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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话说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日。西门庆头一天就派玳安送了四盘羹菜、一坛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套织金重绢衣服,写着吴月娘的名字,给李瓶儿做生日。李瓶儿刚起来梳妆,叫玳安到卧房里,说:“前几天麻烦你家大娘,今天又让你家大娘费心送礼来。”

玳安说:“我家娘和爹都让我给二娘问好,这点薄礼,给二娘赏人用。”

李瓶儿一边吩咐迎春摆上四盘茶食管待玳安,临出门时又给了他二钱银子、一方闪色手帕,说:“回家多给你家各位娘问好,我这就让老冯拿帖子去请。明天好歹都要过来走走。”

玳安磕头出门,给了两个抬盒子的一百文钱。李瓶儿随即让老冯拿着五个帖子,十五日请月娘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又另外捎了一个帖子,暗暗请西门庆那天晚上赴宴。

到了第二天,月娘留下孙雪娥看家,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坐着四顶轿子出门,都穿着妆花锦绣衣服,来兴、来安、玳安、画童四个小厮跟着,径直来到狮子街灯市李瓶儿新买的房子里。这房子门面四间,往里共三层:临街是楼;仪门内两边是厢房,三间客厅,一间梢间;穿过过道,第三层是三间卧房,一间厨房。后边紧靠着乔皇亲花园。李瓶儿知道月娘众人是来看灯的,在临街楼上摆了围屏桌席,挂了许多花灯。先把她们迎到客厅里,行过礼,又请到后边明间里喝茶,这里不多说。

到了午间,客厅里摆了四张桌席,叫了两个唱曲的——董娇儿、韩金钏儿,弹唱助兴,众人饮酒。前边楼上设了精致的添换酒席,又请月娘众人上楼看灯玩耍。楼檐前挂着湘帘,悬着灯彩。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娇绿缎裙,外面套着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蓝缎裙。李娇儿罩着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满插,凤钗半垂。她们都趴在楼窗上观赏。

灯市里人声鼎沸,十分热闹。街上搭了几十座灯架,四周摆满各种买卖摊位,玩灯的男女穿着花红柳绿的衣服,车马声像雷声一样。只见:

山石灯上双龙戏水,云霞灯旁独鹤朝天。金屏灯、玉楼灯一片珠光宝气;荷花灯、芙蓉灯织就千重锦绣。绣球灯洁白明亮,雪花灯纷纷扬扬。秀才灯举止有礼,透着孔孟遗风;媳妇灯容貌温柔,效仿孟姜女的节操。和尚灯旁有月明与柳翠相连,判官灯边钟馗和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着羽扇假装降邪神,刘海灯背着金蟾戏耍吞宝物。骆驼灯、青狮灯驮着无价奇珍;猿猴灯、白象灯捧着连城秘宝。七手八脚的螃蟹灯在清波里嬉戏,大嘴长须的鲇鱼灯在绿藻中穿梭。银蛾灯斗艳,雪柳灯争辉。鱼龙漫衍,七真五老献上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前来进宝。村里的社鼓一队队喧闹,百戏货郎一个个斗巧。转灯一来一往,吊灯或仰或垂。琉璃瓶映出美女奇花,云母障展现瀛州阆苑。王孙公子在小栏下争看蹴鞠,仕女们在高楼上相互携手,尽显娇娆。卦摊云集,相馆星罗,都在讲新春运势如何,断一生荣枯祸福。还有站在高坡上打谈的,唱着杨恭的词曲;看那摇着响钹的游方僧,演说三藏取经的故事。卖元宵的堆着高高的果馅,粘梅花的都插上枯枝。剪春娥插在鬓边,闹得东风阵阵;祷凉钗戴在头上,金光耀日。围屏上画着石崇的锦帐,珠帘上绘着梅月双清。虽然看不尽鳌山美景,也该是个丰收快活年。

月娘看了一会儿,见楼下人太乱,就和李娇儿各自回席上喝酒去了。只有潘金莲、孟玉楼和两个唱曲的,一直趴在楼窗上往下看。潘金莲特意把白绫袄的袖子挽着,露出那遍地金的掏袖,露出十根像春葱一样的手指,戴着六个金马镫戒指,探出半截身子,嘴里嗑着瓜子,把瓜子皮都吐到楼下人身上,和孟玉楼笑个不停。

一会儿指着说:“大姐姐,你看,那家房檐下挂的两盏绣球灯,一来一往,滚上滚下,真好看。”

一会儿又说:“二姐姐,你看,对门架子上挑着一盏大鱼灯,下面还有好多小鱼鳖蟹跟着,真好玩。”

一会儿又叫:“三姐姐,你看,那前头的婆儿灯和老儿灯。”

正看着,忽然一阵风刮来,把婆儿灯的下半截吹了个大窟窿。潘金莲看见,笑个不停,引得楼下看灯的人挤挤挨挨,仰着头往上瞧,挤得水泄不通,都叠在了一起。其中有几个浮浪子弟,直指着她们议论。

一个说:“肯定是公侯府里出来的家眷。”

一个猜道:“是贵戚王孙家的艳妾,来这里看灯。不然怎么是宫里的打扮?”

又一个说:“莫不是妓院里的姑娘?被大人家叫来这里看灯弹唱的。”

又一个走过来说:“只有我认识,你们都猜不着。这两个妇人,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她们是阎罗大王的妻子,五道将军的小妾,是咱们县门前开生药铺、放官吏债的西门大官人的女人。你们惹她干嘛?想必是跟着他大娘来这里看灯的。那个穿绿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认识。那个穿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戴着翠面花儿的,倒像是卖炊饼的武大郎的娘子。武大郎因为在王婆茶坊里捉奸,被西门大官人踢死了。西门大官人把她娶回家做妾。后来她小叔子武松告状,误打死了皂隶李外传,被西门大官人打点着充军去了。如今一两年没露面,出落得这么标致了。”

正说着,吴月娘见楼下围的人太多,叫潘金莲、孟玉楼回席坐下,听两个唱曲的弹唱灯词,喝酒。

坐了一会儿,月娘要起身,说:“酒喝够了,我和二娘先走一步,留下她们姊妹两个再坐一会儿,不辜负二娘的心意。今天他爹不在家,家里没人,只留下些丫头,我不放心。”

李瓶儿哪里肯放,说:“大娘,我还没尽心意呢。今天是大节日,灯也没好好点,饭也没好好上,就要回家,就算西门爹不在家,还有他姑娘们在,怕什么?等月亮上来,我送四位娘回去。”

月娘说:“二娘,不是这么说。我也不怎么喝酒,留下她们姊妹两个,就跟我在这儿一样。”

李瓶儿说:“大娘不喝,二娘也不喝一杯,没这个道理。想我前几天在大娘府上,一杯杯都不推辞,各位娘都不肯饶我。今天到我这狭小的地方,虽然没什么好东西献上,也尽我一点心意。”

于是拿大银杯递给李娇儿,说:“二娘好歹喝一杯。大娘,我不敢奉大杯,就奉小杯吧。”说着斟满酒递给月娘。月娘给了两个唱曲的每人二钱银子。等李娇儿喝完酒,月娘就起身,又嘱咐孟玉楼、潘金莲:“我两个先回去,马上让小厮拿灯笼来接你们,你们也早点回来。家里没人。”

孟玉楼答应了。李瓶儿送月娘、李娇儿到门口,看着她们上轿走了。回到楼上,陪着孟玉楼、潘金莲饮酒,眼看天晚了,楼上点起灯来,两个唱曲的弹唱着,这里不多说。

再说西门庆那天和应伯爵、谢希大在家里吃过饭,一起去灯市里游玩。到了狮子街东口,西门庆因为月娘众人都在李瓶儿家喝酒,怕他们两个看见,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灯,只到卖纱灯的地方就往回走。没想到转过弯来,撞见了孙寡嘴、祝实念,两人作揖说:“好些天没见哥,心里想得慌。”

看见应伯爵、谢希大,就骂道:“你们两个天杀的,来和哥游玩,就不说叫我们一声!”

西门庆说:“祝兄弟,你错怪他们两个了,我们也是刚在路上遇见的。”

祝实念说:“现在看完灯去哪里?”

西门庆说:“和各位兄弟去大酒楼上喝三杯,不是不想请各位兄弟回家,今天家里女人们都去别人家喝酒了。”

祝实念说:“既然哥请我们去酒楼,不如往里边去看看李桂姐?就当大节日拜拜年,去混一混。前几天我们两个在她家,她对着我们哭得厉害,说从腊月里病到现在,大官人连影子都没进去看她一眼。哥今天正好有空,我们情愿陪着哥进去走走。”

西门庆因为记着晚上李瓶儿有约,所以推辞说:“今天我还有点小事,明天去吧。”

怎奈这伙人死拖活拽,只好一起进了妓院。正是:

柳底花阴压路尘,一回游赏一回新。

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

西门庆和众人到了李家,李桂卿正打扮着在门口站着,连忙迎接进中堂相见。祝实念高声叫道:“快请三妈出来!亏得我们众人,今天把大官人请来了。”

过了一会儿,老虔婆拄着拐杖走出来,跟西门庆见了礼,说道:“我又没怠慢过姐夫,怎么好些日子不进来看看姐儿?想必是在别处又搭上了新相好的姑娘吧。”

祝实念插嘴道:“您老人家真会猜,俺大官人最近看上了个绝色姑娘,天天往那儿跑,早就把您家桂姐忘到脑后了。刚才要不是我们俩在灯市里撞见,拉他过来,他还不来呢!您要是不信,问问孙伯修就知道了。”说着,又指着应伯爵、谢希大说:“这两个天杀的,跟他是一路货色。”

老虔婆听了,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应二哥,我家也没得罪你,怎么不在姐夫跟前说句好话?虽说姐夫身边姑娘多,可常言道:好子弟不会只嫖一个粉头,天下的钱眼儿都是一样的。不是我夸口,我家桂姐也不差,姐夫有眼光,不用别人多说。”

孙寡嘴说:“我说实话,哥现在新搭上的这个,不是妓院里的,是外面的。”

西门庆听了,追着孙寡嘴就打,说道:“老妈,别听这天灾人祸的老油嘴胡说!”

孙寡嘴和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西门庆从袖子里掏出三两银子,递给桂卿:“大过节的,我请各位朋友喝酒。”

桂卿不肯接,递给老妈。老妈说:“这怎么行?姐夫是笑话我们家,大过节的拿不出酒菜招待各位老爹?还让姐夫破费,拿出银子来。显得我们院里人家就只认钱似的。”

应伯爵走过来说:“老妈,你听我的,收下吧,赶紧安排酒来给我们喝。”

老虔婆说:“这道理上说不过去。”一边推辞,一边把银子接过来揣进袖子里,深深行了个万福,说:“多谢姐夫的赏赐。”

应伯爵道:“妈,你先停一下。我给你说个笑话:有个子弟在妓院里嫖姑娘。有一天故意装成穷人进去。老妈见他衣服破烂,理都不理。坐了半天,连茶都没端出来。子弟说:‘妈,我肚子饿,找点饭来吃。’老妈说:‘米囤都见底了,哪有饭?’子弟又说:‘没饭的话,拿点水来,我洗把脸。’老妈说:‘欠着挑水钱,好几天没人送水了。’这子弟就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让去买米雇水。老妈慌得满口答应:‘姐夫先洗脸再吃饭,洗完脸就吃饭!’”逗得众人都笑了。老虔婆说:“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说得跟真的似的,自古以来只听过这话,没见过这事儿。”

应伯爵道:“你凑过来,我跟你说:大官人最近看上了花二哥的相好——后巷的吴银儿,不要你家桂姐了!”

老虔婆笑道:“我才不信,俺桂姐今天也不是说大话,比起吴银儿来也不差。我家和姐夫是快刀斩不断的亲戚。姐夫是什么样的人?见多识广,关键时候,金子的成色都能估得出来!”说完,就进去收拾酒菜了。

过了一会儿,李桂姐出来,头上梳着家常的一窝丝杭州攒,插着金缕丝钗、翠梅花钿,戴着珠子箍儿、金笼坠子,上身穿白绫对襟袄,下着红罗裙子,打扮得像粉雕玉琢一般,走上前道了万福,和桂卿一边一个在旁边坐下。很快,丫鬟泡上茶来,桂卿、桂姐每人递了一杯,陪着喝完。保儿过来擦抹桌子,刚要摆下酒菜,只见帘子外有几个人探头探脑,是几个穿破烂衣服的——称作架儿,进来跪下,手里拿着三四升瓜子:“大过节的,孝敬大老爹。”

西门庆只认得头一个叫于春儿,问道:“你们那几个在哪儿?”

于春儿说:“还有段绵纱、青聂钺,在外边等着。”

段绵纱进来,看见应伯爵在里面,说:“应爹也在这儿。”连忙磕了头。西门庆吩咐收下瓜子,打开银包,捏了一块一两重的银子扔在地上。于春儿接了,和众人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说:“谢谢爹赏赐。”就往外飞奔而去。

有《朝天子》一曲专门说架儿的行径:

这家子撮合,那家子拉拢。本分少,虚头大,稍不顺利就耍手段,院子里到处转悠。在席面上帮闲,瞎扯闲聊。混一阵才散开,赚的钱又不多。胡乱纠缠图什么?不过是在虎口里讨点好处。

西门庆打发架儿出门,就安排上酒来吃。桂姐斟满金杯,红袖低垂,桌上摆满珍奇菜肴、时鲜水果,众人倚着美人,就着美酒,气氛正浓。酒过两巡,桂卿弹筝,桂姐弹琵琶,两人合奏着唱了一套《霁景融和》。正唱到热闹处,见三个穿青衣、拿黄板鞭的——称作圆社,手里捧着一只烧鹅,提着两瓶老酒,大过节的来孝顺大官人,走上前弯了弯腰算是行礼。西门庆平时认得他们,一个叫白秃子,一个叫小张闲,一个是罗回子,便说:“你们先在外面等着,等我们喝完酒,踢三趟球。”

于是从桌上拿了四盘下酒菜、一大壶酒、一碟点心,打发圆社们吃了,让他们整理好球等着。西门庆又喝了一会儿酒,到外面院子里,先踢了一趟。接着叫桂姐上来,和两个圆社一起踢。一个站在头前,一个在对面挡着,勾踢拐打之间,圆社们无不假意喝彩奉承。就算有些不到位的地方,也都巧妙地掩饰过去,还跑到西门庆面前讨赏钱,说:“桂姐的球技,数一数二,比二条巷董官的女儿强多了。”

当下桂姐踢了两趟下来,跑得眉角生尘,腮边出汗,气喘吁吁,腰肢困乏。从袖中拿出春扇扇凉,和西门庆手拉手,看桂卿与谢希大、张小闲踢球。白秃子、罗回子在旁边踮着脚等着捡漏,来回拾球。

也有《朝天子》一曲专门说踢球的由来:

在家闲着,到处蹭好处,不做正经生计,球不离手,天天在街头站着。穷的不巴结,专羡慕富贵。从早到晚,吃不饱饭。赚不到大钱,老婆还常被人霸占。

西门庆正看着众人在院里打双陆、踢球、喝酒,只见玳安骑马过来接他,悄悄凑到耳边低声说:“大娘、二娘已经回家了。花二娘让小的请爹早点过去呢!”

西门庆听了,暗暗叫玳安:“把马拴在后门边,等着我。”于是酒也不喝了,拉着桂姐到房里坐了一会儿,就出来推说要去净手,从后门上了马,一溜烟跑了。应伯爵让保儿去拉,西门庆只说:“我家里有事。”不肯回来。叫玳安拿了一两五钱银子打发三个圆社。李家怕他又去后巷吴银儿家,派丫鬟一直跟到院门口才回来。应伯爵等人,还吃到二更天才散。

正是:笑骂任人笑骂,欢乐我自欢乐。 mp7GHKPjFIj8aGDEW92W3hRsTVLUDbzW3QhTLjzfKN7aaPgzRoWOF1tbf6OOwq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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