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涯皱眉,问道:“我走个路而已,怎么就是鬼鬼祟祟了?为什么就不能是昂首挺胸,堂堂正正?你看清楚我就是往东厢房去的?难道我就不能是半夜起来上个茅房么?”
司徒雯冷笑道:“你半夜出房,轻脚轻步低头急走,经过中堂前面时,都不敢扭头看我一眼,当然就是鬼鬼祟祟!府里的茅房是在前院、后院两排房子中间,你常来我家中,又怎么会不知道?更何况,我所在的中堂是在前院东西厢房的正中间,你由你住的西厢房去往茅房,必须从我眼前拐到后面去,要是去往东厢房,也得从我跟前直着经过。当时,我是坐在中堂上,掌着灯,开着门,面对着门前过道在低头算帐。你大约是心头有鬼,不敢扭头看我,却不知道我眼睛的余光已经瞟到你往东厢房去了,只是懒得理会你罢了。”
宋无涯迷惑地道:“不对吧?你既然说我鬼鬼祟祟地半夜出来游荡,怎么又懒得理会我?为什么不叫住我,问我是去干嘛?那可是在你家呀!”
司徒雯白嫩的脸庞上顿时展露出一副哀怨的神情,叹着气道:“我哪里能管得了你?你素来行为不检,爹爹却一直护着你,把你当亲儿子一样。你素来神神鬼鬼,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也只好懒得理你,谁能想到你竟然会狠心杀了我爹?”
面对着这位神色凄婉的美丽未婚妻,宋无涯心头怜意大起,真想上前抱着她安慰一番,但是此情此景,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查出真相,洗清自己的罪名。
“司徒姑娘,你继续往下说。”
“爹爹和你一前一后去往东厢房那边后,我继续专心算帐,也就把这个事忘在了脑后。直到外面巡夜的更夫敲三更的时候,我才惊觉时辰已经很晚了,于是掌着灯回去后院准备休息。经过我爹的卧房门前时,发现门竟然是开着的,里面没人。我这才想起他之前去了东厢房那边儿后,一直没回转来过。我心里有点着慌,父亲没道理去到东厢房那么久也不回来。我就跑回去找,在走廊里没看见人。我就一边大声叫喊我爹,一边敲住在东厢房第一个房间里的金寿先生的门。”
宋无涯打断了她,问道:“东厢房有好几个房间吧?”
“一共四间,西厢房也是。”
宋无涯想了想,问道:“司徒姑娘,你怎么就首先会想到你爹是在金寿先生的房间里?是不是觉察出了什么异常?难道你就没想到过你爹会进婢女小真的房间?”
司徒雯白了宋无涯一眼,说道:“东厢房的四间房里平时有三间房住的是府里的婢女,空着一间偶尔用作客房。留宿的宾客中只有金寿先生是被安排在东厢房的。我爹可比你的品性要强上一万倍,向来清正自持,自我娘过世后再没续过弦,也没近过女色,他老人家怎么会半夜跑到府里婢女的房里去?哼,就算我爹有什么心思,也不用着半夜自己跑到婢女房里去。不会去婢女房中,自然就只可能是去到金寿先生的房里,和他夜谈闲聊。”
宋无涯听明白了,知道她这话的言下之意是说,就算是身为一家之主的司徒俭对府里的婢女有什么企图,也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到自已房里伺候,完全不用屈尊往婢女房里跑。
“你到是思虑周全。你叫开了金寿先生的门,令尊自然是不在里面了,然后呢?”
“然后,我对金寿先生说明情况,他立刻就和我一起去找,接着就在东厢房小真的房间里发现了我爹和丫环小真的尸身,还有坐靠在柜门上不省人事的你。大家这个时候也都惊醒了,纷纷赶了过来。再然后,我叔父率带着衙门里的捕快和仵作连夜赶了过来。”
“司徒姑娘,最后一个问题。”宋无涯神色郑重地问,“你刚发现令尊的尸身时,想必激动地扑过去呼唤过他老人家,碰过他的身体,请他皮肤触感如何,是不是感觉发凉?”
司徒雯想了想,答道:“我碰过我爹的手和脸,是有些发凉。”
宋无涯点了点头,依照自已原先做刑警时掌握的法医学知识,低着头在心中盘算起来:以室温16度至18度计算,人死后尸表温度大约在10小时之内,会每个小时下降1度。死者是青壮年,降温速度会略慢,儿童和老年人则稍快;有衣物遮蔽的胸腹部,面部、腕部等裸露的部位降温会略快。依照经验法则,人手所能感知出的最小体温差异,大约也是1到2度。这就好比一个人发烧到39或40度,其他人伸手摸他的额头,就能够明显感觉到发烫。
既然司徒雯能感觉到她爹的脸上有些发凉,这说明司徒俭的死亡时间大致是在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司徒雯发现尸体是在三更时分,也就是晚上十一点。司徒俭走到东厢房这边,正是二更时分,也就是晚上九点。这说明司徒俭才到东厢房这边不久,就已经遇害了。
宋无涯默默地低头思索,县令司徒易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了。他本来就觉得这个案子铁证如山,根本没有重审的必要,只是耐不住自己侄女的恳求劝说,这才勉强答应。
司徒易心中不快,皱着眉头厉声催促道:“宋无涯!你问完了没有?找出凭据了吗?你素来不学无术,哪里又会问什么案了?就凭你这么问几句,也能翻得了这如山铁案?真是可笑,妄想!你若是存心戏耍本官,休怪本官辣手对付你,管保今日你身上剩不下一寸好肉!”
“咚!咚!”两名凶神恶煞的官差使劲地用水火棍磕了磕公堂上的青砖地面,只待县令大人一声令下,就能立马当堂将宋无涯打个稀巴烂。
宋无涯强忍住司徒易威胁和嘲讽,抓起双手之间的一道的沉重铁链,十分艰难地向他行了一个别扭的拱手礼,说道:“大人稍安勿燥,此案我已然心中有数,只要再问一问捕快和仵作就好。”
司徒易摆手道:“人已经都在这里了,你快些问!”
“是!”
宋无涯转向县衙里负责验尸的梁仵作,问道:“梁师傅,是你去现场勘验的尸首吧?能否将你填写的尸格让在下过目?”
尸格是古时候忤作检验尸体时填写的一种表格,上面注明了死者的身份基本情况,现场勘查情况以及死者尸表检验情况,死亡原因等,类似于现代的现场勘查笔录和尸体检验报告。宋无涯对古代司法史有所涉猎,也就知道有“尸格”这么一个东西。
梁仵作在得知要重审此案后已经准备好了,当即从怀里摸出两张纸递给宋无涯:“这是司徒老爷和婢女小真的尸格,都在这里了。”
宋无涯接过细看,这竖排繁体字不太好认,他连蒙带猜地认出第一张纸上写的是:“死者司徒俭,男,头部一左一右两处重伤,头皮发丝间沾有墨迹,尸首旁有一砚台,边角处有破损。死者显系他人手持砚台殴毙。”
再看第二张尸格:“死者小真,女,口唇青紫,口腔内有破损出血,指甲青紫,下体衣衫凌乱,有明显房事痕迹,显系逼奸捂闷而死。”
这个时代的刑事勘验技术显然不怎么样,这一份儿验尸勘察报告在宋无涯看来就很粗糙,最起码捂闷而死的最主要特症“眼膜出血”这一点就没写。不过,根据尸格中的描述来看,这位五十多岁、看起来经验丰富的梁仵作对死因及致死凶器所下的结论应该是没错的。
宋无涯问道:“梁师傅,你是什么时辰赶到司徒府邸验的尸?”
梁仵作答道:“我接报后立刻就赶了过去,到现场应该是子时前后。”
宋无涯又问:“凭你的经验判断和在现场的观察,司徒老爷的死亡时间大约是什么时候?”
梁仵作想了想,答道:“大约是二更时分稍后。”
宋无涯点了点头,这与自己原先的判断基本吻合。他再转身询问一直等候在一旁的包捕快:“包捕头,根据你在现场的观察和推断,我当时是不慎碰落了柜子顶上放着的花瓶,砸在自己头上才昏晕了过去的,是吗?”
“不错。”包捕快不假思索地答道:“司徒姑娘发现你的时候,你背靠柜子坐在地上。我赶到现场后,也在地上和你的衣襟上看到了花瓶的碎片。试想,如果是花瓶直接掉落在地上摔碎的,你的衣襟上怎么会有碎瓷片?这自然只可能是花瓶从柜顶掉落到你头顶将你砸晕,你的衣衫上才可能挂附上碎瓷片。”
说这番话后,包捕快忍不住展露出几分自得的神情,显然是为自己这一番细致的推理感到很满意。
“试问那花瓶多大多重?”
“也就这么大……”包捕快双手比划着,一眼瞥见屋内靠墙的一个木架上放置着一个细颈花瓶,顺手一指,“对,就跟这花瓶差不多大。”
“试问放花瓶的那个柜子有多高?”
“大约七尺高。”
“你看我多高?”
包捕快打量了宋无涯一眼,道:“六尺左右。”
宋无涯快速在心里换算了一下,七市尺也大略相当于的两米一,六尺就是一米八。
“包捕快,谢谢你了,你说的这些对我很有用!”
宋无涯朝着包捕快展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忽然径奔几步跑到木架子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包捕快刚才指着的那个花瓶抄在手里,双手举过头顶,松开了手。
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那花瓶先是砸在宋无涯的头上,接着掉落在地上,接触地面的时候哗啦一下摔成了碎片。
“各位都得清清楚楚吧?柜顶高七尺,我高六尺,相隔一尺的高度差距。我将这么一个才两三斤重的花瓶举过头顶一尺,让它掉落在头上,它既没能砸昏我,摔在我头顶上时,它也没有碎,而是碰到地上才摔碎的。这说明我根本不是如同包捕头所说的那样背后碰着了柜子,让柜顶上花瓶掉落下来给砸昏在凶案现场的,我衣襟上的碎瓷片只能是他人故意放上去的!本来嘛,一个两斤重花瓶隔着一尺高掉在头顶上,怎么可能砸昏一个成年男子呢?”
宋无涯的这一番话说得很大声,他对自己的这一番推理也很自信,觉得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
然而,宋无涯的这一番现场实验似乎效果不佳,并没有能够让他看到自己期待的众人脸上的那种突然恍然大悟的表情。相反,司徒易、司徒雯以及捕快和仵作的脸色都很难看,尤其是县令司徒易,气得胡子都一根根翘起起来了。
宋无涯隐隐觉出自己这是弄巧成拙,干下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宋无涯,你这自作聪明的蠢货!”包捕快带着嘲讽的笑容冷冷地道,“单是花瓶自然重量不够,掉下来砸不昏你。可是,如果里面装满了水呢,那就够不够重?当时你身上不光有碎瓷片,还有水渍!”
宋无涯一下子懵住,惊得脸都白了,脑子急速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自己当真是既罪大恶极,又衰星高照?以致于杀了人之后自己砸昏了自己?”
“即刻与本官将这个混帐狠狠痛打五十大板!”司徒易暴怒地指着宋无涯大声发令。
侍立的两个官差一拥上前,一把拿住宋无涯就往外拖。
“不要拖外面去,就在这儿打!我看着这混帐小子哭爹喊娘!打完之后,夹棍、竹签之类的刑具都一一给他伺候上!”司徒易的面容既愤怒又痛苦,都几近扭曲得变了形,“这花瓶是本官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北宋官窑瓷器,专门摆在这儿展示宾客的呀!你这杀千刀的混蛋,都已经死到临头了还要变着法儿坑本官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