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乍起,宋无涯立刻就将它掐灭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铐和脚链,知道越狱的想法是十分之不靠谱儿。先不论其他,即便自己能够侥幸逃出监牢,立马也会陷入大明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这县里见过自己模样的百姓何止成百上千,只怕是自己还没被追捕归案就已经被大明百姓给逮住围殴致死了。
作为一个人生地不熟并且恶名昭彰的杀人犯,冒冒失失的越狱是最蠢的事情。
宋无涯在脑子里胡乱琢磨着如何脱困活命的事,一时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渐渐沉沉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再次穿越到了宋朝,附身在山东阳谷县里一个卖烧饼的男人身上,有房有产业有美貌娇妻,似乎还不错。他正暗自庆幸,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自家的美貌娇妻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坐在床边,温柔地说道:“大郎,乖,快喝了这碗药……”
宋无涯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腾地翻身坐起,蓦然发现眼前真有一只瓷碗穿过囚室的木栅递了进来,碗里盛的却不是汤药,而是冒着清洌酒香的美酒。
一位头戴破烂儒巾、身穿敝旧青色长袍的年轻人站在木栅外,一手里抱着酒坛,一手端着酒碗,对宋无涯说道:“宋兄,你还好罢?”
宋无涯此时是心灰意懒,已经不相信会有人真心探望自已,淡淡地说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图谋?我不认得你,喝了你的酒我也没好处给你。你走罢!”
那人一脸诚恳地说道:“宋兄,你不记得我也不奇怪,只因咱们素来也没什么来往。在下姓白,名叫白卓,一向是在城东的大白酒馆外设了个抄写摊儿,替人题字写信糊口。半年前,一帮地痞来向我滋事寻衅,是宋兄从酒馆里出来时看见了,仗义出手,替我赶跑了那帮人,又给了我一锭银子让我拿回家奉养老母。宋兄,你记起来了么?”
宋无涯脸露苦笑,心说这家伙多半是喝酒喝高了,这才难得做下了仅此一件算得上见义勇为的好事,装模作样地低头想了一想,说道:“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所以来探望我?也不用这么客气吧?”
白卓神色凛然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宋兄对在下的恩德,在下一直铭记在心,只是一直无力图报。在下早就想来探望你,只是家贫拿不出钱财打点狱卒,一直进不得牢门。今日听说宋兄你到刑场陪了一回斩,想来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若是再不来,以后就没了机会了。小弟我没什么本事,救你不得,也就只好抵当了一些家财,贿赂完狱卒后,也就只余下买一坛酒的钱,也算是聊表心意,希望宋兄莫要嫌弃。”
宋无涯歪着头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敝旧的衣衫,瘦削的脸庞,紧抿的嘴唇,眼前这人活生生就是一个从古书里爬出来的耿介儒生,不掺半点儿假。
白卓将手里的酒碗往他手上递了一递。“宋兄,请喝了碗酒。”
宋无涯见白卓说得诚挚,再看他确实不像是有钱人,能花不少银子进牢门也是不容易,于是接过酒碗猛灌了一大口,正想说两句“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之类的热血感动的言语,却没忍住把酒喷了出去呛咳起来,这也叫酒啊,分明是过期的醋好吗,好重的一股酸臭味儿!
白卓神色尴尬,一脸难为情道:“宋兄见谅,小弟实在买不起好酒。”
“不,不,这酒好得很,酸酸甜甜味道儿好。”宋无涯赶紧胡诌了一句,忍住不适应仰头喝下了一大口。
白卓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迟疑了一下,问道:“宋兄,你岳丈真的是你杀的么?”
宋无涯端着酒碗,直勾勾地瞪着他,反问:“你觉得呢?”
白卓摇头道:“我觉得不是。”顿了一顿,说道:“老实说,宋兄你平素行为多有不检,在乡里名声不佳,不过也没有做过什么大恶事,也不像是怙恶不俊之徒。要说你惹事生非,我信;说你冷血歹毒,杀害尊长,我就不信了。”
一听此言,宋无涯抛下酒碗,隔着木栅紧紧拉住白卓的双手,大声道:“白兄,你说得太好了!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相信我不是凶手,认为我不该死,我的性命就还有得救!如果全天下人都觉得我有罪我该死,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我。只要有一个人觉得我不该死,我就有信心翻案脱困。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一席话说得白卓眼圈都红了,激动地一拍胸脯,喘着粗气道:“宋兄,你要小弟做什么尽管吩咐,小弟豁出性命帮你!”
宋无涯暗道,书生就是天真,我他妈的演技也太好了,不过还是别把他吓着了。
“白兄不用紧张,小弟只是有些事要向你打听一下。你可能也听说过,小弟在刑场上挨了一回雷劈生还。人是越活越精神,记性却一下子丢光了,所以想问问你,好帮助我恢复记忆。还请白兄务必有什么说什么。”
“宋兄勿虑,有话请问就是。”白卓并无怀疑,一口应了。
于是宋无涯从自己牵涉的凶案问起,详细打听起了宋无涯此人的背景。
白卓果然耿直,讲起宋无涯的过往来还真是什么说什么,把宋无涯听得内心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奔腾,这个穿越穿得真叫坑爹啊。
原来,宋无涯也算是一个官宦子弟,宋父曾经做过一任知府,为人清廉公正,在地方上很有些名声。他也曾经考得了一个秀才功名,只是后来却不学好,整日和一帮狐朋狗友瞎混,眠花宿柳,斗鸡走狗,滋事扰民,是一个十足的浪荡败家子,不几年功夫,家产就让他给败得干干净净,宋父也给气得忧病而死。因此,宋无涯在地方上的名声就十分不怎么样。
这些还不算多意外,更让宋无涯感到稀奇的是,他来到的这个时代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越朝”,按历史年代算是接在元朝之后,皇帝家姓张。宋无涯很想问问开国皇帝就是那位在另一个时间与朱元璋分庭抗礼的张士诚,还是忍住了没问。自己的性命都在读秒到计时了,可没这个闲功夫八卦。
白卓也说了一些宋家的事情。宋父生前与本地颇有名望的乡绅司徒俭是挚交好友,两人也很早就为各自的儿女缔结婚姻之约。司徒俭将自己的独女司徒雯许给了宋无涯。宋家败落之后,司徒俭不但没有嫌弃悔婚,反而时常照顾接济宋无涯,并且屡屡教诲劝喻他改过自励,说起来司徒俭算是宋无涯的准岳丈。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次宋无涯涉嫌杀害司徒俭,就更是被本县百姓痛恨不齿,视宋无涯为大逆不道、狼心狗肺之徒。
听白卓讲述完自己的生平和背景,宋无涯心中有了一些底,觉得按常理讲,这司徒俭应该不是“自己”杀的。这家伙好歹也是一个读过书的秀才,不管再怎么混帐不成器,毕竟与行事完全不考虑后果的莽夫不同,也不该半点儿脑筋也没有,杀了一个对待自己亲如儿子的准岳丈,没有半分好处,只有疯子才会干这种事。
但是,疯子多半不会喊冤,只会喊“吾乃玉皇大帝,麾下十万天兵天将”之类的疯话。
宋无涯道:“白兄,你对我说一说我岳丈被杀那天的具体情况,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白卓回想了一下,道:“这件案子是由本县县尊司徒老爷亲自查办的,他是你岳丈的兄弟,说来也算是你的叔父辈。我身份寒微,没本事打听到详细内情,只听坊间传言说,在你岳丈庆贺六十大寿的当天晚上,你留宿在司徒家的府邸中。当晚,你没过门儿的妻子司徒雯发现你昏倒在府中的一名婢女小真的房中,司徒老爷和小真就在你身边一齐横尸当场。仵作验过后说,他们两人都是被桌上放着的砚台砸死的。”
原来自己手上沾染上的不光是岳丈的鲜血,还有另外一条性命血债,宋无涯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我起初不是抵死不认罪么?那我开始的口供是怎么说的?你要是知道,就转述一下。”
白卓道:“这件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坊间传言说,起初你确实拒不认罪,只称自己与婢女小真有私通,趁夜前往她房中与她私会,敲开门后,摸着黑一进到房间里,脑袋上就挨了一下,给砸昏了。后来,你未婚妻发现你的时候,你的确是昏晕在房间里。”
宋无涯面露苦笑,他知道即使杀人这事不是自己干的,与婢女乱搞这种事也定然没跑儿,一个连半老徐娘都要调戏勾搭的混帐,岂会放过一个年轻婢女?他在肚子里暗暗大骂这家伙好色无厌混帐透顶,结果是惹祸上身,害得自己跟着受害。
宋无涯道:“这么说来,案发时,我的确是昏倒在两具尸体旁边,官府怎么就可以断定我是凶手?总不成说我是在杀了人之后,又将自己砸昏在凶案现场吧?”
宋无涯说的是玩笑话,白卓却认真地答道:“不错!官府就是这么说的,说你是杀了人后,自己砸昏了自己。”
什么?杀人之后自己砸昏了自己?
宋无涯愕然,继而腾地暴跳起来,怒极大骂:“这他妈的怎么断的案?我他妈的有这样笨么?官府断案的人这样蠢么?这是在拿人命案子在开玩笑吧?或者是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白卓却并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一脸严肃地说道:“宋兄,你别急。官府这么说也是有凭据的。勘察现场的包捕头称,你是杀了人后,慌乱之中不慎撞到了墙边的一个柜子,柜子顶上放着的一个花瓶掉落下来,把你给砸晕了。你未婚妻发现你的时候,你就是坐着背靠在柜子上,现场也确实发现了花瓶的碎片。”
宋无涯愣住,我的上帝以及苍天还有包捕头啊,你们这是在合伙逗我吗?
白卓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县中百姓闲谈说起这事时,都说这叫作‘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宋无涯一脸苦笑,问道:“白兄,你说实话,我在外面的名声究竟是有恶劣?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觉得我一定就是杀人犯?”
白卓干咳了一声,温言道:“宋兄,其实你的声名也没有那么差,毕竟也没有干过什么太坏的事嘛,只是作过一些小恶而已……”
“什么小恶?比如呢?”
“比如调戏妇女,赌博酗酒,勒索良善,率众打人,横行当道,纵狗咬人之类的……”
宋无涯拍了一下额头,觉得脑子有点儿发晕,这他妈的不就是自己一直向往的古代花花恶少的滋润生活么?可惜自己没赶上那个好时候穿越过来,否则风光一阵再上刑场也能划算一些,如今是好处他人享,恶果自己受,这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宋兄,既然你没杀过人,那就千万不要灰心才是。”白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宋无涯从恍惚和沮丧的情绪里拉了回来。
宋无涯深吸了一口囚室里的潮湿空气,打起精神问道:“官府是不是说,我是逼奸不成,这才杀害人命?先是杀了小真,然后为了遮掩罪过,又杀了我那未来岳丈?”
白卓点头道:“对,对。宋兄,你想起来了?”
宋无涯苦笑:“没,我猜的。官府除了能这么推断说,还能怎么说呢?我从前办案,碰到这种情况,多半也会是这个思路……咳,不说这个,关于这件案子,你还知道什么?”
白卓摇头道:“我也就知道这么多,具体案情只怕是你的未婚妻和司徒大人最清楚。司徒大人为官清正,按理说不会故意冤枉你,更何况这事关他家兄被害,就更是没有胡乱办案定罪的道理。你要想翻案洗清冤屈,只怕是难得很了。”
宋无涯低头沉思片刻,说道:“白兄,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请一个人来。”
白卓却也聪明,立刻就想到了:“是你未婚妻么?”
宋无涯点了点头,咬了咬牙说道:“白兄,不管你使上什么法子,求也好,骗也好,务必一定要请得她来此见我一面,我有话要当面问她。这里的狱卒是决计不会替我传话的,我能指望的也只有白兄你了。这件事关系到我的性命,越快越好!”
说完,他学着电视上的古人做派,向着白卓一个长揖到底。
白卓知道此事极为难办,却也一口答应下来,随即告辞去了。
白卓走后,宋无涯焦燥地在方寸囚室中来回踱步,等待着自己从未见过、如今痛恨自己入骨的那位未婚妻司徒雯的到来。翘首期盼了两个多时辰后,牢房里已经掌上了灯,也不见有人来。
宋无涯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知道司徒雯今天是不会来了。想一想也是,这白卓看模样不过是一介寒儒,不过徒有一身正气,凭什么能请得动司徒大小姐?更何况她视自己为杀父仇人,恨自己入骨,又怎么肯下到这阴暗晦气的死囚牢里探望自己?
当天晚上,宋无涯几乎是一夜未眠。到了次日早上,他疲惫之极,正在昏昏沉沉将要睡去之际,却朦朦胧胧地见到一位白衣女子飘然移步走近。
宋无涯顿时惊醒过,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瞪大眼睛看着这名少女。
来者正是他的未婚妻司徒雯。只见她全身素孝,白衣胜雪,青丝如云,随着莲步款款飘移,一张精致绝伦的脸蛋艳若桃李,却也如同冰雪一般光亮照人,直教人不敢逼视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整个阴沉昏暗的囚室也因她的到来立刻亮堂起来。
宋无涯呆呆地瞪着她看,口水都险些流了下来,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自己正身处绝境,即将性命不保。
只听见一个斩冰切雪的声音在耳边冷冷响起:“听说,你有要紧话要对我说,该不会是又想哀嚎喊冤给我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