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轮罢三王五帝,功名夏禹商汤,七雄五霸闹春秋,秦汉兴亡谁究。名利两行童与叟,几多冠冕没荒丘。前人留待后人收,说什么龙争虎斗。
诗曰:夫妻正好结天缘,何事分飞泪眼觇。
信是佳人多薄命,含惑饮恨别慈严。
话说那杏元小姐向春生耳边说道:“梅家哥哥他乃是落难之人,恐他早晚愁苦,你也要劝解他些。兄弟,你把梅家哥哥当作嫡亲的手足,愚姐就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甘心矣!”
春生哭应道:“是,兄弟知道。姊姊放心,自己保重要紧。”杏元小姐哭道:“你我姊弟一场,在此永别,为愚姊的也有一拜。”
春生与杏元拜毕,于是抬起头来,向梅璧说道:“为愚妹的,今日也有一拜。”良玉哭道:“贤妹请起,做愚兄的,也有一拜。”于是,二人一同交拜。此刻好似刀绞肺腑,针刺心肝一般,两下不能说什么言语。这正是: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对人言。梅璧此时只说了两句“贤妹小姐,你可保重身体”,便大哭起来。二人对面交拜毕,站起身来,杏元小姐又向着夫人叮咛说道:“母亲,梅家哥哥在边关回来,他乃是落难之人,恐他忧愁,母亲要劝解他一番,只当女孩儿在世一般。他若后有寸进,自然报答爹娘深恩。再者,母亲不要挂念孩儿,恐伤了身体,千万宽怀。”夫人听说,两目流泪说道:“我儿,为娘的知道,你只管放心。”于是,杏元小姐方才带了翠环,哭哭啼啼,随了陈公到大厅,见了卢杞的礼,小姐方才上了香车,翠环同那些众女子上了轿。众官长与陈公俱在后面。才出了大门,只见那些众女子的父母,呼爷喊娘,叫兄叫弟,哀声难闻。
那一般的凄惨光景,真正是铁石人也伤心,也会流下泪来。
一路上看的人民百姓,无一个不伤心掉泪痛恨。
再说党公把眼睛瞅着卢杞,心中骂道:“你这个奸贼,好生生地将这些无辜百姓的女子,拆个东西地北,骨肉分离。这样凄惨哭泣之声,布满街道,亏你昧着良心,连眼睛红也不红,你是个什么心肠?亏你身居相位,你难道不知道,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我看你这个奸贼,日后是怎么样的报应!”
说话之间,不觉马车已至十里长亭了,众官员备得有饯行酒席在此。众脚夫将香车、小轿,俱各歇下。
众女子下了轿,一齐哭哭啼啼,拜别了父母,各自大哭了一埸。那杏元也哭啼啼走下车来,向着陈公说道:“爹爹请上,待孩儿拜别。只是爹爹年迈之人,休要过伤,回去致意母亲,不要思念孩儿,只当我在家不幸病故的一般。若到那寒食清明时节,烧一陌纸钱,供一碗羹饭,这就算了爹娘的恩泽。”于是,拜将下去。陈公眼内,好似涌泉一般。父女二人,痛哭得难解难分。众官又苦劝了一番,小姐方才上了香车。梅璧与春生也过来拜辞了陈公。卢杞见哭得十分凄惨,因此催促起程众脚夫抬起香车小轿,往前面而行。卢杞与党公、陈公合府的官员,一拱上轿乘马,一齐往北方而去。
陈公又与众宫府同那送众女子的百姓,一齐哭进城来,各自回家不提。
再言陈公回府,只见夫人哭得如醉如痴,连茶饭俱不能吃。
陈公含泪劝道:“孩儿已经去了,自己徨伤也无益了,且免愁烦,将惜自己的身子要紧。”夫人哭啼啼说道:“活滴滴的割了我的心肝,叫我如何忍得伤惑?”陈公又劝道:“女儿在十里长亭,又嘱咐了一番,叫你千万不要哭坏了身体,只当她在家不幸身故的一般。她叫在寒食、清明时节,与她一陌纸钱,一碗羹饭,就感你我的恩泽了。”夫人听说,又哭了一会,方止住了眼泪。
不讲城中之事,且说那和番行路之人。一路上,卢杞的号令森严,把那些脚夫催得叫苦连天,哭声震野,非止一日,也是那些脚夫将近否去泰来,那一日来到交界的地方,卢杞向着党公说道:“老夫要分路进京缴旨。年兄送杏元到关交待,议了二国和好,方可回朝。”党公说道:“老夫在此不送了。”
不言卢杞进京缴旨,且说一路行人,取路往边关而来。那些脚夫回禀党公说道:“小的们一路上辛苦,暂住两日,歇一歇再走。”党公依允,与梅璧、春生道:“老夫看这些脚夫,似铁打的汉子,尚且如此,何况女流乎?明日到了外国,这些柔弱的女子,多应是死。”梅璧答应道:“正是。这都是奸贼伤天害理,断送了许多的性命。”再说那众脚夫歇息了两天,又起程而行,虽不比卢杞那样催促,却也不敢停留。
那日,正往前走,忽见前面有座城池,隐隐城中现出一座高台。杏元小姐在那香车中看见,便问众脚夫道:“前面是什么城池?那座高台,是何名色?”脚夫禀道:“启贵人得知,前面是河北邯郸城县池;那座高台名曰重台,就是汉光武相会姚期,打扫重台的地方。”杏元小姐听得脚夫说了备细,在香车里叫表兄梅璧走上前来,问道:“贤妹,愚兄在此,有何吩咐?”杏元道:“烦兄长回禀党年伯一声,前面是邯郸县,愚妹们要住一天,见一见重台。”梅璧将小姐所说之话向党公禀明,党公道:“既是小姐要住一天,老夫吩咐地方官打扫公馆伺候。”梅璧道:“多谢年伯。”回转身来,又与小姐说知党年伯依允。党公随即差人谕知邯郸县县官闻知是钦差的钧旨,即差衙役打扫公馆,通知文武官员,在十里长亭候接。
直至临晚,香车与党公一行人方到。县主叩见,迎接进城。杏元小姐与众女子在公馆内室居住,党公与二生在外居住,各官方辞,回转署内。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清早,杏元小姐传与知县,预备香案,在重台上要遥拜家乡,县主听了,一一准备停当。不一时,杏元小姐与众女子俱上香车、小轿,党公与二生乘马相随,缓缓而行,来至重台。寺中僧人,早在山门外迎接。来至大殿,香烛俱已点齐,请小姐下了香车,参佛拜像。众女子俱已拜毕。杏元小姐道:“重台上香烛,可曾齐备否?”执事人回道:“香烛齐备多时,请贵人拈香。”于是,杏元小姐吩咐众女子道:“列位姊姊,暂且少坐片时,待奴家拜过家乡,列位再上台来。”又传谕众僧道尼,凡一应闲杂人等,不许放入台来。党公在台下等候。小姐同了梅璧、春生步上台来,走进了亭子,便问梅璧道:“家乡在哪一方?”梅璧道:“贤妹要拜家乡,可向东南遥拜。”小姐走上前去,向东南深深下拜道:“爹娘在家,知道孩儿在此拜望吗?”拜罢,站起身来,望梅璧,不觉两眼流泪,碍着春生在旁,不好说话。忽然心生一计,叫兄弟道:“你可下去,叫那些女子上来。”春生心中早已知道明白,暗想道:“他二人要说离别之苦,碍着我在此,不好说话,她不便开口。我此下去,多过一会,让他二人多谈谈离别之苦。”
于是,步出亭子下台去了。
杏元小姐见四顾无人,泪盈盈向着梅良玉说道:“郎君,你有什么言语?趁此没人之际,说与你妻子知道,也是我二人枉有夫奔之名,而没夫妻之实。今日若错过了此地,前面没有说话之所了。”梅良玉哭哭啼啼,上前说道:“小姐拜揖!”杏元道:“郎君,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讲什么拜揖?有些什么话,请说!”
那梅公子二目汪汪,叹了一口气,说道:“小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自恨身轻福薄,不能消受小姐,以效连理之枝,共谐鱼水之欢,只尽心上一点痴情,终身不娶,以报小姐、岳父、岳母知遇之恩。至于小姐此去到那外国之邦,是为后为妃,切勿以小生为念。就是卑人送小姐到那外邦之国,两下分离之后,叫我如何割舍?少不得我这苦命也要丧于九泉之下。”
杏元闻言,止不住泪,一把扯住梅璧的手,放声大哭,说道:“郎君此言差矣!奉父母之命,把奴家终身许配于你,我生是梅家人,死是梅门鬼。明日到沙漠之地,拼死一命,以谢郎君。岂肯失身于鞑靼!况圣人有云:【女子立一名,重如泰山;失一名,轻如鸿毛。】奴家怎肯忘廉耻,使我父亲遗臭于万世!郎君千万勿存别意。你乃堂堂男子,世代书香,公公被奸臣暗害,天必昭鉴。自古道:】人逢大难,必有好处。【权且在我爹娘家耐心攻书,倘得名登金榜,也与你爹娘报仇。”二人说得情惨之处,便双双相抱,痛哭不止。
杏元小姐哭哭啼啼,伸着手,在头上取了一只玉蟹金钗,双手递与良玉道:“此钗是你妻所最心爱之物。将此钗送与郎君收下,日后你奔子亡后,郎君若思念之时,可将此钗看看,如同见你妻子一般。”又哭说道:“郎君异日幸得功名成就,毋忘你奔子在此重台,与郎君分手之言。”口中随念一绝句道:“夫妻南北隔天遥,愿尔蟾宫着锦貂。阻隔姻缘华夏界,双双难得渡兰桥。”梅良玉接过那钗子,也不及细看,哭哭啼啼地就把头上的巾儿一插,藏入发内,便说道:“卑人今日承蒙小姐雅爱,又将玉钗留赠,感恩非浅。从此一别,真正是活活分离。小生寸肠割断。今既如此,小生受钗无报,亦有鄙言一绝,以记后日之事。”因吟道:“马上驼鞍路途遥,永辞中上服胡貂。界河阻隔情难叙,怎得双双渡鹊桥。”吟罢,杏元小姐与梅公子哭泣多时。见春生与众女子上来,二人只得忍住了眼泪,止住了哭声。于是,春生与众女子到来。那些女子,都上前来拜望过家乡,四散观看些野景。春生偷看他二人,只见:愁恨千端一片心,逡巡暗处尚沉吟。想思难诉离情苦,千古人闻亦泪淋。
话说杏元小姐见众女子俱已拜过,于是,一同下了重台,上了香车、小轿。党公与二生护从在后,迤逦回至公馆,安歇一宴。次日,党公传谕起程,合城的官员相送,不待言矣。单讲这一起人,那日正行之时,忽然见对面一骑飞奔前来。不知有什么话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