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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四

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诗曰: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原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日,行修在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行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见隔不多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对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够再见?”秘书道:“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行修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

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听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想道:“莫不甚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到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他问祸福。”行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原来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店主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拔开人丛,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见,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老人前走,叫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一个数丈的高坡,坡侧隐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声呼”妙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行修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

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够三四十里,忽到一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放,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妾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只此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含泪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眠着正睡。听得脚步响,晓得是行修到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修道:“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耳。”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刍如故,仆夫等个个熟睡。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备细写与岳丈王公,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前日之梦。正是: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姊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妹亡故,不忍断亲,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妹,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成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死不泯的。只为这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子是他心上喜欢的,一点情不能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足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又替妹子连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来好听。有诗为证: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谁摄生人魄?行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原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人都叫他做吴防御。子春风楼侧,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娘,庆娘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崔家有子,名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相许,崔公以金凤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多到远方为官去了。一去一十五年,竟无消息回来。

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对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说,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可因他无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究是妇人家见识,见女儿年长无婚,眼中看不过意,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再没有二三的意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亲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看看饭食减少,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发昏章第十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他插在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平安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没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数年。小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完前约。”防御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殡事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泪眼,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抬头看时,但见:纸带飘摇,冥童绰约。飘医带,尽写着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捧着银盆绣帨。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新亡的长女。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说罢,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一齐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哭罢,焚了些楮钱,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还了个半礼。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亲热。

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冢上挂钱祭扫。此时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崔生一个在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明媚,巴不得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着凄惨的,却是荒郊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盘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崔生步出门外等候,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至前,到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待轿过了,急去拾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只见中门已闭,原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把来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叹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响,崔生问道:“是那个?”不见回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又问,又不见声响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又敲响了,却只不见则声。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里,开出门来一看。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门外,看见门开,即便褰起布帘走将进来。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容可掬,低声对生道:“郎君不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才进门时,坠钗轿下,故此乘夜来寻,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适才娘子乘轿在后,果然落钗在地,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不敢惊动,留待明日。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请拿了去。”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如今已是更阑时候,妾身出来了,不可复进。今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请回步,誓不敢从命的。”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并无一个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悄悄往来,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为!虽承娘子美情,万一后边有些风吹草动,被人发觉,不要说道无颜面见令尊,传将出去,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坏了?”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个房中,也是一生缘分。且顾眼前好事,管甚么发觉不发觉v妾自能为郎君遮掩,不至败露,郎君休得疑虑,挫过了佳期。”崔生见他言词娇媚,美艳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象个小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却待依从,转了一念,又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兴娘之面,保全小生行止罢!”女子见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惭,忽然变了颜色,勃然大怒道:“吾父以子侄之礼待你,留置书房,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声张起来,去告诉了父亲,当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辨?不到得轻易饶你!”声色俱厉。崔生见他反跌一着,放刁起来,心里好生惧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既见在我房中了,清浊难分,万一声张,被他一口咬定,从何分剖?不若且依从了他,到还未见得即时败露,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正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只得陪着笑,对女子道:“娘子休要声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凭娘子做主便了。”女子见他依从,回嗔作喜道:“原来郎君恁地胆小的!”崔生闭上了门,两个解衣就寝,有《西江月》为证: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

认道良缘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已毕,真是千恩万爱,欢乐不可名状。将至天明,就起身来辞了崔生,闪将进去,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战兢兢的只怕有人晓得,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轻捷,朝隐而入,暮隐而出,只在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并无一个人知觉。

将及一月有余,忽然一晚对崔生道:“妾处深闺,郎处外馆。今日之事,幸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将妾拘系于内,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却累了郎之清德,妾罪大矣。须与郎从长商议一个计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专为此也。不然,人非草木,小生岂是无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还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见,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先自双双逃去,在他乡外县居住了,深自敛藏,方可优游偕老,不致分离,你心下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素少亲知,虽要逃亡,还是向那边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来道:“曾记得父亲在日,常说有个旧仆金荣,乃是信义的人,见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家道从容。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他有旧主情分,必不拒我,况且一条水路直到他家,极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走罢。”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出了门,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一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随即开船,径到瓜州。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了润州,奔丹阳,又四十里,到了吕城。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此间有个金荣否?”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崔生道:“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有烦指引则个。”村人把手一指道:“你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家。”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走进去。

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崔生上前施礼,保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见说了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亲。”保正道:“这等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崔生道:“乳名叫做兴哥。”保正道:“说起来,是我家绪人也。”推崔生坐了,纳头就拜。问道:“老主人几时归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哭罢问道:“绪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亲在日,曾聘定吴防御家小娘子兴娘——”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这事老仆晓得的,而今想已完亲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并。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庆娘,为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投奔,想着父亲在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你既不忘旧主,一力周全则个。”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绪人分忧。”便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绪人;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绪人娘子起来。老夫妻两个亲洒扫正堂,铺叠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衣食之类,供给周备,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之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万一败露,父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无别着。今光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见了我,必然舍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此,小生拚得受岳丈些罪责,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原自不妨。”两人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进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未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还有甚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一年,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恕,千好万好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明白。大约没有变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路说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责老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万死!”叩头不止。防御倒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说道:“小婿蒙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偕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防御道:“小婿岂敢说谎?今日庆娘现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去接了起来,便见明白。”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同来的是什么人,却认做我家庆娘子,岂有此理!”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中不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次妖妄,诬玷人家闺女,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出,遂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话,备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之际,庆娘托地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多随了出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到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了。”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都晓得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言毕大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见兴娘的魂语吩咐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了。众人惊惶,前来看时,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醒,惊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掁蛑遬梗醓奚銛麕絪炷锕叩模瑣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一个只耳畔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原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崔生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甚事?说到我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够与你成亲?此恩不可忘了。”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羞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到市上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赍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蘸三昼夜,以报恩德。蘸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郎好看觑他。妾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酲。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梦中所见容貌,备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庆娘再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备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前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然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影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自罢了。

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大姊精灵,小姨身体。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xcMAVEgx88ufqkV1ax+RKgUQkJctavMGzqiJcGEcgW0lQdSIHnN//DGTg90FPY1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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