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西门庆在房里,被李瓶儿的柔情软语触动,转怒为喜,拉她起身穿上衣裳,两人相拥相抱,情意缠绵。一面让春梅进房摆桌子,去后边取酒。
且说潘金莲和孟玉楼,自从西门庆进了李瓶儿房里,就站在角门首偷听动静。这边房门紧闭,只有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潘金莲和孟玉楼从门缝往里张望,只见房里点着灯烛,里面的说话声却听不清。潘金莲道:“咱倒不如春梅这小妮子,她反倒听得真切。”
春梅在窗下偷听了一阵,又走过来。潘金莲悄悄问她房里动静,春梅隔着门告诉二人:“俺爹让她脱衣裳跪着,她不肯。爹恼了,抽了她几马鞭。”
潘金莲道:“打了她,她脱了没?”
春梅道:“她见爹真恼了,才慌了神,脱了衣裳跪在地上。爹这会儿正问她话呢。”
孟玉楼怕西门庆听见,便道:“五姐,咱到那边去吧。”拉着潘金莲来到西角门首。此时是八月二十前后,月色刚上来。两人站在暗处说话,等着春梅出来问话。潘金莲对孟玉楼道:“我的姐姐,只说这果子好吃,一心要来,头还没站稳,就先吃了这几下教训。俺们这位爷就是这脾气,你顺着他倒罢了,偏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想起先前被那小妇奴才搬弄是非,我赔了十二分小心,还被他折腾得哭呢。姐姐你来了没多久,还不知他的性子!”
二人正说着,忽听角门响动,春梅出来径直往后边去。不料潘金莲站在黑影里叫她:“小肉儿,去哪?”
春梅笑着只顾往前走。潘金莲道:“怪小肉儿,过来,我问你话。慌什么?”
春梅这才停下脚,说:“她哭着跟俺爹说了好些话。爹高兴了,把她抱起来,让她穿上衣裳,叫我摆桌子,这就去后边取酒呢。”
潘金莲听了,对孟玉楼道:“这没廉耻的货!开头闹得那么凶,真到了跟前,也没怎样。我猜着,取了酒来,还得让她伺候。这小肉儿,她房里没丫头吗?用得着你去取酒!到后边,又得听雪娥那小妇奴才瞎嚷嚷,我最听不得这个。”
春梅道:“是爹使唤我,管我什么事!”说着笑嘻嘻去了。
潘金莲道:“俺这小肉儿,正经事使唤她,懒驴上磨似的;要是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倒跑得比谁都快!她房里明明有两个丫头,你替她跑腿,关你什么事?真是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瞎操心的小蹄子!”
孟玉楼道:“可不是嘛!俺家大丫头兰香,正使她干活呢,她就磨磨蹭蹭;爹让她办些私密事,你看她跑得多快!”
正说着,只见玉箫从后边突然走来,道:“三娘还在这儿?我来接你了。”
孟玉楼道:“怪东西,吓我一跳!”又问:“你娘知道你来吗?”
玉箫道:“我打发娘睡下好一阵子了,来前边瞧瞧,刚看见春梅去后边取酒果了。”又问:“俺爹在她屋里,到底怎样了?”
潘金莲伸手道:“进了她屋里,还能有啥新鲜事。”
玉箫又问孟玉楼,孟玉楼便一五一十告诉了她。玉箫道:“三娘,真让她脱了衣裳跪着,打了五马鞭吗?”
孟玉楼道:“你爹因她不肯跪,才打的。”
玉箫道:“是穿着衣服打,还是脱了衣服打?亏她那白净皮肉怎么挨得住?”
孟玉楼笑道:“怪丫头,你倒替古人担忧!”
正说着,只见春梅拿着酒,小玉捧着方盒,径直往李瓶儿那边去。潘金莲道:“这小肉儿,不知怎的,听见干这勾当,比谁都积极,真是云端里的老鼠——天生的贼性。”又吩咐:“快送过去,让她家丫头伺候,你别管了,我要使唤你呢!”
春梅笑嘻嘻和小玉进去,摆好酒菜便出来了,只留绣春、迎春在房里伺候。孟玉楼、潘金莲又问了春梅几句,玉箫道:“三娘,咱后边去吧。”二人便一同回去了。潘金莲叫春梅关上角门,自己回房歇息,这里不表。正是:可惜团圆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不说潘金莲独宿,单表西门庆与李瓶儿二人相怜相爱,饮酒说话到半夜,才解衣上床安歇。灯光映照下,二人恰似镜中鸾凤和鸣;香气缭绕中,又似花间蝴蝶对舞。正是:今宵胜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
有词为证: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云窗雾阁深深许,蕙性兰心款款呼。
相怜爱,倩人扶,神仙标格世间无。从今罢却相思调,美满恩情锦不如。
两人睡到次日饭时。李瓶儿刚要起来梳妆,迎春从后边端来早饭。妇人先漱了口,陪西门庆吃了半碗,又让迎春:“把昨日剩下的金华酒筛来。”拿杯子陪西门庆各喝了两杯,才洗脸梳妆。一面打开箱子,拿出细软首饰衣服给西门庆过目。取出一百颗西洋珠子,原是昔日梁中书家的东西;又拿出一件金镶鸦青帽顶子,说是过世公公留下的,取下来用秤称,有四钱八分重。李瓶儿让西门庆拿给银匠,替她做一对坠子。又拿出一顶金丝鬏髻,重九两,问西门庆:“上房大娘她们,有这样的鬏髻吗?”
西门庆道:“她们有两三顶银丝鬏髻,却没这样的金丝鬏髻。”
妇人道:“我戴着不合适,你替我拿到银匠铺毁了,打一件九凤垫根儿,每个凤嘴衔一串珠子,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就照上房大娘正面戴的那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
西门庆收了东西,一面梳头洗脸,穿好衣服出门。李瓶儿又道:“那边房子没人,你好歹派个人看守,把小厮天福儿换回来使唤。那冯妈妈老糊涂了,独自在那儿,我不放心。”
西门庆道:“我知道了。”袖着鬏髻和帽顶子,径直往外走。不料潘金莲披着头,站在东角门首叫道:“哥,你往哪去?这才出来?”
西门庆道:“我有事儿。”
妇人道:“怪东西,慌什么?我跟你说句话。”
西门庆见她叫得紧,只得回来。被妇人拉进房里,妇人坐在椅子上,拉着他的手道:“我不好骂你,你这火燎腿的三寸货,谁拿着锅铲赶你呢?慌着往外跑什么?过来,我问你。”
西门庆道:“行了,小祖宗,别老问了!我真有事儿,等我回来再说。”说着就要往外走。
妇人摸见他袖子里沉甸甸的,道:“什么东西?拿出来我瞧瞧。”
西门庆道:“是我的银子包。”
妇人不信,伸手进袖子里掏,掏出一顶金丝鬏髻来,道:“这是她的鬏髻,你拿去哪儿?”
西门庆道:“她问我,知道你们都没有,说自己戴着不合适,让我到银匠铺替她毁了,打两件头面戴。”
潘金莲问道:“这鬏髻多重?她要打什么?”
西门庆道:“这鬏髻重九两,她要打一件九凤甸儿,一件照上房大娘的玉观音满池娇分心。”
金莲道:“一件九凤甸儿,最多用三两五六钱金子就够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称过,只重一两六钱,剩下的金子,你好歹也替我照样子打一件九凤甸儿。”
西门庆道:“那满池娇的纹样,她要求是立体枝梗的。”
金莲道:“就是立体枝梗,三两金子也足够了。还能剩下二三两,够打个甸儿了。”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小妇人!就爱占小便宜,到处都要拔尖儿。”
金莲道:“我的儿,娘说的话,你可得记牢了。不替我打回来,我跟你没完!”
西门庆袖着鬏髻,笑着出门。金莲打趣道:“哥儿,你这是被拿下了。”
西门庆道:“我怎么就被拿下了?”
金莲道:“你若没被拿下,昨日怎会雷声大雨点小,又是要打又是要逼她上吊的。今日她拿出一顶鬏髻,就把你这张狗油嘴哄得团团转,由不得你不走。”
西门庆笑道:“这小妇人,就会胡说!”说着往外去了。
且说吴月娘和孟玉楼、李娇儿在房里坐着,忽听见外边小厮们一阵声地找来看旺儿,却没找到。只见平安掀帘子进来,月娘便问:“找他做什么?”
平安道:“爹正等着他呢。”
月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派他有差事去了。”原来月娘早晨吩咐来旺,去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了。
平安道:“小的回爹,就说娘派他有差事去了。”
月娘骂道:“怪奴才,你爱怎么回就怎么回!”
平安慌忙不敢作声,往外走了。月娘便对玉楼众人说:“我一开口,又说我多管闲事;不说吧,我又憋得慌。人都已经拉了来,那房子卖了就是了,平白瞎折腾,又是摇铃又是打鼓的,看守什么?反正有她家冯妈妈,再派个没老婆的小厮,一起在那儿就行了,还怕房子跑了不成?偏要叫来旺两口子去!他媳妇本来就七病八痛的,万一在那儿病倒了,谁伺候她?”
玉楼道:“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一家之主,你和他爹不说话,我们也不好拿主意,底下的孩子们也没个投奔。他爹这两天隔三差五的,也挺没意思的。姐姐听我们一句劝,跟他爹和好吧。”
月娘道:“孟三姐,你别起这念头。我又没和他吵过闹过,是他平白无故耍性子。哪怕他脸气出痘来,我也休想正眼看他一眼!他背地里跟人骂我是不贤良的妇人,我怎么就不贤良了?如今屋里塞了七八个女人,才知道我不贤良!自古道,顺情说好话,耿直惹人嫌。我当初拦着你,也是为你好。你既收了他那么多东西,又买他房子,如今又图谋他老婆,就算当官的知道了也会看不起。何况他孝服还没满,你就娶他,像什么话?谁知道人家背地里把圈套做得好好的,每天端茶送水,就瞒着我一个,把我蒙在鼓里。今天推说在院里歇,明天也推说在院里歇,谁想到他把人直接歇到家里来了,还好意思说在院里歇!他就爱听别人花言巧语、两面三刀地哄他,那样就千好万好了。像我们这样实心实意、苦口婆心地劝,他才懒得理!他不理我,我还求着他不成?一天不少我三顿饭,我就当没汉子,在这儿守寡。随他去,你们别管。”
几句话说得玉楼众人都很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李瓶儿梳妆打扮好,上穿大红遍地金对襟罗衫,下着翠盖拖泥妆花罗裙,迎春抱着银汤瓶,绣春拿着茶盒,走到上房,给月娘众人递茶。月娘叫小玉给她安排座位坐下。后来孙雪娥也来了,大家一起喝茶聊天。潘金莲嘴快,叫道:“李大姐,你过来,给大姐姐下个礼。实话说吧,大姐姐和他爹好几天不说话,都是因为你!我们刚才替你劝了大半天了。你改天安排一桌酒,求求大姐姐,让他们老两口和好如初吧。”
李瓶儿道:“姐姐吩咐,我知道了。”于是走到月娘面前,像插烛似的磕了四个头。
月娘道:“李大姐,她骗你呢。”又对金莲说:“五姐,你们别在这儿撺掇了。我已经发过誓,就算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块儿!”众人听了,再也不敢多说。
金莲在旁边拿梳子给李瓶儿梳头发,见她头上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面,还有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便说:“李大姐,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有点抓头发,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观音满池娇,是立体枝梗的好。”
李瓶儿老实,就说:“我也打算让银匠打一件那样的呢!”
后来小玉、玉箫来递茶,都打趣她。先是玉箫问道:“六娘,你家老公公当初在皇城里哪个衙门啊?”
李瓶儿道:“以前在惜薪司掌厂。”
玉箫笑道:“怪不得你老人家昨天挨了好‘柴’(谐音‘差’)!”
小玉又道:“去年好多里长老人,到处找你,让你往东京去。”
李瓶儿没明白,说:“他们找我干什么?”
小玉笑道:“他们说你老人家会告的好‘水灾’(谐音‘睡债’)。”
玉箫又道:“你老人家乡里妈妈拜千佛,昨天磕头磕够了吧。”
小玉又说:“昨天朝廷派了四个夜不收,请你往口外和番,真有这事吗?”
李瓶儿道:“我不知道啊。”
小玉笑道:“说你老人家会叫的好‘达达’!”
把玉楼、金莲笑得不行。月娘骂道:“该死的臭丫头们,干你们的活去,老捉弄她干什么?”
把个李瓶儿羞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房去了。
过了一会儿,西门庆进房来,跟李瓶儿说雇银匠打造首饰的事。又商量发请柬,二十五日请男客吃会亲酒,少不了要请花大哥。
李瓶儿道:“他娘子前几天来了,再三说要请。也罢,你请他吧。”
李瓶儿又说:“那边房子反正有冯妈妈看守,你这儿再叫个人和天福儿轮流值夜就行了,不用叫来旺去了。上房姐姐说,他媳妇有病,去不了。”
西门庆道:“我不知道。”随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儿两个轮流,一天一换,去狮子街房子里值夜。”这里不细说。
不知不觉到了二十五日,西门庆家吃会亲酒,安排了插花筵席,还有一班杂耍步戏。四个唱曲的,李桂姐、吴银儿、董玉仙、韩金钏儿,从中午就来了。男客在卷棚里喝了茶,等齐了人,然后到大厅入席。第一席是花大舅、吴大舅;第二席是吴二舅、沈姨夫;第三席是应伯爵、谢希大;第四席是祝实念、孙天化;第五席是常峙节、吴典恩;第六席是云里守、白赉光。西门庆坐主位,其余傅自新、贲第传、女婿陈敬济在两边作陪。乐人表演了几回合杂耍,接着是笑乐院本。下去后,李铭、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中间穿插着清吹。再下去,四个唱曲的出来,在筵席外敬酒。
应伯爵在席上先开口说:“今天哥的喜酒,兄弟斗胆,请新嫂子出来见见,也显得亲厚。我们倒没什么,花大尊亲,还有二位老舅、沈姨丈都在这儿,今天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西门庆道:“小妾相貌丑陋,不值得拜见,免了吧。”
谢希大道:“哥,这话就不对了。当初说好的,不为嫂子,我们来干什么?何况还有我尊亲花大哥在这儿,先做朋友,后做亲戚,又不同于别人。请出来见见怕什么?”
西门庆只是笑,不动身。应伯爵道:“哥,你别笑,我们都带着拜见钱呢,不会白让她出来见的。”
西门庆道:“你这狗东西,就会胡说。”
应伯爵再三逼迫,西门庆无奈,叫过玳安,让他往后边传话。过了半日,玳安出来回禀:“六娘说,免了吧。”
应伯爵道:“准是你这小狗崽子捣鬼!你几时往后边去了,就来哄我?”
玳安道:“小的怎敢哄应二爹!二爹进去问问便知。”
伯爵道:“你当我不敢进去?这花园里的路我熟得很,惹恼了我,索性走进去,把你家几位娘都拉出来。”
玳安道:“俺家那只大猱狮狗,凶得很,保不齐把应二爹的下半截撕下来。”
伯爵故意走下席,追着玳安踢了两脚,笑道:“好个小狗崽子,你倒敢咒我!赶紧去后边请,请不来,打你二十栏杆。”逗得众人和四个唱曲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边站着,只盯着他爹不动。西门庆没办法,只得叫过玳安,吩咐:“对你六娘说,收拾一下出来见见吧。”
玳安去了半日,又请西门庆进去。随后把底下人都赶出去,关上仪门。孟玉楼、潘金莲百般撺掇,帮李瓶儿抿头、戴花翠,送她出来。厅上铺好锦毡绣毯,四个唱曲的到后边拿起乐器,在前引导。麝香兰香弥漫,丝竹之声和鸣。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下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腰束碧玉女带,腕笼金压袖。胸前缨络缤纷,裙边环佩叮当,头上珠翠满堆,鬓畔宝钗半垂,粉面衬着翠花钿,湘裙更显小脚玲珑。正是:恍似姮娥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
当下四个唱曲的,抱着琵琶、古筝,簇拥着妇人,花枝招展,绣带飘摇,上前朝拜。众人慌忙下席,还礼不迭。
却说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着吴月娘,都在大厅软壁后偷看。听见唱曲唱到“喜得功名遂”,又唱“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直至“永团圆,世世夫妻”,潘金莲对月娘道:“大姐姐,你听这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她唱什么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哪儿了?”
月娘虽说性子好,听了这两句,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恼怒。又见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李瓶儿出来拜见,恨不得生出几张嘴来夸奖奉承:“我这嫂子,真是世间少有、盖世无双!且不说德性温良、举止稳重,单这容貌,普天之下也找不出来。哥有这样的福气,俺们今日能见嫂子一面,就算明天死了也值了。”又唤玳安:“快请你娘回房,别累着了,那可就不值当了。”
吴月娘众人在后边听着,不住骂这些扯淡嚼舌根的家伙。过了许久,李瓶儿退回后堂。四个唱曲的见她出手阔绰,都围着她奉承,“娘长娘短”地帮她拾花翠、叠衣裳,百般殷勤。
月娘回到房中,满心不快。只见玳安、平安收了许多拜见礼,有绸缎、衣服和人情礼,用盒子装着,拿到月娘房里。月娘看也不看,骂道:“贼囚根子!拿到前头去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里来干什么?”
玳安道:“是爹吩咐拿到娘房里的。”
月娘叫玉箫接过来,扔到床上。不多时,吴大舅吃了第二道汤饭,走进后堂见月娘。月娘见哥哥进来,连忙行礼,坐下说话。吴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这儿打扰,又多谢姐夫送了桌面。她到家跟我说,你和姐夫闹别扭。我执意要来劝你,没想到姐夫今日又请客。姐姐,你若这样,从前的情分就全没了。自古道‘痴人畏妇,贤女畏夫’,三从四德是妇道本分。今后他做什么,你别拦着,想来姐夫也不会做错事。落得做个好好先生,才显你的贤德。”
月娘道:“贤德有什么用,还不是惹人嫌。他有了那富贵的姐姐,早把我这穷官儿家的丫头忘到脑后了。你也别管,反正我就这样了,随他怎么样!这贼强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了?”说着,月娘哭了起来。
吴大舅道:“姐姐,你这就不对了。咱不是那等人家,快别这样。你两口儿好好的,俺们过来也有面子。”劝了月娘一阵,小玉端来茶。喝完茶,前边小厮来请,吴大舅便辞别月娘出去。
当下众人吃到掌灯后,才起身散去。四个唱曲的,李瓶儿各赏了一方销金汗巾、五钱银子,她们欢喜回家。自此,西门庆连续在李瓶儿房里歇了数夜。别人倒还罢了,只有潘金莲气得不行,背地里挑唆吴月娘和李瓶儿闹矛盾;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容不下人。李瓶儿还不知落入她的圈套,常以“姐姐”相称,与她格外亲近。正是: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西门庆自娶了李瓶儿,又接连得了几笔横财,家境越发兴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满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把李瓶儿带来的小厮天福儿改名叫琴童,又买了两个小厮,一名来安儿,一名棋童儿。将潘金莲房里的春梅、上房的玉箫、李瓶儿房里的迎春、玉楼房里的兰香,这四个丫头打扮得齐齐整整,在前厅西厢房,请李娇儿的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她们弹唱。春梅学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日三茶六饭招待李铭,每月给五两银子。又打开两间门面,拿出二千两银子,派傅伙计、贲第传开了家当铺。女婿陈敬济掌管钥匙,负责出入采买;贲第传管写账目、秤发货物;傅伙计监督生药铺和当铺,看银子成色、打理买卖。潘金莲这边楼上堆放生药,李瓶儿那边楼上做成架子,存放当铺的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一日也能当出不少银子。
陈敬济每日起早睡迟,带着钥匙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样样精通。西门庆见了,欢喜不已。一日在前厅与他同桌吃饭,说道:“姐夫,你在我家这么会做买卖,你父亲在东京知道了,也能安心,我也能托付大事。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我若日后没儿子,这份家业就都是你两口儿的。”
陈敬济道:“儿子不幸,家里遭了官司,父母远走,投奔爹娘。蒙爹娘抬举,这份大恩,生死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懂事,望爹娘担待,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西门庆见他说话聪明机灵,越发欢喜。家中大小事务、出入书柬、礼帖,都让他写;客人来了,必请他在旁作陪,吃茶吃饭总少不了他。谁知道这小伙儿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
正是:常向绣帘窥贾玉,每从绮阁窃韩香。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十一月下旬。西门庆在常峙节家会茶,散得早,还没掌灯就起身,同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人并马而行。刚出门,天上彤云密布,纷纷扬扬飘起雪来。应伯爵便道:“哥,这时候回家也没事。俺们许久没去看桂姐,今日趁着落雪,就当孟浩然踏雪寻梅,去看看她。”
祝实念道:“应二哥说得是。你每月风雨无阻,出二十两银子包着她,你不去,倒让她自在了。”
西门庆被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动,打马往东街勾栏而去。到了李桂姐家,天色已近傍晚。只见客位里掌着灯,丫头正在扫地。老妈和李桂卿出来见礼,摆上四张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道:“前些日子桂姐在宅里来晚了,多有打扰。又多谢六娘赏的汗巾花翠。”
西门庆道:“那日让她空跑一趟。我怕耽误她们,客人散了就打发她回来了。”
说着,虔婆吩咐上茶。喝完茶,丫鬟摆上酒桌。西门庆道:“怎么不见桂姐?”
虔婆道:“桂姐连日在家等姐夫,总不见来。今日是她五姨妈生日,被接去做生日了。”
其实李桂姐并没去五姨妈家。近来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绸缎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号丁双桥,他贩了千两银子的绸缎,在客店里瞒着父亲来院中嫖宿。他先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刚才正和桂姐在房里喝酒,不料西门庆来了。老虔婆慌忙让桂姐陪他躲到后边第三层一间僻静小房里。
西门庆信了虔婆的话,道:“既然桂姐不在,老妈快上酒,俺们慢慢等她。”
老虔婆在一旁极力张罗,酒肴蔬菜很快摆满桌子。李桂卿弹起古筝,唱起新腔,众人在席上猜枚行令。正喝着,西门庆起身往后边更衣。也是合当出事,他忽听东耳房有笑声。更衣后,走到窗下偷眼一看,正见李桂姐在房里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喝酒。西门庆不由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掀翻酒桌,碟盏打得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前,把李家的门窗、墙壁、床帐砸得稀烂。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上前拉劝,哪里拦得住。西门庆口口声声要把那蛮子揪出来,和粉头一起用绳子锁在门房里。
那丁二官本就胆小,听见外边吵闹,慌得躲进里间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
桂姐道:“呸!怕什么,还有妈呢!这在俺们院里是常有的事,不妨事。任凭他发作叫嚷,你只管别出来。”
老虔婆见西门庆闹得不成样子,还想打圆场说谎,上前分辨。西门庆哪里肯听,只是气冲冲地喝令小厮们乱打,差点没把李老妈也打了。多亏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人拼死相劝,才硬生生把西门庆拉开。
西门庆大闹一场后,赌咒发誓再也不踏她家门,冒着大雪上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