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
夏天,我在庐山遇到一只小蟹。它生活在石缝里、山泉边,大名叫石蟹。
人们要是亲近谁,常爱叫他的小名。我喜欢这只石蟹,况且,它比海蟹、河蟹小得多,所以我愿意称它小蟹。
那是在去往仙人洞的石板小路上,我们的东道主--《百花洲》编辑部的老主编、老翻译家递给我的。他举着一只香烟盒,神秘地笑着说:“打开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我接过烟盒,立刻感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觉一阵心跳。我将烟盒扒开一个小口,就见这只蛋黄大小的棕红色小蟹摇摇晃晃正往外爬,它犹豫不定地爬出来,趴在我手心上,有些痴呆地停了下来,我托着这个小生命,细细瞧着,瞧它那阳光下半透明的身体像玛瑙,瞧它腿上那一层纤细的茸毛像丝绒,瞧它突起的乌黑眼睛总是固执地盯着一个地方。这一切都叫人疼爱。我立刻生出了一个念头,带它回去,带它和我一道回北方。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友好地碰碰它,谁知,它却张起两只前螯,朝我的手指狠狠就是一下。尽管那样狠,但我的手指也不过有点痒痒罢了。它多么小呵,还没有能够把人咬疼的那种力量。这就更增加了我对它的疼爱。
“放了它吧,活不成的。”同行的一位瘦高个儿作家说。他是江苏人,把“活不成”说成“活不曾”。也许因为他是《土牢情话》的作者,对困在土牢里的滋味有着独到的体验,才发表这样的见解。
我环顾四周,原来我们的团体--一同被邀上山的几位作家都围在我身边,兴奋地注视着这个楞头楞脑的小家伙。也许小蟹发现了这点,它警惕地抱住前螯便在半空挥舞起来,好像给人以警告:看谁敢碰一碰?它那副认真的样儿,能叫你想起举着木头枪冲大人高喊“不许动”的小孩子。和它相比,我们简直都是劳不鲁格鲁的居民。我终于又叫它回到了香烟盒里。
那天,我没有玩好,托着它,连云雾迷蒙的仙人洞,挺峻绮丽的锦绣谷和那气势巍峨、若隐若现的天桥都没有留心。我只感觉到烟盒里那些小爪子的愤怒抗议,但我到底把它带回了我们的住所芦林饭店。在半脸盆清水里,它不习惯地勾动着腿脚爬来爬去,它活下来了。
活着就要吃饭,我的小蟹还得吃活东西。先前我不了解这点,喂它面包、蛋糕,它都不予理睬,岂止不理睬,它还用拉屎的办法亵渎我那些食品。它的屎像一缕缕的黑棉线,把那些食品缠绕住。后来听山上人说,它爱吃小鱼、小虾和蚯蚓。于是,每次出游,我便格外留意有水的地方:深湖、浅溪、泼辣的山泉、盘子一般大小的水洼……
我的真诚感动了我们这个团体。
有一天在如琴湖畔,两个女孩子支着竹箩在捞小鱼。我走过去,把双手也伸到湖水里,可怎么也拢不住那滑腻、灵活的小星星。眼看着她们网起一箩又一箩,我都嫉妒了。这时我们那位最年长的作家走过来了,他俯下高大的身子就和小姑娘谈判。当然,这种谈判开始就带有明确的目的性。他语气绵软,绵软得不像大人乞求孩子,倒像是孩子在央告大人。也许是由于他那满头可爱的白发,也许是由于,他虽然具有他的《月食》中那个主人公的气质,还那样不耻下“讨”,他取得了胜利,两个女孩子决定给我们六条。我赶紧凑了过来,但着急没有盛鱼的东西。
“我这里有只塑料袋。”说话的是我同屋那位女作家。她的手提包里总是装着几块素净的小花手绢和一些大小不等的空袋子。要是碰巧你出门忘记带手绢,她就笑眯眯地递给你一块;要是遇到像现在这样的情形,和她在一起也能解决问题。她那双眼睛,笑起来就像一对月牙儿。她是《心香》的作者,心香还能总是板着面孔吗?她就是这样笑着,替我撑开了一只不大不小的塑料袋。很快,六尾活泼的鱼儿就在里面冲撞起来。
有一天在乌龙潭,我爬上了簇拥着那条瀑布的一堆堆怪石,想去寻找瀑布的源头,看它是怎样冲破它们的阻挠,从石缝里喧腾着奔泻出来的。这时我们那位来自湖南的青年作家向我跑来,一边跑,一边招呼我停下。我惊奇他能在那么险陡、光滑的石头上准确、灵活地跳来跳去,步子就像一只轻盈、敏捷的细腿鹿。瞧着他的身姿,你不能不想到他那篇《我们正年轻》。他停在我跟前,要我和他一起到乌龙潭边去看我们的“将军”。
他说的“将军”,是因写《将军吟》而得名。这位作家,个子并不高大,但走起路来形象威武,说话嗓音宏亮。现在“将军”正站在乌龙潭边,弯着腰,高卷着裤腿,双手撑开一只袜子在捉蝌蚪。
看见我,他直起腰来,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朝上一推说:“喂,三只,够吃一天吧?”
“把那只给我,我也捉!”我一边说着朝他跑过去。
“不行啊,那只有个破洞!”他的话逗笑了许多人,包括那些和我们毫不相干的游客。
“将军”提着他那只装了三个花蝌蚪的灰丝袜上路了,他的步伐显得更加威武雄壮,湿漉漉着的丝袜就随着那雄壮的步子不住地摆动。
有一天,在饭店的花圃里,我们中间那位少言寡语的江西作家挖出一条通红的蚯蚓,他把它的身子绕在一根小木棍上,把小木棍交给我说:“这是给它的。”我没想到他能从生活中发现《红线记》那样的动人故事,还能从泥土里发现那样纤细的小生命。
有一天……
有一天,我们要走了,要结束东道主为我们安排的这次难忘的活动了。我首先想到我的小蟹转移问题。没想到一直陪着我们的那三位热心编辑早就走在了我前面。三人同时拿来了三只大小不等的玻璃瓶。我真想把三个瓶子都带上,让小蟹一路上轮换居住。因为行装多,只好抱歉地拿了一只。我澄干脸盆里的水,将瓶子贴在盆边呼唤我的小蟹。它却张开爪子挠着盆底,进一步、退一步地转圈,好像拒绝我的呼唤,又像是跟我玩着什么自作聪明的把戏。
汽车在楼下鸣喇叭,我不想再跟这狡猾的小东西纠缠,决定诉诸“武力”,我一把捏起它,放进了玻璃瓶。它没再咬我,那对鼓鼓的黑眼睛还是盯着一个地方,也许在盘算什么。我不相信谁能猜透一只螃蟹的心。
但是,我自信能用我的心感化它。在长途汽车上,一连五个小时,我始终抱着玻璃瓶,甚至当潮湿、闷热的风吹散了我的头发,我都不愿去梳理。直到走进南昌的洪都宾馆,我要洗澡了,才把它放在床头柜上。
半小时以后,当我再捧起那瓶子,我怎么也没想到,瓶子变成了空的。小蟹不见了,桌面上只滚动着几粒水珠。难道谁捉去了它?没人进来过。难道它自己跳出了瓶子?又好像不可能。我焦急地寻找起来。
沿着墙根找了一圈,没有。
顺着走廊找了一遍,没有。
我跑下楼梯,追到门口,都没有!
哪儿去了?我的小蟹!
哪儿去了?我的滑头的小家伙!
我预感,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努力想想它的缺点吧。不是吗,想想它那傲慢无礼的神情,那些小聪明、小把戏,那动不动就要舞枪弄棒的样子,还有那两只感情不明的突出的黑眼睛。石蟹,一只普通的石蟹!我安慰着自己。
可是,它的失踪还是惊动了我们全体。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聚在了大门口。人们看着我,脸上都是关切的神情。
“没有良心!”我只说。
“你是说那小蟹吗?”这是开始就告诉我“活不曾”的那位作家。
今天的事情,到底使他的预言应验了,他一定得意吧?想到这里,我偷偷看了他一眼。谁知他脸上倒有些惋惜的神色了。他那沉思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他正向很远的地方了望。
远处是车的洪流,人的洪流。我忽然觉得小蟹就在其中。我甚至知道它在朝着哪个方向不停地奔走,那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地方。
可是,你能闯过那车的洪流、人的洪流吗?你走得那样急忙;你懂得去看那不停变幻的红灯绿灯吗?你的眼睛又是那样痴呆;你能逃过那些调皮的孩子之手吗?也许一只小鸡,一只小鸟都能使你粉身碎骨。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些,我还是愿意叫它的小名。我对着眼前的世界说:小蟹,祝你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鉴赏]
铁凝(1957~)河北保定人。当代作家,著有小说《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散文集有《女人的白发》、《草戒指》、《河之女》等。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一幅幅对小蟹描写的工笔画。从中能反映出作者真诚地怜爱小生命的情怀。
作者游庐山,偶然从同伴那儿得到一只石蟹,她很喜爱它,亲昵地叫它“小蟹”,托着它,甚至连云雾迷蒙的“仙人洞”,挺峻绮丽的“锦锈谷”,气势巍峨,若隐若现的“天桥”都无心顾及。不仅她爱蟹,为她的真诚所感动的其他同伴们也几乎是同时对小蟹产生了怜爱之情,他们纷纷为小蟹忙碌起来,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倾注着自己对小蟹的那份怜爱之情。然而这种爱物,往往是爱人的折射。可是当我们宠物或爱人时,也常常犯着一种我们很难觉知的错误,那就是忽略了被爱者的天性而一味用自己的框架去逼人就范,这“逼”字里满盈盈的、真诚的爱,然而被爱者却不领情,就象那只小蟹,本来把它从石缝里,山泉边找出来,养入清澈的水中,于它并非一件坏事,有那么多人的关心与疼爱,饮食起居,不必自理,尽可以不管不顾,安享其成,比起其它同类们的跋山涉水、日夜奔波要舒适惬意多少倍。何乐而不为呢?但小蟹对此不仅不领情,反而对剥夺了它的自由的周围的人们充满了深深的怨恨。我们有时不自觉地同情弱者、喜爱小生灵当中,渗入一种“极权主义”的东西。我们愿意奉献给他们任何东西,只有一样被我们有意无意地除掉了--即可以自由和独立的权力。
小蟹走了,作者十分伤心,想想以往对它的那些好处,心中不免产生怨恨。这也是一种极正常的心理,她骂小蟹“没有良心”,她是用着“得一还两”的价值框架去作这个判断的,她不能理解小蟹的“忘恩负义”。当她望着远处那“车的洪流,人的洪流。”她忽然觉得小蟹就在其中,她甚至“知道它在朝着哪个方向不停地奔走,那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地方。”文至此,那种“极权主义”的“爱”已被觉悟,作者似已意识到尊重物的天性、满足小蟹对自由的需要才是天地得以与我并生、万物得以与我合一的关键。所以她这时没有对小蟹的埋怨,只是为小蟹的前程担心。面对眼前的世界,暗祝小蟹好自为之“一路顺风,一路顺风……”这不仅仅是单纯的祝愿,这里寓着天人之际的一种理解,一只小蟹,教得作者重新理解了千古说不清道不白的一个“爱”字,也催得读者努力地检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爱人爱物之心。
读铁凝的《我有过一只小蟹》,我们还能感受到与作者同行者们之间形成的那种高度和谐与融洽的友好关系,亲密无间、无私相助的真挚感情;还有小蟹的那种不甘忍受牢笼之苦,向往自由、追求自由的勇敢精神,这所有的一切,无不令人感动。
丑石
贾平凹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谁也不去理会它。只是麦收时节,门前摊了麦子,奶奶总是要说:这块丑石,多碍地面哟,多时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盖房,想以它垒山墙,但苦于它极不规则,没棱角儿,也没平面儿;用錾破开吧,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因为河滩并不甚远,随便去掮一块回来,哪一块也比它强。房盖起来,压铺台阶,伯父也没有看上它。有一年,来了一个石匠,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说:用这块丑石吧,省得从远处搬运。石匠看了看,摇着头,嫌它石质太细,也不采用。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可以供来浣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荒草便繁衍出来,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锈上了绿苔、黑斑。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也讨厌起它来,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气又不足;虽时时咒骂它,嫌弃它,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雨天就盛满了水。常常雨过三天了,地上已经干燥,那石凹里水儿还有,鸡儿便去那里喝饮。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们盼那满月出来,就爬到其上,翘望天边;奶奶总是要骂的,害怕我们摔下来。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磕破了我的膝盖呢。
人都骂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终有一日,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他在我家门前路过,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没有走去,就住了下来;以后又来了好些人,说这是一块陨石,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不久便来了车,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
这使我们都很惊奇!这又怪又丑的石头,原来是天上的呢!它补过天,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它给了他们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来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几百年了?
奶奶说:“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台阶也垒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天文学家说。
“真的,是太丑了。”
“可这正是它的美!”天文学家说,“它是以丑为美的。”
“以丑为美?”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小玩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
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鉴赏]
贾平凹(1953~),陕西丹凤县人。当代小说家、散文家。主要散文集有《月迹》《心迹》、《爱的踪迹》、《商州杂录》、《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抱散集》等。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通过对一个极其普通的,我们都熟悉的物件--丑石的描写,深刻地揭示出“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这一哲理,让深沉的感情通过叙述的涓涓细流渗入到读者的心田,引起读者的共鸣。
《丑石》的结构形式很简单,讲的是一块陨石的遭遇。它因为外形丑陋,用途贫乏,受到人们的误解、责难,在一个偶然机会,它被天文学家发现了,本来人们讨厌的陨石,终于恢复了本来面目,人们惊奇于它的非凡经历,并对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作了由衷的褒赞。全文没有多余的笔墨,似乎信手写来,毫不费力,而实际上整篇文章的疏密张弛,起承转合,都是经过作者的精心安排的。为了突出陨石之美,文章在前面部分极力把它的外形和用途写得一无是处。“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砌墙铺台阶,嫌它极不规则,就近洗石磨,嫌它质地太细,用来浣沙捶布,嫌它不够光滑。可就是这样一块丑石,却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给人们带来过光明和憧憬。这种欲扬先抑,欲擒故纵的描写手法对表达主题极有效果。同时,为了使文章曲折有致,作者在描绘了“丑石”的丑陋之处后,笔锋一转,谈到它的两点用处:其一是石上有个坑凹了,雨天盛水后,鸡儿可以去喝饮:其二是到了十五之夜,可以爬上去观赏满月,只是因不小心摔下来,磕破了膝盖。这里说的是“丑石”的一点微末用处,可是因为如此,才更显出它的无用和寂寞。这一冷中见热,热中衬冷的笔法使文章的情调跌宕起伏,婉转自如。
《丑石》的文风很简短。既没有奥妙玄虚的言词,也没有色厉内荏的说教,只是用一种经历者的口气给我们讲了一个富有哲理的故事,娓娓道来,不滞于痕,没有紧迫局促,没有自以为是,所用的词汇都是浅近而有表现力的,带有诗的意境。
这篇散文另一个特点,就是含而不露。丑石给作者触动很深,但作者的叙述口气却很沉静,很平缓。我只给你讲些关于一块石头的事,至于它将给你的情绪带来什么的冲动,那是你的事。涉及根本的话,我也只能告诉你:到后来,“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等等。剩下的,你自己去思想去吧。这样处理,使“我”同丑石达到某种契合,同处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沉默状态;加大了精神与表现间的反差,在形象的贬值里,精神增值了。收到了含蓄蕴藉,藏而不露的艺术效果。
黄山小记
菡子
黄山在影片和山水画中是静静的,仿佛天上仙境,好像总在什么辽远而悬空的地方;可是身历其境,你可以看到这里其实是生气蓬勃的,万物在这儿生长发展,是最现实而活跃的童话诞生的地方。
从每一条小径走进去,阳光仅在树叶的空隙中投射过来星星点点的光彩,两旁的小花小草却都挤到路边来了;每一棵嫩芽和幼苗都在生长,无处不在使你注意:生命!生命!生命!就在这些小路上,我相信许多人都观看过香榧的萌芽,它伸展翡翠色的扇形,摸触得到它是“活”的。新竹是幼辈中的强者,静立一时,看着它往外钻,撑开根上的笋衣,周身蓝云云的,还罩着一层白绒,出落在人间,多么清新!这里的奇花都开在高高的树上,望春花、木莲花,都能与罕见的玉兰媲美,只是她们的寿命要长得多;最近发现的仙女花,生长在高峰流水的地方,她涓洁、清雅,穿着白纱似的晨装,正像喷泉的姐妹,她早晨醒来,晚上睡着,如果你一天窥视着她,她是仙辈中最娇弱的幼年了。还有嫩黄的“兰香灯笼”--这是我们替她起的名字,先在低处看见她眼瞳似的小花,登高却看到她放苞了,成了一串串的灯笼,在一片雾气中,她亮晶晶的,在山谷里散发着一阵阵的兰香味,仿佛真是在喜庆之中;杜鹃花和高山玫瑰个儿矮些,但她们五光十色,异香扑鼻;人们也不难发现她们的存在。紫蓝色的青春花,暗红的灯笼花,也能攀山越岭,四处丛生,她们是行人登高热烈的鼓舞者。在这些植物的大家庭里,我认为还是叶子耐看而富有生气,它们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有的纤巧,有的壮丽,有的是花是叶巧不能辨;叶子兼有红黄紫绿各种不同颜色,就是通称的绿叶,颜色也有深浅,万绿丛中一层层地深或一层层地浅,深的葱葱郁郁,油绿欲滴,浅的仿佛玻璃似的透明,深浅相间,正构成林中幻丽的世界。这里的草也是有特色的,悬岩上挂着长须(龙须草),沸水烫过三遍的幼草还能复活(还魂草),有一种草,一百斤中可以炼出三斤铜来,还有仙雅的灵芝草,既然也长在这儿,不知可肯屈居为它们的同类?黄山树木中最有特色的要算松树了,奇美挺秀,蔚然可观,日没中的万松林,映在纸上是世上少有的奇妙的剪影。松树大都长在石头缝里,只要有一层尘土就能立脚,往往在断崖绝壁的地方伸展着它们的枝翼,塑造了坚强不屈的形象。“迎客松”、“麒麟松”、“凤凰松”、“黑虎松”,都是松中之奇,莲花蜂前的“蒲团松”顶上,可围坐七人对饮,这是多么有趣的事。
鸟儿是这个山林的主人,无论我登多高(据估计有两万石级),总听见它们在头顶的树林中歌唱,我不觉把它们当作我的引路人了。在这三四十里的山途中,我常常想起不知谁先在这奇峰峻岭中种的树,有一次偶尔得到了答复,原来就是这些小鸟的祖先,它们衔了种子飞来,又靠风儿作媒,就造成了林,这个传说不会完全没有道理吧。玉屏楼和散花精舍的招待员都是听“神鸦”的报信为客人备茶的,相距头十里,聪明的鸦儿却能在一小时之内在这边传送了客来的消息,又飞到另一个地方去。夏天的黎明,我发现有一种鸟儿是能歌善舞的,它像银燕似地自由飞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难以捉摸它灵活的舞姿,它的歌声清脆嘹亮委婉动听,是一支最亲切的晨歌,从古人的黄山游记中我猜出它准是八音鸟或山乐鸟。在这里居住的动物最聪明的还是猴子,它们在细心观察人们的生活,据说新四军游击队在这山区活动的时候,看见它们抬过担架,它们当中也有“医生”。一个猴子躺下,就去找一个猴医来,由它找些药草给病猴吃。在深壑绿林之中,也有人看见过老虎、蟒蛇、野牛、羚羊出没,有人明明看见过美丽的鹿群,至今还能描叙它们机警的眼睛。我们还在从始信峰回温泉的途上小溪中捉到过十三条娃娃鱼,它们古装打扮,有些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书僮,头上一面一个圆髻。一定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动物,古来号称五百里的黄山,实在还有许多我们不能到达的地方,最好有个黄山勘探队,去找一找猴子的王国和鹿群的家乡以及各种动物的老窠。
从黄山发出最高音的是瀑布流泉。有名的“人字瀑”、“九龙瀑”、“百丈瀑”并非常常可以看到,但是急雨过后,水自天上来。白龙骤下,风声瀑声,响彻天地之间,“带得风声入浙川”,正是它一路豪爽之气。平时从密林里观流泉,如丝如带,缭绕林间,往往和飘泊的烟云结伴同行。路边的溪流淙淙作响,有人随口念道:“人在泉上过,水在脚边流”,悠闲自得可以想见。可是它绝非静物,有时如一斛珍珠迸发,有时如两丈白缎飘舞,声貌动人,乐于与行人对歌。温泉出自朱砂,有时可以从水中捧出它的本色,但它汇聚成潭,特别在游泳池里,却好像是翠玉色的,蓝得发亮,像晴明的天空。
在狮子林清凉台两次看东方日出,第一次去迟了些,我只能为一片雄浑瑰丽的景色欢呼,内心漾溢着燃烧般的感情,第二次我才虔诚地默察它的出现。先是看到乌云镶边的衣裙,姗姗移动,然后太阳突然上升了,半圆形的,我不知道它有多大,它的光辉立即四射开来,随着它的上升,它的颜色倏忽千变,朱红、橙黄、淡紫……,它是如此灿烂、透明,在它的照耀下万物为之增色,大地的一切也都苏醒了,可是它自己却在通体的光亮中逐渐隐着身子,和宇宙溶成一体。如果我不认识太阳,此时此景也会用这个称号去称赞它。云彩在这山区也是天然的景色,住在山上,清晨,白云常来作客,它在窗外徘徊,伸手可取,出外散步,就踏着云朵走来走去。有时它们迷漫一片使整个山区形成茫茫的海面,只留最高的峰尖,像大海中的点点岛屿,这就是黄山著名的云海奇景。我爱在傍晚看五彩的游云,它们扮成侠士仕女,骑龙跨凤,有盛装的车舆,随行的乐队,当他们列队缓缓行进时,隔山望去,有时像海面行舟一般。在我脑子里许多美丽的童话,都是由这些游云想起来的。黄山号称七十二峰,各有自己的名称,什么莲花峰、始信峰、天都峰、石笋峰……或象形或寓意各有其肖似之处。峰上由怪石奇树形成的“采莲船”、“五女牧羊”、“猴子观桃”、“喜鹊登梅”、“梦笔生花”等等,胜过匠人巧手的安排。对那连绵不绝的峰部,我愿意远远地从低处看去,它们与松树相接,映在天际,黑白分明,真有锦绣的感觉。
漫游黄山,随处可以歇脚,解放以后不仅“云谷寺”、“半山寺”面目一新,同时保留了古刹的风貌,但是比起前后山崭新的建筑如“观瀑楼”、“黄山宾馆”、“黄山疗养院”、仅“岩音小筑”、“玉屏楼”、“北海宾馆”管理处大楼和游泳池等,又都是小巫见大巫了,上山的路,休息的亭子,跨溪的小桥,更今非昔比,过去使人视为畏途和冷落荒芜的地方,现在却像你的朋友似地在前面频频招手。这些建筑都有自己的光彩,它新颖雄伟,使黄山的每一个角落都显得生动起来。这里原是避暑圣地,酷暑时外面热得难受,这里还是春天气候。但也不妨春秋冬去,那里四季都是最清新而丰美的公园。
古今多少诗人画家描写过黄山的异峰奇景,我是不敢媲美的,旅行家徐霞客说过:“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我阅历不深,只略能领会他豪迈的总评,登在这里的照片,我也只能证明它的真实而无法形容它的诗情画意,看来我的小记仅是为了补充我所见闻而画中看不到的东西。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为《安徽画报》补白
1959年5月修改后作安徽《黄山》画册代序
[鉴赏]
菡子(1921~),女,原名方晓,江苏深阳人。当代散文作家。主要散文集有《幼雏集》、《前线的硕歌》、《乡村集》、《初晴集》、《素花集》等。
《黄山小记》是一篇风格迥异的游记散文。它一改一般游记文章往往以行踪游程为线索来写景状物的惯例,通过描写黄山的几个不同画面,完整而具象地彩绘出一幅黄山风景图。其间,作家敞开胸襟,充满激情地拥抱与讴歌着生命与自然。
纵观全文,我们可欣赏到作者构思的精巧。常人记游黄山,都于七十二峰,黄山松等名胜处着力下笔,读之虽也动情,但这样的黄山只让人赞叹自然的神奇,让人客气地景仰。而菡子却巧妙地抓住黄山富于活力的一面,对那些充满生命力的一切尽情泼墨,其它奇峰异景,毫不吝啬的舍弃了。不仅如此,其结构文章的圆熟技巧还表现在首尾的呼应上,此文原是为《安徽画报》作的补白修改后改作《黄山》画册的代序,所以开头就说,画中的黄山是静静的,结尾说小记是“我所见闻而画中看不到的东西”一首一尾,画中黄山的静,更衬出文中充满勃勃生机的黄山。
还应看到,作者由写黄山景物,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人的奋发精神,她笔下的花草树木,动物流泉,日出云海,只有努力攀登的人才能看到,只有对自然充满深情的人,才能写出。作者写黄山的同时,也写出了人的情愫与胸怀。
自然我们更应赞叹作者谴词造句的深厚功力。女作家特有的细腻与柔情,使此文虽无华美的辞藻却有绚丽的芬芳。一个“挤”字,使路旁无人垂顾的小花小草充满了灵气,如淘气的儿童向人招手。她写新竹,“撑开根上的笋衣,周身蓝云云的,还罩着一层白绒,出落在人间,”写游云,“扮成侠士仕女,骑龙跨凤,有盛装的车舆,随行的乐队,当它们列队缓缓行进时,隔山望去,有时象海面行舟一般作者充分运用了排比、对仗、比喻、拟人、象征以及移情,等多种修辞手段与表现方式,”使其文词既花团锦簇又如行云流水,既含哲理,又富有诗意,其风格正如她笔下的仙女花一般“涓洁、清雅”。
菡子的《黄山小记》,情景交融地描绘了黄山优美而富于诗意的自然景色,为我们舒展开一幅美的生命与自然的画图。作者以诗笔作画笔,化静为动,传神传情,读来令人赞叹和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