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壁
无论走到哪里,我身后总跟着一条河,它像一条带子结结实实系在游子身上。
这就是老家门前那条小河,在县地图上只是条断断续续的蓝线,乡亲们都叫它泥洋河。
我记事时,泥洋河已经变成了一条干河,可乡亲们都说,它曾经是一条水源丰富、四季长流的河。它西出太行山,东入大陆泽,虽然全程不足百里,也不能行船,可它乳汁般的河水浇灌了一方土地,养育了一方百姓。乡亲们还说,这条河与我家最有缘分,西来之后特意拐了个弯儿,贴近我家门口。抗日战争开始,父亲在上游打仗,常常顺水漂来一些酸枣叶子,柿树叶子,细心的母亲在河边看到了,就猜出是他鞋穿破了,烟叶断了,打点停当,托交通员拐弯抹角送去。父亲在下游打仗,偶尔在河边看到顺水漂来的麻秸杆儿,蔓菁缨儿,就理解奶奶结实,孩子平安,从而放心地去参加战斗。
后来,父亲一次回村执行任务,被敌人包围了。敌人捆绑了十几名乡亲,要他们交出父亲,否则杀头在即。父亲为了解救乡亲,引开敌人,毅然冲出村来,跳进小河,快游到对岸时,突然中弹沉下去了,鲜血染红了河水。那一年泥洋河发了特大洪水,大水涌进村子,涌进院落,涌上乡亲们心头。天连阴不晴,雨绵绵不停,乡亲们说那是母亲的泪水,悲恸的思潮。
说也奇怪,第二年泥洋河奇迹般地水断了,河干了,河床露出冷漠的白沙。实际上是自然气候变化,冀南三年无雨,赤地千里。可乡亲们都说那是母亲泪水流尽了,一个正值芳龄的妻子失去了雨露滋润,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失去了阳光恩泽,母亲心灰意冷了,曾经是芳草如茵的心田与河床一起变成了沙漠。乡亲们盼望英雄归来,在河上搭一座石桥。妻子渴望丈夫归来,常常站在河边凝望。可是逝去的人回不来了,逝去的水回不来了。干干的河床,冷漠的河道是母亲也是故乡土地上永远弥合不了的一道伤痕啊!
敌人扬言要斩草除根,到处追捕我母子,好心的亲友,劝母亲跳出火坑,往前迈一步,那就是改嫁。狠心的族人,为了甩掉包袱,多得一份家产,变卖了属于我们名下的二亩水地,那是绝人后路。母亲抱着我东躲西藏,夜行晓宿,沿街乞讨,多少人看母亲怀抱瘦不成形的我,摇头叹息:“这孩子好难成人呵。”有一天,飘着雪花、母亲迷了路,摸进一个村子,一打听是金提店,二十四孝中郭巨埋儿的地方。母亲犯了忌讳,紧紧抱着我一口气跑出十八里,来到了泥洋河边,扑倒在地恸哭起来:“我的人呵,不管千辛万苦,刀山火海,我也要把孩子养大成人,交给你呀。”
在那人吃人的年月,孤儿寡母生存下去谈何容易!剩下的二亩碱地成为我们母子的命根子。寡妇门前是非多,母亲难死也不求人,耕耩锄耪全是自己来,比别人多下三倍的辛苦,而只得别人三分之一的收成。三五斗粮食哪里够糊口,逢秋过麦,背起我到东泊里拾庄稼,有一年沿河到十里外的东泊拾麦子,母亲把我安放在树荫凉里,自己去拾麦子。母亲只顾拾呀拾,拾了很多,忘记了树荫下的我。等想起跑回来,树荫早转过去几尺远,我被晒在太阳地里,六月的太阳很毒,把我晒成了一根红萝卜。不知哭了多久,哭累睡着了,泪水都蒸发干了,剩下满脸横七竖八的盐霜道道。回家路上,母亲后边背着麦子,前边抱着孩子,沿着泥洋河走,越走越重,哪个也舍不得扔。一步一步挪呀,十里路足足挪了两个时辰,泥洋河滩留下她深深的脚印,到家都鸡叫头遍了。
好不容易把我养大成人,母亲送我去尧山上中学,去邢台上高中,去天津上大学,每次我都是沿泥洋河走的,每次母亲都是站在村边那座石桥上,望着我越走越远了。
大学毕业了,本来确定我留在天津工作。天津是九河下潮,有宽阔的海河,还靠近渤海。但是我心里只有一条泥洋河,三次申请回乡工作,批不准就要求“拥军优待”。我终于回来了,可以经常回到泥洋河边,可以经常安慰母亲了。可是好景不长,三年之后,省里又要调我回天津,又是搞专业创作,在别人是求之不得,可我千方百计推辞,理由是照顾母亲。组织部门真下功夫,专门去找了我母亲。母亲一听大为生气,第一次见她对我那样发火,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养鸟为飞,娘好不容易把你养大,可不是为了关在笼子里,娘需要你,国家更需要你,为了我耽误了前程,你死去的爹会埋怨我鼠目寸光。”
我又依依惜别泥洋河,回到了省城。二十五、六岁了,我还没有搞过对象,除了想搞一番事业外,我太感激母亲了,不愿意把心里的爱做第二次分配。“文革”开始,我被当做修正主义苗子批判,事业无望了,架不住母亲再三相劝,我草草地结了婚,生了个男孩。不久,我和爱人又都进了学习班、干校,母亲又把我的第二代抱回老家抚养。这孩子又是在泥洋河边长大的,他很乖,天天跟着奶奶在河边玩耍,端着小木枪在桥上走来走去,保卫爷爷。老年人喜欢隔辈人,比当年疼我还疼她的孙子。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不忍心把他领回来,怕伤了奶奶的心。可是村里教育确实糟糕,会耽误孩子的一生,无异又是一次郭巨埋儿的愚孝。我反复考虑了好多天,终于想出了个好主意,用三岁的女儿把她哥哥换回来。妻子是个明白人,掉了两次泪终于答应了。可是转眼间,女儿上学的年龄又到了,我无计可施了,终日愁眉不展。又是妻子亲自跑回去,左说右劝,把母亲接到省城,还把父亲的烈士证书带来挂在墙上,让她天天看着。
一辈子孤苦伶仃,受尽人间苦难的母亲终于享受到天伦之乐。看着进进出出的儿子、媳妇,戏戏闹闹的孙子孙女,她确实高兴。妻子悄悄地说:“看他奶奶发福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还哼两句歌什么的。”我知道,那不是歌,是一种叫做秧歌的地方戏,我从小听惯了的。母亲是苦命人,也只会哼几句苦戏,什么《秦雪梅吊孝》、《三娘教子》、《卷席筒》之类。过去是伤心时以歌当哭的,现在心情不同了,常常哼走了调儿。
住满了一个月,母亲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常常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杨树出神,有时还拣回几片杨树叶子来。妻子说她奶奶饭量小了,皱纹又多起来,琢磨是哪儿惹老人家不痛快。一家三代人生活习惯不同,难免勺子碰锅沿。比如母亲常常埋怨,炒一顿菜放的油够她在家吃一个月的。扔掉的菜帮儿她捡回来包了团子,孩子们嫌没味儿。花四、五百元买那电视干啥?还不如帮你舅舅盖房子,人家过去周济过咱……我知道都不是的。母亲是个开通人,过去的事不放在心上,她的心又回到家乡,回到泥洋河边了,那石桥才是父亲实实在在的烈士证书。她老人家住在四楼,上学上班的都走了。没有婶子大娘串门说话,怕要憋闷坏了。一天我下班回来,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上,不管车水马龙,自己在那儿打盹儿,我的心颤动了,终于同意放她回去,回她的泥洋河去了。
母亲走了以后,我放心不下,那条泥洋河整天魂牵梦绕地往回拽我。一天,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一下汽车,我愣住了,生我养我的村庄,生我养我的泥洋河呢?眼前一片树林挡住了视线。我紧走几步,绿树丛中一座石桥,正是父亲的桥呵。树的两边该是泥洋河了,现在绿荫遮天。白沙变成了沃土。一棵棵白杨都有大碗口粗,横竖成行,整整齐齐,挤满了河道,形成了一条防风护村的林带。多年没回来,村里出了能人,有如此高明的心计,真要感谢他呵。正赞叹间,迎面走来一位老人,是我远房伯伯,笑眯眯地说:“愣什么,你猜这树都是谁栽的?是你娘呵,再没有比她对这条河琢磨得透了。那几年县里发给她的抚恤金全都买成了树秧,一棵棵亲手栽,横平竖直,用绳子拉,像纳鞋底一样认真。树苗发芽,一天天守在河边,提防猪羊,哄不懂事的孩子,真比小时候带你们还操心呐。”
我眼睛发热,血往上涌,三步两步跑进家里,大喊一声:“娘!”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忙跑过来,接过背包问寒问暖,忙吃忙喝。她正戴着花镜给一个婴儿扎针,只是停下来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笑笑,又扎起来。被扎的孩子哇哇哭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给孩子扎针治病,是姥姥家祖传,用妇女做活的针,按穴位挑筋放血,配以不同药面。我小时候头疼脑热,没少领略过母亲的针法。我凑上跟前,喃喃地说:“都啥时候了,还扎这土针,当心感染了。”母亲拿针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是中医针灸用的银针,一手还捏着酒精棉球。不等母亲开口,候诊的女人们,认识不认识的,朝我说开了。这个说:“你娘的手艺可神了,看孩子老经验,大病小灾都能扎好。不收钱不收礼,积福行好哩。”那个说:“可不能叫你娘走了,咱这一方人离不开她。上次走了一个月,村里好像塌了天,天天有人砸你家的门。你是公家人可不能只顾自呀。二婶子不光是你家孩子的奶奶,还是全村孩子的奶奶哩。”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她们更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一次母亲感冒,全村家家都来看望,供销社的罐头、点心都脱销了。可母亲又舍不得吃,和药面一起分给看病的孩子们。
饭后,母亲的义务诊所还是门庭若市,顾不上跟我说话,我一个人溜出门来,钻进林带。树下三五成群的娃正在戏闹,我贪婪地欣赏着这自己不曾有过的幸福童年。枝头鸟儿们叽叽喳喳唱着悦耳的歌,呼唤我心灵深处对人生的种种感受。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一只鸟儿飞回到诞生的树上,飞翔在熟悉的林中,禁不住要叽叽喳喳地唱呵。
母亲看来不会再走了,也好,人各有志,让她永远生活在泥洋河边,生活在石桥边,生活在父亲身边吧。她的根在这里,她的土壤在这里,她的苦乐在这里,她的天地在这里。我了解母亲,支撑她艰难一生的力量决不能用贞节二字概括,而是一种生活的信仰,人格的力量,不是么,她养育了我和我的孩子,如今又把爱做了第三次分配,把爱撒向了人间。
几天后我走了,带走了一条河,一条绿色的河,一条母亲的河。它的波涛时时注入我的体内,冲动心的轮机,我的眼睛比过去亮了。
[鉴赏]
尧山壁(1939~)原名秦陶彬,河北隆尧人。主要作品有诗集《山水新歌》、《渡江曲》、《金翅歌》、散文集《母亲的河》等。
《母亲的河》是一篇意境优美、情感真挚的散文,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以泥洋河为线索,将母亲大半生的重要生活片断贯连起来,勾勒了母亲无私奉献的闪光的人生经历,表达了对一位真正的母亲由衷的赞美与敬爱之情。
全文作者都以小河为线索,层层地将故事情节展开。记叙了母亲帮父亲打日冠、“养育我和我的孩子”、“把爱撒向人间”的奉献的一生。在作者笔下,泥洋河既是起兴之物,又是作喻之体,借以托物言志。通过记述小河对一方土地的滋润和小河的涨洪与干涸,白沙变沃土的变化喻写母亲崇高的人格和她痛苦与欢乐。
泥洋河是一条母亲情之所系思之所牵的小河。父亲打仗时,这条小河是他们夫妻俩传递情讯的使者,父亲为救乡亲而牺牲又把鲜血融在了河水里,“乡亲们盼望英雄归来,在河上搭了一座石桥”。母亲常常站在河边凝望,母亲不肯离开这条小河。“她的根在这里,她的苦在这里,她的天地在这里。”父亲血染河水的那年,泥洋河发了特大的洪水,“大水涌进村子,涌进院落,涌向乡亲们心头。天连阴不晴,雨下个不停,乡亲们说那是母亲的泪水,悲恸的思潮。”第二年泥洋河奇迹般地水断了,河干了,河床露出冷漠的白沙。这实际上是自然气候的变化,“可乡亲们都说那是母亲的泪水流尽了……母亲心灰意冷了,曾经是芳草如茵的心田与河床一起变成了沙漠。”“干干的河床,冷漠的河道是母亲也是故乡土地上永远弥合不了的一道伤痕啊!”文章通过写母亲对小河的眷念,表现了她对父亲的深厚感情。
泥洋河是母亲的象征,是母亲一生无私奉献的写照。泥洋河“曾经是一条水源丰富、四季长流的河。它西出太行山,东入大陆泽。虽然全程不足百里,也不能行船,可它乳汁般的河水浇灌了一方土地,养育了一方百姓。”母亲也像泥洋河一样用自己的乳汁和血汗养育了革命者的后代,并“把爱撒向人间”。“我”把她接到城里,但一辈子孤苦伶仃,受尽人间苦难的母亲第一次得享天伦之乐,她却呆不住。回村把“那年县里发给她的抚恤金全部买成了树秧,一棵棵亲手栽,横平竖直,用绳子拉,象纳鞋底一样认真。树苗发芽,一天天守在河边,提防猪羊,哄不懂得事的孩子。”她以一位老人的绵薄之力竟然建造了一条绿荫遮天的防风护林带!文章托物言志,表达了作者对母亲的奉献精神和崇高的人格的赞扬之情。
这篇文章颇具特点,主要表现在托物言志借物抒情的方面。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巧妙地将景物与人物、景物与情感融为一体,营造出优美的意境,抒发了作者朴实而浓烈的感情,令读者感动不已。
理发的悲喜剧
尧山壁
理发,虽然对于一般人像吃饭穿衣一样习以为常,可是对于我,却有着极不平常的经历,是一出多幕的悲喜剧。每次理发,它总在我头脑中重演一次,过一次电影。
理发,在我的故乡叫剃头,我从小就怕。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极为偏僻的乡村度过的,方圆几十里也没有一个剃头铺,只有逢年过节才偶尔见到一个走村串户的剃头挑子。俗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一边是凳子,一边是火盆。乡下人不大讲卫生,一盆水能洗几个、十几个头,最后剩下一盆浑汤,一盆底子黑泥。就这样,一般庄户人也很少舍得找剃头把式,因为剃一次头要花两三升高粱的价钱,大多数人没那份福气。通常是一道街伙用一把剃头刀,剃头刀利用率越高,钢刃消耗越快,最后是一把钝铁片子在脑袋上割锯。大人尚且龇牙咧嘴难以忍受,何况娇嫩的孩子们。尤其是我,每剃一次头像上一次杀锅一样,嚎叫半天,所以总是长发披头。母亲心疼我上火,特别是夏天捂一头痱子,便用做活儿的剪子给我铰,结果青一块白一块,别人笑话我是花狸虎,我再不让铰了。母亲又卖了半个土布,买了一把剃头刀,学着给我剃头。每一次都是连吓唬带哄,把我摁到凳子上,眼前摆好瓜果梨桃,不剃完不准吃。我是含着眼泪吃的,母亲花的代价也很大,都是嘴上省出来的。在我们家乡一带,农民一年到头吃子窝窝,就是用高粱做粉条,去了淀粉,剩下的子捏成窝窝,口涩不算,还硬实似铁。我每剃一次头,锅里就少几个窝窝头。
直到在镇子上高小,我的头还是回去母亲剃。那时城市里的分头、背头才开始流传到农村。同班的学生大部分留起了分头,可我都当了班长,头上还顶着个“茶壶盖儿”。那是农村儿童一种古老的发式,像电影《少林小子》那帮孩子那样,脑袋周围剃光,脖子后头剪一绺“九十毛”,头顶上留巴掌大一块桃形长发,像女人的刘海儿一样搭拉在脑门,据说桃形取寿的意思,是为了孩子成人,一般都从胎毛留到八九岁,又叫“桃儿”。而且母亲连我们的乳名也叫老桃。小时候,我爱我的桃儿,母亲常常把它梳成朝天一炷香,还扎上红头绳,插上一朵野花。长大了,我不喜欢它了,越看人家头上的头发越精神,越看自己的桃儿越寒碜,哭闹着要把桃儿换成分头。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有一天我自己拿剪刀要剪掉它,这一下可犯了母亲的大忌讳。她像发了疯一样扑过来,夺了我手中的剪子,抱起我失声恸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
我头上的桃儿是母亲的命根子,根根头发都牵动着母亲那颗伤痕斑斑的心。
我是家里的独根苗。父亲是当地很出名的八路军连长,在我落生十四天时壮烈牺牲了。敌人扬言斩草除根,到处追捕我们母子。母亲抱着我东躲西藏,流浪四五个县,后来被抗日县政府收留,所以我襁褓里就跟着过游击生活,1942年环境残酷,寄养到舅父家里。母亲月子里饱经惊吓,没有奶水,我靠高粱糊糊喂大,又黄又瘦。母亲20多岁守寡,守着我这一根弱苗,生怕有个闪失,对不住父亲。一年到头苦扒苦业,连明彻夜纺花织布,维系我的生命。没办法就求救于迷信,作为精神支柱。从小相依为命,我也最爱我的母亲了。以后,我再也不敢触动自己头上一根毫毛了,那个桃儿就叫它长到老吧。
1952年暑假,我考上了隆尧省立中学。全班50名学生年岁相差很大,大的胡子拉茬,已经有了老婆孩子。小的鼻涕滴答,晚上还尿床。排起队来,由高而低,一条斜线。报起数来,有的瓮声瓮气,有的奶声奶气,好像风琴上一排琴键发出的不同音阶。懂事的大哥哥,淘气的小弟弟,相处得很好,其中也少不了青少年们特有的顽皮、戏闹。
开学半月以后,同学们戏闹的眼光集中到我头上的帽子了。我的帽子并不特别,是家做的紫花土布帽子。特别的是,我的帽子一天24小时总捂在头上。同学们好奇,冷不防地来摘,可我也机灵得很,双手抱头死死不放,就连晚上睡觉也保持着高度警惕。慢慢地,背后议论起来。有的猜我可能是花木兰女扮男装,有的猜可能是头上有秃疮,手脚收敛起来。过了几天,他们又私下研究起来,看我发育不像闺女,也不像秃子,两鬓搭拉下来的头发又黑又亮。
有一天,班长通知我去学生会理发室,说是要卫生大检查。不合格的大会批评。我忧心忡忡地跟在班长后面,来到一座八角亭改装的屋子里,扎下头再也抬不起来,心通通地跳,汗呼呼地冒,听门外嘁嘁喳喳有人议论。叫号到我了,班长扶我到椅子上坐下,我又下意识地双手抱起头来,麻脸的理发员眨了眨眼,说是歇一会儿,卷起旱烟抽起来。忽然,冷不丁从背后把我的帽子掀下来,看到了我这位中学生的奇怪的发式,大家愣了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又从门外涌进来几个看稀罕的,羞得我无地自容。我迫不得已把头发的经历讲述了一遍。
中学里生活条件好多了,每月四元钱的伙食费,一天三顿小米干饭,每星期一顿白面馍馍,期末考试还杀了一头猪。这种生活对于吃糠咽菜长大的我,已经是天堂般的待遇了。回到家里,母亲看我又白又胖,活蹦乱跳,欣慰地端详了半天。觉得她的儿子进了国家的保险柜。在我再三要求下,母亲亲手剪掉我头上留了13年的茶壶盖儿,学着给我剪了个小平头。我自己也觉着长大了,把名字中的桃也改做了陶。
1962年我大学毕业,成为国家干部了。说不清是什么鬼使神差,诱惑我在天津进了一次理发馆,由于和平路上理发都排队,只有南京理发馆人少,我贸然进去了。女理发师见我一身家做土布衣服,大口罩上的双眉一蹙,嘀咕了几句,扭动着身子走了,换过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师傅。老师傅像修剪疯树一样大刀阔斧地夺枝打杈,然后问了我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却胡里胡涂点了点头。这下子可麻烦了,又是吹风,又是上油。我更加不自然了,身上热乎乎地,头上直冒汗,害得老师傅不断地往我额头上、脖根上扑粉。看到镜子里的我,吹风机制造的波浪,发出亮光,还有一股呛鼻子的气味儿。眼前开始出现母亲的剃头刀、瓜果梨桃、子窝窝。我心里不安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慢慢地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理完发,我摸出五角钱,以为还得找回角儿八分。老师傅摇摇头伸出三个手指头,再补三角。八角钱,在当时是个让人心疼的数字。我懊丧极了,刚走出理发馆门,就用两手狠狠地把头发划拉乱了,把那位老师傅几十分钟精心制造的美完全破坏了。这时,我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那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理发馆了。
再往后,就是搞对象拍合影,爱人嫌我头发乱,要我理完发吹过风再照。我面带难色,这次毕竟不是中学时代了,我把自己有关理发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了她。她像听故事一样入了迷,眼角里涌出了泪水。她不要我进理发馆了,说要是带着桃儿照才好呢。并且说,她要接母亲的班,把理发的事全包下。结婚以后,她果然首先买了一套双箭牌推子、剪子,学着给我理发。理发毕竟不是多么复杂的工艺,她很快学会了。效果不比街里甲级理发店差。同志们问我在哪儿理的,我有点自豪地说:家庭理发馆。
年过40,我的头发大概因为伤感太多,变得脆弱,未老先衰,一根根不辞而别。我一根白发也没有,只是头顶渐渐稀疏起来。还是贤妻心细,把我的发式改作更大的偏分,把左边的头发调动过来,借缕乌云掩秃山。这样的技术,高级理发馆也未必做得到。所以,在家中每理一次发,都觉得是一次享受。在机关的时候,每20天就要来理一次,说头发长了上火。可是出门两个月,也攒起来回家理。多年来形成的一种习惯,一种心理。我的发式,我的美,是命中注定要在家庭里制造的。
如今,我谢顶越来越历害。头顶上一个乳白色的桃儿渐渐显现,大有返老还童的意思。对于我,现实和童年是永远联系在一起的。
[鉴赏]
尧山壁(1939~),原名秦陶彬,河北隆尧人。主要著作有诗集《山水新歌》、《渡江曲》、《金翅歌》,散文集《母亲的河》等。
一把剃头刀,一条勤俭路!
尧山壁的《理发的悲喜剧》,理出了无限的辛酸;理出了中华民族的一段悲哀;理出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幸福!立意新奇,真是妙不可言。
一把剃头刀,可见旧中国的广大农村愚昧和贫困结伴而行;一把双剪牌的剪子,却又把新中国的进步和幸福连在一起。从刀子到剪子,理发工具有很大的变化,让家里人理发的老传统非但没有变,而且还“觉着是一种享受。”
社会上,许多人的生活富裕起来了,环境变了,发式衣式也讲究起来了,这是人之常情,无可非议。可是,“我”仍旧习惯让家里人理发,从母亲到贤妻都是如此,而且“在家中每理一次发,都觉着是一种享受。”甚至“出门两个月,也要攒起来回家理。”这种从母亲手上养成而后传下来的习惯,在一篇文学作品里出现,所喻何谓呢?如果说,那仅仅是一种个人生活习惯的描写,岂不太滑稽了吗?这么一问,脑海里突然跳出“勤俭持家”四个大字来,又使我连锁反应地想到“勤俭建国,勤俭办一切事业”来,令我如得真经一般,这才大彻大悟了!
古云:“痛定思痛,必有训焉”。从旧中国走过来的老人,从三年困难时期走过来的中青年人,一切从艰苦生活中成长起来的人,都不会因生活富裕而忘了过去的苦日子,俗话说得好,“有钱常想无钱日,莫待无钱想有钱”,不是许多人都领略过的教训吗?
文章最后说:“多年来形成的一种习惯,一种心理。我的发式,我的美,是命中注定要在家里制造的。”这种别开生面的巧言昭示,可谓用心良苦啊。掩卷闭目思之,可谓当今不可多得的喻世明言。
第二次考试
何为
著名的声乐专家苏林教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这次参加考试的二百多名合唱训练班学生中间,有一个二十岁的女生陈伊玲,初试时的成绩十分优异:声乐、视唱、练耳和乐理等课目都列入优等,尤其是她的音色美丽和音域宽广令人赞叹。而复试时却使人大失所望。苏林教授一生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中间不少是有国际声誉的,但这样年青而又有才华的学生却还是第一个,这样的事情也还是第一次碰到。
那次公开的考试是在那间古色古香的大厅里举行的。当陈伊玲镇静地站在考试委员会里几位有名的声乐专家面前,唱完了冼星海的那支有名的《二月里来》,门外窗外挤挤挨挨的都站满了人,甚至连不带任何表情的教授们也不免暗暗递了个眼色。按照规定,应试者还要唱一支外国歌曲,她演唱了意大利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咏叹调“有一个良辰佳日”,以她灿烂的音色和深沉的理解惊动四座,一向以要求严格闻名的苏林教授也不由颔首表示赞许,在他严峻的眼光下,隐藏着一丝微笑。大家都默无一言地注视陈伊玲:嫩绿色的绒线上衣,一条贴身的咖啡色西裤,宛如春天早晨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树。众目睽睽下,这个本来笑容自若的姑娘也不禁微微困惑了。
复试是在一星期后举行的。录取与否都取决于此。这时将决定一个人终生的事业。经过初试这一关,剩下的人现在已是寥寥无几;而复试将是各方面更其严格的要求下进行的。本市有名的音乐界人士都到了。这些考试委员和旁听者在评选时几乎都带着苛刻的挑剔神气。但是全体对陈伊玲都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如果合乎录取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么这唯一的一个人无疑应该是陈伊玲。
谁知道事实却出乎意料之外。陈伊玲是参加复试的最后一个人,唱的还是那两支歌,可是声音发涩,毫无光彩,听起来前后判若两人。是因为怯场、心慌,还是由于身体不适,影响声音?人们甚至怀疑到她的生活作风上是否有不够慎重的地方!在座的人面面相觑,大家带着询问和疑惑的眼光举目望她。虽然她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困倦,一双聪颖的眼睛显得黯然无神,那顽皮的嘴角也流露出一种无可诉说的焦急,可是就整个看来,她通体是明朗的,坦率的,可以使人信任的;仅仅只因为一点意外的事故使她遭受挫折,而这正是人们感到不解之处。她抱歉地对大家笑笑,于是飘然走了。
苏林教授显然是大为生气了。他从来认为,要做一个真正为人民所爱戴的艺术家,首先要做一个各方面都能成为表率的人,一个高尚的人!歌唱家又何尝能例外!可是这样一个自暴自弃的女孩子,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有成就的歌唱家!他生气地侧过头去望向窗外。这个城市刚刚受到一次今年最严重的台风的袭击,窗外断枝残叶狼藉满地,整排竹篱委身在满是积水的地上,一片惨淡的景象。
考试委员会对陈伊玲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从两次考试可以看出陈伊玲的声音极不稳固,不扎实,很难造就;另一种则认为给她机会,让她再试一次。苏林教授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觉得重要的是为什么造成她先后两次声音悬殊的根本原因,如果问题在于她对事业和生活的态度,尽管声音的禀赋再好,也不能录取她!这是一切条件中的首要条件!
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苏林教授从秘书那里取去了陈伊玲的报名单,在填着地址的那一栏上,他用红铅笔划了一条粗线。表格上的那张报名照片是一张叫人喜欢的脸,小而好看的嘴,明快单纯的眼睛,笑起来鼻翼稍稍皱起的鼻子,这一切都像是在提醒那位有名的声乐专家,不能用任何简单的方式对待一个人--一个有生命有思想有感情的人。至少眼前这个姑娘的某些具体情况是这张简单的表格上所看不到的。如果这一次落选了,也许这个人终其一生就和音乐分手了。她的天才可能从此就被埋没。而作为一个以培养学生为责任的音乐教授,情况如果是这样,那他是绝对不能原谅自己的。
第二天,苏林教授乘早上第一班电车出发。根据报名单上的地址,好容易找到了在杨树浦的那条僻静的马路,进了弄堂,蓦地不由吃了一惊。
那弄堂里有些墙垣都已倾塌,烧焦的栋梁呈现一片可怕的黑色,断瓦残垣中间时或露出枯黄的破布碎片,所有这些说明了这条弄堂不仅受到台风破坏,而且显然发生过火灾。就在这灾区的瓦砾场上,有些人大清早就在忙碌着张罗。
苏林教授手持纸条,不知从何处找起,忽然听见对屋的楼窗上,有一个孩子有事没事地张口叫着:
“咪--咿--咿--咿--,吗--啊--啊--啊--”仿佛歌唱家在练声的样子。苏林教授不禁为之微笑,他猜对了,那孩子敢情就是陈伊玲的弟弟,正在若有其事地学着他姊姊练声的姿势呢。
从孩子口里知道:他的姊姊是个转业军人,从文工团回来的,到上海后就被分配到工厂里担任行政工作。她是个青年团员,--一个积极而热心的人,不管厂里也好,里弄也好,有事找陈伊玲准没有错!还是在二三天前,这里附近因为台风而造成电线走火,好多人家流离失所,陈伊玲就为了安置灾民,忙得整夜没有睡,终于影响了嗓子。第二天刚好是她去复试的日子,她说声“糟糕”,还是去参加考试了。
这就是全部经过。
“瞧,她还在那儿忙着哪!”孩子向窗外扬了扬手说,“我叫她!我去叫她!”
“不。只要告诉你姊姊:她的第二次考试已经录取了!她完全有条件成为一个优秀的歌唱家,不是吗?我几乎犯了一个错误!”
苏林教授从陈伊玲家里出来,走得很快。是的,这天早晨有什么使人感动的东西充溢在他胸口,他想赶紧回去把他发现的这个音乐学生和她的故事告诉每一个人。
[鉴赏]
何为(1922~)原名何振业,浙江定海人。擅长散文的写作,主要作品有《第二次考试》、《织绵集》、《临窗集》等。
这篇作品写的是陈伊玲报考合唱训练班的故事,引出桃李满天下的苏林教授有生第一次碰得一个学生初试“成绩十分优异”,复试“却使人大失所望”的这一怪事,并以此为悬念,展开下文生动曲折、波澜起伏的情节。
陈伊玲初试成绩优异,惊动四座,连那位平常要求严格的苏林教授也“颔首表示赞许”。通过第一次考试,大家都有一个印象:“如果合乎录取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么这唯一的一个人无疑应该是陈伊玲。”此时作者的笔已提至云端。下一段写复试时,陈伊玲“声音发涩,毫无光彩”,大家顿起疑窦,“甚至怀疑到她的生活作风上是否有不够慎重的地方!”。经过调查,苏林教授终于弄清楚了,原来,在复试的前一天,陈伊玲为了救灾忙得整夜没睡,因而影响了嗓子。苏林教授深受感动,当即决定录取她。作者写苏教授始而“不由颔首表示赞许”,继而“大为生气”,最后决定录取。整个过程波澜迭起,曲折多变。作者之笔一会儿跌入谷底,一会儿升到高峰。读者带着悬念,被作者牵入文中。使读者的心随着作者之笔的起落而变化。
写陈伊玲第二次考试,是全文的中心,在这里作者直接点题,意味深长。第二次考试不是初试的简单重复,它既“是一次声乐的考试,又是一次思想品质的考试”,这就是本文的艺术与精神的高处。文章正以此撼动人心,正以此解开读者的疑惑,有“卷雾出山楹”的艺术效果。陈伊玲初试与复试前后判若两人,这是一个转折,写陈伊玲的音乐才华转入低谷,而由此又荡开笔去写她的人格,由人们怀疑她“生活作风上是否有不慎重的地方”;由苏林教授断定她是“一个自暴自弃的女孩子”;由考试委员会的一部分人认为她“不扎实,很难造就”而写她如何初试与复试“判若两人”,从而写出了她人格上的完美。这“第二次考试”,已非纯碎之音乐考试了;而确如作者在另一篇文章中谈到的那样:“这第二次考试是一次智慧与精神力量的考试,是一次对生活和事业态度的考试。”所以,苏林教授说:“她完全有条件成为一个优秀的歌唱家。”这里的“条件”有音乐的,也有人格上的。行文至此,陈伊玲的形象在读者面前站立起来了。
文章的构思与众不同,改变了其它文章一线贯穿全文的老套,推出双线结构的新方法。一方面写苏林教授为发现陈伊玲的才华而高兴,接着又不得不对她为何复试失常进行调查,最后查明真相决定录取她的曲折经历。另一方面写关于陈伊玲的故事--初试成绩优异,复试令人失望以及令人失望的原因,两条线索相辅相成,交相辉映。这样的写作方法有利于从多方面集中地表现主题。且使人物的形象更加鲜明。
风雨醉翁亭
何为
幼时背诵欧阳修名篇《醉翁亭记》,辄为之神往。那四百来字的文章用了21个“也”字,那统率全文首句“环滁皆山也”的非凡笔力,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成为生活语言中的常用典故,在在都使人心折。去秋我应邀首次到滁州,终于领略了一番文中历历如绘的琅玡山胜景,觉得这一片名山名水早被欧阳修写完,不知该从何处落笔。
想不到今年10月我又有滁州之行,以醉翁亭命名的首届散文节就在那里举行。不同于上次秋阳明丽,这次是秋雨连绵。同行的市委宣传部长举伞笑着说,《醉翁亭记》写尽琅玡山的四季景观,以及山间晨昏晦明的变化,唯独没有着笔于雨景。这一“点评”使我憬然有所悟。
那天驱车出城,在琅玡古道下车步行。湿漉漉的宽阔青石板道长约二里许,道旁两侧,浓荫蔽空,如入苍黑色的幽寂之境。时或可见古栈道的车辙,使人想象遥远的岁月。行经一座绿苔斑斑的古老石桥,举首可见林木掩映的亭台楼阁,有一组苏州园林格局的建筑紧靠崖壁下,这就是传誉古今的醉翁亭所在地。
醉翁亭在宋朝初建时,其实不过是一座孤立的山亭。史载900多年前,欧阳修被贬谪到滁州任太守,为琅玡山的秀丽景色所迷醉,在职约两年三个月时间,感怀时世,寄情山水,常登此山饮酒赋诗。琅玡古刹住持僧智仙同情欧阳修的境遇,尤钦佩他的文才,特在山腰佳胜处修筑一亭,以供太守歇脚饮酒。欧阳修时年仅40,“自号曰醉翁”,即以此亭名为醉翁亭,其传世之作《醉翁亭记》盖出于此。
雨中走向醉翁亭,恍如进入古文中的空灵境界,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幻异感。过了古桥,骤闻水声大作。原来连日多雨,山溪水势湍激,水花银亮飞溅。小溪流绕过一方形石池,池水清澈澄明,此即欧文中所说的“酿泉”。掬水试饮,清甜无比。不知道这立有碑刻的“酿泉”是否即太守酿酒之泉。
将近千年以来,沧海桑田。历经变迁,最早的醉翁亭只能存于欧文之中了。然而,山水犹在,古迹犹在,醉意犹在。人们是不愿《醉翁亭记》中抒情述怀的诗画美景在人间消失的。
想必是为了满足远道而来访古寻幽者的愿望,现在的醉翁亭发展为“九院七亭”,又称“醉翁九景”,都是历代根据欧文中的某些意境拓展兴建的,远非曩时“太守与客来饮于此”的山野孤亭可比。例如门楣上题着“山水之间”和“有亭翼然”这一类小院,其名皆取自欧文。这组建筑中,多半又以“醉”与“醒”为主体,后者如“醒园”和“解醒阁”,似乎欧阳修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非醒酒不可。其实未必如此,这位太守自己说得很明白:“饮少辄醉”,“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我看都是一种姿态。他的本意“在乎山水之间也”,即使带有一点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实际上他是十分清醒的。
今之醉翁亭位于正门的东院,是一座典雅的飞檐亭阁。亭侧的巨石上刻着篆书的“醉翁亭”三个大字,碑石斜卧,宛然似呈醉态。斜风细雨,在亭内亭外徘徊良久。旋即到亭后的“二贤堂”。这“二贤”有几种说法,一种较为可信的说法是指欧阳修和苏东坡。这里有一座新塑的欧阳修高大立像。屋外漫步时,忽然觉得,有些古迹还是“虚”一些,回旋的余地大一些,更能激发思古之幽情,归根结底这也是爱国主义的感情,我如是想。
从“二贤堂”向西至“宝宋斋”,进入明建砖木结构的狭小平屋。屋内有两块青石古碑,嵌于墙垣之间,高逾七尺,宽约三尺。两碑正反面刻着苏东坡手书的《醉翁亭记》全文,每字足有三寸见方。“欧文苏字”,勒石为碑,稀世珍宝,何等名贵!
然而在那灾难的十年间,竟有愚昧狂暴之徒以水泥涂抹古碑上,铁笔银钩,几不可辨。这两块巨型碑石,既是历史文明的见证,又是野蛮年代留下的印证。游人驻足而观,无不为之长叹。虽然近年来另建六角形仿古“碑亭”一座,将“宝宋斋”中的古碑加工拓印后另立碑石于此,然较之原件逊色多矣,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了。
首届“醉翁亭散文节”开幕式的会场,设在碑亭后侧的解醒阁内。解醒阁是仿明代建筑,与醉翁亭各处一端,一醉一醒,遥相呼应。是日也,来自南北各地的散文同行们济济一堂,大有为散文事业扬眉吐气之概,是一次难得的盛会。有几位老朋友未能预期赴会,未免遗憾。会上相继发言时,我只管眺望廊檐外的雨景。琅玡山的层林幽谷,浓淡深浅多层次的绿色,在烟雨迷离中化为漫天绿雾,令人目迷神驰,酩酊欲醉。忽发奇想,这次冒雨游醉翁亭,上溯近千年,当人们追踪当年欧阳修在琅玡山与民同乐的游迹,岂不是介乎时醉时醒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约略领悟其中的况味么?
醉翁亭院墙外,迎面一片森森然的参天古木,树冠巨大如华盖,俯临着奔流不歇的山溪。据植物学家鉴定,这片榆树迄今只见于琅玡山上,人称“琅砑树”或“醉翁树”。我以其树名寓有纪念意义,随手采撷一片带回来。
1985年11月
[鉴赏]
何为(1922~),原名何振业,浙江定海人。早年肄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历住上海《文汇报》记者,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编辑,作协福建分会专业作家、作协福建分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第二次考试》、《织锦集》、《临窗集》等。
宋代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写尽当年琅砑山之胜景,亦写尽醉翁亭游乐之光。而今何为一改欧阳修笔下风和日丽的醉翁亭,而写风雨中之醉翁亭,不独在追寻领略欧文中历历如绘的琅玡山胜景,亦在寻觅领略今日之新景,体味其中之况味。
这是一篇典型的游记散文。作者以游历次序为线索,以访古寻幽,抚今追昔,纵横全文。
作者先点明写此文的缘由起因,而后便开始信步寻觅醉翁亭之踪迹,一路上捡拾钩沉醉翁亭原貌。回溯当年醉翁亭来由。思绪在昔日与今时回环往复。周遭景物,信手拈来,辄有佳境,而一景一忆,捕捉着当时欧阳修的情致所在。历数今夕之变,今日的醉翁亭,已不是当年的孤亭,而是发展到九院十亭的一组建筑。这众多亭院门楣上的题字皆取自欧文,这就更生一层情趣,更能激发思古之情。山水犹在,古迹犹在,作者在游历中,已不是单纯地咏物抒情,寻幽访胜,而是将历史沧桑之慨写了出来。其中有欣慰有遗憾,欣慰的是新修古迹,再现历史原貌,使人生思古之幽情,并保存了优秀的古代文化遗产;遗憾的是,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在荒唐野蛮的年代惨遭破坏。
作者一步一行,一景一吟,古今观照,今昔对比,写尽欧翁踪迹,写尽今日之醉翁亭。而作者追踪醉翁之情状,无非是在其“醉”“醒”之间作文章。文章第七段针对“醉翁九景”而指出:欧阳修虽辄说醉,其实他是十分清醒的,“即使带有一点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文章第十段却在游历完后于纵览琅玡山之层林幽谷时,豁然一悟,“当人们追踪当年欧阳修在琅玡山与民同乐的游迹,岂不是介乎时醉时醒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约略领悟其中的况味么?”与第七段相辅相成,似乎才完成了对醉翁之境界的追觅与领悟。
文章语言纡徐有致,清新优美,颇能代表何为散文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