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
1962年夏天,我考中学。发榜的时候,知道自己被录取在南京四中。
四中在当时是一个三等学校,而我住在那个大院,教授、副教授的儿子们女儿们,几乎都被市内各名牌中学点中。那几天,他们的脸陡然添了一重小大人的矜持神色,仿佛打过了金印,便要自尊自贵起来。当时,满院的蔷薇开得正好,红红白白,颤颤巍巍,一蓬一蓬的,热闹得不分贵贱好丑。和蔷薇一起长大的孩子,却从此有了高低间的距离。有少数几个没考上重点学校的千金,躲在家里哭,走在太阳底下,脸上也讪讪的。我可不。我觉得自己没刷去上“民办”已是幸运。我学习语文历史,吹点牛,可说轻松得如拣鸿毛;可是对于加减乘除开平方之类,实在感到重比泰山。从湖南迁来南京,我缺了半年的课。文不成问题,原先就不扎实的数学基础则彻底地崩溃下来。我又有一帮大院外的同学,她们是剃头匠、保姆、修钟表和卖咸菜的人家的女儿,天天和她们混在一起,我逃学,旷课,撒谎,闹课堂,偷毛桃桑椹挖野菜,抄作业……练就了全挂子本事,从中得到无穷的放肆与快乐,再不觉得天下“唯有读书高”,学业只是一日一日地混着,所以,我能上四中,已很知足。
我当时并不知道四中的可贵,只是诧异:
南京历来被称为龙蟠虎踞的帝王之地,而四中所在的那条巷子偏偏就叫龙蟠里,与龙蟠里对口相望,逶迤而去的那道坡,竟叫虎踞关。窄小的街道,其实并无王气可言,但是在一两处高墙里,深院中,有褪了色的雕梁画栋。翘翘的飞檐,挂着一两个青绿色的风铃,使人觉得这里或许具有些古时候的来历。每次路过那紧闭的木门,忍不住要拍那锈了的铜环,再贴着门缝张了一只眼向里窥望。但见石板缝中寂寂青草,但见软软的蛛网,在朱颜剥落的廊柱间随风摆动。冷不防后面同学拍一下肩,鬼喊一声:“狐狸精出来罗!”我们便尖叫着飞奔而去,任凭书包里的铁壳铅笔盒,像一颗狂乱的心脏,一阵乱响。
进四中校门,迎面一座碧螺样的土坡,坡不高,遍植桑槐,取名叫菠萝。站在菠萝山上向前看,有一口乌龙潭,潭边杨柳依依,傍着四中礼堂的围墙。如果手搭桑树向左一望,发现清凉山扫叶楼劈面而站。清凉山五代十国时就有了名气。山上大树很多,一到夏季,碧荫侵入。据说南唐后主李煜一听蝉儿开叫,便要避到这里,遍拍栏杆。后来,清初著名画家龚贤在这里造了扫叶楼,隐居起来。至今楼台清俊、花木扶疏。清凉山上有尼姑,每日弄些素菜斋面供应游人。在一株古树上,吊着口大钟。我们放学以后,常常翻过菠萝山,直奔清凉寺,拽住那大钟的粗麻绳一顿乱撞,撞得人心惶乱,行人伫足,撞得树林沟壑荒、荒、荒、荒响起告急似的回声,直撞得老尼姑跳出山门拍起巴掌高声骂娘,连素带荤的脏话,一把一把地扯将出来,而我们早已笑弯了腰,四散奔逃了。站在远处,看着斜阳渐渐浸红了扫叶楼的粉墙,听着老尼姑沙哑的喉咙变成了一串模糊的余音,在鸟雀啾鸣的山林间悠悠回荡,心就静了。这时候,如果兴致好,我们便爬上更高的山头。只见眼下横着一列古老的城墙,几个打赤脚的孩子敞着衣襟在城墙上放风筝。云霞斑斓,辉耀着三国东吴时留下来的石头城。外秦淮河在这里温柔地转了一个弯,卸却了千百年的粉黛香脂,清清地,在夹岸的菜花和稻麦伴送下,缓缓流去。而长江卧在迷闬的天际下,壮阔浊黄的江水,筛滤过千古风流人物,消磨了多少英雄豪杰?显得又浑重,又辽阔。
当天地间第一颗灯火跳亮了的时候,我们知道非走不可了,从地上拖起了草香的书包,在变得幽暗了的树林间,踩动碎石,结伴回家。下了清凉山就疯跑,怕那边火葬场的阴死鬼来抓人。直到暮色中背后那焚尸的巨大烟囱看不清了,才减缓了步子。然后在乌龙潭的垂柳边,向漆黑的潭水丟几块石子,听个响声,这才路过工人医院,肺结核病院,精神病院往回走。偶尔停下步子,看一行病亡的家属悲啼着走过,再穿过随家仓--清朝大才子袁枚的领地,回我的大院去。
大院里自然早已窗帷低垂。树影婆娑中,家家灯下坐着老老小小读书的人。我在家人的侧目中,尽量斯文地吃完饭,然后打开作文本,写“四中,背靠清凉山,面临乌龙潭。右边,出汉中门,有凤凰街。李白一首写金陵的诗说:‘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就是写的这个地方……”
我的笔停了,眼前钻出几个住在凤凰街的同学,她们都长着极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前额很低,汗毛重。她们老跟我说汉中门外有个枪毙人的地方,她们都去看过枪毙人,枪子儿打出来,吱吱吱地有声音……
我不敢去看犯人临刑,也不相信子弹会像老鼠叫,但是汉中门一带倒也走过。那是在中午,在倦慵的阳光下,与同学勾肩搭背去吃九分二两一碗的单面,再看人家如何捏糖人,如何补伞,如何炸炒米;一张插着纸笔信封的小桌后面,那戴一副瘸腿眼镜的老人,如何给人代写家书;打赤膊的搬运工,一个个汗流浃背,“嘿唷,杭唷……”把紫铜色的身体弯成一张弓,拖呀,拉呀,推呀,板车上是圆木、方木、木板……,那一双双发出臭气的大脚狠狠地踩在地上;我们还看流着热汗的汉子,用小板车拖着大肚子女人往工人医院飞跑;看挂着“奠”字花圈的门栏内那些香蜡和锡箔……看这样,瞧那样,嘴里吮着酸淹小杏子,摇摇摆摆走到学校,急急忙忙去趟厕所,下午的第一节课又开堂多时了。于是在初一(五)班后来是初二(五),初三(五)教室外面,就站了一排推推搡搡的女孩,老师没奈何地瞪一眼,叹口气,放这忸忸怩怩的一行进去。听说一些男老师在背后赌咒发誓:下回再也不教女生班了!
我们也不明白,怎么把我们编成个女生班。你从讲台上往下看,一溜溜的辫子,一排排的流海,名副其实的女儿国。没有男生在一旁,女娃子个个变得胆大包天,无拘无束,再秀气的人都张狂了十分。
虽说前后两个教室都是男生,可见了我们也有些畏缩。只是每当上课铃一响,大家往教室里去的时候,他们就“嗷嗷”地喊着,把同伴往我们身上推,惹得我们红着脸骂“畜牲”,“不要脸”,他们并不回嘴,我们则凛凛然地进到教室,冲邻座得意地歪嘴一笑。
记得那天上英语课,班长叫“Standup!”(起立!)
大家七歪八倒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听见前后教室里的男生吼一样地说:“老师好!”“坐下!”一片板凳响。
但是我们用英语问了老师好,他却不叫我们坐下,几个自说自话落了座的人,只好再站起来,很不满意地盯着这个代课老师。“看看看,他头梳得多光口欧!”“咦哟喂,看他严肃的!”“哎,没得胡子!他没得胡子!”嘁嘁喳喳的耳语在教室里嗡嗡地传染,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鬼头鬼脑的笑。代课老师的脸,耳朵,脖子,渐渐地红起来,年轻端正的脸上显出竭力克制的羞恼。他说:“站起来一个一个都不小了,考试成绩有60%不及格!有的人至今连字母都搞不清,把b写成d,把d写成b,像什么话?自己的辫子倒蛮会梳的。可惜一辈子就去梳辫子吧!站好!”他怒喝一声,把严美琴的膀子一扯,没得个站相的严美琴顿时一声尖叫,一把掸开他的手:“男娃不要碰我哎!”说着连连拍打被拉过的地方,又吹吹自己的手指。哄!全班大笑起来,又急刹车似地顿住,老师的脸涨得血红,憋了半天,憋出一串你你你你你……,这下把我们开心得要死,笑声重新迸发,个个龇牙咧嘴,前仰后合,状如女鬼。直到这年轻的代课老师奔出教室,我们才长一声短一声地歇下来。
后来大家归了座,可老师再没回来。教室里闷闷的,谁也不说话。天阴下了,空气中有了雨腥味儿。走过我们教室的老师又回头看了看,诧异初三(五)今天安分得好奇怪。
于是校园里有歌谣说:初三(五),二百五。又说:女生班,两大怪,哭哭笑笑地上赖。我们听见了只当没听见一样。女儿国里也吵,也闹,可是哪个班有我们女儿国的芬芳?
歌咏比赛,文娱演出,连年拿头奖不说,最有趣的是临近端午节的时候,每个人抽屉里有小剪子,五彩丝线,各色珠子。我们用纸折成一系列大小不等的粽子,用彩色线裹出各色斑斓花纹,再用珠子串起来,玲珑夺目。有编鸭蛋网的,细巧一点的人,还会用零碎缎子做香袋。每当此时,语文老师又要讲屈原了。
语文老师姓刘,五十几岁的年纪。他古典文学的功底极好,特别偏重诗词,做派举止都有名士之风。他常常穿一套飘飘的纺绸裤褂,翘着小指头翻书,着青帮粉底千层布鞋,走起路来,必先抬脚停,半拍,然后移步,和我们想象中的孔夫子一样。
我们都喜欢他,和他没大没小,跑到他在小操场的房间,指着满墙抖抖的毛笔字(都是自作的诗词)问他:
“这是什么体呀?”
他说:“人各一体,又何必竞仿前人之体?”
我们又指着那宣纸上的红印,问他“白下隽甫”是什么意思?他说是他的号。我们又问他,号是什么东西?他就不答了,拿扇柄点着我们说:“顽皮呀顽皮呀顽皮呀……”我们就大笑起来,同时就把他的镇纸塞到床下,毛笔挂上帐钩,拂床的大掸子插到漱口杯中,一边乱翻作文本,看那上面长长的红笔朱批又写了些什么好玩的话。
上他的课,大家总是很振奋。一篇篇中外佳作,今古妙文,在他的讲授下,带着声、色、形、味,悄悄地渗进了我们的骨肉。高兴起来,刘老师要吟一段诗:“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我们乱叫着:“再唱一个!再唱一个!”
他抹抹脸,慈爱地笑着,说:“这是唱吗?这叫吟哦!”
更多的时候,是叫我们全班诵读。“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我们摇头晃脑,一片女孩子清脆的琅琅书声,仿佛54台织布机,在木兰的家院中齐奏。刘老师微微闭了双目,反绞双手,醺醺然徜徉于课桌之间,直到前后两个班的老师依次跑到窗口来打手势,我们的声音才渐渐小下去,小下去,不一会儿,又大起来,念到慷慨处,我们干脆手拍桌子以助铿锵。刹那间,书声如令,掌声如蹄,宛如花木兰盖世无双的骑兵队,乘雷挟电掠过了课堂。
校长也摇头:“今后,再也不招女生班了。”
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张月素还记不记得?张月素还记不记得我?
她和我在小学同班,上了四中,她当了我们的班长,我做文娱委员。
张月素的家和我们大院隔一条马路。一条黑泥巴路的小巷,两边的屋顶多是茅草,伸手就能摸着。这里比肩住着裁缝,烧老虎灶的,炸油条的好些人家。张月素和她妈、妹妹住的一间屋,光线很暗。墙上糊着报纸,床腿用砖垫得很高,怕潮湿。张月素的妈妈是小脚、打绑腿,讲侉子话(徐州方言)。她梳个巴巴头,整天系一条半截子蓝布围裙(总是湿的),过马路这边,进一道密实的竹篱笆围墙,到我们大院来帮人烧饭洗衣服,她人很和气,大家叫她二嫂。
母亲不请二嫂给我们洗衣,母亲要我带张月素到家里来玩。她脾气很古怪,到我家不肯喝水,不肯吃东西,好一点的椅子也不肯坐。我教她下象棋,没有多久,我就再也下不赢她了。她借书,借《呐喊》、《唐诗三百首》……
我常常跳过地上的黑水洼,走进那条水巷,走到她们家。坐在磨得光亮了的小板凳上,就着门口射进来的一方阳光,十分自在。关于银河,拿破仑,居里夫人,长安街,李大钊,都江堰……都有过讨论。有时争得“反目成仇”,可是过了一天,又是我先去找她。我在那矮小的茅屋里学会了区分马兰头和母鸡头,品尝了炒米粉冲开水是何等香甜。我生平第一次听到“遗腹子”这个词,这是指张月素妹妹。她妹妹的眼睛很“猫”(近视),看起人来老远就眯成一条线。后来,张月素也越眯越厉害,配了一副黄框架廉价眼镜,座位从第七排换到第二排。再后来,老师允许她看不清时,可以走到黑板前面。
她衣服的领口总是嫌紧,扣不上。袖子嫌短,前襟后片只齐到腰。她走路快,吃饭快,讲话也快。她不跟男人讲话,回答男老师的提问也是侧着身子昂着头,一副英勇就义的英雄气,显得很滑稽。老师不笑也不生气,她能写出老师没教过的演算式。
初中毕业的时候,张月素报考志愿上填的是中专。学校觉得可惜,劝她,她不听。那天她妈到我家,浅浅地坐进藤椅,要我动员张月素升高中,今后上大学,她说她养得起。我刚给她倒了杯热茶,张月素一脚抢进房来,不由分说,侧了身子拖了她妈就走,在楼梯上忿忿地叫着:“妈!”又回头瞪了我一眼。
她终于去上无线电专科学校了。中等专科技校,学杂费免收,吃伙食也不用交钱。
分手的时候,她来还书。一本一本,都用崭新漂亮的画报纸包好。她像个男人一样劈手和我握了一下,手板又薄又硬,很有力。又像个大人一样,说:“再见!”我恨死了,恨得几乎要踹她一脚!
我回到房间,把书上的包装纸一张一张地撕下来,撕下来,忽然从书页里飘下张纸片,上面写着:“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你都在我心上!”我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抱着那堆书,哇哇大哭起来。
春天、秋天;秋天,春天。教室两边的白杨树沙沙地响。高墙外,龙蟠里,常常传来小贩们苍老而漫长的吆喝:
“旧皮鞋、跑鞋拿来卖--钱!”
“破布烂棉花儿--拿来卖--啵--”
有时夹着一阵呜哩呜哩的竹笛声,很忧伤。有时,风把音乐教室的歌唱一阵一阵地吹过来:“雷锋,我们的战友,我们亲爱的弟兄。雷锋,我们的榜样,我们青年的先锋……”那略带哀悼的歌声在深深的校园悠悠回荡。某个教室的老师正大声讲文天祥;另一个教室的女老师的尖声却在说:“爱克斯加娃艾,括弧,平方……”
这时,菠萝山上的槐花开了,清香四溢,蜜蜂在采蜜;这时,乌龙潭里的秋水凉了,微波轻拍,小鱼儿在水草间戏水。这时,我就走神了,“汉姆莱脱”、“李尔王”、“名优之死”、“孔雀胆”、“娜拉”……在我眼前大会串起来。这都是从校文工团话剧队辅导老师那里听来的。
话剧队有个比我高一班的积极分子,叫王悦雅。
有时,下课铃刚一响,她就把笑脸伸进来冲我喊:“喂,今天下午话剧队活动!”
有时,课还没下,邻座的同学碰碰我:“哎,王悦雅又来找你罗!”我抬头一看,果然她在教室外,冲我又是勾手,又是捂着嘴笑。
于是下午自习课我就不上了,到礼堂和小饭厅去找话剧队的人。
话剧队的师生正在排练《年轻的一代》,林育生痛哭流涕地读母亲在狱中写给他的遗书。扮演林育生妹妹的王悦雅老是笑场,她说林育生光哭没泪,不像。老师只好把王悦雅撤下来,准备诗朗诵。
她太爱笑。我常常在排练场门外就听到她快活的声音:“该死,该死,老师,对不起,我再来一遍……”可是又笑。老师说:“王悦雅,你是不是喝过笑婆婆尿啦?重来!”“好,重来!”王悦雅将脸一抹,终于进入角色,向前跨一步,把右手从胸前划向前方:“我的理想啊,像骏马奔驰……”
我坐在方桌后面,我喜欢看那朝气蓬勃的脸,好像老是有阳光在那上面跳跃。她的头发剪成卓娅式。因为爱体育,脚上总穿一双白球鞋。夏天,也不怕人说她露大腿,爱穿一条天蓝色西装短裤,小腿圆滚滚的,皮肤像棕色缎子般发亮。她一笑一甩头发,走起路来,挺着健康的胸脯。最看不得我窝胸,每次排练,她就拣一根小棍在我后面蹲着,我一哈肩塌胸,她就在后头用小棍儿一戳。她一戳我就忘词,气得老师大叫王悦雅滚蛋!她就咯咯地笑着跳起来逃掉了。老师摇着头对我们说:“这个王悦雅呵,还想当演员呢?一点控制力都没有。要是给她演个林黛玉,她连眉毛都皱不起来!”“谁说的?谁说的?”王悦雅“唿”地一声从老师背后的窗口钻出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我马上哭给你看!”老师只好点着她来教训我:“你呀,把王悦雅假小子性格分一点走吧,你要放得开一点才行呀!”
于是每逢星期四,每逢校墙外又飘来小贩悠长的叫卖,每逢舞台精灵们又在我脑中浮动的时候,我就又等着王悦雅把脸伸进窗口来嚷嚷:“喂,今天下午话剧队活动啊!”
我最后和她见面的时间,情景,我已不记得了。我1965年离开四中,在别校就学,1966年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每个人都东倒西歪,或亢奋,或遭殃,自顾不暇,我又怎么可能及时知道我那母校发生的种种事情?
许多年过去了。那天,下着雨,在路上,我碰见原先话剧队的辅导老师。我向他问起“喝过笑婆婆尿”的王悦雅,他奇怪地瞪住我:“你不知道王悦雅的事?”
我说:“不知道,怎么啦?我不知道?”
……我永远记得那天的情景:在马路转弯处,雨水不停地倾泻着,行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又走过,地上满是新落的黄叶,脚下的阴沟里流淌着淙淙的水声。我们站着,老师撑着一把黑伞,我撑着一把红伞,雨水冷冷地打在我脸上,流进我眼里,嘴里,老师告诉我:王悦雅已经死了!
王悦雅已经死了?
她是哪一年死的,我问了,又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老师说她和千百万知青一样,去农村插队,在乡下爱上个南京知青。那人会唱歌,唱“知青之歌”,还说了、写了一些不满现实的话。后来,当现行反革命抓起来,押回南京,在五台山体育场召开了声势浩大的万人批判大会,会后就枪毙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被押到了汉中门外(记得凤凰街同学说那里是枪毙人的地方,子弹打出来……),我只记得老师说,王悦雅作为他的女友和知情人,也被押在台上。他们要她检举揭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开口,只听得老师说她不久就疯了,时好时坏,又过了一些日子,她死了。自杀。是时,22岁。
22岁的王悦雅脸色是苍白的吗?眼神是枯干的吗?呼吸是停止的吗?身躯是僵硬的吗?
不。她老是笑。她老是张开红红的嘴,从窗口探进头来,兴高采烈地大喊:“今天下午话剧队活动啊!”
要是王悦雅还活着,今天,她该会跳迪斯科吧?她会唱“阿里巴巴”?她肯定有牛仔裤!肯定在五彩灯光与鼓点中快活地大笑,露出雪白结实的牙齿,把头发疯甩得像一道波浪!然而王悦雅不在了,永远留在那个可怖的年代,身上压着许多像链条一样沉重的红色、黑色、白色的标语……每想到此,我的眼睛便泪湿,写字的手抖动不止,对四中的忆念便被一幅黑色的帷幕隔断了。
我离开四中十年,又是十年……
我明明知道,过去的已不可追,未来的则正不可阻挡地滚滚前来,生活需要我们有坚强的神经和意志,可是我,却总是被去的和来的时时触痛。
去年夏天,我应老师之邀,回四中去谈谈文学。但见乌龙潭作为古迹,已围着一圈短墙。龙蟠里巷口仍是寂寥。火葬场早已搬家。扫叶楼整饬一新。俯身在清凉寺的石山前,见城西大道霍然贯通,卡车、汽车,带着尘土呼啸而过。新植的梧桐张开了幼小的枝叶……
我走进教室,宛若当年,仿佛我那久别了的伙伴,疯疯傻傻,甩着长辫子,呼啦啦一齐扑上来抱住我;我那端庄的,严肃的,风趣的、正直的老师,一齐微笑着走上前来围住我!但是,但是我水光朦胧的眼睛,只见到拔地而起的高楼,只见到新一代学生身上的旅游鞋,电子表,幸子服,日本签字笔……只见到他们那又自负又稚气的神色……
我什么也说不出了。他们有他们的道路。我那烂漫的少女时代已经关闭。我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过去一直捶响到未来。
[鉴赏]
苏叶(1949-),女,湖南洪江人。幼时随父母迁往南京,现在某电影制片厂工作。当代知名散文家、编剧。著有散文集《总是难忘》、《九月》、《苏叶散文自选集》等。
《总是难忘》是一篇“忆旧”之作。
“忆旧”,并非老年人的“专利”。在这篇散文里,作者就对逝去不久的“中学时代”的难忘生活做了有面有点、有枝有叶、有声有色、有喜有泪的生动回忆,表现了“人”对难忘往事的时时反顾。
“总是难忘”--是“我”对“它”(那段生活)在思想、情感上难以忘怀:“我”自始至终都是“主角”。当然,其中也写了一些“人物”(如代课老师、刘老师及严美琴、张月素、王悦雅等),但全文仍以“我”为中心--回忆中的“人”和“事”,无不打上“我”的深深烙印。坚持“我”的主体地位,是散文作为一种主观抒情文体的独特要求。
《总是难忘》在散文写人,写人的个性、性情上,在散文由“情感”层面提升到“性灵”层面上,是有新进展的。“我”,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有个性、有性格的人,生龙活虎、跃然纸上!在此文中,“我”不再是单一的、平面的,而是复杂的、立体的;“文”也不再是单纯的抒“情”,而是多侧面、多角度地表现“人”。
这种散文,实际上从“小说”写作中汲取了有益的滋养。汲取归汲取,它还是散文而不是小说;而“小说化”就不行了,因为它不再是“散文”而成了“小说”了。这是很值得热衷于散文“小说化”的人们深长思之的。
羞女山
叶梦
我固执地不相信那些关于羞女山的传说,那沉睡的卧美人--凝固了几十万年的山石,怎么只会是一个弱女子的形象呢?
羞女山是资水边一座陡峭如削,状如裸女的峰峦。
我去羞女山,并不指望真能看到那据说是神形兼备的羞女的芳姿。我唯恐像在巫峡看神山峰,满怀着勃勃兴致去看,末了却大大地失望。
我盼望去羞女山,多半是为了那诱惑了我许多年的羞水。羞女山永远有神奇的泉水,永远有佳丽的女子。喝羞水的女子美,自古以来人们都这么说。
然而,仅仅由于一支关于桃花江的歌,便从此抹煞了羞女山。全中国乃至东南亚各地,谁不知道“桃花江美人窝”呢?
其实,这“窝”并不在桃花水源出之地,而在百里之外的羞女山。
为了却这多年的夙愿,我和一帮朋友相约去了一趟羞女山。
当我们饱餐了这远近闻名的“羞山面”,痛饮了果真妙不可言的羞水,还登上了羞女山的最高峰,我只觉得那山确是一座秀丽、俏美的山,虽有几分女人体态的特征,那多半还是借助人们驰骋的想象。
当时我们只是带着一种凡夫俗子的满足离开了羞女山,踏上了归程。
不过,走的时候,我的心里老像牵挂着一点什么,仔细一想又找不着。
汽车离开羞山镇,渡过资水,开上去县城的公路。我忍不住侧着向对岸的羞女山作最后一瞥。
蓦地,我惊呆了。对岸的羞女山,什么时候变作了一尊充盈于天地之间的少女浮雕?车上顿时起了一阵惊呼。同车的本地老乡告诉我们:只有从我们现在这个处所,方能看出羞女的真面目。
我擦了擦眼睛,那斜斜地靠着陡峭的山岗,仰面青天躺着的,不就是羞女么?她那线条分明的下颌高高翘起,瀑布般的长发软软地飘垂,健美的双臂舒展地张开,匀称的长腿,两臂微微弯曲着,双脚浸入清清的江流。还有,她那软细的腰,稍稍隆起的小腹和高高凸出的乳峰。在暖融融的斜照的夕阳下,羞女“身体”的一切线条都是那样地柔和,那样地逼真,那样地凸现,那样地层次分明:活脱脱一个富有生气的少女,赤裸裸地酣睡在那夕阳斜照的山岗。我似乎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温馨,看得见她呼吸的起伏。我祈求汽车开慢一点再慢一点。我使劲盯着不敢眨眼。我耽心我眨眼那工夫,那“羞女”便会呼地坐了起来。
我被羞女全美的“体态”震慑了,心灵沉浸在一种莫名的颤栗之中。我感叹造化的伟力……
“妈妈,羞女在撒尿哩!”那是一个小女孩清亮亮的嗓音。我的心在颤抖,我害怕这小女孩的直率,一看,果真有白练般的一线山泉从“羞女”两腿间的山凹里飞流而下。峭然注入江中。我的脸陡然发烫了。我着急地想:只有从山那边扯来一卷白云,快快地给羞女裁一条纱裙。我恨不得车上所有的男同胞统统别过脸去……
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挤满了无数个“羞”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爹坦然地说:“这叫‘美女晒羞’呢!是我们咯乡里的一方景致。”倒是这位老爹那纯净无邪的眼神,松缓了我一颗紧张的心。
于是,我又大睁着双眼,从羞女“身”上寻找我们攀援的足迹。
哦!我们原来是攀着羞女的腰际上山的,沿着她那高耸的酥胸,登上她翘起的下颌,贴着她的温软的耳际,然后顺着她飘垂的长发下山的。
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缕缕温热的情丝--我们曾经投身她那温软的怀抱,感受到了她那母亲一般的柔情。
我们一踏上羞女山那险峻而绵软的山径,脚下便发出一种来自山肚里的空濛而带共鸣音的回声。仿佛我们每走一步,那羞女便以她母亲般的心音招呼着我们。
我们一行人走在山径上,那铿铿之声此起彼伏。当时,我禁不住叮嘱那几位穿皮鞋的朋友:“你们千万要轻点儿哟!小心惊醒了羞女!”
那羞女山的土层绵软而富有弹力,但因土层太薄,始终长不成大树,只有茸茸的绿草,疏疏的剑竹林,矮矮的灌木丛。这样,整个山倒现出一种柔秀的美。
我的不知倦的眼依然圆睁着,我仰望着羞女枕在高岗上的“头”--那是羞女山的最高峰。峰顶可是一个揽胜的好去处,只是风太大,在耳边呜呜地叫着。令人奇怪的是:陡峻得连空人也难攀上的顶峰居然葬着一拱新坟。据说是一位殉情的男子。这人也真有意思,婚姻失意干吗要去死?要死,哪儿不能呢?偏偏选择了这羞女山。许是想贴着羞女的耳际,絮絮地诉说他生前的怨情,让他那颗受伤的心永远安息在羞女那母亲般的怀抱,并让那呜呜鸣叫的风载着他的声音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把生命连同不曾了却的情债全都交与了这位羞女。难道他果真相信这山原本是一座有人的灵性的神山么?
传说中的羞女原是一个美丽的村姑,贪色的财主得见,顿生邪念。作为弱女子的村姑,眼前只有一条路,逃!奔至江边,无路,财主赶上来扯落了她的衣裳,她纵身往江中一跳,“轰”地化成了石山。财主也变成了一块蛤蟆石,被江水远远地冲到了下游。
我不相信这后人杜撰的传说。大凡传说中的女子,对于强暴,只有消极抵抗的份,除了投江、上吊、变成石头,大概再没有其它法子了。可眼前的羞女明明不是这样的弱女子呢!她那样安闲自若,那样姿态恣肆地躺着。哪像一个投江自尽的村姑?她那拥抱苍天,纵览宇宙的气魄与超凡脱俗的气质表明:她完完全全是一个狂放不羁、乐知天命的强者。
她是谁呢?
她的存在已经很久远了,也许在有人类之前,在有人世间的善恶是非之前早就有了的。
她莫不是女娲么?
对了,只有女娲才配是她!
也许,她在炼石补天之后,又不殚辛勤地捏着小泥人儿。她累了,便倚着山岗睡了,多么惬意哟!头枕青山,脚踩绿水,伸臂张腿,任长发从那高高的云端飘垂下来。她睡得很香,做了千万年甜香的梦。
也许,会有人抱怨她仰天八叉地躺在那,未免不成体统,未免不像一个闺阁,未免太不知羞。但她为什么要怕羞呢?那是一个洪荒太古的年代,天刚刚补好。人,还没有呢!是她创造出了人类,她是一位博大宽宏的母亲,她裸着身子睡了,怎么会想到要害羞呢?她又怎么会想到:在她捏出的小泥人繁衍的人群里,会有那么一班道学家,居然忌讳她裸着身子,居然还嫌她的姿态不合乎《女儿经》的规范。那些人不仅忌讳这个实实在在存在着的酷似人形的山,还忌讳着仓颉所造的那个“羞”字。他们认为:裸着的人体是神秘的,更何况这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遮饰的羞女!于是,他们利用汉宇同音异义,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改“羞山”为“修山”。在编撰地方志时,对此山真正的形态来历讳莫如深,仅用了“峻峰如削,卓列江滨”八个字。
难怪羞女山多少年来“养在深闺人未识”,原来全是这帮道学家捣的鬼哟!
我曾经十分珍爱希腊断臂的维纳斯,可相形之下,那毕竟是人工的雕琢,即算栩栩如生罢,也不过大师造化而已。而羞女山呢,她不仅有惟妙惟肖的形体,还具备着豪放、坦荡的气质和神韵。她得天独厚的魅力在于:她是大自然的杰作,她是大地的女儿。她就是造化本身,这正是古往今来一切艺术家苦心追求的,然而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露宿苍天之下,饮露餐风,同世纪争寿,与宇宙共存,她才是真正的艺术,永恒的艺术!
从那汩汩的山泉--羞女醇甘的乳汁里,从那山径之上听到的羞女的实实心音里,我早已感到了她生命的存在,要不,羞水怎么会那样甘醇,羞山女子怎会那样姣美,羞山地区怎会有“民淳俗美”的古风流传至今呢?
呵,羞女山,你不只是女神偶像的山,你是一种温暖,一种信念,一种感化的力量!
汽车终于无情地拉远了我们与羞女之间的距离。望着渐渐远去的、在暖红霞晖里依然十分真切的羞女,我的心底里突然轻轻地冒出一句:
“你醒来吧,羞女!”
[鉴赏]
叶梦(1950-),女,原名熊梦云,湖南益阳人。当代知名散文家。其所著散文集有《小溪的梦》、《月亮·生命·创造》、《风里的女人》、《湘西寻梦》、《灵魂的劫数》、《遍地巫风》等。
《羞女山》是作者的成名作。
这篇文章的匠心立意,在于羞美的意境。作者以一个“羞”字为凝聚力贯通全文。羞女山、羞女、害羞、怕羞、羞山面、“美女晒羞”,都没有离开“羞”字。这里先给人一个“羞”的直觉,然后或侧写或白描,又层层剥开羞女山的真面目。或触景生情,或借物抒情,或由静写到动,或把死的写成活的,看起来散了些,但形散神不散,突出的仍然是一个“羞”字。作者在“羞”字上大做文章,实质上是在“羞”的背后展开现代意识与传统意识的碰撞,从而深刻地揭示了《羞女山》的思想内核,体现了这篇散文的时代特色。
文中作者透过现代意识的目光,来认识羞女山,描述羞女山,揭示羞女山的真面目,进而为沉睡千万年的羞女鸣不平:她不是弱者。作者犀利的笔峰,有力地抨击了道学家对羞女的伤害。
拨开那帮“道学家”所编造的种种迷雾毒氛,还“自然景观”以本来的真实面目,借以抒发作者自己蓬勃、强旺的生命力和独特、深刻的生命体验--这正是《羞女山》一文内在的真正价值所在!
“山”本身无“思”、无“情”。作者之所以觉得“她”(“羞女”之山)纵览宇宙、超凡脱俗、狂放不羁、乐天知命等等,完全是她自己“移情”的结果(此即借外“物”以抒己“情”)。
惊人之处,在于结尾时作者从心底冒出一句:“你醒来吧,羞女!”画龙点睛的一笔,又给人多么深刻的启示啊!
激情赞美女性,弘扬女性意识,叶梦是新时期的先觉者。
你看,她把这“羞女”写得多么舒展、愜意,多么潇洒、美丽!在作者看来,她就是开天辟地的创业之神--女娲;因为,也只有她才配得上这豪放、坦荡、娇美的“羞女”!
《羞女山》一文是新时期散文“女性意识”觉醒的一个标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