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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山窗下

杨牧

记忆里有许多青山。

山涧的悠冷,瀑布的激越,手掌大的绿叶,粉颊似的红花。从一座深山走出来时那种失落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的怅惘,惟啼鸟知晓。有一天下楼,推开后院的纱门,迎头是一阵寒雨;那时我正想步行去校园听音乐会,管弦乐队来自北边的明尼斯达州,那晚的节目里有柴可夫斯基的第五号交响曲。

像失落了什么,又像获得了什么。马路一片湿寒,雪溶了以后,春天正蹑足行来,西边的教堂正有人在唱诗,他们不知道在赞美什么。也许是赞美一千个湖泊,也许是赞美一万重青山,也许是哭泣,也许是平凡的忧郁而已。

有一次驱车东下去芝加哥,黄昏时分过一条小河,石桥下是蓊郁的树木,那时犹是秋深时节,红叶在暮光里罩着一重白雾;桥边立了一块木牌,写道“野狼河”,一份孤寂蛮荒的情调。等我从芝加哥回来的时候,重过“野狼河”,心里撞击的感觉却轻得多,我想是高更的几幅大溪地油画沉积得太深了--那一片酱红、棕黄,那一个个匍匐在地上祈祷,结网和收拾果子的土著,再怎么样也挥不开;我几乎忘了第一次经过“野狼河”时的恐惧和寂寥。生命原是可以改变的,情景的感觉更可以改变。每一秒钟我们都在汲取天地的新印象,也在摧毁旧有的印象!

那烟雨正像万重青山,像孩童时期憧憬的荒蛮,原始的风景,水波的谲幻。后来我几次听见柴可夫斯基的第五号交响曲,都很自然想到黑夜里的寒风,细雨,和院子里等待抽芽的两棵大榆树。

我现在来记述这些,来纪念一块土地。一年来的默想,使我觉悟到原来异乡风月,春秋,雨雪使我惊讶的,不仅是那种陌生的满足而已,而是对于另一块土地,另一段岁月的回忆和思念。这使我想起二十岁那年,初从一位剑桥毕业的英国先生读希腊悲剧那回事。那是有一年秋天,冷沁的上午,我们读到苏福克里士的“伊迪帕斯王”,当那位先生高声念到伊迪帕斯王自盲后的呼唤--啊命运,命运!--我仿佛是一刹那被造物拍醒,仿佛人类东西方千年历史的悲剧意识就在那一刹那间向我现身。现在我才了解,那原来也不是文学或古典的力量,那是记忆的力量,一切悲惨的想象确实在一瞬间被诗句剥得坦然,鲜血淋漓。最近再读希腊悲剧,感受便已经不同了。

这是失落了什么呢?抑是获得了什么呢?岁月和路程把心灵磨得苍老;思维和沉默把万重青山抹上一层白雾,盖上许多可怕的声响。有一位批评家说福克纳的小说是荒凉的,带着号角的音响。--其实生命整个都相当荒凉,都带着号角的音响。

而人的思想每分钟每秒钟都在错乱,都在转变;有时自以为定型了的浪涛的型式,也会像梦魇一般化为暴雨,像暴雨似地卷来。若是你曾经独自在家乡一条熟悉的山路里行走,若是你曾经被一片巨岩吸住了脚步,若是你曾经想过到深涧里去洗濯你的身体,若是你曾经为一片飘流在谷底的败叶悲悼,你驻足哀伤,忽然一场暴风,你逃到一个山洞里等待天晴--你若也曾经有过那种经验,你就会有一天突然在艺术和音乐和文学的领域里迷醉,越沉越深越觉得生命的充实和空虚。

生命的充实和空虚原是不容易说清楚的。冬天的时候,假期里,爱荷华城静极了,有一天中午,我在门口等一位教授接我去他家参加圣诞餐会。那时是十一点半,雪已经下了三个钟头,我推开门时,雪仍在下,街上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路上铺着一条厚棉絮,没有汽车,没有行人。雪无声地落,覆盖在一切物体上,小学校的体育场,河岸的树林,都静默得像死亡。我那时就说不出那种死寂到底应该是自然万物的充实抑是自然万物的空虚。我甚至不知道那种死寂到底应该是一种静谧抑是另一种嘈杂--这正和我小时候看海一样。

你能够说大海是喧哗的吗?即使你站在沙滩上,你听见大海的喧哗吗?也许你什么也没听见,也许那隆隆的幻象只是你心灵的冲击,也许是爱的呼唤,也许是憧憬的翻腾……

当我第一次对一群人说“我来自东部的海滨”的时候,我觉得或许我的血液和大家都不一样,或许我的肤色和大家都不一样。直到最近,每当我告诉满座的外国人:“我来自台湾一个最低度开发的地区,小港口,不利耕种的乡野,斧斤不响的原始森林,贫穷的邻舍”,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我也不知道心里填塞的是骄傲抑是哀伤,是充实抑是空虚。

我只知道记忆里有许多青山,通过了时间和空间的迷雾,不知道失落了或获得了什么。我不能不低回;始怜幽竹山窗外,不改清阴待我归。

[鉴赏]

杨牧(1904~)原名王靖献,笔名叶珊,台湾花莲人。有厚实的文化功底,在学术界有一定的影响。著有《叶珊散文集》、译著有《中国现代诗英译选集》、评论集《传统的与现代的》以及英文著作《毛诗成语创考》等。

“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阳待我归。”山窗下,谲幻人生如诗如雾,纠缠着作者,也引起了人们许多的思索……

作者开篇便谈,从深山走出来时有一种失落了什么和获得了什么的迷惘。这样一种感受我们似乎都体味过,但是却说不清。我们常常是见了青山的滴翠与迷幻便想着一头扑进去,扑进去了便赏玩于花鸟之间,激荡于岩瀑之中。待捧了满心的声色形意归来,便觉得丢失了许多许多。你能说得清丢失的是怎样一种期待,怎样一种幻想和怎样一种迷恋?这正如当我们怀着满心的好奇与期待扑进人生拼力击搏的时候,我们感到的是人生的充实,是一份收获;而当我们满身伤痕与鲜花,满心幸福与苦痛地反观人生,察看着我们自己的收获时,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与失落。

由于岁月的流失,人生经验的积淀,使作者终于悟出:“生命原是可以改变的,情景的感觉更可以改变。每一秒钟我们都在汲取天地的新印象,也在摧毁旧有的印象!”生命在变,感觉在变。“变”是永恒的,普遍的。人生总是在不断地“失落”,又不断地“获得”。有“失落”,又有“获得”,这正是“变”的体现。人是不必在“失落”时悲叹“失意”的。

作者描述了那些山路漫步、巨岩停足、深涧濯身,伤怀败叶的情怀,并把他们与迷醉于艺术和音乐和文学领域中的感觉相类。感到一种充实和空虚。那是一种融于自然,物我合一的沉迷。当你感到无我之时,便感到一种空虚;当你感到自然万物皆为我时,又捕捉到了旷古的充实。

接着,作者又讲起了曾经絮雪覆盖圣诞之日。那是从万物的死寂之中感受到的生命的骚动。最深刻的便是去理解海,那又是嘈动之中的沉寂。这时你所感觉到的是生命的真实内涵与虚假外壳,重叠的幻景所给你的困惑又是一个关于生命是充实还是空虚的问题。所以,正如“失落”与“获得”相伴结,生命的“充实”和“空虚”,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人要豁达开朗,不能作茧自缠。否则,就会自寻烦恼。

作者是个尘间缧紲中挣扎的凡人,也是个在梦想魇幻中畅游的诗人。生活之于他无不是触点,无不发灵感,无不兴对人生的思索。从对“失落”与“获得”、“空虚”与“充实”的辨悟中,可以感受到,在“怅惘”中隐含着作者对生命的热爱与追求。使读者感悟到:人要不断地去思想去感知去追索--人生也因而愈有所得,愈充实。

此文像一瓶陈年老酒,只要你细心地品味,就能感觉到她的香醇甘冽,后味无穷,总之“山窗下”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种只能意会,难以言讲的朦胧美。

荔枝蜜

杨朔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风,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蜜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进“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一九六0年

[鉴赏]

杨朔(1913~1968),原名梅毓缙。山东蓬莱人。当代著名散文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亚洲日出》、《东风第一枝》、《海市》、《生命泉》、《杨朔散文选》;小说集《月黑夜》、《北黑线》、《三千里江山》;长篇小说《洗兵马》的上卷《风雨》;通迅特写集《鸭绿江南北》、《万古青春》等。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以真实的情感为基础,从蜜蜂酿蜜这一生活中极为平常的事情中,开掘出潜藏其中的象征意蕴,赞颂了劳动人民勤奋不息地建设新生活的高尚品质。

由于作者的构思精巧,使文章结构上具有迭宕的美。

文章开篇吐出作者对蜜峰的反感:被螯之后,“每逢见到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这一笔,为后文的展开埋下了伏笔,随后,作者交待有幸尝到了荔枝蜜:“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香甜的荔枝蜜动摇了作者以往对蜜蜂的看法,于是,决定专程去拜访酿造这蜜的天使--蜜蜂。接着,作者果真去访问了“蜜峰大厦”,从此更了解蜜蜂的生活习惯:“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作者开始真正认识到蜜蜂的可贵之处,由反感到崇敬,对蜜蜂的感情从此彻底转变了。文章结尾时,写自己当天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这一笔,与散文开头形成鲜明对照。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者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深深抓住了读者的心,使读者的情感也随着作者的文思,时而低沉,时而高昂。同时使读者感受到一种动态的美感。

作者在描写“蜜蜂大厦”的热闹场面时这样写道:“一走进‘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来飞去,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这一句与文章后面,透过荔枝林看见农民正在插秧后发出的感慨,又是相互照应:“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突际也是在酿蜜……”。前一句,由酿蜜想到建设新生活,后一句又由建设新生活,联想到酿蜜,实际作者是在用蜜蜂酿蜜比喻劳动人民建设新生活。这两句话在文中相互呼应、配合,突出了作者的构思。

这种相应和的写作手法,突出了文章的主题,展示出作者构思的严密性。在形式上,使读者感受到对称的美感。

总之,这篇散文,以起伏的波澜,吸引读者,又以真挚的情感敲击着读者的心扉。读后耐人寻味。 8XN37bESLKo23wx05wuSAR3/KrybS6EM89duRRFT2Ict5YZFhs+qCsqssqbkllC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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