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芳
差不多没有人不喜爱花,但谙于花道、又长于种花的人并不多。我就是个只爱花,而不会养花的人。
这原因也许是多方面的。年幼时,生养我的家乡,是个草木落地生根的地方,常年四季,所到之处都有鲜花开放。成年以后,在北方的山野为民,虽然寒冷的气候和贫瘠的土地,都不利于绿色生命的繁衍,但出门是田地,举目是山坡,夏花秋叶还是比比皆是。
来到机关后,山川和土地远了。机关的四合院,构筑方整,屋舍俨然。半世纪前,据说曾经是大军阀的公馆。为了舒适,也为了阔气,室内的地用木板镶了,室外的地用青砖铺了。偌大的一个院子里,竟难找到五谷和花草赖以生长的泥土。
春天,别处的草青了,树绿了,这里,映进眼帘的却是一片单调的砖瓦色;夏天,烈日当空,砖铺的院地像火炉那样散发着热,叫人焦躁难忍。此情此景,促人强烈地生起对于色彩的渴望。渴望郁郁葱葱的树,斑斓多姿的花。
有这念头的似乎还不止我。于是大家动手,揭掉砖头,垒起花墙,收拾出一块长方形的花圃。
种什么呢?我和同事们面对一方泥土,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认定不能太娇,也不能太雅,太娇太雅都不是我们服侍得了的。末了,一致地想到太阳花。
银粒儿一般的种子撒下去以后,天天有人俯着身子瞅它、盼它。可是大半月过去了,竟丝毫没有动静。有人说种早了,有人说埋深了。正在各种判断莫衷一是时,它破土而出了。
新出的芽儿,细得像针,红得像土,几天之内,就抽出很圆的秆,细圆的叶。叶和秆都饱和着碧绿的汁液,嫩得不敢碰。很快的,叶叶秆秆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像法兰绒一般,厚厚地铺了一地。
当案头的文稿看得双目昏花时,走到院里来,看一看这绿茵可爱的太阳花,对于困倦的眼睛,是一种极好的休息。
一天清晨,太阳花开了。在一层滚圆的绿叶上边,闪出三朵小花。一朵红,一朵黄,一朵淡紫色。乍开的花儿,像彩霞那么艳丽,像宝石那么夺目。在我们宁静的小院里,激起一阵惊喜,一片赞叹。
三朵花是信号,号音一起,跟在后边的便一发而不可挡。大朵、小朵,单瓣、复瓣,红、黄、蓝、紫、粉一齐开放。一块绿色的法兰绒,转眼间,变成缤纷五彩的锦缎。连那些最不爱花的人,也经不住这美的吸引,一得空暇,就围在花圃跟前,欣赏起来。
从初夏到深秋,花儿经久不衰。一幅锦缎,始终保持着鲜艳夺目的色彩。起初,我们以为,这经久不衰的原因,是因为太阳花喜爱阳光,特别能够经受住烈日的考验。不错,是这样的。在夏日暴烈的阳光下,牵牛花偃旗息鼓,美人蕉慵倦无力,富贵的牡丹,也会失去神采。只有太阳花对炎炎赤日毫无保留,阳光愈是炽热,它开得愈加热情,愈加兴盛。
但看得多了,才注意到,作为单独的一朵太阳花,其生命却极为短促。朝开夕谢,只有一日。因为开花的时光这么短,这机会就显得格外宝贵。每天,都有一批成熟了的花蕾在等待开放。日出前,它包裹得严严紧紧,看不出一点要开的意思,可是一见阳光,就即刻开放。花瓣苏醒似的,徐徐地向外伸张,开大了,开圆了……这样一个开花的全过程,可以在人的注视之下,迅速完成。此后,它便贪婪地享受阳光,尽情地开去。待到夕阳沉落时,花瓣儿重新收缩起来,这朵花便不再开放。第二天,迎接朝阳的将完全是另一批新的,成熟了的花蕾。
这新陈交替多么活跃,多么生动!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太阳花在开花的时候,朵朵都是那样精神充沛、不遗余力。尽管单独的太阳花,生命那么短促,但从整体上,它们总是那样灿烂多姿,生机勃勃。
人们还注意到,开完的太阳花并不消沉,并不意懒。在完成开花之后,它们将腾出空隙,把承受阳光的最佳方位,让给新的花蕾,自己则闪在一旁,聚集精华,孕育后代,把生命延续给未来。待到秋霜肃杀时,它已经把银粒一般的种子,悄悄地撒进泥土。第二年,冒出的将是不计其数的新芽。
太阳花的欣赏者们,似在这里发现了一个世界,一个科学的、合理的、公平的世界。他们像哲学家那样,发出呼喊和感叹:太阳花的事业,原来是这样兴旺发达,繁荣昌盛的呵!
太阳花给予的启迪,无疑是有益的。
为了这,我们院里的劳动者们说,来年春暖时分,还要种一片太阳花!
[鉴赏]
李天芳(1941~)女,陕西西安市人。作家、文学刊物编辑。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山连着山》、《延安散记》及《李天芳小说集》等。
在这篇作品中,作者通过写“大家”种太阳花的缘由及太阳花的生长过程,寄寓本人的独特感受,并生动地反映了自然界对人们精神的抚慰和灵魂的启迪。所以《种一片太阳花》被人们称为是一篇内涵丰富,情理兼美的散文。
文章开篇,作者叙述由于所处的环境没有植物(指花、树、草),造成人们情绪上的一种焦燥与烦闷,从而在心底里生起一种对植物的缤纷色彩的强列渴望。于是在风姿绰约争奇斗艳的百花丛中,选定了独具特色的太阳花,大家一起动手,在自己的周围开辟出一块小天地,种上了一片生机盎然的太阳花。
接着文章写了太阳花生长的全过程,但从文中不难看出,作者的重点着笔之处并不在太阳花的怎样播种、发芽,而在于怎样开花。作者对太阳花开从两个方面写起:首先写“作为单独的一朵太阳花,其生命力极短促。朝开夕谢,只有一日,因为开花的时光这样短,这机会就显得格外宝贵。”所以一旦花蕾成熟,便严阵以待,机会来临,则精力充沛,不遗余力。其次是写整体的太阳花,因为每一批成熟的花蕾彼此衔接紧凑,犹如竞技场上的技力赛,蕴含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一旦开放,则不遗余力,开完的太阳花,并不消沉,以为万事大吉,而是在完成开花任务之后,腾出空隙,把承受阳光的最佳方位,让给新的花蕾,自己则闪在一旁,聚集精华,孕育后代,把生命延续给未来,太阳花的这种新陈代谢的活跃与生动,与每个花蕾在精力充沛时开放得不遗余力,使得整体上的太阳花“从初夏到深秋,花儿经久不衰,一幅锦缎,始终保持着鲜艳夺目的色彩”,绚烂多姿,生机盎然。如果行文至此,那么这种人与自然的融汇,其内涵是表层的浮浅的,文章价值就会跌落。接下来作者由太阳花生命的短暂和顽强,开始了寻根究底的探寻,进而由太阳花的新旧交替联想到人生人事,而发出令人深思的生活哲理,“太阳花的欣赏者们,似乎在这里发现了一个世界,一个科学的、合理的、公平的世界。”这感叹和呼喊,真是神来之笔,极其自然地道出了审美的蕴含,我们从作者对太阳花的欣赏里,可以看到作者的理想和襟怀。
作者表达这种现实性主题所采用的最突出的手法便是类比。虽是运用了类比,但却远远超出了那种简单比附的做法,通篇看来,并不曾有一处意在描述现实中的人和事,在文章中看不出丝毫的对比的痕迹。从而引发读者根据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和理解,作出不同的判断,起到了发人深省,引人沉思的作用。
雀巢
李天芳
天气转暖,安置在厨房里的铁炉和那根伸出窗外的烟囱,便成为累赘之物,碍手碍脚的。我和丈夫准备将它拆下来。正待动手时,发现麻雀从那里飞出飞进,居然在铁皮烟筒里造了窝。我丈夫依着乡下人的观念,拍手叫道:“好兆头!”而我则惊叹麻雀的聪慧。在这座钢筋结构的大楼上,它竟能为自己衍繁子孙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既省工省料,又安全温暖,智商实在不低。从此,我们便打消拆除烟筒的念头,一任麻雀去营造它的安乐窝。西安的春天是在乍暖还寒,反反复复中来到的。冷的那一阵,房间的暖气也停了,很不舒服,很想将厨房的炉子再生起取暖,但,想起烟筒里有麻雀的家便一忍再忍地过去了。麻雀仿佛感谢我的好意,在繁忙辛苦的劳作中,时时给我以友情的信息。从外边飞回来时,它那坚硬而发亮的尖嘴巴,或衔一根枯草,或是一截干枝,远远地停在阳台边上,对我左顾右盼,蹦蹦跳跳,活像一个微型的和平鸽,一个小精灵。
丈夫笑我是鸟道主义者。鸟道主义不像人道主义那样险情四伏,动辄招惹麻烦,所以我也欣然接受。但不管什么主义,动物的世界里,我顶喜欢的还是飞鸟,从气质高贵的天鹅,到普普通通的麻雀。它们和人共天共地共山水,既不像虎狼那样咄咄逼人、本性残酷,也不像猴类那样过于乖巧,一味地模仿人讨好人。鸟儿就是鸟儿,本本色色,不亢不卑,既随和可亲又潇洒自在。人类不和鸟类交朋友实在没有理由。
说来不巧,其时我也在造窝--为了将厨房的面积拓宽两三平米,我打算将厨房外的阳台用玻璃封闭起来。我们住的楼房已经盖了10年,以今天的标准看大大地落后了,没有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的面积极小,处处感到窄狭。人只有住进楼房,悬在半空中,才深感土地的重要,才懂得寸土必争是什么意思。封闭阳台的愿望就这样在心里藏了很久。
住在我们这座大楼里的人,会写文章会写书。他们凭一页纸一杆笔,编织故事,描画人物,呼风唤雨,操纵生死。用机关门口卖鸡蛋大嫂的话说,“能把有的没有的,碎芝麻烂豆子的事写成一大篇”,但面对一方小小的阳台却一筹莫展。不仅是花不起钱,更重要的是受不起那个麻烦,周围工人们的住宅,总是一搬进新楼先封闭阳台,前边封了封后边,变戏法似的,一夜就成了,大玻璃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耀眼,叫人好不羡慕。后来机关说要给大家代劳统一制做,人人喜出望外。只是因为没有这笔资金,要自筹材料,比如拆了旧房伐了树方可兑现。自此大伙眼巴巴地盼着。只见前后院里的树伐了一棵又一棵,旧房拆了一间又一间,大大小小的木头堆积成垛,又不翼而飞,悄然不知去向,做阳台的事却杳无音讯。愈来愈没有指望了。一想到这个夏天又要挤在小厨房做饭,想到那煤气灶的油烟满屋乱飞,我便下了决心,将千头万绪的手边事放在一边,张罗请师傅、量尺寸、备材料,恨不得快快做起来。但当工人告诉说一切都准备停当,马上就来安装时,我和丈夫顿时愣住了:这烟筒怎么办?雀巢怎么办?要是我们对工人师傅说,这阳台不能封了,因为有麻雀窝,他一准会笑掉牙,他一准会说这帮知识人怎么神经兮兮地不正常。想来思去,没有两全之计,只有拆了它。人巢毕竟比鸟巢要紧。我对着那正在远远的树丛下寻枝衔草的母雀和公雀说了声“对不起”,便站在椅子上,和丈夫拆炉子卸烟筒。当我们取下最外边那节烟筒时,着实吓了一跳:那里有一个何等辉煌、何等完整的雀巢呵,俨然一座即将竣工的大厦!都说乱糟糟的家像鸟窝,岂知鸟窝一点也不乱。一根根粗硬的树枝支撑在后边,排列整齐,像大厅里的圆柱;树叶细草铺在前边,厚厚软软的一层,中间凹下去的地方,还有细茸茸的羽毛和毛线头。为了这样一个窝,可怜麻雀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和辛苦!刹时间我想起自己造窝的不易,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种种努力和艰辛,心里涌出难以名状的惆怅和感动!我手举那节烟筒,踌躇再三,怎么也不忍将它毁掉。
可是一节光秃秃的烟筒,怎么安置它呢?挂无法挂,立不能立,总不能举在手上吧?“有了,架在树杈上,怎么样?”“刮大风怎么办?孩子们发现了把它摇下来怎么办?”我们提出一个个主意,又自己将它一个个推翻。最后总算发现,楼房外的砖墙上,有两个长长的铁钉,那是我们上一年挂辣椒的地方,正好可以用铁丝将烟筒固定在那里。
麻雀飞回来了。有一只在阳台前绕了一圈,立刻就发现那节垒巢的烟筒没有了。它惊恐万状,尖细的嗓音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万分火急地呼唤它的伙伴。不一会,另只麻雀也飞回来,很快就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虽然看不出两只麻雀的雌雄,但它们肯定是一对夫妻,并肩携手齐心协力地营造着这个窝,如今遭此变故,夫妇俩同样地焦灼,同样地不安,扇动的小翅膀飞起又落下,不顾一切又茫然不知所措地上下寻索,有几次竟一头撞在我厨房窗子的玻璃上,不知是想飞进去,还是在向我们示威抗议。我想告诉麻雀们,它们的窝儿并没有毁,只是换了个地方,但又不知道怎样将这个信息传达过去。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拿根小竹棍敲了敲那节悬挂在砖墙上的烟筒,本想引起麻雀的注意,不料那敲击声反使它们受了惊吓,呼地飞起来,又舍不得离去,落在不远的树枝上,瞪着圆圆的小眼睛,无奈地瞅着我的小厨房。我想召唤它们回来,又找不到恰当的语言符号。人可以呼唤鸡、狗、猫咪、鸽子等等,但至今尚未能和麻雀对话,建立一种默契。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重山大海难以沟通。忽然间想起,何不撤些米粒,指示出那节烟囱的方向,兴许麻雀在啄食间一抬头会发现它那转移的家。我如此这般,面对那些金黄的小米粒,麻雀却一反常态,居然视而不见,没有丝毫的食欲,只是一味地在树枝上,不安地扭动着小脑袋,不安地细声尖叫,其焦愁忧虑之状,是人的语言难以描绘的……这一天,我过得何等沉重!
第二天清早,丈夫起床后一走到阳台立刻返回卧室对我说:“快去看,麻雀们终于找到了!”我急急走到厨房,果然看见两只麻雀衔着细枝一前一后地飞进烟囱里--它们找到了自己窝,并且开始那未完的营造,并且原谅了我们的搬迁。
不久,我的阳台工程也封闭完毕,我在那里捡菜做饭时,透过玻璃看见一只小麻雀在阳台边上寻食,它的翅膀又嫩又小,走动时还拖在地上,我知道它就是那个被完整保留下来的雀巢里孕育的小生命,如今已经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新成员了。
[鉴赏]
李天芳(1941~),女,陕西西安市人。作家、文学刊物编辑。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山连着山》、《延安散记》及《李天芳小说集》等。
李天芳手中之笔握得很紧,随意挥洒都有一种魅力,细心运筹,定会令人回肠九转,品味无穷。于是,我便翻开她的《雀巢》细心读了起来。
雀巢营造在烟囱里,烟囱又在人巢的阳台上。她要封闭阳台,使厨房厕所宽敞一些,把自己的窝改善一下,势必要拆去阳台上的烟囱,毁掉那对“小夫妻”精心营造的小窝。于是,人巢与雀巢便在她的心灵上碰撞出一簇簇爱的火花。她爱社会,爱人类,又增加了爱鸟类的一片深情,所以才小心翼翼的把那节有雀窝的烟筒固定在房外的砖墙上。我从文中品尝到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力透纸背的感觉,是一种蕴藏历史悲哀的慨叹。衣食住行附在历史的车轮上,十分辛苦地转了几十年,仍然没有如愿以偿。其中有几次与麻雀为敌,似乎有些与鸟争食之嫌,哪还有与鸟为友之心呢?住的问题,更是暗藏着悲哀。例如,劳动了几十年的职工,熬到儿子要办婚事时,还要到亲友家去打打游击,新媳妇才能和儿子入洞房,再如,两代夫妻在一间12平米的房里同室而寝,在这种尴尬的局面前,如何才能相安呢?
鸟类是不允许两代或两对夫妻同居一巢的,人却不然,可见比鸟聪明多了。人们能把电影艺术赋于的那点灵感应用到家庭中去,应用到两对年轻夫妻的居室中去,竟然心安理得,岂不更聪明吗?也许这正是《雀巢》的微妙之处,正是作家高人一筹的手法,才使我从平实的文字中感到有一种诱人的魅力。
作家把联想留给读者,给读者留下一个广阔的天地,让读者的思维插上翅膀,顺着《雀巢》的思路去驰骋,就更加高明了。一个成功的构思和成功的表现手法,只有成熟的作家才能不露痕迹地在作品的思想中去完成。
雨中登泰山
李健吾
从火车上遥望泰山,几十年来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话来,就觉得过而不登,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笔债似的。杜甫的愿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也一样有,惜乎来去匆匆,每次都当面错过了。
而今确实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天是灰的,心是沉的。我们约好了清晨出发,人齐了,雨却越下越大。等天晴吗?想着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闷。盼到十一点半钟,天色转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带动年轻人,挎起背包,兴致勃勃,朝岱宗坊出发了。
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我们才过岱宗坊,震天的吼声就把我们吸引到虎山水库的大坝前面。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桥孔跃出,仿佛七幅闪光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这里叫作虬在湾。据说虬早巳被吕洞宾渡上天了,可是望过去,跳掷翻腾,像又回到了故居。我们绕过虎山,站到坝桥上,一边是平静的湖水,迎着斜风细雨,懒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边却喑恶叱咤,似有千军万马,躲在绮丽的黄锦底下。黃锦是方便的比喻,其实是一幅细纱,护着一幅没有经纬的精致图案,透明的白纱轻轻压着透明的米黄花纹。--也许只有织女才能织出这种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来了,我们拐进王母庙后的七真祠。这里供奉着七尊塑像,正面当中是吕洞宾,两旁是他的朋友李铁拐和何仙姑,东西两侧是他的四个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吕洞宾和他的两位朋友倒也罢了,站在龛里的两个小童和柳树精对面的老人,实在是少见的传神之作。一般庙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诞,造型偶尔美的,又不像中国人,跟不上这位老人这样逼真、亲切。无名的雕塑家对年龄和面貌的差异有很深的认识,形象才会这样栩栩如生。不是年轻人提醒我该走了,我还会欣赏下去的。
我们来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连穿过三座石坊:一天门、孔子登临处和天阶。水声落在我们后面,雄伟的红门把山挡住。走出长门洞,豁然开朗,山又到了我们跟前。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进虎山水库的中溪陪我们,一直陪到二天门。悬崖峻嶒,石缝滴滴嗒嗒,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像并不很远;紧十八盘仿佛一条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峡当中;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淌过中溪水浅的地方,走不太远,就是有名的经石峪,一片大水漫过一亩大小的一个大石坪,光光的石头刻着一部《金刚经》,字有斗来大,年月久了,大部分都让水磨平了。回到正路,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人走了一身汗,巴不得把雨衣脱下来,凉快凉快。说巧也巧,我们正好走进一座柏树林,阴森森的,亮了的天又变黑了,好像黄昏提前到了人间,汗不但下去,还觉得身子发冷,无怪乎人把这里叫作柏洞。我们抖擞精神,一气走过壶天阁,登上黄岘岭,发现沙石全是赤黄颜色,明白中溪的水为什么黄了。
靠住二天门的石坊,向四下里眺望,我又是骄傲,又是担心。骄傲我已经走了一半的山路,担心自己走不了另一半的山路。云薄了,雾又上来。我们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今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困难似乎并不存在,眼面前是一段平坦的下坡土路,年轻人跳跳蹦蹦,走了下去,我也像年轻了一样,有说有笑,跟着他们后头。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从下坡路转到上坡路,山势陡峭,上升的坡度越来越大。路一直是宽整的,只有探出身子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测的山沟边,明明有水流,却听不见水声。仰起头来朝西望,半空挂着一条两尺来宽的白带子,随风摆动,想凑近了看,隔着辽阔的山沟,走不过去。我们正在赞不绝口,发现已经来到一座石桥跟前,自己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细雨打湿了浑身上下。原来我们遇到另一类型的飞瀑,紧贴桥后,我们不提防,几乎和它撞个正着。水面有两三丈宽,离地不高,发出一泻千里的龙虎声威,打着桥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口沫喷的老远。从这时候起,山涧又从左侧转到右侧,水声淙淙,跟我们跟到南天门。
过了云步桥,我们开始走上攀登泰山主峰的盘道。南天门应该近了,由于山峡回环曲折,反而望不见了。野花野草,什么形状也有,什么颜色也有,挨挨挤挤,芊芊莽莽,要把巉岩的山石装扮起来。连我上了一点岁数的人,也学小孩子,掐了一把,直到花朵和叶子全蔫了,才带着抱歉的心情,丢在山涧里,随水漂去。但是把人的心灵带到一种崇高的境界的,却是那些“吸翠霞而夭矫”的松树。它们不怕山高,把根扎在悬崖绝壁的隙缝,身子扭的像盘龙柱子,在半空展开枝叶,像是和狂风乌云争夺天日,又像是和清风白云游戏。有的松树望穿秋水,不见你来,独自上到高处,斜着身子张望。有的松树像一顶墨绿大伞,支开了等你。有的松树自得其乐,显出一副潇洒的模样。不管怎么样,它们都让你觉得它们是泰山天然的主人,谁少了谁,都像不应该似的。雾在对松山的山峡飘来飘去,天色眼看黑将下来。我不知道上了多少石级,一级又一级,是乐趣也是苦趣,好像从我有生命以来就在登山似的,迈前脚,拖后脚,才不过走完慢十八盘。我靠住升仙坊,仰起头来朝上望,紧十八盘仿佛一架长梯,搭在南天门口。我胆怯了。新砌的石级窄窄的,搁不下整脚。怪不得东汉的应劭引用了马第伯《封禅仪记》里的话,这样形容:“仰视天门,突辽如从穴中视天,直上七里,赖其羊肠逶迤,名曰环道,往往有恒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掖,前人相牵,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所谓磨胸舁石,扪天之难也。”一位老大爷,斜着脚步,穿花一般,侧着身子,赶到我们前头。一位老大娘,挎着香袋,尽管脚小,也稳稳当当,从我们身边过去。我像应劭说的那样,“目视而脚不随”,抓住铁扶手,揪牢年轻人,走十几步,歇一口气,终于在下午七点钟,上到南天门。
心还在跳,脚还在抖,人到底还是上来了。低头望着新整然而长极了的盘道,我奇怪自己居然也能上来。我走在天街上,轻松愉快,像一个没事人一样。一排留宿的小店,没有名号,只有标记,有的门口挂着一只笊篱,有的窗口放着一对鹦鹉,有的是一根棒棰,有的是一条金牛,地方宽敞的摆着茶桌,地方窄小的只有炕几,后墙紧贴着峥嵘的山石,前脸正对着万丈的深渊。别成一格的还有那些石头。古诗人形容泰山,说“泰山岩岩”,注解人告诉你:岩岩,积石貌。的确这样,山顶越发给你这种感觉。有的石头像莲花瓣,有的像大象头,有的像老人,有的像卧虎,有的错落成桥,有的兀立如柱,有的侧身探海,有的怒目相向。有的什么也不像,黑忽忽的,一动不动,堵住你的去路。年月久,传说多,登封台让你想像帝王拜山的盛况,一个光秃秃的地方会有一块石碣,指明是“孔子小天下处”。有的山池叫作洗头盆,据说玉女往常在这里洗过头发;有的山洞叫作白云洞,传说过去往外冒白云,如今不冒白云了,白云在山里依然游来游去。晴朗的天,你正在欣赏“齐鲁青未了”,忽然一阵风来,“荡胸生层云”,转瞬间,便像宋之问在《桂阳三日述怀》里说起的那样,“云海四茫茫”。是云吗?头上明明另有云在。看样子是积雪,要不也是棉絮堆,高高低低,连续不断,一直把天边变成海边。于是阳光掠过,云海的银涛像镀了金;又像着了火,烧成灰烬,不知去向,露出大地的面目。两条白线,曲曲折折,是奈河,是汶河。一个黑点子在碧绿的图案中间移动,仿佛蚂蚁,又冒一缕青烟。你正在指手画脚,说长道短,虚幻和真象一时都在雾里消失。
我们没有看到日出的奇景。那要在秋高气爽的时候。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独得之乐:我们在雨中看到的瀑布,两天以后下山,已经不那样壮丽了。小瀑布不见,大瀑布变小了。我们沿着西溪,翻山越岭,穿过果香扑鼻的苹果园,在黑龙潭附近待了老半天。不是下午要赶火车的话,我们还会待下去的。山势和水势在这里別是一种格调,变化而又和谐。
山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似乎少了灵性。我们敢于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声有势的飞泉流布,倾盆大雨的时候,恰好又在斗母宫躲过,一路行来,有雨趣而无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兴盎然。
[鉴赏]
李健吾(1906~1982),山西安邑县人。著名戏剧家、文学翻译家。清大学中文系毕业,早年到法国留学,回国后一直从事教学、写作和翻译等工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终条山的传说》,散文集《希伯先生》、《切梦刀》、《意大利书简》,长篇小说《心痛》等。并有译著多种。
《雨中登泰山》是一篇游记性的散文,作者通过写“雨中”登泰山的情景与乐趣,渲染了泰山壮美景色,洋溢着浓烈文化气息,和历史情韵。
雨中的泰山别有一种雄姿风韵。作者从不同的角度写不同时刻的雨景:“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象并不很远”,“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有如烟似雾的包裹,有乌云四合的笼罩,也有风过云开时的影影绰绰,雨中的泰山迷朦而凝重,象一幅刚写就的湿漉漉的水墨画。
“山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似乎少了灵性。”作者几次带着我们观赏雨水与泉水汇成的水流瀑布。在虎山水库大坝前面我们看到“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挤孔跃出,仿佛七幅闪光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的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在二天门我们看到“悬崖崚嶒,石缝滴滴答答,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再向前走,遇到另一个类型的飞瀑,“水面有两三丈宽,离地不高,发出一泻千里的龙虎声威,打着桥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口沫喷得老远。”山是静物,单从正面来写,不易传神。水和云雾是流动的,文章写有声有势的飞泉流布和虚实灵澈的云海雾嶂,更显出泰山的崔嵬雄伟,壮丽峥嵘。
文章以雨为线索,以登山路线为顺序来组织材料,脉路清楚。行文自然。由冒雨启程写起,以回顾雨趣收束,中间是登山:起岱宗坊,经虬在湾,进七真祠,过一天门、经石峪、柏洞、壶天阁,登黄岘岭,到二天门,爬十八盘,上南天门,使我们逐一进入一处处佳境,领略雨中泰山的奇丽风光。
文章运用开合、抑扬等表现手法,一如它所写的雨中泰山那样峰回路转、流泉跌宕。开头写作者早有登泰山的强烈愿望,“惜乎来去匆匆每次都当面错过”,而今确实要登泰山了,偏偏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雨水“淅浙沥沥,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想到“等”字,先是憋闷”而后终于奋然一呼,冒雨登山。启程后笔锋陡然一转,写起奇异的泰山雨景和作者登山的雨趣来了。文章先抑后扬,曲折生姿,给人以艺术美的享受。
写泰山的文章不少,这篇散文却另辟蹊径。它没有去写“重大题材”;没有大发“豪言壮语”;更没有矫情、作态,“点染”什么幽雅的诗意--它只是写了在“天是灰的,心是沉的”的“雨中”登泰山的情景,但它那种“雨趣”,却给人以无尽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