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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话说西门庆修建花园卷棚,约莫用了半年时间,装修油漆全都完工,前后焕然一新。庆功宴接连吃了好几天,这里暂且不表。

一日,八月初旬,为夏提刑祝寿,在新买的庄上摆酒。叫了四个唱曲的、一班乐工、还有杂耍和步戏表演。西门庆从巳牌时分就骑马去了。吴月娘在家整治了酒肴细果,约上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潘金莲等人,打开新花园门游赏。园内花木庭台,一眼望不到头,真是一座好花园。但见:

正面有一丈五高,周围二十板宽。最前面是一座门楼,四周有几间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的叫台,巍而不峻的叫榭。四季赏玩,各有风光:春天赏燕游堂,桃李争奇斗艳;夏天赏临溪馆,荷莲竞相出彩;秋天赏叠翠楼,黄菊舒展金瓣;冬天赏藏春阁,白梅如横玉枝。更有那娇花笼罩着小径,芳树压着雕栏,风中杨柳像舒展的蛾眉,带雨海棠似娇嫩的脸庞。燕游堂前,灯光下的花似开非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未放。湖山侧边刚绽放金钱花,宝槛旁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过帘幕,呖呖黄莺在绿荫中啼鸣。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相对。松墙竹径,曲水方池,台阶边的芭蕉棕树,还有向阳的葵榴。游鱼在水藻中惊现,粉蝶在花间对舞。正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

当下吴月娘领着众妇人,有的携手在芳径中游玩,有的在香草地上斗草而坐。一个凭栏对景,戏将红豆掷向金鱼;一个伏在栏杆边观花,笑着用丝绢惊动粉蝶。吴月娘于是走到一个最高的亭子,名叫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孙雪娥都在玩花楼往下观看。见楼前牡丹花旁,有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还有耐寒的君子竹、傲雪的大夫松。真是四季有开不败的花,八节有长春的景。看不尽,赏不完。不一会儿摆上酒来,吴月娘在上首,李娇儿对面而坐,两边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西门大姐依次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请姐夫来坐坐。”一面让小玉:“去前边请姑夫来。”

不一会儿,陈敬济来到,头上戴着天青罗帽,身穿紫绫深衣,脚下是粉头皂靴,上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众人传杯换盏,吃了一会儿酒,吴月娘还和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娥和孟玉楼则上楼观看。只有潘金莲,在假山前的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玩。不料陈敬济悄悄在她背后打趣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让我替你扑。这蝴蝶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调皮。”

潘金莲扭回粉颈,斜着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的,有人听着呢,你想找死啊!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陈敬济笑嘻嘻地扑到她身边,想搂她亲嘴。被妇人顺手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跤。没想到孟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看见了,叫道:“五姐,你来这儿,我和你说话。”

潘金莲这才丢下陈敬济,上楼去了。原本两个蝴蝶没捉住,倒定下了燕约莺期,成了蜂须花嘴之事。正是: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寻处。

陈敬济见妇人走了,默默回房,心中闷闷不乐。口占《折桂令》一词,来排遣烦闷:

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见私情。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说吴月娘等人在花园中饮酒。单说西门庆从门外夏提刑的庄上吃了酒回家,从南瓦子巷里头经过。平时在三街两巷走动,那些地痞流氓都认识他——宋代叫捣子,现在俗称光棍。其中有两个,一个叫草里蛇鲁华,一个叫过街鼠张胜,经常受西门庆资助,是些鸡鸣狗盗之徒。西门庆见他们两个在那里赌钱,就勒住马,上前说话。二人连忙走到跟前,半跪着道:“大官人,这晚了往哪里去?”

西门庆道:“今天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在门外庄上请我们吃了酒回来。我有件事麻烦你们,你们肯不肯?”

二人道:“大官人说的哪里话,小人平时受您恩惠太多,如有差遣,就算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西门庆道:“既然这么说,明天来我家,我有话吩咐你们。”

二人道:“哪能等到明天!您老人家现在就告诉我们吧,到底是什么事?”

西门庆附耳低声,把蒋竹山娶了李瓶儿的事说了一遍:“只要你们弟兄俩替我出这口气就行了!”说着从马上撩起衣底的顺袋,里面还有四五两碎银子,都倒给了二人。又道:“你们俩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办得妥当,还会谢你们。”

鲁华不肯接,说道:“小人受您老人家的恩惠还少吗!就算您让我们去东洋大海拔苍龙的角,去西岳山中取猛虎的牙,我们都去得,这点小事,有什么难的!这银子,小人绝不敢收。”

西门庆道:“你不收,我也不麻烦你们了。”叫玳安接了银子,打马就走。又被张胜拦住说:“鲁华,你不知道他老人家的性子?你不收,倒像我们推脱似的。”一面接过银子,趴在地上磕了头,说道:“您老人家只管在家坐着,不出两天,保管让您开心一笑。”

张胜道:“只希望大官人日后把小人送到提刑夏老爹那里当差,就够小人感激的了。”

西门庆道:“这不难。”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到守备府做了亲随。这是后话,暂且不表。那两个地痞得了银子,依旧去赌钱了。

西门庆骑马回家,已是太阳偏西。月娘等人听见他进门,都往后院去了,只有潘金莲在卷棚里看收拾家什。西门庆不往后院去,径直来到花园,见妇人在亭子上收拾东西,便问:“我不在,你在这里做什么?”

潘金莲笑道:“我们今天和大姐姐开门来看了看,没想到你回来这么早。”

西门庆道:“今天夏大人费心,在庄上叫了四个唱曲的,只请了五位客人。我怕路远,就回来早了。”

妇人为他脱了衣裳,说道:“你没喝酒,叫丫头拿酒来给你吃。”

西门庆吩咐春梅:“把别的菜都收下去,只留下几碟细果子,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喝。”他坐在上面椅子上,见妇人上穿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衫,镶着五色绉纱眉子,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裙边是大红段子白绫高低鞋。头上梳着银丝鬏髻,戴着金镶分心翠梅钿,云鬓上插着许多花翠。更显得朱唇红润,粉脸白腻,不觉动了心,拉着她的双手,搂抱在一起亲嘴。不一会儿,春梅筛上酒来,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饮酒亲吻。妇人一面撩起裙子,坐在他身上,含着酒哺到他嘴里,然后用纤手拈了一个鲜莲蓬子给他吃。西门庆道:“涩乎乎的,吃它干什么?”

妇人道:“我的儿,你真是没福气,娘手里拿的东西你都不吃!”又口中含了一粒鲜核桃仁,送给他吃了才罢。西门庆趁着高兴,对妇人道:“我有件事告诉你,日后准让你笑一声。你道那蒋太医开了生药铺,日后保管让他脸上开果子铺。”

妇人便问缘故。西门庆把今天在门外遇见鲁华、张胜二人的事,全告诉了她。妇人笑道:“你这个冤家,日后不知要造多少罪孽。”又问:“这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吗?我看他挺谦恭的,见了人总低着头,怪可怜的,你怎么这么折腾他!”

西门庆道:“你是看不出来。你说他低着头,他专门看你的脚呢。”

妇人道:“你这满嘴胡吣的油嘴!他偏偏要看人家老婆的脚?我不信,他一个读书人,也干这种事?”

西门庆道:“你看他表面那副样子,就耽误事了,他就爱装老成,内里藏着奸诈。”

两人说笑了一回,不再喝酒,收拾好东西,回房歇息,这里不表。

且说李瓶儿招赘蒋竹山,约莫过了两个月。起初蒋竹山想讨李瓶儿欢心,配了些助兴的药,买了些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的东西,实在指望能打动李瓶儿。没想到李瓶儿在西门庆那里经历过狂风骤雨般的温存,蒋竹山做事常常不合她心意,李瓶儿渐渐生出憎恶,反而把那些助兴的器物,都用石头砸得稀碎丢掉了。还骂道:“你本就是虾鳝之类,腰里没力气,平白买这些东西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好肉,原来是中看不中用的腊枪头,死王八!”

常常半夜三更把蒋竹山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李瓶儿一心只想着西门庆,不许蒋竹山进房,还天天唠叨着算帐,查点本钱。

蒋竹山正一肚子气,坐在铺子的小柜里,只见两个人进来,走路摇摇晃晃,眼神发直,在凳子上坐下。其中一个先问道:“你这铺里有狗黄吗?”

蒋竹山笑道:“别开玩笑了。只有牛黄,哪有狗黄?”

另一个又问:“没有狗黄,有冰灰也行,拿来我看看,我要买几两。”

蒋竹山道:“生药行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产的,哪有冰灰?”

第一个人说道:“你别问他了,看他这铺子才开了几天,哪里有这两样药材?直接跟他说正经事吧。蒋二哥,你别装糊涂。你三年前死了老婆,向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加起来也该不少了,今天来问你要了。我们刚进门先问你这些,是因为你在人家招赘,刚开了这个铺子,怕坏了你的名声,显得我们没阴德。所以先用几句玩笑话让你明白。你要是不明白,这银子你也少不了要还。”

蒋竹山听了,吓得眼睛发直,说道:“我根本没借他什么银子。”

那人道:“你没借银,我们会向你讨?自古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别再说这话了!”

蒋竹山道:“我不知道阁下姓什么叫什么,向来不认识,怎么会来向我要银子?”

那人道:“蒋二哥,你这就错了!自古欠官债不会穷,赖私债不会富。想想你当初不得志的时候,摇着串铃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帮衬,你今天才能有这光景。”

这个人又道:“我叫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子儿女,本利该我四十八两,少不了要还我。”

蒋竹山慌忙道:“我什么时候借你银子了?就算是向你借的,也该慢慢好好说,怎么能这么撒野?”

张胜道:“蒋二哥,你这是吃了橄榄灰——回过味儿来了。你要是早点好好说,我让鲁大哥少要些利钱,你分两三回凑齐还他,才像话。你怎么说硬话不认账,难道人家就不向你要了?”

蒋竹山听了道:“气死我了,我和他去见官!谁借他什么钱了!”

张胜道:“你又喝多了早酒了!”

没提防鲁华又是一拳,把蒋竹山打得仰八叉摔在地上,差点栽进排水沟里,头发散开,头巾也弄脏了。蒋竹山大叫“青天白日”,保甲过来,把他们用一条绳子都拴了。李瓶儿在房里听见外面吵闹,走到帘子下偷看,见地方把蒋竹山拴走了,气得眼睛发直。派冯妈妈出来,把招牌幌子都收了。街上的药材,被人抢走了不少。一面关了门户,在家里坐着。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给西门庆,西门庆立刻派人吩咐地方,明天一早解送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跟夏大人打了招呼。第二天早上,地方带着人来,夏提刑升堂,看了地方的呈状,叫上蒋竹山,问道:“你是蒋文蕙?怎么借了鲁华的银子不还,反而打他?太可恶了!”

蒋竹山道:“小人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没借他银子。小人跟他讲道理,他反而不答应,乱打乱踢,把小人的货物都抢了。”

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

鲁华道:“他原本借了小人的银子,发送亡妻,到现在三年了,拖着不还。小人今天打听他在人家招赘,做了大买卖,向他要债,他倒百般辱骂小人,说小人抢他的货物。这里有他借银子的文书。”

夏提刑看了文书,拍案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有保人、借票,还这么抵赖。看你这咬文嚼字的样子,就像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

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把蒋竹山拖翻在地,痛打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面派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回家,筹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

蒋竹山两腿撇着走路,到家哭哭啼啼哀求李瓶儿,向她要银子,还给鲁华。又被李瓶儿啐在脸上,骂道:“没羞的王八,你什么时候把银子交到我手里了,向我要银子?我早知道你这王八砍了头都是个债桩,就是瞎了眼也不会嫁你这中看不中用的王八!”

那四个公人听见屋里吵闹,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然没银子,别拖延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吧。”

蒋竹山一面出来安抚公人,又去里面哀求李瓶儿。直挺挺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说道:“你就当积阴德,把这三十两银子当是我向你讨了药钱。不还这钱,我这烂屁股怎么禁得住拷打?简直是死路一条。”

李瓶儿不得已拿出三十两雪花银子给他,当官交给鲁华,扯碎了文书,才完事。

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径直到西门庆家回话。西门庆把他们留在卷棚下,管待酒饭。两人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替我出了这口气,太够意思了。”

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给西门庆,西门庆哪里肯收:“你们二位拿去,买壶酒喝,就算我酬谢你们了。以后还有事麻烦你们。”

两人临走时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自己去赌钱了。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却说蒋竹山在提刑院交了银子,回到家中。李瓶儿哪里容他住,说道:“就当我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向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搬出去!再晚些,连我这两间房子,都不够你还人的!”

蒋竹山知道住不下去,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痛,自己去另找房子。李瓶儿本钱置办的货物都留下,把蒋竹山原来的药材、药碾、药筛、药箱之类,立刻催他搬走,两人就此了结。临出门,李瓶儿还让冯妈妈舀了一盆水,赶着泼出去,说道:“真高兴这冤家离了我的眼!”

当日把蒋竹山打发出门后,李瓶儿一心只念着西门庆,又打听得知他家中已然无事,心中满是懊悔。每日茶饭不思,懒得描画娥眉,倚遍了门儿,望穿了眼儿,白白盼着,却不见西门庆的身影。正是: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李瓶儿思念西门庆,单说一日玳安骑马从她门首经过,见大门紧闭,药铺也不开,静悄悄的,回来便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道:“想必那矮王八被打重了,在屋里躺着呢,就算好起来,半个月也做不了买卖。”于是便把这事丢在了一旁。

一日,八月十五日,是吴月娘的生日,家中来了许多女客,在大厅里坐着。西门庆因和月娘赌气不说话,径直去了院里李桂姐家,吩咐玳安:“早点回去吧,晚上来接我。”随即邀了应伯爵、谢希大来打双陆。那日李桂卿也在家,姐妹俩陪着劝酒。过了许久,众人都到院子里投壶取乐。玳安约莫到了日西时分,骑马前来接西门庆。西门庆正在后边如厕,见了玳安问道:“家中没什么事吧?”

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厅上的女客都散了,只有大妗子和姑奶奶等人,大娘邀到后边去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派冯妈妈给大娘送了生日礼物: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绸缎,还为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给了冯妈妈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也没请冯妈妈进去。”

西门庆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在哪儿喝了酒?”

玳安道:“刚才二娘派冯妈妈叫我过去,让我喝酒。我说不喝,她硬劝着让我喝了两杯,脸就红了。如今二娘后悔得很,对着我哭得厉害呢。前些日子我跟爹说,爹还不信。自从那日从提刑所出来,她就把蒋太医打发走了。二娘非常懊悔,一心还想嫁给爹,比以前瘦了不少,央求我无论如何请爹过去,听听爹的意思。爹要是松了口,还请让我回她一声。”

西门庆道:“这贼贱妇,既然嫁了汉子就算了,又来缠我做什么?既然这样,我也没空过去。你跟她说,不用什么下茶下礼,选个好日子,把她抬过来就是了。”

玳安道:“小的知道了。她还等着小的回去回话呢,让平安、画童儿在这里伺候爹就行了。”

西门庆道:“你去吧,我知道了。”

玳安出了院门,一直走到李瓶儿那里,把西门庆的话告诉了她。李瓶儿满心欢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谢你跟爹说,促成了这事。”于是亲自下厨整理菜肴,招待玳安,说道:“你二娘这里没人,明天无论如何你来帮帮天福儿,派人把家伙搬过去。”

次日雇了五六副抬扛,整整搬运了四五日。西门庆也没跟吴月娘说,把东西都堆在了新盖的玩花楼上。选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红绸缎,四对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着轿子,约莫后晌时分,才把李瓶儿娶过门。李瓶儿打发两个丫鬟,让冯妈妈领着先来了,等她们回去后,才上了轿。把房子交给冯妈妈、天福儿看守。

西门庆那天没去别的地方,在自家新盖的卷棚里,穿着深衣、戴着幅巾坐着,专门等李瓶儿进门。李瓶儿的轿子落在大门首,过了半天也没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到上房,对吴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她已经在门首了,你不去迎接一下,惹得他爹怪罪怎么办?他爹在卷棚里坐着,轿子在门首待了这么久,没人出去,怎么好进来呢?”

吴月娘想出去接她,心里又生气,放不下架子;想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好发作。犹豫了半天,于是迈着轻柔的脚步,缓缓走出,出来迎接。李瓶儿抱着宝瓶,径直往她那边的新房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早已在房里布置妥当,就等西门庆晚上进房。没想到西门庆因为之前的恼恨,没进她的房。到了次日,叫她出来到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了大小,排行她为六娘。一样在三日摆了大酒席,请女客会亲吃酒,只是还是不往她房里去。头一日晚上,先在潘金莲房里。潘金莲道:“她是新人,才来第一天,你就让她独守空房?”

西门庆道:“你不知道这妇人有些小心眼,等我冷落她两天,再慢慢进去。”

到了三日,打发女客散去,西门庆又没进她房里,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了。李瓶儿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自己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下,痛哭了一场,可怜地走到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正是: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然看见床上李瓶儿吊着,吓得慌了手脚。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了!”

潘金莲慌忙起来到这边查看,见李瓶儿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直挺挺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过了半天,李瓶儿吐了一口清涎,才苏醒过来。当即叫春梅:“快去后边请你爹来。”

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喝酒,还没睡。先是孟玉楼劝西门庆道:“你把她娶过来,一连三日不往她房里去,惹得她心里不恼吗?好像是我们把这事放在心上,故意为难她似的,怎么就容不得这一夜呢。”

西门庆道:“等过了三日我再去。你不知道,这妇人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想起这我就气不过。在她汉子没死的时候,我们就相好,什么话没跟我说过?到头来却招进蒋太医!我难道比不上那厮?如今又怎么来找我了?”

孟玉楼道:“你恼得是。她也是被人骗了。”

正说着,忽然一片声响传来,是打仪门的声音。孟玉楼让兰香去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了!”

孟玉楼慌忙催着西门庆,说道:“我说让你进她房里走走,你不听,差点弄出人命来。”

于是打着灯笼,走到前边查看。后来吴月娘、李娇儿听见动静,也都起来,到了李瓶儿房里。见潘金莲搂着她坐着,便问道:“五姐,你给她灌了些姜汤没有?”

潘金莲道:“我把她救下来时,就灌了些了。”

李瓶儿只顾在喉中哽咽了一阵,才哭出声来。月娘众人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好好安抚她睡下,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了些粥汤。西门庆对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别信这妇人装死吓人。我可不会饶过她。到晚上等我到她房里去,亲自看着她上吊给我瞧,不然就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这贼妇!不知道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众人见他这么说,都替李瓶儿捏了一把汗。到了晚上,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了她的房。孟玉楼、潘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过来,都站在角门首外悄悄听着。

且说西门庆见李瓶儿睡在床上,背对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也不起身,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到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到椅子上坐下,指着李瓶儿骂道:“你这妇人!既然做了亏心事,何必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就是了,谁请你来的!我又没坑害过人,你是什么缘故,流这眼泪?我从来没见过人上吊,我今日就看着你上吊给我瞧瞧!”

于是拿了一条绳子丢在她面前,叫李瓶儿上吊。李瓶儿想起蒋竹山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心想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今日睁大眼睛又跳进了火坑,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西门庆心中大怒,让她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李瓶儿只顾拖延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前地上,从袖中取出鞭子抽了几鞭子,李瓶儿才脱去上下衣裳,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西门庆坐着,从头到尾问李瓶儿:“我那么跟你说,让你稍等几天,我家中有些事,你怎么就不听,慌忙嫁给蒋太医那厮?你要是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什么能耐?你把他招进门,拿本钱给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想抢我的买卖!”

李瓶儿道:“我现在后悔也晚了。只因你一去就不见回来,我朝思暮想,都想得心不在焉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动不动就半夜三更假托你的名字,来摄取我的精气,到天明鸡叫就走了。你不信只要问冯妈妈、两个丫头就知道。后来渐渐把我摄得快死了,才请这蒋太医来看。我就像掉进了迷魂阵似的,被那厮骗了。他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我不得已才走了这条路。谁知那厮就是个讨债鬼,被人打上门来,还惊动了官府。我忍气吞声,赔了几两银子,当即把他撵出去了。”

西门庆道:“听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今怎么也到我家来了!”

李瓶儿道:“你可别瞎说。我可没说过这话,不然就让我身败名裂。”

西门庆道:“就算有这事,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赶紧再找别的汉子去,我可容不下你!我实话告诉你,前些日子打蒋太医的那两个人,是我指使的。只略施小计,就让那厮走投无路,要是再用些手段,也要把你牵连到官司里,让你身败名裂。”

妇人说:“我知道这是你使的手段。还是可怜可怜我吧,要是真被弄到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倒不如死了干净。”

听她这般说,西门庆的怒气渐渐消了些。又问道:“你过来,我问你,我和蒋太医那厮比,谁更强些?”

妇人忙道:“他拿什么来跟你比!你是天上的日月,他是地上的瓦砾;你在三十三层天宫之上,他在九十九层地狱之下。且不说你这等出类拔萃的人物,单说你日常吃用的那些稀奇物件,他活几百年也未必见过!他怎么配跟你比!别说他了,就是花子虚在世时,若能有你一半好,我也不会这般贪恋你了。你就像医治我的药,只要经你手,教我没日没夜地只想着你。”

就这几句话,把西门庆旧日的情分全勾了起来,他满心欢喜,当即丢了鞭子,伸手把妇人拉起来,替她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我的儿,你说得是。那厮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哪里懂得什么大道理!”

随即叫春梅:“快摆桌子,去后边取酒菜来!”

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有诗为证: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IqOu6lTjrw0wzwp6D9DXfEBfhlmgOPInPJsriL1hD+7cndTgZO/0BiyQixqB7oy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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