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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们的母亲

十月十三日的凌晨,我们在台湾的四兄妹围绕在母亲的病床前,眼睁睁地看著显示器上,她的生命指数、心跳、血压、渐渐下降,她的呼吸由急促而减慢,眼神渐渐涣散,眼看著她与死神之拔河,已进入了尾声,我们除了握著她的手,任时光一分一秒的流过,一点忙也帮不上,我们心都碎了。在医学发达的今日,癌细胞依然猖獗如昔,无情地夺去了我们亲爱的母亲的生命。在大自然巨轮的运转中,人是多麼的渺小与无助,即使完美如我们母亲的人也不能例外地让她多活一点。

在我们心目中,母亲是完美无缺的,我们兄妹六人,性情各异,想法不同,但是有一件事,永远是一致的,就是深爱我们的母亲,我们也知道她是那样无尽无言地爱著我们。

我们很幸运,没有少失怙恃,但没有想到五、六十岁的年龄,仍然会体会领略到那种失落无依的感觉,失去了母亲,就像失重的太空人,找不到重心。西谚说:「推摇篮的手,也推动了整个地球。」真是再对不过,母亲对我们来说就是这个重心,她在时我们不觉得,她走了,我们失落了。

母亲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妇女,她把一生的志业放在相夫教子上,随著社会型态的改变,老一辈的逐渐凋零,这个传统已在历史洪流中缓缓地消失了。新的一代也许很难了解她是一个怎样的妇女。

母亲在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出生在浙江绍兴,父陈静斋是绍兴望族,早年在北方经商,就迁居北京,母崔淑舫是继室,育有十二个子女。我外公的第一任妻子育有二男三女。母亲在女孩中排名第七,在同胞姐妹中排行第四,所以我们舅舅的小孩都叫她七姑或四姑。在这十二同胞中,她是唯一在绍兴老家出生的,出生后外婆乳水不足,又急著要赶回北京,就将襁褓中的母亲过继到她一个表姊妹杨薀如家,杨的先生胡秋农也是绍兴望族,家道殷实,在杭州上海都开有药材行,於是母亲就被带到杭州西湖边的胡家,母亲就在杭州长大,她的学名是胡彬华,她一直用这个名字直到她订婚,她的养母也是填房,无子女,视我母亲如已出,胡家元配遗有一子、二女都大母亲十多岁,看到这麼可爱的小妹妹来了,大家都爱之愈恒,所以母亲的童年是非常美满的,胡家也从来没有隐瞒她陈家的父母。

母亲九岁时,家里来了一些房客,都是青年军官,就是这一个小小的机缘却改变了母亲的一生,这些青年军官都属於北伐军廿一师,廿一师从福建北上,光复了浙江,他们在杭州停留暂住胡家,就又出发了,只有我父亲奉命在杭州南高峰修一个公墓,安葬光复浙江的阵亡将士,(叫血园,后毁於1958年大鍊钢),在我母亲家,住得比较久,就奠定了他们的姻缘,那时我父亲廿四岁,是一个温文儒雅的军人,母亲九岁是一个活泼清秀、讨人喜欢的小女孩,我不知道他们的爱情火花是怎样打燃的,是什麼什候定情的,我只知道他们后来恩爱一生,是他们同侪最艳羡的一对,也是我们晚辈心目中幸福婚姻的典范。母亲十七岁回到北京陈家,就在那时和我父亲在北京订婚,那时我们五舅、二姨都在日本念书,就劝母亲去日本,母亲没有同意,所以母亲学历只到高中,次年(民国24年)在汉口结婚,我的外公从北京及我的祖父从长沙,亲自到场给他们主持婚礼。

民国26年我在南京出生,三个月后就发生了芦沟桥事变,揭开了抗战的序幕,十二月就是举世惊骇的南京大屠杀,我们有幸那时之前就离开了南京,到了汉口,然后到了父亲的家乡长沙,但没有多停留就跟随舅舅家眷到了贵阳,大妹袁旖就在贵阳出生,出生不久就遇到日本人对贵阳的大轰炸,父亲在洛阳前线作战,贵阳根本没有防空设备,母亲告诉我们,她只有躲在桌子底下,用身体作挡牌覆盖在我和大妹身上,那一夜的大轰炸,几乎把我们住的地区夷为平地,我们住的房子像奇迹一般,是唯一几幢没有被炸垮的房子。父亲以为我们罹难了,后来发现居然存活著,晃如隔世,那是民国28年初,母亲只有二十一岁。

嗣后我们全家与舅舅之家眷,辗转迁移到陪都重庆。在重庆我们搬到歌乐山,在半山的上一个泥墙的屋子里住下,歌乐山算是乡下,才能免於日机的轰炸,父亲於民29年,从第一战区调回,我们全家又团聚了,但是他只有星期天才回家,其他时间都在城里工作,抗战时物质条件奇缺,父亲薪资又薄,加上亲戚逃难很多聚到我们家来,母亲主持家务捉襟见肘,生计困难万分,我父亲是家中大哥,毅然承担了做兄长的责任,我母亲也毫无怨言地做了大嫂子,照顾我们的姑姑叔叔,舒解他们生活,让他们精神有寄托,有一个叔叔最近还和我说:「在重庆我们孤苦无依,我们都把嫂子当作妈妈」我算了一算我母亲只比他大五岁而已。我们在歌乐山住到民国33年,我的二妹袁旃、三妹袁旋都在那里出生。后来日机已经不能再威胁重庆,我们才搬入重庆,因觅屋不易,二年搬了三、四次家,我现在有了搬家经验,真不能想像,在那种条件下,我母亲是怎样搬的。最后终於在两路口后面的山上定居下来,直到抗战胜利后第二年,我们再迁回南京为止。

刚到南京马上就发生最不幸的事,三妹袁旋为庸医所误,生白喉死而止。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坐在我妹妹僵冷的身傍,呆呆地在问我的大姨「她会骗我吗?」「她会骗我吗?」,那是民国卅五年的事,也是那年四妹袁(方+建)在南京出生。在南京时期母亲曾带了我们去上海看她的养母,养父已在敌后时期去世了,我们也去杭州去看她的老家。

在南京还没有得到喘息的机会,政治形势就开始逆转,共军在东北,华北取后胜利,我们又开始了另一波的逃难生涯,民国37年父亲调去武汉的“华中剿匪总司令部“工作,我们也在那年搬到汉口,38年初再从汉口搬到长沙,那时徐蚌会战已结束,中共大军开始进逼长江。父亲在我们去长沙时,又被调去浙江,我们在长沙日子,愈来愈困难了,母亲那时又有孕在身,到了三月五妹袁(甫+方)出生,父亲就请一位朋友来接我们去上海,买到机票后,我们终於去了长沙机场,结果看到机场上人山人海,大家都挤著要上一架小客机,这是最后一班的民航机了,我们在外围,根本无法接近机身,这时父亲在长沙的一群朋友,硬把我们挤到机身旁,后来强行把母亲及我们兄妹五人架上飞机,坐在机门边,这时飞机的双螺旋桨也开始启动了,门就要关了,母亲突然在忙乱中看到特别从上海来接我们的朋友,反而仍站在底下,上不了飞机。她立刻做了一个决定说:「旗,你下去,跟这个叔叔走」,我父亲朋友及送我们的亲戚都惊呆了,我就下了飞机,跟了那位由上海来的叔叔,飞机就在人丛中开了一条路缓缓前进,然后进入跑道,起飞去了,那时长沙已不会再有飞机了,那位叔叔不知在那里打听出,在武昌仍有飞机,我们坐粤汉路北上武昌,在那里等了一个星期,共军已经非常接近,武汉一日数惊,不知道他怎样弄到了票,终於给我们坐上了飞机到了上海。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直到十年前看了一个叫「苏菲的选择」的电影,我才领悟到我母亲当时瞬间的决定是多麼的艰难,在紧要关头她是多麼的勇敢,多麼的果断,多麼的有义气。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是尽量替人设想,只要是应该的事,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亏待别人。

我们是在民国38年四月底坐军用机到台湾的,谁也没想到,这一小段旅程,结束了我们早年的奔波,也结束了母亲颠沛流离的前半生,那时母亲只有三十一岁。

刚到台湾,我父亲更是忙碌了,党政军任务不断,家中事务完全由母亲主持,不久我们祖父也来了,她更忙了,那时父亲薪资又低,家里开销又大,母亲常为柴米油盐发愁。但是另外一方面讲,我们家里生活开始趋向正常,母亲照顾我们念书,服侍祖父,接待亲友,她有时也陪父亲一起出外应酬,很少有时间是留给自已的,每年秋季,她就给我们小孩打毛线衣,她打得又快又好,后来买一个织毛衣机器,她嫌它不好用,还是用手自己打。

母亲是很幸运的人,第一是她生得很美,我还常记得她穿了旗袍与父亲出门的情景,她是那样的素淡,但又是那麼的高雅,她的美是那麼的自然,笑起来让我们沐浴在春风之中。我最得意的事是有一次跟她去西门町看电影,第二天有同学来讲,说不晓得我还有这麼漂亮的姐姐,她一直看得很年轻,其实那时她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第二是她的性格具有亲和力,能得人缘,是同辈愿意结交的朋友,亲戚乐意来往的家人。第三是她遇到了我的父亲,一生得到我父亲呵护与疼爱,真是情牵一世,缘订三生。

母亲37岁时生了我们最小的妹妹袁阏,她非常高兴,因为袁阏也属羊,母亲说她失掉了一个羊,老天再补她一个羊,我不幸去世的三妹也是属羊,她对满满十分宠爱,满满也和她特别亲,我父亲在民国八十一年逝世后,满满就举家搬回台湾,和母亲住在一起,直到今天,是我母亲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信佛的,我相信是来自天性,也许是受祖父影向,大约在三十五岁左右她昄依於南亭法师门下,民国67年父母亲搬到临沂街的公寓里,隔了一条街就是华严莲社,从此华严莲社就是她第二个家,有空她就去,法会她从来不缺席,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和满满全家搬到士林,她仍每周都去华严莲社,二十年如一日。

父亲在民国81年谢世的,他的离去,给我母亲的打击远比我们兄妹为大,他们相识六十五年,结缡57年,我母亲一生精神上的依靠,突然消失了,生命对她渐渐失去意义,但她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她知道要活下去,也知道她要怎样的活下去,我父亲曾是政坛有名望的人物,社会关系深厚,我母亲的第一个选择,是断绝这些关系,淡出繁华,过自己的日子,第二个选择是开始吃长斋,一心向佛。十几年来,母亲一直秉持著这个原则,安静平和的日子,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孙辈在一起,享受著天伦之乐。另一个乐趣就是去华严莲社参与莲社的活动,在那里她又找到了她自己。

母亲身体一向健康,八十岁时还能够双膝不弯、双手著地。在华严莲社拜佛起跪,一天八小时,她可以全程参与,她告诉我很多比她年轻的都不能做到。四年前去普陀山,这麼多石阶,她一口气就能爬上去,那时记性也好,我们兄妹及常用的电话号码完全背得,不用看电话簿。眼睛开了白内障后,报纸上的小字都可以看见,只是耳朵重听,须要大声和她讲话而已,我们都以为她可以寿越期颐,不幸三年前,发现了直肠癌,我们都惊骇不已,母亲自已却不以为意,淡然处之,起初甚至不让开刀,后来终於同意动手术,那次开刀算是成功,直肠癌指数锐减,大家都为之庆幸,未料到二年后,检查身体,另一处又出现了直肠癌,这次开刀就失败了,因为母亲多次腹部手术,造成肠子胶黏,医生无法拉出那段直肠给它切除,只能将主要部份挖除,结果癌细胞反而沿著开刀伤口长出来,最后只有靠电疗、化疗控制肿瘤。而她八十八岁的高龄,终难承受化疗的药力,在白血球低落时刻,被肺炎细菌侵入,终告不治。她去得很快,但是即使是几分几秒的痛苦,都永远地烙印在我们的心上。

这两天午夜梦回,还见到母亲、父亲,他们还是那样年轻。醒来我才悟到,我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我依稀听到黄自的「天伦歌」在我耳边响起:……白云悠悠,江水东流,小鸟归去已无巢,儿欲归去已无舟,何处觅源头?何处觅源头?…… Iz11x0TUxz/j4PhtI4O4ACw/ZG3qg6nD0ZPR8tkIBImpJCpt9cLaxs4dkA0z6sZ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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