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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饱尝生活的辛酸2

而夏茹溪也是向来不惯着谁的,她跟俞文勤朋友的矛盾彻底激化,是在一个周末。

那个骂俞文勤没有自尊的朋友,两年前已经结婚了。周末或有空闲的时候,夫妻俩也会叫上一两个人到俞文勤家打牌。原想俞文勤找了个女朋友,四个人正好凑一桌。周六吃完饭后,两人就直接去了俞文勤家,把外套一脱,便嚷着要俞文勤摆好牌桌。

俞文勤说:“她不会打牌。”

那男人和女人愣了一下。男人开玩笑说:“那就再叫个人来,你教夏茹溪,不会打牌怎么行?”

俞文勤不想夏茹溪跟那些俗不可耐的女人一样,沾染上打牌的坏习性,便说:“她不会学的,平时她就只爱看看书什么的,打牌这种事儿她也不愿意。是吧,茹溪?”

夏茹溪一直没有插嘴的份儿,俞文勤这么一说,本不想打牌的她也顺着他的话说:“嗯,我很笨,学也不会,还是你们打吧。”

那女人早知道俞文勤疯狂追夏茹溪的事,也为他打抱不平。现在见夏茹溪事不关己地坐在那儿,一副高傲的样子,心里很不痛快。可她也不想牌局泡汤,只好叫了个人来。

牌局开始,女人把手机放在夏茹溪身旁,让她留意一下有没有电话打进来。她知道夏茹溪没了工作,便刻意强调自己有个很重要的客户要来电话。夏茹溪答应了,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俞文勤的心不在牌上,觉得自己冷落了夏茹溪,屡屡看向她,于是打一圈牌,总要让人催上两三次。朋友大概也看出来了,渐渐地没了打牌的兴致。

正是夏茹溪去洗手间的那会儿,女人的手机响了,牌桌离客厅远,洗牌的声音淹没了手机铃声,夏茹溪在洗手间里自然听不见。直到牌局散了,女人拿起手机看到了那通未接电话,当即大惊失色地质问夏茹溪:“呀,有电话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夏茹溪说:“我没听见有手机响啊。”

女人把未接来电给她看,怒吼道:“明明就打过来了,你怎么说没响过?知道我这个电话有多重要吗,这笔生意要是……”

夏茹溪也怒了,啪地把杂志扔到桌上,“知道重要还让别人给你看着,你给我多少钱替你守这个电话?”

说完她白了一眼俞文勤回自己房间了,气得那女人头顶直冒烟。俞文勤碍于朋友的面子,还是低声下气地跟那女人道歉了,解释说可能正好是夏茹溪离开那会儿手机才响了。

其实那电话并没有多重要,女人只是认定了夏茹溪是故意的,就非把那个电话说成是天大的事儿。俞文勤一道歉,她挽着老公趾高气扬地说:“文勤,我看在你的面子上算了。你说你这么好的男人,找女人的眼光怎么那么差?”

她尖刻的话语透过门缝传入夏茹溪的耳朵,已经冷静下来的她感到委屈极了。她不要别人多喜欢她,但至少也不要对她有敌意。然后她又下意识地为自己的莽撞后悔,怎么说也是在别人的屋檐下,哪能让俞文勤难做人。

俞文勤也不明白,为什么夏茹溪那么好的女孩子,他的父母、朋友全都不喜欢她?

这天又有了饭局,俞文勤原本没打算带夏茹溪去的,她也表示不去。临出门前,俞文勤见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总觉得留她一个人在家孤单又冷清,当下于心不忍。他在门口徘徊了几圈,便拉起夏茹溪,对她说:“还是去吧,留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夏茹溪笑着摇摇头,“不去了,在家也挺好的,我可以看电视。”

俞文勤更坚决地认定自己冷落了她,说道:“不行,你要去,你不去的话我在外面也会惦记你。”

他这样说了,夏茹溪也只好进房间换了衣服,跟他去了饭店。

这次人不多,也就四个,除了夏茹溪跟俞文勤,另外两个人都是他的朋友。夏茹溪听着他们谈论股票、房产,没有她插嘴的余地,便一双眼睛四处流转。

晚饭时间,餐厅的位子大都满了。她用手托着腮,目光越过一张张桌子望向窗边,正好扫到两张熟悉的面孔。俞文勤跟朋友聊得正开心,夏茹溪扯扯他的袖子说:“我遇到以前的同事了,过去打个招呼。”

俞文勤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窗边的两个女人,点头笑道:“去吧,打个招呼就过来。”

徐莉莉说着新老总的八卦,于惠正听得入神,冷不丁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心虚地回过头,见是夏茹溪,舒了口气笑道:“是你啊!跟朋友来吃饭?”

夏茹溪拉开于惠旁边的椅子坐下,冲徐莉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是啊,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儿。”

“哦。”徐莉莉的目光扫荡完整个大厅,很快便锁定了俞文勤,她笑道,“原来是跟他一起啊。”

于惠也朝那边看去,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问夏茹溪:“你们怎么样了?”

夏茹溪笑而不语,两个女人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徐莉莉说:“你总算肯接受他了。就是说嘛,这么好的男人哪儿去找?”话说得绵里藏针,听着善意,却不偏不倚地击中夏茹溪失去工作依傍男人的事实,令她顿感颜面无存。

于惠兀自望着夏茹溪的侧脸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对她说:“你看,你来得晚,我跟徐莉莉都吃完了,正准备走呢。”

徐莉莉见于惠不待见夏茹溪,也机灵地附和道:“是啊,你过来时正准备买单呢,下次再找个时间聚聚,你一走就不理我们这些人了,应该罚你请客。”

夏茹溪笑着起身说:“那好吧,你们先忙,有空联络。”

她刚转过身,徐莉莉就翻了个白眼,于惠却叫住她,“你别急着走啊,等我买完单,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吧,好歹他追你时,我们也是出了力的。”

她们买完单,于惠便挽着夏茹溪一起往俞文勤那边走去。

于惠也算得上漂亮。只不过她的美说得好听点儿是朴实,说得难听点儿就是土气。她长了一副山洼洼里紫杜鹃花般的脸,若是被星探挖掘到,也一定是个饰演丫鬟的角色。她这样的女人最忌讳的便是夏茹溪这种气质美女。

俞文勤客气地邀请两位女士加入饭局。两位朋友见多了两个女人,也精神地吆喝服务员添加餐具。于惠说了几句俞文勤的玩笑话,便指责他们:“你们没诚心,见我们在那边吃过了才献殷勤。”

俞文勤笑着说:“哪敢哪敢,对谁没诚心,也不能对你们没诚心,我家茹溪可就你们几个朋友。”

“那你是巴不得我们都不理她,你好一个人霸占她吧?”徐莉莉快嘴地接道。

“是啊,这下追到了,一口一个‘我家茹溪’,心里大概就想着怎么过河拆桥了吧。算了莉莉,咱们还是走吧,别在这儿惹人厌的。”

于惠开玩笑地说着尖酸的话,俞文勤脸上的笑容就快挂不住了。于惠一把拉着徐莉莉起身,对夏茹溪说:“我们真得走了,晚上还要加班。”

夏茹溪总觉得于惠今天跟平常不一样,好像太活跃了一些。她敏感地心里微颤了一下,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这时于惠又跟她客套了几句,然后挽着徐莉莉走了。

模糊的念头一旦被打消便再难寻到头绪,夏茹溪没有深想下去。俞文勤却偏着头望着走向大门的两个背影,正巧于惠也回过头,目光一对上,他轻轻垂下眼帘,转过头若无其事地跟夏茹溪说话。

Chapter 4 创业

夏茹溪的压力大,负担重,尽管一家新的公司有微薄的获利已很不简单,她却不能满足现状。

夏茹溪一直清楚自己要嫁个什么样的人,那个人必须能承载起她沉重不堪的过去和未来,在这个险恶的世界里,如同一艘劈风斩浪的巨船,载着她稳妥而牢固地驶向终点。然而世上哪来这么个人?人性中的自私与贪婪能制造出多大的惨剧,她幼年时就领教过了。前几年生活无忧,令她对命运万分感激,甚至不敢贪心地想得到更多。也许是她对命运的感恩不够诚恳,努力了这么多年,事业和生活还是如同急骤下坠的飞机,一切被猝然焚毁。在滨海这种城市,充满了残酷的竞争和利益的角逐,阳光照耀到的地方,遍地是金光闪闪的成功人士,阴暗处的走廊和拐角也总栖息着肮脏的乞丐和失业者,并且谁也不知道他们哪天会调换位置。

在从零开始与依附他人之间,夏茹溪和许多女人一样选择了后者。比大多数女人幸运的是,俞文勤年轻、未婚,且深爱着她。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泰然自若地住在俞文勤家。这些日子,她卑躬屈膝地向他讨生活,已经渐渐失去了和他平等对话的权利。为此,她还要忍受更多。被一个不爱的人牵手、拥抱、亲吻,那是一种从身体到灵魂都会作呕的感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子里,看电视时俞文勤把她抱到腿上,手在她的脖子、后背游移,在厨房里清洗碗具时,俞文勤冷不丁地从背后搂住她……那些数不清的让俞文勤感到舒服的亲热举动总是让她浑身颤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想尖叫着要他拿开手,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这是一个俞文勤加班,让她内心舒适而充满喜悦的夜晚。只有她一个人的大房子中,挂断俞文勤那个甜得发腻的电话,一直压抑着的心被解放了,浑身充满一种虚脱的畅快感。

夏茹溪随意穿了件连身的长T恤,浓密的卷发绾在脑后,趿着双拖鞋便下楼去了。住宅区前面是一条幽静的街,雅致古典的路灯照着树木,街上偶有飞驰而过的进口小车,几乎没有行人。

在婆娑的树影下,她一路悠闲地往前走着。夏末秋初,仍有细细的热流滑过脸庞。她兀自想着心事,没发觉已经走到了躁动不安的巷子里。经过她身旁边的男女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一截甘蔗,肥厚的嘴唇一张一合,然后把残渣吐到大街上。

这是另一个世界,如同毒瘤一般存在于滨海这个高度文明的城市中。臭豆腐的味道钻进鼻孔,烧烤摊上的烟雾笼罩在上空,密密麻麻的行人,明亮刺眼的灯光照着简陋的防盗窗和污黑的楼房。如果有辆倒霉的车开进这个狭窄的巷子麻烦可就大了,会立马被违章的地摊和不懂礼让的行人包围,也许只有等到半夜三更才能顺利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夏茹溪住过比这更乌烟瘴气的地方,那是城郊工厂附近的筒子楼,推开摇摇欲坠的破窗子往下看,总是一老男人挽着一年轻女人,剔着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从小饭馆里出来。夏茹溪想起自己以前在的一家公司的主管也有一口标准的黄牙,常常站在她背后,佯装跟她交代工作,把脸凑到她的耳边,张嘴说话便喷出一嘴臭豆腐般的口气。

离开那里好些年了,回想起来一切还是那么可憎。相比起那些人,似乎俞文勤的拥抱和亲吻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她甚至很迫切地想回到那个装修得奢华的大房子里,至少,只要她愿意,那里就有她的一席之地。

或许是太急于逃离这个地方,她跳上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她目的地,她却说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址。

她在门前徘徊了几圈,终于还是摁下门铃。是的,这里才是她的家,尽管住在里面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们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从开门到请她进屋,蔚子凡没有问过她来这里做什么。在打开门的一刹那,他从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疲惫,觉得她来这里再自然不过了,因为整个城市中大概只有这一处宁静的地方,可以躲避外界的喧嚣和战争了。

“我来拿东西。”夏茹溪抬了抬眼皮,“套在钥匙扣上的一个胡桃木小相框。”

她直直地盯着他,仿佛笃定他会打开那个相框,看到里面的照片。蔚子凡有点儿心虚地从茶几上拿起钥匙,解下相框递给她,“还落下什么东西没?”

“没有。”她接过来后就揣进口袋里,“我想四处看看,你介意吗?”

“请便。”

得到许可后,她首先去了厨房。以前用的碗筷、盘子整齐地陈列在消毒柜里,不锈钢厨具还挂在原处,不曾被使用过。即使她还住在这里,也很难得用一次厨具,这时她却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齐全的设备,像是抱怨蔚子凡浪费了这么个地方。

“你都不自己做饭的吗?”

“暂时没用,不过也许往后会用到。”

她走出厨房,卧室的门关着,也不能随便地去看一个男人的房间。她按捺下好奇心,打开书房的门。跟厨房一样,里面也没有多大变化,书柜里放的还是她的书,只是L型的书桌上多出一部最新款的笔记本,还有旁边的玻璃水杯。

“你的东西还真少。”她见窗帘是拉开的,对面楼窗户里隐约可见人影,便走上前拉拢窗帘,“晚上要拉好窗帘,书房的光线充足,很容易被人偷窥。”

蔚子凡轻笑一声,“有谁无聊到偷窥一个只顾埋头工作的男人?”

“哈哈……”夏茹溪也笑了,拢了拢耳边的发,“说得也是,我习惯拉上窗帘,没想到你是男人。”

蔚子凡望着她的脸,收敛了笑容,盯得她不自在地垂下头。

“很舍不得吧?”他问。

她眼里泛着点点泪光,点了点头。蔚子凡有些负罪感,是他令她丢了工作,不得已才搬出自己的房子。

“还好。”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残酷的生活里,人总得习惯舍弃一些东西,即使是心爱的东西。”

蔚子凡不知为何对她产生了悲悯的情绪,他用一种理解的目光看着她,“还要不要看看卧室?”

“不用了。”夏茹溪摇头,“别形成留恋的坏习性,没准儿以后我就常来了。”

“只要不扰乱我的生活,倒也没什么。”

他们都明白这只是句客套话,夏茹溪没接着往下说。两人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夏茹溪恍惚地看着蔚子凡的脸,她忽然疑心他们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是前世或无法追溯到的更久远的古老时空。

蓦地,她发现蔚子凡也正用同样的目光盯着她,耳边响起一个仿若自问的低语:“真的不是她?”

没等夏茹溪回答,他迅速换了一副冷静自持的神情,看不出一丝伪装。

“我该走了。”她慌忙转过身,走到门口。

“为什么要用假文凭?”蔚子凡突然问。

“因为这世上有很多肤浅得只会以貌取人的人。”她开了门,走出去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当然,我并不是指你。”

关门的声音不轻不重,久久回荡在耳边,沉稳而均匀的步调渐渐远去。

回到俞文勤的家,沙发上没有他随手扔下的西装,应该还在加班。夏茹溪并没有因此而窃喜,从那个家出来时,心便像是悬空了。现在独处在这样一个空寂的房间里,听不到任何动静,她忽然感到再也无法承受的孤独。

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俞文勤,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告知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接这个电话时,俞文勤还在他的另一套房子里,加班是子虚乌有。他旁边还依偎着一个神色伤感的女人,做着与她的神情并不配套的动作,耳朵几乎要贴到手机上,屏息静气地偷听他们的电话。

“我要回去了。”俞文勤推开于惠。

“哦。”于惠故意不用胳膊撑住自己,做出被他推倒在沙发上的可怜样。她留恋地看了俞文勤许久,爱意在瞳孔里逐渐消散,又极富戏剧性地流出哀怨的眼泪。

她迟缓而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走吧。”

谁也吃不消这一套。面对痴情女人的眼泪,秉性善良的男人都觉得自己是个绝情的浑蛋。尽管整个晚上该说的都说尽了,此时俞文勤还是放柔了声音哄道:“你都明白的。”

“是,我都明白。”于惠凄苦地连连点头,发出虚弱的声音,“那你也应该明白我,对吗?”

俞文勤略紧张地僵直了脊背,故作糊涂地问:“明白什么?”

“明白我只要你幸福。”她见俞文勤像是松了口,强压下心头的愤然,状似不舍地闭上眼,“虽然感谢你给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可我还是不能看着你离开,在我睁开眼睛以前,你走吧。”

她以为俞文勤会跟从前一样留下来,不想他只感动了几秒钟,咬咬牙便开门离去。门结结实实地合拢,那个人不会再回来。她倏地起身,将桌上还贴着价格标签的钻石项链扔到墙上。扮了一整晚的娇柔模样荡然无存,她转变成了一个阴冷而怒气冲冲的怨妇。

“补偿?陪你这么长时间,我的目的只是要一条项链吗?”

像于惠这样的女人,俞文勤甩过很多个。越是爱他,越是想占有他,他甩掉时就越绝情。他知道这是一种报复心理,夏茹溪不也是这么对待他的吗?那么他就以同样的绝情报复在那些爱他的女人身上。

而今夏茹溪终于愿意接受他,过去的事情想起来竟是那般荒唐。他想结束,趁早把痕迹掩埋,一心一意地对待夏茹溪。

于惠是让他比较头疼的女人,他后悔死了当初一高兴便把这套房子借给她住。现在不能直接跟她说搬出去,那太残忍了,毕竟于惠暗地里跟他保持了两年的暧昧关系。暂时就把这套房子给她住吧,等她找到新的男朋友自然会搬出去。俞文勤一面这样想,一面给夏茹溪打电话。

“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给你打包回去。”

当俞文勤坐到夏茹溪身边时,她觉得自己有过要他早点儿回来的念头简直是疯了。这便是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异——见不到他的时候,认为两人相处并不是件难事;一旦他离得近了,忍受着他的拥抱,就如同明明吞下了一只绿头苍蝇,还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感觉。被一个不爱的人困在怀里,逼着自己吃从外面打包回来的点心,夏茹溪极力不流露出厌烦的表情,却也无法对餐盒里的水晶饺子产生半点儿食欲。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俞文勤,打了个哈欠,表示要睡觉了。俞文勤不肯放过她,探手又将她拉了回来,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她嘴边。

闻到饺子的味道,夏茹溪烦得按捺不住了,伸手一推,饺子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滚得老远。俞文勤的筷子举在半空中,表情活像是受了侮辱般难看。

如果夏茹溪敷衍着吃下一个饺子,也比这种僵局好上百倍。

僵持了许久,空气仿佛也凝固了。最终还是俞文勤先服了软,他想展开一个令双方都放松的微笑,不想笑出来却生硬得很,“看吧,这不是浪费粮食?该惩罚你一下,剩下的不给你吃了。”

说出这话原本是想用玩笑式的语气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只不过话一出口,听起来竟含着愤怒和不甘。他把剩下的饺子一股脑儿地倒进垃圾筒里,径直往卧室走,“我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

次日一早,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仍然是下楼给夏茹溪买早餐。

经过周密而严谨的市场调查,又再三考量自身的优势和人脉,夏茹溪决定开一家文具公司。俞文勤也认为可行,投资了五十万给她开了家小公司。注册那天,为了往后能报答俞文勤,夏茹溪将70%的股份给了他。

考察供应商,定下合作意向,在商业区租一间带仓库的店铺,同时又在工业区租了套小办公室,招聘人手……她忙得不可开交。终于,用于零售的货物采购齐全,营业员到岗,便选了个好日子开张了。

公司里办公的只有三个人,名义上是一个采购、一个客服兼会计、一个仓管员,实际上工作范畴划分得并没有那么清楚。销售渠道由她亲自联系,都是以前认识的一些做行政管理的朋友。

自假学历风波以后,她淡出人们的视线两个月,风波已偃息成小浪花。当她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险些被遗忘的她也能够被人以平常心对待了。在行业里八年,丰富的工作经验让她与这些场面上的朋友谈起生意来驾轻就熟。

夏茹溪的压力大,负担重,尽管一家新的公司有微薄的获利已很不简单,她却不能满足现状。前一天又接到林叔的电话,十万块钱在医院里可能花不了多久,并委婉地劝她老人已走入生命末期,与其花钱在医院里治疗,不如让他平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这是最理智的办法,也是最没有人情味儿的。然而若只顾讲人情,她又是个失业的女人,没有底气对林叔说:只要能救回一条命,花多少钱也无所谓。

尽自己的能力吧,她只能这样想。离家这么多年,不能回去看一眼年迈的爷爷奶奶,尽管他们也并不希望她回去,但总不能就真的放任老人不管。无法在他们身边伺候着,那么也只有尽可能地赚钱来维持爷爷的生命,维持到爷孙团聚的那天。

现状不容乐观,手上的几个小客户仅能带给她微薄的利润,如果没有一个达成长期合作的大客户,公司能支撑多久都是未知数。

唯一可以打主意的是老东家“新维康”。一来熟悉,二来“新维康”的文具供应商是她当年亲自挑选的。棘手的是前不久取代她行政经理之位的,就是当初自己的假学历被翻出来时,那个带头逼走她的硕士毕业生下属。他是那种典型的苦读十几年书,奋力跳出“农门”,却没有脱离小农意识的城市白领。夏茹溪清楚他的为人,在她手下做事时,他便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面孔,就等着有机会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而且此人还目光短浅,达到目的就翻脸不认人。

想找关系跟他合作显然行不通,说不定还适得其反,毕竟谁能料得准他会不会公报私仇?再则,她当初为“新维康”挑选的供应商也是信誉良好的大公司,价格被她压到最低,不是她这种小公司能替代的。

为此她绞尽脑汁,每每琢磨此事,便忍不住自嘲——当初为公司尽忠职守的见证,现在成了她的拦路石。

锁好门离开公司已经是十点了。天幕上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如同黑色皮革上镶了黄钻。夏茹溪开着车行驶在一条僻静的公园的路上。偌大的一个城市,没有一个她想去的地方,而那个家里也有一个她想要逃避的人。胡乱地想了一阵子,她把车停在路边,踩着摇曳不定的树影散步。

无论什么季节,这条僻静的路到了晚上总会热闹起来。单是树下倚着的妙龄女郎便是一道风景。她们大都拎着一个小手袋,胆大地伸出手拦下过路的私家车。

她在公园门前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来,看着那些女人拦下私家车,透过车窗缝隙跟车主谈价格,有的悻悻而回,也有被许可上车的幸运儿。

这种几率不高,她坐了半个小时,也只有一个女人顺利地坐进车里。

“有没有打火机?”

一个穿着入时、面容姣好的女孩儿站在她旁边问道。她正要回答没有,路上走过来一个男人,那女孩儿忙凑上去,问那男的借火。男的给她点了烟,她又问男人:“两百块一次,怎么样?”

夏茹溪立刻认识到这女孩儿从事特殊的职业,她用一种并不歧视却好奇的目光看着那一男一女。那男的闻言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女孩儿,继而老实又窘迫地回答:“我不嫖。”

说完他看到了夏茹溪,那原本老实的眼睛却流露出贪婪和犹豫。片刻后,他指着夏茹溪吞吞吐吐地问女孩儿:“她是不是也两百块?”

夏茹溪先是一怔,随即愤怒地瞪着那男人。女孩儿这时却回过头笑着问她:“喂,两百块你干不干?”

她仿佛很大方地要把生意让给夏茹溪一般。夏茹溪忽然觉得有趣,微微一笑,“不干,至少要一千。”

男人跟女孩儿都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兴许是男人囊中羞涩,或是舍不得钱,他换了副道貌岸然的表情,“我也只是想了解一下,原来这行的价格差异还真大。”末了,他转身时还强调一句,“我不嫖!”

女人白了夏茹溪一眼,像在责怪她不该没有自知之明地乱报高价,“你在这里等等。”她追上那个男人,挽着他的手臂。男人起先装模作样地推了她两下,后来便任她挽着了。

“她是逗你玩儿的,价格可以商量。你看,人家长得那么水灵,价格肯定会高点儿,你说吧,多少钱你愿意?”

男人只重复着那句:“我不嫖,我不嫖,说了我不嫖……”

后来男人一直咕哝着,两人越走越远。夏茹溪听不清他们说什么,那女孩儿也放弃了,叼着烟走回来坐到她旁边,劈头骂道:“X他XX的,没钱还装X,害老娘白费唇舌!”

夏茹溪觉得她很有意思,言语虽然粗鄙不堪,性格倒也热心直爽,估摸认识这人也有趣得很,反正这会儿闲着无事,便跟她聊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没钱,没准儿他是真看不上呢?”

女孩儿白了她一眼,“别人瞧不起咱没关系,咱自己别瞧不起自己。你长得比梁咏琪还好看,是男人都能被你撩拨的,只有那种没钱的才敢说你……”她说到这里及时住了嘴,像是考虑到夏茹溪没有什么承受能力,不敢再往下说了。

夏茹溪不在意地笑笑,“没事儿,你说来听听,他都怎么说我的?”

女孩儿见她是真的不在意,便放开嗓子说道:“说你一个赚皮肉钱的还要耍清高。”她似乎火气又上来了,又骂了一串脏话才说,“看他就是个X犯,我最看不起这种拿不出钱,还鄙视我们这种有正当收入的人。”

夏茹溪被她那句“正当收入”逗乐了,不由得欣赏起这个做着见不得光的职业,却自信豪爽的女孩儿来。

接着女孩儿递了支烟给她。夏茹溪没抽过烟,却接了过来叼在嘴上。女孩儿把燃着的烟头凑过去给她点着,嘴里絮叨着:“所以你别瞧不上自己,吃这碗饭是没办法,但也要抬头挺胸。”她传授经验般地吐出一句,“我之前那上过大学的男朋友就说,婚姻就是长期卖身,这世上谁不都一样吗?”

夏茹溪被一口烟呛得鼻涕直流,抚着胸口咳嗽着,还不忘了笑道:“哈哈……有意思,他竟然跟你说这种话。”

女孩儿的表情黯然下来,她拿烟的手软弱无力地搁在膝盖上,语气缓慢而伤感,“当初他追我的时候就跟我这样说的。我以为他真的不介意,后来他有钱了,分手时他的前半句话跟以前一样,后半句就变成了——还结婚干什么?”她耷拉着脑袋。

夏茹溪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但心里一定难过得很。不用想也明白,她的皮肉钱给了男人去做生意,男人有钱后就很绝情地甩了她,或许连当初的钱也没还给她,她只能继续做着皮肉生意。再想得深入一些,她也许还为了配得上那个男人,去读了些书,学了些知识,想从良后好好伺候他,却想不到最后落得人财两空。

她不知道夜晚游荡在大街上的其他女人有没有被当成妓女的经历,也不知道她们遇上这样的事是会愤怒,还是会反省自己的言行举止哪里不妥。夏茹溪今天明白了这两种反应都没有必要,妓女也不过是普通的女人,只是有着比普通女人更心酸的经历。

以前或许她会打心里排斥这个行业,现在她却知道谁都是被生活逼到了那一步。很多人在生活无以为继时才会出卖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我叫夏茹溪。”她笑。

女孩儿抬起头,脸上并无泪痕,“蔺珍梅。这名字不好,别人一叫,听起来就像是‘您真霉’。”

夏茹溪又被她逗笑了,“那我就叫你珍梅吧。”

“那我也叫你茹溪。”珍梅掏出手机扬了扬,“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改天我介绍几个好人给你。”

夏茹溪笑着没回她的话,只跟她交换了电话号码。干坐了一会儿,珍梅站起身,指着树下的那些女人说:“今天这里竞争激烈,我们要不换个地方吧?”

“不了。”夏茹溪把烟扔了也站起来,“我想回去休息了,改天电话联系。”

珍梅点点头,挥手跟她道了再见便钻进公园。夏茹溪曾经听说过公园里的价格低得出奇,这一刻她为自己骗了珍梅而感到后悔。

Chapter 5 阴影

俞文勤知道自己疯了,所以他装聋作哑,听不到夏茹溪声嘶力竭的哀求。

回到家已经十二点。俞文勤如一尊雕塑般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电视被静音了,只播放着画面,屋子里是一种静得骇人的空洞。夏茹溪不禁放轻了脚步,到俞文勤旁边坐下。

“这几天很忙?”俞文勤不冷不热地问道,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是出于关心。

“嗯,公司人手太少,凡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快忙不过来了。”

“为什么不多请两个人?”

俞文勤也经历过创业阶段,他当然了解初期必须得开源节流。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是因为他后悔了。自从夏茹溪开了公司,他几乎见不着她的人影。早料到有今天,当初他绝不会那样大方地给她投资。

夏茹溪知道他是在故意找茬,累了一天的她情绪非常不好,也懒得搭理他了。

“我很累,先去睡了。”

这句话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即将拉开冷战的预报。俞文勤等了她一个晚上,本想与她好好谈一谈,这样的结果显然令他不满。可一看到夏茹溪冷冰冰的脸,他的火气顿时被浇灭了。

“我等了你很久,有事想跟你说。”他柔和地说道。

“什么事?”

“我们结婚吧。”俞文勤侧过身,注视了她半晌才缓缓地开口,“当初约定的是三个月,现在已经两个月了,其实不管多长时间都一样,我只想娶你,也只会娶你。”

夏茹溪怔怔地看着俞文勤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深蓝色的戒指盒,方方正正的。她竟有些骇然地张开嘴,仿佛眼前不是戒指盒,而是一个具有强大破坏力的微型炸弹。啪——戒指盒盖弹开,她被吓得浑身一颤。

俞文勤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低头吻她。这个吻一点儿味道也没有,俞文勤却闭着眼睛很投入地吻着。

夏茹溪睁着一双眼睛,等他吻完,才勉强镇定下来,“等忙完这段时间好不好?我需要钱……”

“需要多少钱我给你。”俞文勤深情地看她,眼里却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悦,“房贷明天我会给你缴清,就算你不工作我也养得活你。茹溪,我不忍心看着你那么拼命。”

夏茹溪苦着一张脸,他哪知道她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不能跟他说自己还有个爷爷,不能跟他说自己还没准备好结婚,不能跟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会一直平平安安的。

想了那么多,夏茹溪在心里讥讽自己,最重要的也不过是——她不爱他,她甚至不能接受跟他亲热。她必须承认自己是个地道的坏女人,翅膀硬了就想飞。公司的生意已有了些眉目,她的生存已不是问题,这时候她又开始做梦了——她脑子里又浮现蔚子凡漠然的脸孔,上学时的他跟现在的他交替出现。

她甩了甩头,想起了珍梅负心的男朋友。她不能做那样的人,也许过段时间习惯了与俞文勤相处,自然就能接受了。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拖延着,“等我忙完这阵子好不好?不会太久。”

“茹溪,你是不是根本不爱……”

他一冲动便开了口,却没敢再问下去。他很明白夏茹溪跟着他的目的,可他承受不起她再次亲口说出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像个孩子一样,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六神无主地揉搓着。

“茹溪,我爱你,知道吗?我爱你……”他把她拥入怀里,亲吻着她耳畔的发丝。除了重复他的心意,除了耐心地等待,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待他厮磨够了,才放开夏茹溪去睡觉。

夏茹溪为此松了口气,躺在床上便琢磨起公司的事来。可她始终不能集中精神,俞文勤的求婚和晚上与珍梅的相识总是干扰着她。迷迷糊糊地快睡着时,她突然又清醒了,双眼呆呆地盯着窗外,她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荒谬想法吓傻了。

第二天,夏茹溪给珍梅打了个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吃饭。

珍梅住在城中村里,她断定夏茹溪是个刚入行的,一心想着让她少受点儿委屈,所以接到她的电话后就开始为她筹谋了。当她特意穿了一件风情妩媚的衣服到楼下时,却看到一身职业装的夏茹溪从“花冠”车里走出来,脸上的微笑变成了戒备。

夏茹溪仿佛很亲热般地上前拉她,她把手缩了回去。

“我没有恶意,但我真的很想跟你做个朋友,你不会生我的气,对吗?”

珍梅抬眼冷冷地看着她,“戏弄我们这种人很有趣?”

“你昨天还说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今天又说出这种话。”夏茹溪摇头失笑,“看来你还是生我气了。如果你真不想跟我做朋友,也不愿意见到我,那我只好走了,等你原谅我了再打电话给我。”

她作势要回车里,珍梅犹豫了几秒钟才叫住她。

“去哪里吃?”

“你决定吧,我吃什么都可以。”夏茹溪笑着拉过她的手,打开车门让她坐进去。

珍梅说了家湘菜馆,两人便直奔那里。饭馆还有一个空余的包房,说是包房,也不过是用板子隔了起来,加了道门,稍微比大厅清静一些。

“你做什么的?”珍梅点完菜之后问。

“刚失业,男朋友投资给我开了一家小公司。”夏茹溪说完,珍梅眼里又多了几分疏离。她笑笑又说:“我是因为假学历被人查出来才失业的,也是那时,我才答应跟现在的男朋友交往,我不爱他。”

珍梅的神色放松下来,她从夏茹溪的话里听出了无奈。而夏茹溪说自己用的是假学历,那么也说明她的学历不高,珍梅觉得刚刚拉开的距离又抵消了一点儿。

她又恢复了昨晚的豪爽作风,愤愤不平地说:“学历能说明什么,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你再换个工作不就行了?”

“公司里有人恨我,带头逼走我以后,还到处散布谣言,我的名声被毁尽了,没有哪家公司肯要我。”

“谁那么缺德?真他XX……”她倏地住了嘴,带着几分矜持地坐好。

是谁干的,夏茹溪心里有谱。但见珍梅还是放不开,便不动声色地接过话:“是我的一个下属,把我挤对走之后就接替了我的位置。他应该恨死我了,毕竟他是个硕士毕业生,我只念到高中。”

珍梅叹了口气,“这社会真现实。”

每个人说这句话都含着几丝愁绪,可夏茹溪觉得这句话从珍梅口里说出来,听着格外凄凉。她几乎说不下去了,甚至想吃过这顿饭就给她安排到公司里工作,然而她只是沉默地喝茶。

“我家里以前也很穷,要不是有人帮忙,我铁定是跟你走一样的路。所以,只希望你别见外,把我当成朋友来看。”

珍梅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有什么不行?”

她们杂七杂八地聊着,珍梅跟夏茹溪讲了自己的经历,类似客人赖账不给、又去要回来的事被她讲得惊心动魄。夏茹溪也是认真地听着,有时候甚至忘了吃菜。到最后,她们又聊起夏茹溪的那个下属。

“他那样逼你,反倒是成了好事,你看你现在自己开公司,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多好?”珍梅说道。

“你有所不知,公司的情况并不好,我想过找他,试试看能不能谈成合作,肯定是要低声下气的。”她颇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其实低声下气都没什么,可是他见不得我好。”

“换个人去跟他谈就行了。”珍梅头脑简单地打断她。

夏茹溪还是摇头,“原来我选择的供应商一定给了他很高的回扣,我给不起。另外,我的公司刚开张,供应商给我的价格不可能跟大公司一样低廉,我没有价格优势,他也不会换掉原来的合作商家选择我,你明白吗?”

珍梅听懂了。她想,夏茹溪愿意跟她谈起这些公事,是把她当朋友看了。而且她以前的男朋友常跟她说起一些生意上的事,她有种满足的心理,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男朋友跟她念叨完生意经,见她似懂非懂的傻样子,便用他很有磁性的嗓音说:“傻梅子,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是不明白。你说你多傻!”说完他摇头叹了口气,“除了我,谁会要你这傻子啊?”他把灯关了,搂她进被窝,抚摸着她的身体,一边热情地吻她……

珍梅眨眨眼睛,眼泪掉出来了,晶亮亮地挂在睫毛上,她傻傻地点头,“我明白,明白。”

“真的明白了?”夏茹溪抬起头问。

珍梅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苦涩地说:“不是,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明白。”

“不明白可以学,我教你。”

珍梅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别拿我开心了,我哪是这块料?”

“谁一开始就会这些的?”夏茹溪挪了个位子坐到珍梅身边,“只看你愿不愿意。正好我不方便出面,你可以替我去跟他谈的。”

珍梅愕然,食指指着自己,“你是说我?”她干笑一声,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做不来这些事,会给你搞砸的。”

“都说了我教你。”夏茹溪又说,“你那么聪明,学起来应该很快的。”

珍梅还是猛地摇头,她想也不敢想去跟人家谈生意。而且连夏茹溪这种职业女性都做不到的事,她又怎么能行?

夏茹溪见势只能以退为进,“不然这样,你先到我公司上班,不懂的我教你,薪水可能不会比你现在的收入高,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珍梅沉默了,从事那行太长时间,与各种人打过交道,看遍了人情冷暖,她绝不相信夏茹溪是个要拉她出火坑的天使。聊了这么长时间,她来找自己一定有某种目的。可是她又想,真的可以进公司里去上班,学习做生意吗?如果真的可以,即使面前的人有目的,她也愿意。她耳边又回响起男朋友报怨的话——你真是傻得什么都不懂!

她默不作声,眼睛却充满希望地闪亮起来。她相信夏茹溪是有难处才找上她,换句话说,若她不答应,她照样会去找另一个人。

她被诱惑了,夏茹溪自然看得出来,于是跟着加了柴把火煽得更旺,“我需要你帮忙,替我出面谈成这笔生意。”

珍梅再笨也明白夏茹溪要她做什么,她非常理智地看着夏茹溪,“我能得到什么?”

“除提成以外,以后你可以留在公司继续工作,有我的就有你的。”

“为什么你会找我?我很可能会给你办砸。”

夏茹溪微微一笑,这女孩儿很机灵,也沉得住气,办点儿小事应该不难。

“摊开来讲,如果我有能力,不计付出地帮你也没问题。可我现在也是寄人篱下,自顾不暇,只能拉你进来。如果你信得过我,时间长了以后,我们也会是好姐妹。”

珍梅眼睛里浮出一丝诧异,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眼前的女人不是婊子也不是戏子,说出的话却更加无情。她转念又沮丧地想,如果自己能有她一半现实,也不会被男朋友骗得一无所有。也许,跟她相处并不是坏事。想想昨晚她顽皮地戏弄自己跟那个猥琐的男人,单纯得跟个孩子一样。这个女人复杂得很,是适合跟自己打交道的。

她也立刻断定,这女人的童年一定是经历过非常凄惨的事,才导致她面对着残酷无情的现实,内心却始终保存着一份纯真。也许,她心里更希望重生一次,能过上不一样的童年生活。

因为她自己就常常这样幻想。

珍梅眼神复杂地看着一脸镇定的夏茹溪,轻轻点了点头。

夏茹溪的神色却变得凝重了些,“这几天我会把工作上的事情大略地教你一些,至于其他的事,我会安排。你放心,生意谈成以后,他绝对不会纠缠你。”

“纠缠我也不怕,我们这行是高危性质的职业,再大的事都经历过了,还怕被人纠缠?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你不知道,我早就不想干了!”她说着脸上渐渐浮现一丝恐惧,“上个星期一个姐妹就死在自己家里,被一个变态的男人……”她说的时候小腹一阵痉挛,“你不知道,她白死了。警察说那个男人是她从街上拉回来的,根本查不到线索,也破不了案。”她用手捂住了脸,头垂得低低的。

夏茹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可怕、后悔、无地自容……她的手还按在珍梅的肩上,却仿佛是掐着她的脖子。意识到自己的残忍,她的手也反射性地弹了回来,无意识地搓着膝盖,像是要把罪恶感都抹干净一般。

“算了,我还是想其他办法。”她喃喃地说道。

“不用了。”珍梅抬起头来,“我不想欠你的人情,就当是一起做事,这样我心理平衡一些。”

她们在包厢里坐了两个小时,菜几乎没动过。夏茹溪用筷子反复地拨着几根青菜,无论她看向哪里,眼前总是晃动着比她年轻几岁的珍梅的姣好面孔。她直觉地感到,独自活了十几年,一向只为自己打算的她,往后可能还要顾及到另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负担得了多少,只是心头越来越沉重,沉重得积淀许久的恐惧感又涌了上来。

夏茹溪把珍梅带去选了几套职业装和休闲装,又约了发型设计师给她做头发。或许是珍梅一直憧憬着有一份正经的工作,打扮一番后的她焕然一新,倒显出几分知性的气质。她微卷的头发衬着一张小麦色的鹅蛋脸,眉角微微上挑,秀挺的鼻梁显出女性少有的坚韧,浅褐色的眸子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穿上一套亚麻色的短裙,若不斜着眼睛瞅人的话,便再也看不出丝毫风尘气息。

夏茹溪稍有闲暇便跟她讲授有关工作方面的经验,从最初的职能范畴,到文具的采购过程,无不细致用心。

两个女人精神好的时候,公司的灯常常亮一个通宵。即使夏茹溪撑不下去了,珍梅也仍然点着香烟看一堆资料,直到天际泛白。

这样的日子如同酿酒。失去生命的谷物经煎熬后,其中蕴含的糖分渐渐转变成美酒,开始飘散出浓郁的醇香。

近段时间俞文勤几乎见不到自己的女朋友,夏茹溪清晨比他早出门,晚上等她等得瞌睡连连,也不见她回来。等得不耐烦了,他也会去夏茹溪的公司,然而夏茹溪没工夫理他,整晚都跟新聘的员工说些他完全插不上嘴的公事。

每当这时候,他只能找一台空余的电脑玩游戏,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涌上来。他默默地发脾气,真是邪乎了,女人不在家好好待着,天天忙到那么晚干什么?

他又像以前一样跟朋友到处寻乐子,今天打牌,明天泡吧。朋友和其家属也会问到夏茹溪,起初他还会编些“她工作忙”、“跟朋友约了”之类的理由,到后来一直没有见到夏茹溪的身影,朋友也似乎明白了,很理解地不再过问。

人家问的时候,他为了找理由而感到烦躁;人家不问了,在一片同情的目光中,他又觉得自己特别窝囊。

朋友的妻子此时又推波助澜,“都不是外人,我也不跟你说见外的话,你家那位的为人真不怎么样。你看看我们哪个不是工作忙啊,家也一样照顾得好好的。女人呀,光漂亮有什么用?懂事又体贴你才是正经。”

几句话揭开了俞文勤的疮疤。他也琢磨起夏茹溪除了漂亮之外还有哪里好?要说懂事,交往这两个月来,把他的朋友都得罪光了;要说体贴,是他早早地起来给她买好早餐,深更半夜了还要等她,她加通宵班也不打个电话,自己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着凉了都没人管。他越想越觉得夏茹溪一无是处,而自己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即使不爱他,不能稍微讲点儿良心回报他一点儿吗?

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夏茹溪死守最后一道防线!他软磨硬泡了几次都被拒绝了。他尊重她,也跟其他女人断了来往。两个月的生理需求无法解决,令他险些崩溃。每当夏茹溪洗完澡从客厅回到自己房间时,他几次差点儿抑制不住冲动,去砸烂她的门,用强的也要遂了心愿。尤其是最近几天,他脑子里充满了与夏茹溪温存的幻想画面,他觉得自己再压抑下去,身体一定会出大问题。

烦恼太多了,他便借酒消愁,喝得醉醺醺地回到房间里,倒在床上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才洗去身上的酒气。

朋友也察觉到了,喝酒时便说:“你的脸色很差。”

俞文勤苦笑,凑近他小声说了两句,朋友随即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关切地问道:“你还没搞定?开玩笑吧!都住到你家了,现在哪还有住到一屋、没睡一床的男女关系?”

“我也希望是骗你的。”俞文勤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说起了气话,“妈的,都要结婚了,碰都不让碰一下,再这样我大不了找别人去。”

“这不正常。结婚是大事,现在离婚也麻烦得很,你最好是考虑清楚,我一直不看好你们。”

“我能找别人还等那么多年?不知道她哪里值得我爱了,每次一想到要放弃她,我心里就像被割了几刀一样地疼。”他捂着胸口,眼里藏着深深的疲惫,“为了爱她,为了得到她,几年前我都不要这张脸了。我什么都可以给她,要拉我陪她去死都行!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她不能这样折磨我,不能吧,你说是不是?她怎么就狠得下心呢?怎么就那么狠心呢?”

他最后又喝得烂醉如泥,朋友看他像死人一样地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从他的口袋里摸出电话打给了夏茹溪,“他喝醉了……你听我说,以前都是我送他回家的,但今天必须你来接他!他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你……我们在XX酒楼……好,等你过来。”

夏茹溪接到电话后把事情整理一下便赶到了酒吧,在别人的帮助下一起把神志不清的俞文勤扶到车上。

她搀着俞文勤坐在后座,俞文勤恍惚地看到穿着低领白毛衣的夏茹溪。他的头沉重得很,从椅背上滑到夏茹溪的肩上,正好看到她领口处的细腻肌肤,顿时周身燥热起来。他揽着夏茹溪柔软的身体,手探到了她的衣服里,一触到她如水般滑嫩的肌肤便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

他吻的时候用尽了热情,完全忘了是在车里,前排还有一个在开车的朋友。夏茹溪清醒着,却感到尴尬不已,试了几次也没有推开他,只好面上忍着,心里暗骂。

朋友虽然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却还是偷瞄了两眼,结果转回头就发现一辆要并道的车急速从他们的前面驶过,差一点儿撞了上去。他惊慌之下把刹车踩到底,后座的两人各自往反方向弹开。

俞文勤经过这一惊吓,酒醒了大半,倒是规矩地坐好了。

一到家,俞文勤便拥住夏茹溪,用比刚才更强烈的热情吻她。以往他总是浅尝即止,因为夏茹溪从来就没有沉溺在他的诱惑中。他担心自己一相情愿地沦陷后会做出伤害夏茹溪的事。现在他可顾不得了,近段时间的相处使他有种绝望,能够导致人疯狂的绝望。

他的大脑不断地催促自己继续下去,继续下去……他不顾夏茹溪的挣扎,使用蛮力把她抱到了睡房里,重重地扔到床上,跟着扑了上去。

夜黑得如一张无边的大网,密密麻麻地裹挟着整个房间。夏茹溪的长裤已经被褪到膝盖,她仍费力地弓着身体,双手拼命地捍卫自己,但那微弱的抵抗在一个强大的男人面前正一点点地消退。她的眼泪汹涌而出。俞文勤知道自己疯了,所以他装聋作哑,听不到夏茹溪声嘶力竭的哀求。

夏茹溪死死地攥住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挥开,继而胸前一凉,文胸被扯落在一旁。羞辱感像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她的身体一紧,右手狠狠地挥向俞文勤的脸。俞文勤闷哼一声,呼吸更加急促,身体猛然压了下来,手顺着她的小腹往下伸。

房间仿佛一个大黑洞,正吞噬着夏茹溪对外界的感知。恍惚中她抓住了一个东西,下意识地朝俞文勤的头部挥去。俞文勤一声哀号,从她身上翻了下来,滚下了床。

夏茹溪死死地抓住手里的东西坐了起来,抽泣着喊:“滚,滚出去!”

喊完她才一怔,想起这是俞文勤家,手上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听到那刺耳的声音,她忽然感到彻骨的绝望,仿佛在这种人生中挣扎已经失去了意义。她永远都在重复地遭遇相同的事,即使她变成夏茹溪,也无法改变自己坏透了的命运。

她感到疲惫极了,机械地抓起衣服,一件件地穿上,像幽魂一样轻飘飘地走出了房间。

街边树上的枯叶被风吹落,一片一片地在灯光里飘到地上,那是一片叶子最后的美丽。夏茹溪的毛衣里灌进初冬潮湿的夜风,寒气侵入毛孔,她空洞洞的双眼看着灯光里的枯叶,腿只是无意识地往前迈动。

她往前走,在一个圆形的世界里一直往前走,即使逃不出回到原点的命运,她依然只能往前走,停下来就意味着她会与枝头飘落的叶子一样的命运——再也不能复活。

蔚子凡洗完澡正要睡下,门铃尖锐地响起。他打开门见夏茹溪披散着长发站在外面,衣衫略微凌乱。让他吓了一跳的是,她的脖子上密布着鲜红的伤痕,嘴唇也咬破了,渗着血丝。

她仿佛没看见他一般,绕过他进了屋子,站在鱼缸前看着水草,双手直直地垂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对不起,我要终止合约。”

“发生什么事了?”蔚子凡穿着一件宽大的运动衫站在她身后,手习惯性地插在裤袋里。

“我没地方住,要搬回来。”夏茹溪目不转睛地盯着鱼缸,“所以,对不……”

“我问你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蔚子凡低沉的嗓音渗入她的灵魂,一种柔软的痛楚在全身蔓延开来,伪装的镇定不攻自破。夏茹溪把手按在唇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断断续续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如果真没什么,那么我不同意解约。”蔚子凡不容置疑地说,“夏小姐,租房是你先提出来的,而我付了租金后,你三番两次地提出解约,作为一个成年人,你是否太过儿戏了?”

“我不能回到原来那里,至少现在不能回去。但是我除了这里就再没有地方可去了,你明白吗?所以……”夏茹溪躁动的情绪在蔚子凡冷静的面孔下缓缓平复,她到沙发上坐下来。

“所以就赶我出去?当初你签下三年租约的时候就应该想清楚,三年之内,这房子不再属于你。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也不管你遭遇到什么,你不能干扰到我的生活!”蔚子凡生气地说完,退后几步,手指着门示意她离开。

面对这样冰冷的态度,夏茹溪的心脏猝然疼痛。她明白蔚子凡的话没有错。站在悬崖上时,俞文勤是她唯一的退路,既然当时选择了他,她只能安心地与他走下去。

她缓慢地站起身,走到蔚子凡的面前时,他的目光却落在她布满了红痕的脖子上,很快又闪开了。夏茹溪为他的视而不见感到难过,一声不吭地往门口走去。

蔚子凡早在问她出了什么事时就动了恻隐之心。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会为了她什么也不说而感到生气。或许是这一幕太熟悉了,十多年前,那个女孩儿也是在他面前哭得伤心无措,却什么也不说。

想到从前的事,蔚子凡的目光倏地落向她的背影,“如果你没地方去,就暂时住在这里,但不能太久。”不等她回话,他已经走进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夏茹溪愣在门口,犹豫着是进还是退。不一会儿,蔚子凡又出来了,手里拿着毛毯和枕头扔到沙发上,转而又回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夏茹溪慢慢地往沙发那边挪动,脚步很轻很轻,仿佛怕房间里的人听见她又走回去了似的。她铺好被子,钻进去,闻着洗衣粉的清香味儿,计划着明天一早就先去找房子。许是太疲惫了,抑或是在自己的房子里感到安心,她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俞文勤清醒过来时,头痛得仿佛裂开了。他揉揉额角,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摸到开关开了灯,凌乱的床铺和一地的玻璃碎片似乎在提醒他刚刚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他蹙起眉,头顶更是一阵尖锐的疼痛,令他渐渐回忆起发生的事。

他忙转身跑出房间,灯一盏盏地亮起来,找遍了每个角落,也没有看到夏茹溪的影子。外面起风了,哗哗地下起了雨,俞文勤握着听筒,里面传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女声,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上。

许久,他忽然神情古怪地笑出声来,头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只余下丝丝疼痛,耳畔不断地有声音在轰鸣着。他笑得越发悲凉,眼角滚落两行眼泪。

天快亮时,他呕吐不止,强撑着身子去了医院,诊断结果是轻微脑震荡。 tzw38bVEsYM29pi+szcUnbbyrjiLuNxI1Sci56EIpsWH079c2JCLSqsu9cykVW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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