你三娘晚上做寿呢。你爹要是回来晚了,我只打你这个贼囚根子。”
玳安道:“娘打小的,跟小的有什么关系?”
月娘道:“不知怎么的,听见他这些狐朋狗友来,就跟逃命似的,吃着饭,丢下饭碗,急忙往外跑。又不知道勾引到哪里去游荡,到什么时候才回来!”
家中备酒等候,这里暂且不表。
且说西门庆被两人邀请到李家,早已在堂中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和桂卿打扮妥当出来迎接。老虔婆出来,跪着赔礼。姐妹俩敬酒。应伯爵、谢希大在旁边插科打诨,开玩笑,对桂姐道:“多亏我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一半,才把你家汉子请来。就连酒也不替我递一杯,只递你家汉子!刚才要是他执意不来,别说你哭瞎了眼,唱门词糊口,将来没人要你,也就我好说话,能将就你。”
桂姐骂道:“怪应花子,你疯了!我不好骂出来的。我啥时候唱门词了?”
应伯爵道:“你看这小妇人!念了经就打和尚,他不来的时候你慌成那样,这会子就硬气了。你过来,先给我个吻暖暖。”说着不由分说,搂过脖子就亲了一下。
桂姐笑道:“怪东西,小心把酒洒在爹身上。”
伯爵道:“小妇人,会装模作样,这会子就心疼汉子了。‘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叫得那么甜。我是后娘养的?怎么不叫我一声?”
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儿。”
伯爵道:“你过来,我给你说个笑话:一个螃蟹和青蛙结为兄弟,打赌跳过水沟去的就是大哥。青蛙几下就跳过去了。螃蟹正要跳,遇到两个女子来打水,用草绳把它拴住,打完水带回家去。临走忘了,没带走。青蛙见它没来,过来看它,说道:‘你怎么不过去了?’螃蟹说:‘我过得去,还能被两个小妇人折腾成这样!’”桂姐两人听了,一起追着打他,把西门庆笑得不行。
不说这里调笑玩耍,且说家中吴月娘一来备酒回请,二来又是孟玉楼做寿,吴大妗子、杨姑娘和两个姑子,都在上房里坐着。眼看等到日落时分,还不见西门庆回家,月娘急得不行。金莲拉着李瓶儿,笑嘻嘻地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他这时候还不来,我们到门口瞧瞧去。”
月娘道:“懒得瞧他干嘛!”
金莲又拉玉楼道:“咱三个一起去走走。”
玉楼道:“我在这里听大师父说笑话呢,等听完笑话咱再去。”
金莲这才停下,围着两个姑子听笑话,说道:“大师父,你有笑话,快说。”
王姑子坐在炕上,就说了一个。金莲道:“这个不好。再讲一个。”
王姑子又道:“一家有三个儿媳妇,给公公祝寿。先是大媳妇敬酒说:‘公公就像一员官。’公公说:‘我怎么像官?’媳妇说:‘坐在上面,家里大小都怕你,怎么不像官?’接着该二媳妇上来敬酒,说:‘公公像虎威皂隶。’公公说:‘我怎么像虎威皂隶?’媳妇说:‘你大喝一声,家里大小都吓一跳,怎么不像皂隶?’公公道:‘你说得好!’该第三媳妇敬酒,上来说:‘公公既不像官,也不像皂隶。’公公道:‘那像什么?’媳妇道:‘公公像个外郎!’公公道:‘我怎么像个外郎?’媳妇道:‘不像外郎,怎么六房都串到?’”把众人都逗笑了。金莲道:“好秃驴!把我们都编进去了。哪个外郎敢这么大胆!”
说完,金莲、玉楼、李瓶儿一起到前边大门首,瞧西门庆。玉楼问道:“今天他爹大雪天去哪里了?”
金莲道:“我猜他一定往院里李桂儿那妇人家里去了。”
玉楼道:“打了一场,赌誓再也不去,怎么又去了?咱们赌点什么?肯定不在她家。”
金莲道:“李大姐做证,你敢和我拍手打赌吗?我说今天往她家去了。前日打了那妇人家里,昨天李铭那奴才先来打探消息。今天应二和姓谢的,大清早,像勾魂似的把他勾去了。我猜老虔婆和那妇人早就定好计叫他去,不知怎么哄他,陪着不是,还要旧情复燃,不知纠缠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大姐姐还只顾等着他!”
玉楼道:“就算不回来,小厮也该回家说一声啊。”
正说着,只见卖瓜子的过来,两人正在门口买瓜子,忽然西门庆从东边来了,三人赶紧往后跑。
西门庆在马上,让玳安先走一步:“你瞧瞧是谁在大门首?”
玳安走了两步,说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门口买瓜子呢。”
西门庆到家下马,走进后边仪门首。玉楼、李瓶儿先去上房告诉月娘了。只有金莲藏在粉壁背后的黑影里。西门庆撞见,吓了一跳,说道:“怪小妇人,突然吓我一跳!你们在门口干什么呢?”
当日饮酒直到一更时分,妻妾们都十分欢乐。先是陈敬济、西门大姐往前边去了。后来酒兴渐尽,西门庆又赏了李铭酒,打发他出门,吩咐道:“你到那边,别说起今日在我这里。”
李铭道:“爹吩咐,小的明白。”
西门庆让左右送他出门,随后妻妾们各自散去。西门庆依旧在月娘的上房歇宿。有诗为证:赤绳缘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怀。鱼水相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却说次日雪过天晴,应伯爵、谢希大受了李家的烧鹅和瓶装酒,怕西门庆整治李家,就径直来邀请西门庆去里边接受赔礼。月娘早上梳妆完毕,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吃饼,只见玳安来说:“应二爹和谢爹来了。”
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去。月娘道:“两个勾魂的,又不知来干什么。你索性吃完了再出去,让他们在外面等着。慌得这么没命似的往外跑干嘛?大雪天的,又不知道被勾到哪里去。”
西门庆道:“你叫小厮把饼拿到前边,我和他们两个一起吃吧。”说着,起身往外走。
月娘吩咐道:“你和他们吃完,别又听他们的,被勾到别处去了。今天孟三姐晚上做寿呢。”
西门庆道:“我知道。”于是和应、谢二人相见行礼,应伯爵说道:“哥昨天气冲冲地回家,我们都特别怪李家:‘从前到现在,在你家花钱费物,就算一时不来,也不能改了腔调,允许你家粉头背地里偷接蛮子?真是冤家路窄,被他亲眼看见,他怎么会不生气!别说哥生气,我们心里也看不下去!’我们使劲说了他娘儿几个几句,她也挺不好意思的。今天一早请我们两个到她家,娘儿们哭哭啼啼地跪着,怕你动怒,备了一杯薄酒,好歹请哥到那里去,把这委屈缘由跟哥说明,也能消消气。”
西门庆道:“我也没什么怒气了。我再也不会去了。”
伯爵道:“哥生气是应该的。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的事。那个丁二官原本是她姐姐桂卿的相好,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的货船搭在他同乡陈监生的船上,才到没几天。这陈监生号两淮,是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拿了十两银子,在她家摆酒请陈监生。刚送这银子来,没想到你我就到了她家,她慌了,没地方躲,把那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话说,没和桂姐沾边。今天他娘儿们赌咒发誓,磕头礼拜,求我们二人一定请哥到那里去,把这委屈说清楚,哥的气也能消一半。”
西门庆道:“我已经对房里赌了誓,再也不去了,还有什么好气的?你转告他家,不必费心了。我家里今天有点小事,实在不能去。”
慌得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这话可不对!你不去,显得我们请不动哥,太没面子了。到那里稍坐一会儿就回来也行啊。”
当下二人死缠硬磨,说得西门庆答应了。不多时,摆上桌子,留二人吃饼。很快吃完,让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楼坐着,就问玳安:“你爹要去哪里?”
玳安道:“小的不知道,爹只叫小的取衣服。”
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还瞒着我不说!今天你三娘晚上做寿呢。你爹要是回来晚了,我只打你这个贼囚根子。”
玳安道:“娘打小的,跟小的有什么关系?”
月娘道:“不知怎么的,听见他这些狐朋狗友来,就跟逃命似的,吃着饭,丢下饭碗,急忙往外跑。又不知道勾引到哪里去游荡,到什么时候才回来!”
家中备酒等候,这里暂且不表。
且说西门庆被两人邀请到李家,早已在堂中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和桂卿打扮妥当出来迎接。老虔婆出来,跪着赔礼。姐妹俩敬酒。应伯爵、谢希大在旁边插科打诨,开玩笑,对桂姐道:“多亏我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一半,才把你家汉子请来。就连酒也不替我递一杯,只递你家汉子!刚才要是他执意不来,别说你哭瞎了眼,唱门词糊口,将来没人要你,也就我好说话,能将就你。”
桂姐骂道:“怪应花子,你疯了!我不好骂出来的。我啥时候唱门词了?”
应伯爵道:“你看这小妇人!念了经就打和尚,他不来的时候你慌成那样,这会子就硬气了。你过来,先给我个吻暖暖。”说着不由分说,搂过脖子就亲了一下。
桂姐笑道:“怪东西,小心把酒洒在爹身上。”
伯爵道:“小妇人,会装模作样,这会子就心疼汉子了。‘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叫得那么甜。我是后娘养的?怎么不叫我一声?”
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儿。”
伯爵道:“你过来,我给你说个笑话:一个螃蟹和青蛙结为兄弟,打赌跳过水沟去的就是大哥。青蛙几下就跳过去了。螃蟹正要跳,遇到两个女子来打水,用草绳把它拴住,打完水带回家去。临走忘了,没带走。青蛙见它没来,过来看它,说道:‘你怎么不过去了?’螃蟹说:‘我过得去,还能被两个小妇人折腾成这样!’”桂姐两人听了,一起追着打他,把西门庆笑得不行。
不说这里调笑玩耍,且说家中吴月娘一来备酒回请,二来又是孟玉楼做寿,吴大妗子、杨姑娘和两个姑子,都在上房里坐着。眼看等到日落时分,还不见西门庆回家,月娘急得不行。金莲拉着李瓶儿,笑嘻嘻地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他这时候还不来,我们到门口瞧瞧去。”
月娘道:“懒得瞧他干嘛!”
金莲又拉玉楼道:“咱三个一起去走走。”
玉楼道:“我在这里听大师父说笑话呢,等听完笑话咱再去。”
金莲这才停下,围着两个姑子听笑话,说道:“大师父,你有笑话,快说。”
王姑子坐在炕上,就说了一个。金莲道:“这个不好。再讲一个。”
王姑子又道:“一家有三个儿媳妇,给公公祝寿。先是大媳妇敬酒说:‘公公就像一员官。’公公说:‘我怎么像官?’媳妇说:‘坐在上面,家里大小都怕你,怎么不像官?’接着该二媳妇上来敬酒,说:‘公公像虎威皂隶。’公公说:‘我怎么像虎威皂隶?’媳妇说:‘你大喝一声,家里大小都吓一跳,怎么不像皂隶?’公公道:‘你说得好!’该第三媳妇敬酒,上来说:‘公公既不像官,也不像皂隶。’公公道:‘那像什么?’媳妇道:‘公公像个外郎!’公公道:‘我怎么像个外郎?’媳妇道:‘不像外郎,怎么六房都串到?’”把众人都逗笑了。金莲道:“好秃驴!把我们都编进去了。哪个外郎敢这么大胆!”
说完,金莲、玉楼、李瓶儿一起到前边大门首,瞧西门庆。玉楼问道:“今天他爹大雪天去哪里了?”
金莲道:“我猜他一定往院里李桂儿那妇人家里去了。”
玉楼道:“打了一场,赌誓再也不去,怎么又去了?咱们赌点什么?肯定不在她家。”
金莲道:“李大姐做证,你敢和我拍手打赌吗?我说今天往她家去了。前日打了那妇人家里,昨天李铭那奴才先来打探消息。今天应二和姓谢的,大清早,像勾魂似的把他勾去了。我猜老虔婆和那妇人早就定好计叫他去,不知怎么哄他,陪着不是,还要旧情复燃,不知纠缠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大姐姐还只顾等着他!”
玉楼道:“就算不回来,小厮也该回家说一声啊。”
正说着,只见卖瓜子的过来,两人正在门口买瓜子,忽然西门庆从东边来了,三人赶紧往后跑。
西门庆在马上,让玳安先走一步:“你瞧瞧是谁在大门首?”
玳安走了两步,说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门口买瓜子呢。”
西门庆到家下马,走进后边仪门首。玉楼、李瓶儿先去上房告诉月娘了。只有金莲藏在粉壁背后的黑影里。西门庆撞见,吓了一跳,说道:“怪小妇人,突然吓我一跳!你们在门口干什么呢?”
金莲道:“你还有脸说!你在哪儿混到这时候才来,害得娘们在门口一直等你。”
西门庆进房后,月娘早已安排好酒肴,让玉箫执壶、大姐递酒。先敬了西门庆,随后众姊妹依次敬酒,各自入席坐下。春梅、迎春在下面弹唱,饮了一阵,便收了乐器退下。重新摆上为玉楼祝寿的酒席,四十样精致小菜一一端上桌来,壶中斟满美酒,杯中泛着醉人的光泽。众人请吴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时分,大妗子酒量有限,先回后房歇息去了。只剩吴月娘同众人陪着西门庆掷骰子、猜酒枚、行酒令。轮到月娘行令,月娘道:“要我行令,就得照牌谱饮酒:说一个牌名、两个骨牌名,再合一句《西厢记》的词。”
月娘先说:“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蘼架。”没对上。该西门庆掷骰,他说:“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耳边金鼓连天震。”正好掷出“正马军”,便饮了一杯。轮到李娇儿,她说:“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没对上。接着该金莲掷骰,她道:“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恰好掷出“三纲五常”,只得饮了一杯。轮到李瓶儿,她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也没对上。该孙雪娥时,她说:“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足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依旧没对上。最后轮到玉楼完令,她说:“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着锦裙襴,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正掷出“四红沉”。月娘宣布满令,叫小玉:“斟酒给你三娘。”又说:“你得喝三大杯才好!今晚该你陪新郎歇宿。”转头对李瓶儿、金莲等人道:“喝完酒,咱们送他俩回房去。”
金莲道:“姐姐有令,谁敢不从!”把玉楼羞得不行。
片刻后酒意渐阑,月娘等人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门口才回去。玉楼请众人进屋坐,大家都不肯。金莲打趣玉楼道:“我的儿,好好睡吧。你娘明天来看你,别淘气!”又对月娘道:“亲家,孩子还小,看我面子,多担待些呀。”
玉楼道:“六丫头,你这老醋坛子,挨着劲地酸。我明天跟你算账。”
金莲道:“我这是媒人婆上楼子——老娘最耐惊受怕了。”说罢和李瓶儿、西门大姐一起走了。刚走到仪门,李瓶儿被地滑了一跤。金莲立刻怪声叫道:“这个李大姐,跟个瞎子似的,走两步就倒。我扶你,反倒把我一只脚踩进雪里,还把人家的鞋也踹泥了!”
月娘听见,道:“就是仪门那堆雪。我吩咐小厮两遍了,贼奴才,就是不肯清理,果然滑倒人了。”便叫小玉:“拿个灯笼送五娘、六娘回去。”
西门庆在房里对玉楼道:“你看这贼小妇人!她自己踩进泥里还绊倒人,反倒说人踹泥了她的鞋,真是一点理都不讲。这小妇人!昨天叫丫头们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她的主意。”
玉楼道:“‘佳期重会’怎么说?”
西门庆道:“她是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里相会,就像烧夜香似的,故意等着我。”
玉楼道:“六姐她各种曲子都懂,我们可不知道这些。”
西门庆道:“你不知道,这妇人就爱挑唆是非。”
不说西门庆在玉楼房中歇宿。单说潘金莲、李瓶儿边走边说,到了仪门,大姐回前边厢房去了。小玉打着灯笼,送二人到花园。金莲已有半醉,拉着李瓶儿道:“二娘,我今天喝多了,你好歹送我回房。”
李瓶儿道:“姐姐,你没醉。”很快送到金莲房里。打发小玉回后边,留李瓶儿坐着喝茶。金莲又道:“你说你当初来不了,亏了谁?谁想如今咱姊妹在一条船上,我不知替你背了多少黑锅,背后不知多少人说我!我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
李瓶儿道:“我知道姐姐费心,大恩必当重报,不敢忘记。”
金莲道:“你知道就好。”过了一会儿,春梅端茶来,两人喝了,李瓶儿告辞回房。金莲独自歇宿,这里不表。正是:空庭高楼月,非复三五圆。何须照床里,终是一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