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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水乡茶居

杨羽仪

在广东水乡,茶居是一大特色。

每个村庄,百步之内,必有一茶居。这些茶居,不像广州的大茶楼,可容数百人:每一小“居”,约莫只容七八张四方桌,二十来个茶客。倘若人来多了,茶居主人也不心慌,临河水榭处,湾泊着三两画舫,每舫四椅一茶几,舫中品茶,也颇有味。

茶居的建筑古朴雅致,小巧玲珑,多是一大半临河,一小半倚着岸边。地板和河面留着一个涨落潮的落差位。近年的茶居在建筑上有较大的变化,多用混凝土水榭式结构,也有砖木结构的,而我却偏好竹寮茶居。它用竹子做骨架,金字屋顶上,覆盖着蓑衣或松树皮,临河四周也是松树皮编成的女墙,可凭栏品茗,八面来风,即便三伏天,这茶居也是一片清凉的世界。

茶居的名字,旧时多用“发记茶居”、“昌源茶室”之类字号。现在,水乡人也讲斯文,常常可见“望江楼”、“临江茶室”、“清心茶座”等雅号。

旧时的水乡茶室,多备“一盅两件”。所谓“一盅”,便是一只铁嘴茶壶配一个瓦茶盅。壶里多放粗枝大叶,茶叶味涩而没有香气,仅可冲洗肠胃而已。所谓“两件”,多是粗糙的大件松糕、芋头糕、萝卜糕之类,虽然不怎样好吃,却也可以填肚子,干粗活的水乡人颇觉实惠。现时,水乡人品茗,是越来越讲究了。茶居里再也不见粗枝大叶,铁嘴壶也被淘汰,换上雪白的瓷壶。柜台上陈列着十多种名茶,洞庭君山、云南普洱、西湖龙井、英德红茶……偶有一两种大众化的,也至少是茉莉花茶和荔枝红了。至于那“两件”,也绝非粗品,而时兴“干蒸烧卖”,“透明鲜虾饺”、“蛋黄鱼饼”、“牛肉精丸”之类,倘要填肚子,也很少吃糕,而多取“荷叶糯米鸡”了。在那“史无前例”的年月,因为《爱莲说》的作者是士大夫,于是“糯米鸡”外面的荷叶也被取消了,糯米饭中裹的也不是鸡肉而变成了猪肉,“糯米鸡”变成了“裸裸糯米猪”。现在,水乡茶居的糯米鸡,不但恢复了传统的荷叶包裹,而且糯米饭里头的确裹着鸡肉,还拌以虾米、冬菇、云耳等珍品,色香味均属上品,百啖不厌。

水乡人饮茶,又叫“叹”茶。那个“叹”字,是广州方言,含有“品味”和“享受”之意。不论“叹”早茶或晚茶,水乡人都把它作为一种享受。他们一天辛勤劳作,各自在为新生活奔忙,带着一天的劳累和褥热,有暇“叹”一盅茶,去去心火,便是紧张生活的一种缓冲。我认为“叹”茶的兴味,未必比酒淡些,它也可以达到“醺醺而不醉”的境界。

“叹”茶的特点是慢饮。倘在早晨,茶客半倚栏杆“叹”茶,是在欣赏小河如何揭去雾纱,露出俏美的真容么?瞧,两岸的番石榴、木瓜、杨桃果实,或浓或淡的香气,渗进小河里,迷朦、淡远的小河,便如倾翻了满河的香脂。也许,是看大小船只在半醒半睡的小河中摇撸扬帆来去,看榕荫、朝日及小鸟的飞鸣吧!倘在傍晚,日光落尽,云影无光,两岸渐渐消失在温柔的暮色里,船上人的吆喝声渐渐远去,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不知不觉,皎月悄悄浸在小河里……此境此情,倘遇幽人雅士,固然为之倾倒,然而多是“卜佬”的茶客。他们“叹”茶,动辄一两个小时,有如牛的反当,也是一种细细品味--不是品味着食物,而是品味着生活。

一座水乡小茶居,便是一幅“浮世绘”。茶被“冲”进壶里,不论同桌的是知己还是陌路人,话匣子就打开了。村里的新闻、世事的变迁、人间的悲欢,正史的还是野史的,电台播的大道新闻还是乡村小道消息,全都在“叹”茶中互相交换。说着,听着,有轻轻的叹息,有嗬嗬的笑声,也有愤世嫉俗的慨叹。无怪乎古时聊泉居士蒲松龄先生要在泉边开一小茶座,招呼过往客人,一边“叹”茶,一边收集可写《聊斋志异》的故事了。

在茶居里,也有独自埋下头,静静地读完一张《羊城晚报》的人,读着,读着,突然拍案而起,惊动四邻。他们评论着、叹息着、赞扬着……更多的议题则是农村经济政策的不断落实,正像水乡人的两道浓眉越来越舒展一样。茶客们“叹”着茶,便心碰心儿,谁个养了多少头奶牛,年产量多少;谁个治木瓜害虫有特效药,谁个万元户联合起来给穷队投资,帮助穷队改变落后面貌……茶越“冲”越淡了,话却越说越浓。一桩桩事儿,就在“叹”茶中经过“斟盘”而“拍板”了。这时,茶客们的兴致更浓了,他们举起茶杯“碰”起杯来……

这样的“草草杯盘共一欢”,便是水乡生活中的诗。生活有了诗,“叹”茶也如吃酒,且比酒味更醇,而世间最好的酒肴,莫过于生活中的诗了。有了诗,桌上即使摆着盐渍鸡、炸禾花雀、炖水鱼、炸花生米等,也味同嚼蜡了。唯独那一盅茶,绝不可放弃,因为它也能“酿”出生活中的诗来。

月已阑珊,上下莹澈,茶居灯火的微茫,小河月影的皴皱,水气的奔驰,夜潮的拍岸,一座座小小茶居疑在醉乡中。一切都和心象相融合。我始觉这个“叹”字的功夫,颇如艺术的魅力,竟使人“渐醉”……

[鉴赏]

杨羽仪(1941~)广东人。著有散文集《古海里的北斗星》、《南风的微笑》等。他的散文在当代文坛上可谓是一花独秀,尤其是《水乡茶居》更是精品中的杰作。作者“从一个水乡的茶居品味生活的诗。”并通过水乡茶居这一小小的窗口,反映了社会变革的重大的主题。

众所周知,在我们这样一个古老而文明的国土上,喝茶品茶是一个家喻户晓、流传久远的习俗。宾客临门,酒余饭后,劳动之中之余,一杯芳香而馥郁的清茶是不可缺少的必需品。在这篇作品中,作者描摹水乡人喝茶的情形时,先写他们“叹”茶:不是喝酒,能至“醺醺而不醉”的境界;再写他们“叹”风景:倚栏远眺,小河笼纱、两岸果树、日出月坠、鸟飞云散,对此佳景,清茗在手,自然别有一番滋味;最后写他们“叹”生活:为农村政策的落实,为贫穷面貌的改变,为各种奇闻逸事,为事情的拍板成交,“草草杯盘共一欢”。这里作者采用动态的描写手法,主要表现的是水乡人的精神面貌,这会使人们读后感到可亲可信,人们可以自然而然的通过心灵,去体味变革的影响,这与“润物细无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篇散文的意境很美。作者把客观事物的细致刻划同自己主观感情的抒发紧密地结合起来,使所写之物不仅细腻,而且具有深厚的情致,充满诗意。作者在叙事时,信笔写来,随意点染,似乎很自然,不费什么力气,实际上却竟味隽永。茶居的外形和茶客的情态,在进入作品时,都已经过作者感情的过滤。比如:“他们一天辛勤劳作,各自在为新生活奔忙,带着一天的劳累和溽热,有暇‘叹’一盅茶,去去心火,便是紧张生活的一种缓冲”。这样的叙述,主观色彩是很浓的。这篇散文中所描绘出的优美的风景,别致的茶室,以及春风满面的品茶人,是如此的清新、欢悦、和谐,观之令人难忘。

这篇散文别开生面的重头戏,则是写人们在茶居品茶时所议论的话题,比如:“村里的新闻,世事的变迁,人间的悲欢,正史的还是野史的……大道新闻还是乡村小道消息”,但是,“更多的议题则是农村经济政策的不断落实……茶越‘冲’越淡了,话却越说越浓……”这样,通过茶居顾客们议题中心的变化,就说明了求实图变的改革春风吹遍了神洲大地,也吹进了小小的茶居和百姓的心田,人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对未来生活倾注了更大的热情……这样,社会变革这一深刻严肃的主题便在一杯茶水之中升腾起来,使读者在轻松的氛围中感受到作者的心曲。

这篇散文语言平易、自然。叙述时,从容不迫,有条不紊;描写时,准确无误,形神兼备;抒情时,蕴籍含蓄,发自肺腑,从无空洞之感。

登陵忆

杨闻宇

穷人亲故土,帝王恋京都。只因历史上先后有10个王朝在长安、咸阳建都,星转斗移,时序更迭,使得关中的土地上颇多帝王将相之家陵。解放初期,国务院颁布的第一批重点文物依次编排,名列前茅的1至5号,就有4个处于关中。由研究历史的眼光来衡量,其潜在价值在全国恐怕是举足轻重的。

前些年,经常在渭河两岸奔走,我有缘登临过一连串的冢陵。奇怪的是,随着岁月的递进,登陵之兴味有增无损,远远望见古陵,双腿似乎就平添许多气力……退思幼年时候,或春荒寻挖野菜,或清明祭纸扫坟,在村野小墓前,我却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明知这土堆下就浅葬着一个人,此人在作古之前,须髯拂拂,老态龙钟,比我的爷爷还要高寿,小小孩童,敬重尚且不及,怎敢唐突无礼呢?

儿时在小坟前是那样的安分,拘泥,成年后在冢陵前又这样的大胆,无忌,健步登攀之际,难道说就没有想想家陵里躺着个什么样的人物么?冢里人活着时,制驭天下,四海独尊,教那么多贵胄臣民俯伏颤栗在他的足下,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明明生着与常人一样的眼鼻口耳,偏说是什么“龙颜”,威慑得人们惴惴然不敢仰视。这么煊赫、厉害的一个人物,我怎么就敢斗胆其上呢?细细想来,除了冢里人死得过早,与我在时代距离上拉得太远以外,也还另有原因的。

大约是1969年吧,我们这批在“动乱”中沉浮的大学毕业生分不出去,不好着落,我被临时安插在兴平茂陵汉武帝陵下的一个小小村庄里劳动锻炼。干活时,从庄稼地里望着武帝陵,觉得它不过是一个高大些的土堆而已,没什么意思。大雁南飞,天气渐渐凉了,秋雨天里出不了门,进不得地,独个儿寂寞无聊地窝在乡间土炕上,我随便翻开了几本野史。在野史里,我无意间竟发现了许多我当初不曾想到、也压根儿就想不到的事情(现择几段琐屑细事录之如下):

《唐语林》:

宣宗时,越守进女乐,有绝色。上初悦之,数日,赐予盈积。忽晨兴不乐,曰:“明皇帝只一杨妃,天下至今未平。我岂敢忘?”召诣前曰:“应留汝不得。”左右奏,可以放还。上曰:“放还我必思之,可踢鸩一杯。”

《清宫遗闻》:

皇上宿某宫中,召某宫某妃进御。当值内监,则往彼赤体毡裹,背负而来。或曰,此明制;或曰,世宗为宫人刺毙,是以此制至雍正后甫有之。

《朝鲜李朝世宗实录》:

帝(成祖)崩,宫人殉葬者三十余人。当死之日,皆饷之于庭,饷辍,俱引升堂,哭声震殿阁。堂上置木小床,使立其上,挂绳围于其上,以头纳其中,遂去其床,皆雉颈而死。

至此,我才又一次领会到存在决定意识的深刻含义。帝王家既要理万机,治天下,又想着玩女人,宣淫欲;耽女色又怕惹出乱子来,瞻前顾后,胡乱折腾,既演出了一些荒诞不经的怪异之事,同时又导致出忽喜忽恼、冷热无常而又森煞可怖的一面;然而,爱河饮尽犹饥渴,情欲终究是斩割不断,直至老死之日,还酿下了宫人“哭声震殿阁”的一出悲剧……放下手中这野史,我是有点儿坐不住了,下了土炕,走近窗前,透过简陋的织有蛛网的木格儿窗棂,凝视着雨幕里青灰色的冢陵:冢内之人,与野史中这几个帝王时代不一,却处于同一地位,在思想意识上,他们之间有多少歧异之处呢?……青紫色的高大冢陵近在咫尺,虽因秋雨而隐隐约约,我却觉得,它仿佛是笼罩着一层神秘难测的色彩……待到天气放晴后的一个黄昏,我兴致勃勃地登了一次武帝陵。那番登临,至今仍记忆犹新。

皇家陵寝,当初择定之时,看来是极讲究风水地脉的,有的因山为陵,虎踞龙蟠,有的凭仗高塬,遥对江河。汉武帝陵,就是从开阔空旷处陡起一尊高大的土堆,远远看去,像半隐于地平线的、业已散尽了最后一抹余晖的、早就冷却了的半轮落日,论这土堆的位置和气派,是与帝王在世时踞坐于龙位上相仿佛、互低昂的。当年那红极一时、炙手可热的帝王殒殁了,驾崩了,而自然界中周而复始、晓升暮沉的真正的落日,却静静地存在着。关中是八百里平原,川原上耸起十余丈之冢陵,此时登临,夕阳如焚,左右前后的景观雄浑而壮丽,背衬的远山像一队队突进的枣红色的骊骊铁骑,化石似的凝铸于天涯,横前的渭河水像一柄染蘸血红的大型古剑,平跌在茫苍苍的原野上,登高纵览,我忽然对厚重的二十四史在脑海里综合出形象性的联想和勾勒:帝王们曾经在旷野上挥军逐鹿,叱咤风云;曾经在宫殿上一笑一颦,赐降祸福;也曾经千骑万骑,行幸民间,风伯为之清尘,雨师为之洒道--锦绣江山依旧,昨昔人事已非,伟人大业,终成土丘,弹指繁华,总随逝水……

那天晚上躺回土炕上,窗纸簌簌,冷月窥照,我才悟到,人的感情的波澜也不是无缘无故兴起的。登陵而唱叹兴亡盛衰,就地感慨,触景生情,是以平时对历史的理解尺度为基础的。而我对历史的了解,肤浅,可怜,充其量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究其原因,自己不肯努力学习是一个方面,而历史本身也不得径情直遂的。皇帝是那个漫长时代中的统治集团的典型,自以为是个打喷嚏也降甘霖的天下之主,对经纬自家的帝王业基铺排得繁华浩大(关于这些,史多记载,广为人知);同时,在另外一些私隐之事上,却又布置得诡秘之至,且禁封极严(帝王称其居处之地为禁城,禁地,禁中,禁苑,就有这一层意思在内),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偶尔漏滴于宫外,通过野史流传到今世,对那么多冢陵下的“真龙天子”来说,又何尝不是一鳞半爪呢?

近几年,各地每发现一宗埋藏于泥土里的希罕文物,往往会在社会上、史学界引起一阵强烈的震动和反响,我思量,恐怕正是这宗文物折射出或隐喻着某种思想或意识的缘故。其锐利光芒直接与现实生活中的某种思潮、某种行为相激射,相照应,有助于人们回过头来,重新检点自己精神活动的发展进程及蜿蜒于其间的辩证脉络。--野史所载倘属真实,在认识价值上是不亚于泥土里的古物的。

“世人尽从忙里老”,弹指间,我也是年届不惑了。蓦然回首,发现后边又齐臻臻上来了一层孩童。眼见孩子们三五成群,竞相登陵,我竟感慨丛生:帝王的陵墓是庞大的,沉重的,复杂的,其复杂沉重不在于棺椁、宝器之古老、罕希,也不在于殉葬之红妆美姬统统化蚀为白骨,肢形仍痛苦地扭屈着……关键是在于帝王所代表的一尊尊阴沉而强大的封建主义的罪恶阴魂!“旧社会灭亡的时候,它的死尸是不能装进棺材,埋入坟墓的。”封建帝王这个浑身涌流过荒淫、愚妄、虚伪、专横的血液的肌体,因为久躺地下,难道其脉搏真地就停止了跳动么?我们的社会是从不断摆脱愚昧、谬误的僵尸中逐渐聪明而取得前进的,但这种摆脱,又是何等地艰难啊!

望着散落于关中的一座座冢陵,望着陵后那巍峨绵亘的大山,我爱反反复复地咀嚼这类问题。似乎也只有携着这样的思想和情愫,登陵之举愈显得含意深长。倘若像天真的孩童那样,喜冲冲登一回冢陵,采几朵野花,嬉嬉闹闹,自以为是在帝王头上游戏了一回,便超越了旧时代了,实际上却是一种孟浪幼稚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登陵的孩子永远是纯洁可爱的--少年天籁,其乐也无穷,他们正是我儿时的影子。望着这一群群活泼灵动的身姿,我真想赶上前去呼唤他们,提醒他们:人生,恐怕并不在于盲目地登高,关键还在于生活得有追求,有探索,以至有深度。

[鉴赏]

杨闻宇(1943~)陕西人,曾是土生土长的关中少年,他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辗转从军,追随著名将领、诗人肖华左右多年,深受其雄健深邃而畅朗风格的影响,近年以军人的勃勃身姿并敏于思考,富于抒情的特色创作出了大量散文,引起文坛的关注,其代表作有散文集《灞桥烟柳》、《野旷天低树》等。

《登陵忆》即是一篇反对封建专制、警惕历史重演的深刻力作。作者的笔,真正力透纸背,苍苍莽莽,若为重锤,将历史的隐秘和阴暗,批判无遗。

在《登陵忆》中,我们能看出作者在追求新的观察角度。他把历史、自然、人物融洽在一起。他在抒发登陵的情怀时,既表现了悲怆怅茫的人生如梦的感受,又表现了对旧制度的深刻的批判,他描写的是昨天,但关注的是今天和明天,并在“生命短暂,自然永恒”的感慨中,加入了一种遒劲有力,充满希望的呼声。他写的是一座陵墓,一次登陵,但引起人们的是对自然、历史、生命的多种思考,具有强列的时代精神。

作者在抒发了登陵时的情怀后,接着议论道:“帝王的陵墓是庞大的,沉重的,复杂的”,但更为沉重的是“帝王所代表的一尊尊阴沉而强大的封建主义的罪恶阴魂,”这个流淌着荒淫、愚妄、虚伪、专制的血液的肌体,并没有因为久躺地下,而停止脉膊的跳动。中华民族有着优秀的文化传统,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但是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制度也给后人留下了极其沉重的精神包袱,直到现在,这一余毒仍在侵害着社会的各个领域。而我们要摆脱这一切,又是何等的艰难。作者从对历史的思考变成对现实的思考,希望人们能时时反省,时时探索,时时追求,创造真正的人生。

作者在对历史进行思考的同时,也在探索散文艺术的真谛。寻找着更合乎读者审美趣味的艺术道路。文章的描写不受时空约束,心理、现实、历史交叉叠加,时空交叉,传统和作者的理解相互重叠。作者既写登陵这件事,并对此进行细致的描绘,又结合幼年的回忆,历史资料的载述,使作品的内涵十分丰富。作者用一座陵墓象征一个帝王、一整套封建制度,以一次登陵象征对历史的考虑,所有这些,从表达主题的意义上讲都是十分新颖而有力的。

总之,《登陵忆》的主旨是十分明显的,作者通过对登陵的记述,想寻觅历史的足迹,考察积淀在中华民族深层意识中的文化精华和沉垢,同时提醒人们:“人生,恐怕并不在于盲目地登高,关键还在于生活得有追求,有探索、以至有深度。”

山色

李广田

“山色朝暮之变,无如春深秋晚。”

当我翻开一本新书,坐在窗前遥望西山景色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这句话。

可是,这是冬天。

在这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冬天看山,却另是一番可爱的景色。教书先生总喜欢到处批批点点,记起从前,一个人住在泰山下边的一所学校里,仰望泰山高处,颇想举起手中的朱笔,向南天门轻轻点去。此刻,我也想挥毫书空,给昆明的西山上批上两个字的评语:明净。没有到过昆明的人,总以为这地方四季皆好,在这里住久了的人,却以为冬天最美。冬天无风无雨,天空最高最蓝,花色最多最妍,滇池五百里,水净沙明,山上无云雾,数峰青碧。说西山如睡美人,也只有这时候最像,偶然一抹微云,恰如一袭青纱,掩映住它的梦魂,或者如一顶白羽冠冕,罩住它那拖在天边的柔发,只是更显出山色妩媚罢了。

一片阴影掠过我的眼前,记忆把我拉回到十几年前的一个黄昏。那是最黑暗的时代,冬天,刮着冷风,自朝至暮,黑云压城,到了日暮时刻,竟然飘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来了。我夹在仓仓惶惶的行人中间,默默地在大街上行走。“真冷啊!”行人中不时有人发出这样的惊呼。是的,真是冷得厉害,在这个“四季无寒暑”的城池里,大概谁也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坏天气,我自己,简直感到连灵魂深处都已结了层冰。想起那个反动特务所装扮的黑衣女妖,她在翠湖的林荫路上对人作种种预言,像个乌鸦在天空中散布凶信,他偶做人家屋上的不速之客。说这个城市将淹没在人们的血泊中。是的,这里虽多少次流过人民的鲜血。“我那鲜红的生命,渐渐染了脚下的枯草!”那个写过这样诗句的诗人,也终于把它最后一滴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我一面想着,蓦然抬头,那座平时并未引起我特别注目的西山,此刻却使我延伫良久,暮色苍茫,自远而至,山的轮廓模糊不清,仿佛它在这飞雪的寒天里也瑟缩不堪了。“真冷啊”又是谁在风声中这样传呼?不是别的,正是它,是西山,它在向人家求救。我分明听到它用颤栗的声音对我呼求:“请给我一顶帽子,遮遮我的头吧。你看我的头发已经完全脱落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遇到这样的坏天气,一个人光头露脑地站在荒野里,哪能不感到浸人肌骨的寒冷!“三旬九遇食”,未免夸张,“十年著一冠”,却是事实,此身一无长物,连我仅有的一顶旧毡帽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请给我一顶帽子吧。”我又听到西山在风声中这样呼叫。平时,虽感到西山去城市相当遥远,此刻,觉得它是那么接近,我们仿佛看见它在慢慢移动,它大概把它那老态龙钟的身体移到城里来,它希望到城里来吸取一点暖气,它听到这里有人的声音,它看到黄昏中这里有灯火荧荧,我想告诉它,你不必徒劳,你连那个古老的城市也进不得,又何况那些高大明亮的玻璃门窗,那些雕梁画栋的宫殿、禁地。“寒山一带伤心碧!”它到底无可奈何,它大概已经冻僵了,已经冻死在滇池边上了。

现在,坐在窗前,看着这一副明净的山水画图,想起过去这些遭际,确实感到奇怪。我自己问自己:难道这是真的吗?大概不是真的,也许只是一个梦,可是梦,岂不也是真的吗?

日光从楼角转过去。西山的轮廓显得更清楚了,它好像是画在那里的。又好像是贴在那里的。蓝蓝的天空,一点云影也没有,整个世界都安静,可是就在这静中,我感到一切都欣欣向荣,鼓舞前进。明天一定又是好天气,早起来第一眼就可以看见山脚下海水边那一片“赤壁”,在晨光熹微中,照得云蒸霞蔚。真个是“赤日石林气,青天江海流”,整个一座山都会活起来的。就是此刻,就像我第一次认识它似的,我感到它每一块石头都是有生命的。滇池水在它的脚下,画出了一匝银线,“远水非无浪”,我只是听不见拍岸的水声,却想象,西山已经被滇池浮起来了,它仿佛一只船,正在岸边上挽着。睡美人,我看见你的嘴唇轻轻翕动,你的胸部微微起伏,我已经听到你的呼吸。你大概要说话,说出你过去的噩梦,和你醒来后看到的一切,正如那个“听石头的人”,那个古代艺术家,从一块石头中所曾听到过的:我也听到一个苏醒的生命从石头深处发出声音说:“我在这里,和大地一同复苏,一同前进。”

西山,你现在大概不会再要求到城里来了吧,社会主义的新城市,已经延伸到你的身边,你已经是这个城市的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你使这个美丽的城市显得更美丽了。

我的视线重又落到我翻开的书页上,上边写的是“对立的统一”,“从量变到质变”。不错,山与水,高与深,静与动,形成一幅完整的山水画,正是对立的统一,从过去到现在,从阴冷的昨天到阳光灿烂的今天,是由量变到质变。

[鉴赏]

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毕业于北京大学。著有《李广田选集》、《李广田文集》等,曾在南开大学和清华大学任教。

《山色》是作者精心打造的力作,其特点是它有画一般的意境与诗一样的情韵,被人们誉为纯净优美的抒情散文。

文章开篇,作者首先用充满诗意的笔点画出一个情境:在南国的春城,作者坐在屋里,在一种宁静安祥的心境中翻开一本书,然而他没有读书,却坐在窗前遥望起西山的景色来。这个时候,作为抒情主体的作家和被描写的景物--西山同时出现,作家情不自禁被西山迷醉,竟想挥毫书空,给西山批个评语。这种浪漫的情感冲动表明作者的感情已开始向景物靠拢。一般散文总是情由景生,景变情移,情景交融,在《山色》中却相反,是情生景色,情变景变,情景交流。

在作者明朗的心境和情绪感染下,虽然是冬天,可是在作者眼里,西山却是此时最美,数峰青碧,恰如美人春睡。但是在读者刚刚被上面的情境与景色所陶醉时,作者笔锋一转,给读者一段记忆的回放:十几年前的黄昏,虽然依旧是春城最美的季节,却黑云压城,冷风扑面,大雪纷飞……那个平日未引起注目的西山,此时在苍茫的暮色里竟也瑟缩不堪了。它好象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与寒冷,也用颤栗的声音向作者求救:“请给我一顶帽子,遮遮我的头吧。”这里作者已将西山拟人化了。作者的心境无疑也就是他眼中具有生命的西山的心境,而西山的呼唤求救不但是作者心情的写照,也是作者情感的另一种补充。紧接着作者眼中的西山好像要把它老态龙钟的身体移入城里来的描写,更是作者一种绝妙的移情,是作者为烘托为渲染为强化那个绝望的心境而采用的特殊的抒情手段,是一种艺术的表达技巧。

随后,作者又回到现实,用一句似梦非梦的自白表明时代社会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作者又回复到了文章开篇所写的静谧的心境中,而西山也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处。于是作者放纵其情绪的奔腾展开想象的翅膀,幻想着明天早晨西山优美的英姿。这时作家情不自禁地把西山写成了知心的朋友,转用第二人称的写法,直接称西山为“你”,和他交流和他对话,使全篇所要表达的情感达到高峰。文章也在作者充满伦理的思考中结束。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调动一切抒情与修辞手段,对意境作了较好的烘托与创造。使文章主旨在情景交融的基础上得到了再一次的升华。 pL5MkgDrIk0dNg6/YqwFiV/bPjjALzQEYttYqgwQQv1SnMhPMySF6SwPchOGwnY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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