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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人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

第一章 陌生人的到来

二月初的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陌生人,冒着刺骨的寒风和漫天大雪,那是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场大雪,越过开阔的高地,从布兰伯赫斯特火车站走了出来。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一顶软毡帽的帽檐几乎遮住了他的整张脸,只露了冻得发红的鼻尖在外面。戴着厚手套的手费力地提着一只沉重的黑色小皮箱,箱子上镶着一道白边。他的肩上和胸前满是积雪。他摇摇晃晃地走进“车马客栈”,冻得半死不活的他,把皮箱一扔,叫道:“快生个火,” “听着,给我开个有火炉的房间!”他在酒吧间里跺了跺脚,抖了抖身上的雪,就跟着霍尔(Hall)太太走进客厅问价钱去了。然后他把两枚金币往桌上一扔,便在客栈里住了下来。给人的感觉是他出手非常阔绰。

霍尔太太生着了火,就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亲自给他做饭去了。在这么冷的天里居然还会有客人在伊宾村住宿,真是一件闻所未闻的大好事啊,何况这位客人还不是一个爱讨价还价的人呢。她打定主意要显示自己交此好运而受之无愧。不一会儿,咸肉已经下锅,厨房里飘来咸肉的香味,而那慢手慢脚的女仆米丽(Millie)也因为霍尔太太几句巧妙的表扬而稍微勤快起来。就在霍尔太太把桌布、盘子和酒杯拿到客厅的时候,她却惊奇地发现,虽然此时炉火很旺,屋子开始变得暖烘烘的,客人却像刚进门时那样,戴着帽子,穿着外套,背朝着她站着,凝视着窗外庭院里的落雪。那双戴着手套的手背在身后,似乎陷入沉思冥想之中,她注意到他肩上融化的残雪落在她的地毯上。“先生,要不要把你的帽子和外套拿到厨房去烤干?”她说。

“不必了。”他没转身,不带任何表情地说道。

她没有听清楚,正打算再问一问他。

他只是转过头看着她。“我不想脱。”他加重了语气。这时她才看到他戴着一副侧面也有玻璃的蓝色护目大眼镜,还有一脸浓髯拖在外套领子外面,把他的脸全部都遮住了。

“好吧,先生,随您的便,反正房间很快就会暖和的。”

陌生人不但不回答,还很快把脸转了过去。霍尔太太觉得自己有点不知趣,便匆匆地把手中的餐具放在桌上,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当霍尔太太再进来的时候,陌生人依然像一尊石像似的站着。他驼着背,领子向上翻起,滴着水的毡帽檐向下耷拉着,把他的脸和双耳全遮没了。她把一盆咸肉和煎蛋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大声喊道:“您的饭好了,先生。”

“谢谢。”陌生人冷冷地说。霍尔太太很想知道陌生人接下去会干什么。可是,在她离开屋子把门关上前,他始终站着,一动不动,等到门一关上,他就立刻转过身来,走近桌子。

当霍尔太太从酒吧间后面走进厨房的时候,听到一种声音有规律而愉快地重复着,是一把勺子在盆子里迅速舀东西的声音。“哎呀,这姑娘!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她磨蹭得太久啦!”她自己边拌芥末,边狠狠地数落着米丽那种慢腾腾的动作。她说她已经煮好了火腿和蛋,摆好了桌子,做了这么多事了,而米丽(真是帮倒忙)所做的唯一的事准备芥末还没做好。他可是一位新来的客人,而且还住在这儿哩!于是霍尔太太把芥末瓶装满,庄重地把它放在一个黑色镶金的茶盘上,端进了客厅。

她敲了一下门,然后就立即走了进去。这时陌生人迅速地动了一下,因此她只瞥见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桌子后面一晃就不见了。好像他从地板上捡起了什么东西似的。她把芥末瓶放在桌上,这时她看到客人已脱下外套和帽子,放在壁炉前的一张椅子上,一双湿漉漉的靴子正靠在她的炉围档子上,靴子的水汽很有可能使炉围的铁皮生锈。于是,她趋身向前,讨好地说:“我想,现在可以让我把这些东西拿去烘干了吧?”

“别碰帽子。”陌生人大吼一声,把霍尔太太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来,见他抬起头正注视着她。此时,她惊慌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看见陌生人用一块白布——他自己随身带的一块餐巾——捂着嘴和下巴。当然使霍尔太太吃惊的并不是这一点,她之所以如此吃惊,是因为她看到那副眼镜以上的整个额头缠满了白色的绷带,另一条绷带缠住了他的双耳。他身穿一件深褐色的丝绒短上衣,高高的黑色亚麻衣领一直翻到脖子外边。厚厚的黑发从交叉的绷带之间和绷带下面不听使唤地冒了出来,乱七八糟地支棱着。除了那粉红色的鼻尖外,整个脸没有一丁点露在外面。这个包扎的脑袋完全出乎霍尔太太的意料,她看了以后,不由得吓愣了。

他没把餐巾拿开,这时她才看见他拿着餐巾的手还戴着棕色的手套。那副神秘莫测的蓝眼镜正盯着她。“把帽子留下。”陌生人用冰冷的口气捂着餐巾又说了一遍。

过了好长时间,霍尔太太才从极度震惊中清醒过来。她把帽子放回炉边的椅子上,连声道歉:“对不起,我原先不知道,先生……”

“谢谢你。”他的话总是很简短,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门口,又移回来直望着她。

“我马上就去把它们烘干,先生。”霍尔太太一边说,一边拿着衣服出去了,正要走出门,她又看了一眼他那裹得白白的脑袋和蓝色的眼镜,而他仍用餐巾捂着脸。她在随手关门时不禁稍稍哆嗦了一下,满脸惊慌和困惑。“哎呀!”她低声说,“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啊。”她轻手轻脚来到厨房,她太紧张了,竟忘了过问米丽现在在干什么。

陌生人坐在那里,听着霍尔太太脚步声已经远去,又不放心地向窗外张望了一番,然后才拿掉餐巾,开始吃饭。他吃了一口,又疑心地看看窗户,再吃第二口。接着他站起身来,手里还握着餐巾,走过去把窗帘放下来,窗帘一直放到有白纱帘挡住的下半截窗格的上端。房间立即变得暗淡无光,他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地回到桌旁去吃饭。

“这个可怜的家伙准是碰到过一次意外的事故,要不然一定是做过一次手术什么的。”霍尔太太心想,“那些绷带可把我吓坏了。”

她往炉里添了些煤,打开晒衣架,把客人的外套抖开晾了上去。“还有那副眼镜!为什么他的头看上去更像一个潜水的头盔而不像人的脑袋呢?”她把围巾挂在衣架的角上,自言自语道,“干吗老拿手帕捂着嘴,连说话时也捂着?也许他的嘴巴也受了伤……准是的。”

她转过身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哎呀,我的天啊!你还没有把土豆烧好吗,米丽?”她忽然改变了话题。

霍尔太太去收拾陌生人的餐具。这时,她以为他的嘴准是在意外事故中被割伤变形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因为她在屋子里的整段时间他都在用烟斗抽烟,但他始终没有松开那条缠在他下半张脸上的丝围巾,因而也就始终没有把烟斗放在嘴里。但这并不是由于疏忽,因为在抽完之前,她看见他还看了一下烟斗。他背对着窗帘,坐在角落里。他吃饱喝足,全身暖和舒适,现在说起话来,就不像原先那样简洁得过分了。壁炉里红红的火光照在他的大眼镜上,给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气。

“我有些行李,”他说,“还在布兰伯赫斯特车站。”他问她怎样才能把它取来。他彬彬有礼地点着那裹缠着绷带的脑袋,以对她的解释表示谢意,“明天没有送快件的吗?”他问。当她回答说“没有”的时候,他似乎颇为失望。她真有把握明天没有人送信吗?难道没有人驾着双轮马车打这儿过吗?

霍尔太太很乐意回答他的问题,于是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高地附近的路很陡,先生,”她在回答马车的问题时趁机说道,“一年多前,有一辆四轮马车就翻在那儿,摔死了一位绅士和他的车夫。意外事故啊,先生,发生于顷刻之间,是不是?”

可是客人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引出话来的。“是啊。”他透过捂着的围巾应了一声,双眼在那深不可测的眼镜后面静静地端详着她。

“发生于顷刻之间啊,可是恢复起来就费时间哩,先生,我姐姐的儿子汤姆也在里头,一把镰刀恰巧把他的手臂割伤了——在干草地里摔了个筋斗,正好碰在镰刀上——天呐!用绷带把他包扎了三个月喔。先生,说出来怕你不信,现在我一见到镰刀就害怕。”

“我很理解。”客人说。

“有一段时间,他怕他非动手术不可呢,他的伤势太重了。先生。”

客人粗鲁地大声笑起来。那笑声跟狗吠一样,似乎他的嘴要咬人。“是吗?”他说。

“是的,先生,可是说到我为护理汤姆所做的事,却不是什么好笑的事,那时我姐姐还要忙着照顾她那几个更小点的孩子,所以汤姆只能由我来护理,又是缠绷带,又是解绷带,先生。所以,假如我冒昧地问一句,先生……”

“给我拿点火柴来好不好?”客人突然粗鲁地说,“我的烟斗灭了。”

霍尔太太的话突然被打断了。她把她对受伤的人所做过的好事都讲给他听以后,他还这样粗鲁地对待她的好意,真是太无礼了。她气呼呼地朝他愣了片刻,想起他付过的两枚金币,于是就去拿火柴了。

“谢谢。”当她把火柴放下的时候,他简洁地说了一声,转过身再次凝视着窗外。太令人失望了。很显然他对动手术啊,绷带啊这类的话题很敏感。她不敢冒昧地往下说,然而房客对她的冷落使她恼火,所以那天下午米丽的日子很不好过。

客人在客厅里一直待到下午四点,始终没一个人来。在大部分时间里,他相当安静,似乎在愈来愈暗的光里坐着,靠近火炉抽着烟——也许在打瞌睡。

但留神听一听,会听到他加了一两次煤,大约每过五分钟还可听到他在屋里踱来踱去的声音。他似乎还在自言自语,然后,当他坐下来的时候,扶手椅就吱嘎吱嘎地响。 PFUuU7yhoXIG3A4YEmkwsDEtfPn1nEsq6DXAi3gJuODZtvoXGpPrK1vSzrW5PtFx



第二章 泰迪·亨弗雷先生的初次印象

下午四点钟,天色已经相当昏暗了。霍尔太太正要鼓足勇气进屋去问客人要不要喝茶,这时,钟表匠泰迪·亨弗雷(Teddy Henfrey)走进了酒吧。“我的天呐,霍尔太太,”他说道,“对穿靴的人来说,这天气实在太可怕了!”外边的雪下得愈来愈大。

霍尔太太表示同意,然后注意到他随身带着工具袋,忽然想起了一个好主意。“你来得正好,请帮我看看客厅里的那只旧钟。它还能走,敲点报时也挺响,就是时针老是指在六点上。”

霍尔太太一边说一边领着钟表匠来到客厅门前。敲了敲门就走了进去。

她在开门的时候,看见客人坐在炉前的扶手椅里,像是在打瞌睡,裹着绷带的脑袋垂在一边。屋里唯一的光线就是炉火的红光。一切东西都变得幽暗发红,在她看来更是一片模糊。因为她刚刚点着了酒吧间里的灯,还感到炫目。可是她立刻就觉得那客人好像有一张大嘴,咧得大大的,这张难以置信的大嘴把他下半个脸整个都吞掉了。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裹得白白的脑袋,瞪着那双极大的眼睛,还有下面那道巨大的裂缝。这时他动了动身子,在椅中蓦地惊跳起来,抬起了手。她把门大开,屋里比以前亮点,这时她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脸仍用围巾捂着,就像她刚见到时他用餐巾捂着一样。她以为幻影骗了她。

“先生,对不起,能让这个人来修一下钟吗?”她边说边从她一时的错觉中恢复过来。

“修钟?”他捂着嘴说,睡眼蒙眬地向四处张望,当他稍稍清醒后,便说“可以”。

霍尔太太去拿灯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灯拿来了,泰迪·亨弗雷先生进了屋,迎面碰见这个缠着绷带的人,他后来说他当时被陌生人的怪样子吓了一大跳。

“下午好。”陌生人先开的口。他说话的时候盯了钟表匠一眼。这一眼给钟表匠的印象深极了,“陌生人的样子活像一只大龙虾。”

“但愿我没有打扰你。”亨弗雷先生用抱歉的口吻说道。

“一点也不,”陌生人说着,转向霍尔太太,“不过据我理解,这屋子是我私用的。”

“先生,” 霍尔太太说,“我想你愿意把那钟……”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修好”两个字。

“当然,”陌生人说,“当然——可是一般来说,我喜欢一个人待着而不受干扰。”

“不过要是能把钟修好,我也挺高兴。”他看到亨弗雷有些犹豫的样子便应付了一句。亨弗雷先生本想道个歉就走的,这一来倒放心了。陌生人转过身来,背朝着壁炉,双手背在身后。“一会儿等钟修好以后,”他说,“我想喝点儿茶,但要等钟修好以后。”

霍尔太太正要离开房间——这次她没有加入他的谈话,因为她不愿在亨弗雷先生的面前受人冷落——这时客人突然问她是否把他在车站的行李安排好了。她告诉他:她又对邮差讲了取他的行李一事,明天搬运工就能把行李运来。“你肯定不能再早点送来吗?”他问道。

她表示肯定,神情显然冷淡。

“我应该解释一下,”他又说道,“以前我又冷又累,没有讲清楚,我是个实验研究者。”

“的确该解释解释,先生。”霍尔太太说,对他的话,印象很深。

“我的行李里有仪器和做实验的设备。”

“真是很有用的东西。先生。” 霍尔太太说。

“我很想把我的研究工作继续下去。”

“那当然啰,先生。”

“我来伊宾的原因,”他态度相当郑重地继续说道,“是……因为我想隐居起来。我在工作时不愿被人打扰。此外,一次意外事故……”

“跟我想的一样。”霍尔太太自言自语道。

“……使我必须有某种程度的退隐生活。我的眼睛有时又无力又疼痛,因而我不得不一连几个钟头把自己关在暗处,甚至用锁把自己锁起来。当然不说现在喔。在那种时候,哪怕是一点轻微的干扰,譬如有人进屋,就使我烦得无法忍受……这些情况最好你能理解。”

“那当然,先生,”霍尔太太说,“我想冒昧地问一句……”

“我认为我都讲清楚了吧。”陌生人说,摆出一副不容分说的架势来。霍尔太太只好把她的问题连同她的同情留待以后更好的时机去问了。

后来据亨弗雷先生说,霍尔太太离开房间以后,陌生人还站在壁炉前盯着他修钟。亨弗雷先生修钟时尽可能地把活干得慢一些,不仅拆下了钟的指针和外壳,而且把机芯也拆了出来。亨弗雷修钟时紧靠着灯,绿色的灯罩把光线投在他手上,钟座上,齿轮上,把屋里其余的地方弄得一片漆黑,他抬头向上看,觉得眼花缭乱。由于他对陌生人充满了好奇心,很想从陌生人的话里套出一点关于其身世的秘密来,他把钟里的零件拆散——这完全是没必要的——想拖延着不走,也许能同陌生人交谈交谈。可是陌生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死一般的寂静使钟表匠的神经紧张了起来,他觉得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亨弗雷抬起头发现,咳,刚才看到过的那块暗灰色的东西,原来是绷带裹着的脑袋,以及死死盯着他的巨大的深色镜片,镜片前面蒙着一层绿雾。对亨弗雷来说,这模样是如此怪诞,以至于在一分钟内他们茫然地对瞧着。然后亨弗雷又低下头去干活。这种处境实在太难受了,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钟表匠没话找话。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天气真是太冷了。

亨弗雷抬起头,仿佛找到了话题。“今天的天气啊……”他开始说。

“你干吗不赶快修完马上就走呢?你该做的事就是把时针固定在它的——轴上,我看你是在磨洋工。”陌生人说道,显然在使劲压着怒火,身子一动不动。

“哦,好的,先生,至多再需要一会儿工夫,我马上就好……”

可是他离开的时候非常气愤。“该死的,”亨弗雷先生自言自语道。他正冒着飞雪艰难地走过村子。“一个人有时总得需要钟吧,那是当然。”

然后又说:“人家就不能看看你吗?丑八怪!”

过了一会儿又说:“好像不可以似的。要是警察正要抓你,恐怕你不能再用绷带裹得那么严实吧。”

在格利森路的拐角处,他看见了霍尔,就是最近同“车马客栈”的女主人结了婚的那个人,他目前在伊宾赶马车,因为偶尔有人要车去锡德桥。现在他正从桥那边返回,从他驾车的样子来判断,霍尔显然在锡德桥停过一会儿还喝过几杯酒呢。

“你好,泰迪。”霍尔说道,一边赶着车,一边往前走。

“你家里来了一个古怪的家伙!”泰迪说。

霍尔友好地把车停下。“你说什么呀?”他问。

“一个样子古怪的家伙正住在车马客栈,”泰迪说,“我的天呐。”

于是,他把那位奇形怪状的客人生动地描述给霍尔听。“看起来像是化了装,不知对不对。如果一个人住在我那儿,我可得看看他的真面目,”亨弗雷说,“可是女人们却那么轻信陌生的人。他已经占了你家几间屋子,可是他连个名字都不报喔,霍尔。”

“不至于吧。”霍尔说,霍尔是个不长脑子的人。

“没错,”泰迪说,“还是按周付的钱呢。无论如何,你不到一周是不能把他撵走的。他明天又有许多行李要到,他是这么说的。但愿他的箱子里装的不是石头,霍尔。”

他告诉霍尔他有一位姑母住在墨斯廷斯,曾被一个拿着空箱子的陌生人诈骗过。总之,他的话使霍尔心神不安起来。“快跑,老姑娘。”霍尔吆喝他的马快跑。“看样子我得去查看查看。”

泰迪步履艰难地向前走着,心里却轻松了许多。

可是霍尔回家以后并没有“查看查看”,反而由于他在锡德桥耽搁得太久被老婆痛骂了一顿。对于他温和的问话,她回答得很急躁,而且牛头不对马嘴。尽管有这些令人伤心的事,但是泰迪的话在他心中还是多少起了点作用。“你们女人什么都不懂。”霍尔先生说。决定一有机会就要把客人的身份弄个水落石出。陌生人大概九点半钟在楼上卧室里睡觉以后,霍尔先生挑衅地跑到客厅,挑剔地查看他老婆的家具,只是为了表明陌生人并不是那儿的主人。他还轻视地看了看陌生人撂下的数学计算。晚上临睡的时候,他关照霍尔太太:明天陌生人的行李到达的时候要她仔细查看一下。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霍尔,”霍尔太太说,“我的事我负责。”

她越发想呵斥霍尔,因为这个陌生人无疑是陌生人中最古怪的了,可是在她心里,她对他也没有把握,半夜里,她梦见像白萝卜一样的大脑袋,长着长长的脖子,上面还有双黑色的大眼睛,在她身后紧紧追赶她。她惊醒了。但是作为一个明事理的女人,她克制住恐惧,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PFUuU7yhoXIG3A4YEmkwsDEtfPn1nEsq6DXAi3gJuODZtvoXGpPrK1vSzrW5PtFx



第三章 一千零一个瓶子

这个怪人在2月9日天气开始解冻时,从无限的太空中掉进了伊宾村,情况就是如此。第二天,陌生人的行李通过融雪四溅的道路运进了伊宾村。陌生人的行李很显眼:两个一般旅行的人常用的大皮箱,一箱书——这些书又大又厚,其中有几本上面的字都看不清了,另外还有十几只篓子、框子和箱子,装着许多用草捆扎起来的东西。霍尔觉得好像是玻璃瓶,十分好奇地把草扯了一把。陌生人裹着外套,戴着帽子、手套和围巾,站在台阶上,不耐烦地出来接费恩赛德(Fearenside)的车。那时霍尔正在那闲聊,打算帮着把行李搬进去。陌生人出来时没有留神费恩赛德的狗,它正懒洋洋地咬着霍尔的腿。“快来搬箱子,”陌生人说,“我已等得够久啦。”

然后,他匆匆下了台阶,朝运行李的车子后面走去,想伸手去拿那小一点的篓子。

这时费恩赛德的狗一见到他,毛发倒竖地狂吠起来。

当他急步走下台阶时,那条狗突然蹿起来,朝他的手直扑过去。“用鞭子抽它!”霍尔叫道,并向后跳开,他也怕狗。费恩赛德大吼一声:“趴下。”一边抓起他的鞭子。陌生人的反应非常快,狗的牙齿刚咬住他的手,陌生人就迅速地伸脚用力踢狗,但没有踢着,而那狗侧身一跳,正好咬住了陌生人的小腿,“嘶啦”一声把他的裤子撕破了。这时费恩赛德挥起鞭子抽打他的狗,狗吠叫着,惊慌地躲到车下面去了。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的,大家都叫了起来。

陌生人朝他那被撕破的手套和裤子上迅速看了一眼,似乎想弯腰去摸摸自己的腿,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飞快地转身奔向台阶,跑到旅店去了。他们听见他匆忙地越过走廊,上了没有铺地毯的楼梯,走进了他的卧室。

“你这畜生,你!”费恩赛德说着,爬下货车,手里拿着鞭子,而狗在车轮后面窥视着他。“到这儿来!” 费恩赛德说,“你最好给我过来。”

霍尔目瞪口呆一直站在那里。“他被狗咬了,”霍尔说,“我最好去看看他。”他说着跟在陌生人后面跑上楼去了。他在走廊里面碰见了霍尔太太。“运货人的狗把他咬了。”他告诉她。

他直奔楼上。陌生人的门半掩着,出于本能的同情心,他顾不得敲门,径直推门向屋里走去。

窗帘已经拉下,屋里光线十分暗。霍尔一眼瞥见一个非常古怪的东西,好像一只没有手的胳膊朝他挥手;还有一张白脸,上面有三个模糊不清的圆圈,活像一朵浅色的三色紫罗兰。接着他的胸部挨了狠狠的一拳,使他一个踉跄,身子不由得猛然倒退几步。那扇门就冲着他的脸砰地一声关上,并上了锁。一切如此迅速,他都来不及看清。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挥舞,自己就挨了一拳,被打了出来。他站在黑暗的楼梯口,十分纳闷,不知自己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几分钟以后,他回到客栈外面的人群中。费恩赛德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霍尔太太说他的狗没有权利咬她的客人;马路对面的杂货铺老板赫克斯特(Huxter)跑来问东问西的,铁匠铺的桑迪·瓦杰斯(Sandy Wadgers)也跑来评头论足的;此外还有妇女、小孩子们也七嘴八舌说着些蠢话 “我敢说,我就不会让它来咬着我”、“这该死的狗”、“为什么要咬他呢”等等。

霍尔先生站在台阶上听着、打量着下面的那些人,感到他在楼上见到的怪事真令人难以置信。说实话,他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所见所闻。

“他说,他需要帮忙,”霍尔回答他老婆的问话,“我们最好帮他把行李搬进去吧。”

“他得马上用烧灼法治一下他的伤口,”赫克斯特先生说,“要是发炎的话就更应该这样烧灼一下了。”

“要是碰到我的话,我就打死它。”人群中有一位老太太说道。

那条狗又突然嗥叫起来。

“大家一起来帮个忙!”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陌生人领子向上翻着,帽檐下垂,裹得严严实实的,站在那儿,“你们搬得越快我越高兴。”事后一位不知名的旁观者说,他的裤子和手套都换过了。

“伤着你没有,先生?”费恩赛德说,“真对不起,这狗……”

“一点没伤着,”陌生人说,“一点皮都没有破。”然后他转向那些搬东西的伙计,大声说:“喂,你们快搬东西吧。”

随后他轻声骂了一句。霍尔先生断言道。

按照陌生人的指示,第一只篓子被直接搬到客厅。陌生人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把它解开,根本不顾霍尔太太的地毯,把草撒得满地都是。他从里面取出了许多瓶子来——装着粉末的小圆瓶子、装有各种有色或无色液体的细长瓶子、贴着“有毒”标签的蓝色细长瓶子、体圆颈长的瓶子、绿色的大玻璃瓶子、白色大玻璃瓶子、带玻璃塞和软木塞瓶子、大口径瓶子、带木盖的瓶子,以及酒瓶子、色拉油瓶子成排地摆在碗橱上、炉架上、窗子下面的桌子上、书架上以及地板上——到处都是。布兰伯赫斯特的药店也不敢说有这些药瓶的一半那么多,真是形形色色、洋洋大观啊。他一篓又一篓地取出了许多瓶子,等到六只篓子全都掏空以后,乱草堆得都有桌子那么高了。篓子里除了瓶子之外,剩下的就是一些试管,以及一架包扎得很小心的天平。

篓子全部打开后,陌生人就坐到窗前开始工作了,他丝毫不顾及地板上的乱草,放在外面的书和已扛上楼去的大箱子以及其他行李,也不顾及火炉里的火已熄。

当霍尔太太把晚饭端进来时,陌生人正聚精会神地把瓶里的液体滴进试管。直到她把一大堆草扫走,他才知道她进来了,因为看到地板上乱七八糟的样子,她有意在放托盘时放得重一些,这时他才稍稍转过头来看了看一眼接着马上转了回去。她注意到,这时陌生人没戴眼镜,眼镜就在他身旁的桌子上。她觉得他的眼窝深邃得出奇。陌生人发现霍尔太太正在观察自己,连忙戴上眼镜,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她正要抱怨地上的乱草,但他已抢先说:

“我希望你不要不敲门就进来。”他用一贯的暴躁的口气对她说。

“我敲了门,但是好像……”

“也许你敲了。可我正在进行研究——你不清楚这些研究对我有多么紧急和重要——这时候哪怕是轻微的干扰,比如房门的响声,都会打扰我,我必须提醒你,请你注意一些……”

“我记住了,先生,如果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把门锁上嘛。”

“说得好。”陌生人说。

“恕我冒昧,先生,这些乱草……”

“别说了,如果是乱草惹了麻烦,那就记在账上吧。”他嘟哝着对她说,这些话就像在骂人。

他太古怪了,站在那儿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撑着试管,那么放肆,那么暴躁。霍尔太太一阵惊慌。但是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先生,我很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记一先令的账嘛,一先令还不够?”

“那就这样吧!”霍尔太太拿起桌布开始铺桌子,“如果你满意,当然……”

他转过身坐下来,背朝着她。

整整一个下午,陌生人都锁着门工作,正如霍尔太太后来所描述的那样。大部分时间,房间寂静无声,只听得见偶尔有几次瓶子碰撞的响声。有一次好像桌子被猛击了一下,“哗啦”一声,玻璃砸在地板上,接着房里响起一阵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就到门口去偷听,但也没打算敲门。

霍尔太太还不时地听见屋子里陌生人自言自语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三十万,四十万,天文数字,骗人!得耗费我一生的精力!镇静!千万要镇静!傻瓜!傻瓜!”

霍尔太太不得不勉强地中断偷听陌生人的独白,因为酒吧间里的砖地上有皮鞋走动的声音。她回来时,屋里又安静了,只有椅子轻微的吱嘎声,偶尔还有瓶子的叮当声。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陌生人又开始工作了。

当她端茶进去的时候,她看见墙角的凹面镜下有碎玻璃,还有一块马马虎虎擦过的金黄色的污迹。她提醒客人注意这个情况。

“把它记在我账上,”客人厉声说,“看在上帝面上,别来缠着我,要是损坏了什么东西,就记在我账上好了。”于是他又在他面前的草稿本上勾画着,在表格上标记号。

傍晚时分,伊宾村的小啤酒店里像往常一样聚了不少人,“我来告诉你们一件事。”费恩赛德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事?”泰迪·亨弗雷说。

“就是车马客栈里新来的那个怪家伙,嗯,就是我的狗咬了的那个。他是个黑人,至少他的腿是黑的。我一直在注意他。今天早晨我从他那被撕破的手套和裤腿里发现的。我原以为那儿露出的应该是肉红色皮肤,可是——不对,是黑颜色的皮肤,老实告诉你们吧,就像我头上的帽子这样黑。”

“我的天呐!”亨弗雷说,“那就奇怪了,为什么他的鼻子是粉红色的,像胭脂一样?”

“这倒是,”费恩赛德说,“我想,那个人的皮肤是多色的,黑一块、白一块,互相混杂。他怕被人瞧见难为情,所以才用布包裹着自己。他肯定是个混血儿、杂种,可是肤色不是混合在一起,所以看起来东一块西一块的,全身不一样。以前我也听说过这种事,现在总算亲眼证实了,哈哈。” PFUuU7yhoXIG3A4YEmkwsDEtfPn1nEsq6DXAi3gJuODZtvoXGpPrK1vSzrW5PtF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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