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f.主渐,Revo.主顿;Ref.主部分,Revo.主全体;Ref.为累进之比例,Revo.为反对之比例。其事物本善,则体未完法未备,或行之久而失其本真,或经验少而未甚发达,若此者,利用Ref.。其事物本不善,有害于群,有窒于化,非芟夷蕴崇之,则不足以绝其患,非改弦更张之,则不足以致其理,若是者,利用Revo.。此二者皆大《易》所谓革之时义也。其前者吾欲字之曰“改革”,其后者吾欲字之曰“变革”。
中国数年以前,仁人志士之所奔走所呼号,则曰改革而已。比年外患日益剧,内腐日益甚,民智程度亦渐增进,浸润于达哲之理想,逼迫于世界之大势,于是咸知非变革不足以救中国。其所谓变革云者,即英语Revolution之义也。而倡此论者多习于日本,以日人之译此语为革命也,因相沿而顺呼之曰“革命革命”。又见乎千七百八十九年法国之大变革,尝馘其王,刈其贵族,流血遍国内也,益以为所谓Revo.者必当如是。于是近今泰西文明思想上所谓以仁易暴之Revolution,与中国前古野蛮争阋界所谓以暴易暴之革命,遂变为同一之名词,深入人人之脑中而不可拔。然则朝贵之忌之,流俗之骇之,仁人君子之忧之也亦宜。
新民子曰:革也者,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也。凡物适于外境界者存,不适于外境界者灭,一存一灭之间,学者谓之淘汰。淘汰复有二种:曰“天然淘汰”,曰“人事淘汰”。天然淘汰者,以始终不适之故,为外风潮所旋击,自澌自毙而莫能救者也。人事淘汰者,深察我之有不适焉者,从而易之使底于适,而因以自存者也。人事淘汰,即革之义也。外境界无时而不变,故人事淘汰无时而可停。其能早窥破于此风潮者,今日淘汰一部分焉,明日淘汰一部分焉,其进步能随时与外境界相应,如是则不必变革,但改革焉可矣。而不然者,蛰处于一小天地之中,不与大局相关系,时势既奔轶绝尘,而我犹瞠乎其后,于此而甘自澌灭,则亦已耳。若不甘者,则诚不可不急起直追,务使一化今日之地位,而求可以与他人之适于天演者并立。夫我既受数千年之积痼,一切事物,无大无小无上无下,而无不与时势相反,于此而欲易其不适者以底于适,非从根柢处掀翻之,廓清而辞辟之,乌乎可哉!乌乎可哉!此所以Revolution之事业33,为今日救中国独一无二之法门。不由此道而欲以图存,欲以图强,是磨砖作镜,炊沙为饭之类也。
夫淘汰也,变革也,岂惟政治上为然耳,凡群治中一切万事万物莫不有焉。以日人之译名言之,则宗教有宗教之革命,道德有道德之革命,学术有学术之革命,文学有文学之革命,风俗有风俗之革命,产业有产业之革命。即今日中国新学小生之恒言,固有所谓经学革命、史学革命、文界革命、诗界革命、曲界革命、小说界革命、音乐界革命、文字革命等种种名词矣。若此者,岂尝与朝廷政府有豪发34之关系,而皆不得不谓之革命。闻“革命”二字则骇,而不知其本义实变革而已。革命可骇,则变革其亦可骇耶?呜呼,其亦不思而已!
朝贵之忌革也,流俗之骇革也,仁人君子之忧革也,以为是盖放巢流彘,悬首太白,系组东门之谓也。不知此何足以当革义。革之云者,必一变其群治之情状,而使幡然有以异于昔日。今如彼而可谓之革也,则中国数千年来,革者不啻百数十姓。而问两汉群治有以异于秦,六朝群治有以异于汉,三唐群治有以异于六朝,宋明群治有以异于唐,本朝群治有以异于宋明否也?若此者,只能谓之数十盗贼之争夺,不能谓之一国国民之变革,昭昭然矣!故泰西数千年来,各国王统变易者以百数,而史家未尝一予之以Revolution之名。其得此名者,实自千六百八十八年英国之役始,千七百七十五年美国之役次之,千七百八十九年法国之役又次之。而十九世纪,则史家乃称之为Revolution时代。盖今日立于世界上之各国,其经过此时代者,皆仅各一次而已,而岂如吾中国前此所谓革命者,一二竖子授受于上,百十狐兔冲突于下,而遂足以冒此文明崇贵高尚之美名也。故妄以革命译此义,而使天下读者认仁为暴,认群为独,认公为私,则其言非徒误中国,而污辱此名词亦甚矣。
易姓者固不足为Revolution,而Revolution又不必易姓。若十九世纪者,史家通称为Revo.时代者也,而除法国主权屡变外,自余欧洲诸国,王统依然。自皮相者观之,岂不以为是改革非变革乎?而询之稍明时务者,其谁谓然也。何也?变革云者,一国之民,举其前此之现象而尽变尽革之,所谓“从前种种,譬犹昨日死;从后种种,譬犹今日生”35,其所关系者非在一事一物一姓一人。若仅以此为旧君与新君之交涉而已,则彼君主者何物?其在一国中所占之位置,不过亿万分中之一,其荣也于国何与?其枯也于国何与?一尧去而一桀来,一纣废而一武兴,皆所谓“此朕家事,卿勿与知”,上下古今以观之,不过四大海水中之一微生物耳,其谁有此闲日月以挂诸齿牙余论也。故近百年来世界所谓变革者,其事业实与君主渺不相属,不过君主有顺此风潮者,则优而容之,有逆此风潮者,则锄而去之云尔。夫顺焉而优容,逆焉而锄去者,岂惟君主,凡一国之人,皆以此道遇之焉矣。若是乎,国民变革与王朝革命,其事固各不相蒙,较较然也。
闻者犹疑吾言乎?请更征诸日本。日本以皇统绵绵万世一系自夸耀,稍读东史者之所能知也;其天皇今安富尊荣神圣不可侵犯,又曾游东土者之所共闻也。曾亦知其所以有今日者,实食一度Revolution之赐乎?日人今语及庆应、明治之交,无不指为革命时代;语及尊王讨幕、废藩置县诸举动,无不指为革命事业;语及藤田东湖、吉田松阴、西乡南洲诸先辈,无不指为革命人物。此非吾之谰言也,旅其邦、读其书、接其人者,所皆能征也。如必以中国之汤武,泰西之克林威尔、华盛顿者,而始谓之革命,则日本何以称焉?而乌知其明治以前为一天地,明治以后为一天地,彼其现象之前后相反,与十七世纪末之英、十八世纪末之法无以异。此乃真能举Revolution之实者,而岂视乎万夫以上之一人也!
由此言之,彼忌革骇革忧革者,其亦可以释然矣。今日之中国,必非补苴掇拾一二小节,模拟欧、美、日本现时所谓改革者,而遂可以善其后也。彼等皆曾经一度之大变革,举其前此最腐败之一大部分,忍苦痛而拔除之,其大体固已完善矣,而因以精益求精,备益求备。我则何有焉?以云改革也。如废八股为策论,可谓改革矣,而策论与八股何择焉?更进焉,他日或废科举为学堂,益可谓改革矣,而学堂与科举又何择焉?一事如此,他事可知。改革云,改革云,更阅十年,更阅百年,亦若是则已耳。毒蛇在手而惮断腕,豺狼当道而问狐狸,彼尸居余气者又何责焉?所最难堪者,我国民将被天然淘汰之祸,永沉沦于天演大圈之下,而万劫不复耳!夫国民沉沦,则于君主与当道官吏又何利焉?国民尊荣,则于君主与当道官吏又何损焉?吾故曰:国民如欲自存,必自力倡大变革、实行大变革始;君主官吏而欲附于国民以自存,必自勿畏大变革且赞成大变革始。呜呼,中国之当大变革者,岂惟政治,然政治上尚不得变不得革,又遑论其余哉!呜呼!
论宗教家与哲学
家之长短得失
天下事理,有得必有失,然所得即寓于所失之中,所失即在于所得之内;天下人物,有长必有短,然长处恒与短处相缘,短处亦与长处相丽。苟徒见其所得焉、所长焉而偏用之,及其缺点之发现,则有不胜其敝者矣。苟徒见其所失焉、所短焉而偏废之,则去其失、去其短,而所得、所长亦无由见矣!论学、论事、论人者,皆不可不于此深留意焉。
宗教家言与哲学家言,往往相反对者也。吾畴昔论学,最不喜宗教,以其偏于迷信而为真理障也。虽然,言穷理则宗教家不如哲学家,言治事则哲学家不如宗教家,此征诸历史而斑斑者也。历史上英雅豪杰,能成大业轰轰一世者,殆有宗教思想之人多,而有哲学思想之人少36,其在泰西、克林威尔,再造英国者也。其所以犯大不韪而无所避,历千万难而不渝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女杰贞德,再造法国者也,其人碌碌无他长,而惟以迷信、以热诚,感动国人而摧其敌,宗教思想为之也。维廉滨,开辟美洲者也。其所以以自由为性命,视躯壳为牺牲者,宗教思想为之也。美国之华盛顿、林肯,皆豪杰而圣贤也,皆富于宗教思想之人也。玛志尼、加富尔,皆孕育意大利者也。玛志尼欲建新国,而先倡新宗教。其“少年意大利”,实据宗教之地盘以筑造之者也。其所以团结而不涣、忍耐而不渝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加富尔之治国,首裁抑教权,然敌教会非敌教旨也,其迷信之力亦颇强,故不治产而以国为产,不娶妻而以国为妻,宗教思想为之也。格兰斯顿,十九世纪英国之杰物也,其迷信之深,殆绝前古37。其所以能坚持一主义,感动舆论、革新国是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其在日本,维新前诸人物,如大盐、中斋、横井、小楠之流,皆得力于禅学者也。西乡隆盛,其尤着也。其所以蹈白刃而不悔,前者仆后者继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其在我国,则近世哲学与宗教两者,皆销沉极焉。然若康南海,若谭浏阳,皆有得于佛学之人也。两先生之哲学,固未尝不戛戛独造,渊渊入微。至其所以能震撼宇宙,唤起全社会之风潮,则不恃哲学,而仍恃宗教思想之为之也。若是乎宗教思想之力,果如比其伟大而雄厚也。
哲学亦有两大派,曰唯物派,曰唯心派。唯物派只能造出学问,唯心派时亦能造出人物。故拿破仑、俾士麦,昔笃好斯宾挪莎之书,受其感化者不少焉。而俄罗斯虚无党人,亦崇拜黑智儿学说,等于日用饮食,夫斯黑二子之书,皆未尝言政治、言事功也,而其感染人若此,盖唯心哲学,亦殆近于宗教矣!吾昔读欧洲史,见其争自由而流血者,前后相接,数百年如一日,而其人物类皆出于宗教迷信。窃疑非以迷信之力,不能夺人生死之念,及考俄国虚无党历史,其人不信耶稣教者十而八九38。而何以能甘鼎镬如饴,无罣碍无恐怖若此?吾深求其故,而知彼有唯心派哲学以代之也。唯心哲学,亦宗教之类也,吾国之王学、唯心派也。苟学此而有得者,则其人必发强刚毅,而任事必加勇猛,观明末儒者之风节可见也。本朝二百余年,斯学销沉,而其支流超渡东海,遂成日本维新之治。是心学之为用也。心学者实宗教最上乘也。
夫宗教思想何以宜于治事,而哲学思想何以不宜39?吾深思之,得五因焉。
一曰:无宗教思想则无统一。今日世界众生,根器薄弱,未能有一切成佛之资格,未能达群龙无首之地位。故必赖有一物焉从而统一之,然后不至随意竞争。轶出范围之外,散漫而无所团结,统一之之具不一。而宗教其最要者也,故人人自由之中,而有一无形之物位于其上者,使其精神结集于一团,其遇有不可降之客气也,则此物足以降之;其遇有不可制之私欲也,则此物可以制之;其遇有不可平之党争也,则此物可以平之。若此者,莫善于宗教,宗教精神,一军队精神也。故在愈野蛮之国,则其所以统一民志者,愈不得不惟宗教是赖。使今日世界而已达文明极点也,则人人有自治力,诚无待于宗教,而无如今犹非其时也。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统一。
二曰:无宗教思想则无希望。希望者,人道之粮也。人莫不有两境界,一曰现在界,二曰未来界。现在界属于实事,未来界属于希望。人必常有一希望焉,悬诸心目中,然后能发动其勇气而驱策之,以任一切之事。虽然,有一物焉,常与希望相缘,而最为希望之蠹者,曰“失望”。当希望时,其气盛数倍者,至失望时,其气沮亦数倍,故有形之希望,希望中之颇危险者也。若宗教则无形之希望也,此七尺之躯壳,此数十寒暑之生涯,至区区渺小不足道也。吾有灵魂焉,吾之大事业在彼不在此,故苦我者一时,而乐我者永劫。苦我者幻体,而乐我者法身。得此希望,则有安身立命之地。无论受何挫折,遇何烦恼,皆不至消沮,而其进益厉。苟不尔者,则一失意而颓然丧矣。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希望。
三曰:无宗教思想则无解脱。人之所以不能成大业者,大率由为外境界之所束缚也。声焉,色焉,货利焉,妻孥焉,名誉焉,在在皆可沾恋。一有沾恋,则每遇一事之来也,虽认为责任之所不容诿,而于彼乎于此乎一一计度之,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名誉,则任事之心减三四焉矣;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声家,则任事之心减六七焉矣;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性命,则任事之心减八九焉矣。此所以知非艰而行惟艰也。宗教者,导人以解脱者也,此器世间者,业障之所成耳,此顽躯壳者,四大之所合耳。身且非我有,而身外之种种幻象,更何留恋焉!得此法门,则自在游行,无罣无碍,舍身救世,直行所无事矣。而不然者,虽日日强节之,而临事犹不能收其效也,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解脱。
四曰:无宗教思想则无忌惮。孔子曰:“小人而无忌惮也。”人至于无忌惮,而小人之量极矣。今世所谓识时俊杰者,口中摭拾一二新学名词,遂吐弃古来相传一切道德,谓为不足轻重,而于近哲所谓新道德者,亦未尝窥见其一指趾。自谓尽公德,吾未见其公德之有可表见,而私德则早已蔑弃矣。闻礼运大同之义,他无所得,而先已不亲其亲;读边沁功利之书,他无所思,而惟知自乐其乐;受斯密原富之编,不以之增公益,而以之殖私财;睹达尔文物竞之论,不以之结团体,而以之生内争;耳洛克康德意欲自由之论,则相率于踰闲荡检,而曰我天赋本权;睹加富尔、俾士麦外交应敌之策,则相竞于机械诡诈,而曰我办事手段。若此者,皆所谓无忌惮者也。夫在西国此等学说盛行而无流弊者,何也?有谨严迂腐之宗教以剂之也。泰西教义虽甚浅薄,然以末日审判天国在迩等论,日日相聒,犹能使一社会中中下之人物,各有所慑,而不敢决破藩篱40。虽然,此等教旨,与格致学理不相容,殆不可以久立,至如我佛业报之说,谓今之所造,即后之所承。一因一果之间,其应如响,其印如符。丝毫不能假借,此则无论据何学理,而决不能破之者也。苟有此思想,其又安敢放恣暴弃,造恶业于今日而收恶果于明日耶?孔子曰:“狷者有所不为。”又曰:“克已复礼为仁。”凡诸教门,无论大小,莫不有戒。戒也者,进民德之一最大法门也。吾视日本近三十年来,民智大进,而民德反下,其所以虽受西人之学而效不及彼者,其故可深长思矣。故曰:无宗教思想者无忌惮。
五曰:无宗教思想则无魄力。甚矣!人性之薄弱也。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若是者比比然矣。”故佛之说教也,曰“大雄”,曰“大无畏”,曰“奋迅勇猛”,曰“威力”。括此数义,而取象于师子。夫人之功以有畏者,何也?畏莫大于生死,有宗教思想者,则知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死者死吾体魄中之铁,若余金类、木类、炭小、粉糖、盬水,若余杂质、气质而已。而吾自有不欲存者,曰灵魂。既常有不死者存,则死吾奚畏。死且不畏,余更何有?故真有得于大宗教、良宗教之思想者,未有不震动奋厉而雄强刚猛者也。若哲学家不然,其用算学也极精,其用名学也极精,目前利害,剖析毫厘。夫夫下安有纯利而无害之事,千钧之机,阁以一沙,则不能动焉。哲学家往往持此说,三思四思五六思,而天下无一可办之事矣。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魄力。
要而论之,哲学贵疑,宗教贵信。信有正信、有迷信。勿论其正也、迷也,苟既信矣,则必至诚,至诚则能任重,能致远,能感人,能动物。故寻常人所以能为一乡一邑之善士也,常赖宗教。大人物所以能为惊天动地之事业者,亦常赖宗教。仰人之至诚,非必待宗教而始有也。然往往待宗教而始动,且得宗教思想而益增其力,宗教其顾可蔑乎?记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为有宗教思想者言也,又曰: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为无宗教思想者言也。
曰:“然则宗教长而哲学短,宗教得而哲学失乎?”曰:“又不然,宗教家言,所以立身也,所以治事也,而非所以讲学。何以故?宗教与迷信常相为缘故。一有迷信,则真理必掩于半面,迷信相续,则人智遂不可得进,世运遂不可得进,故言学术者,不得不与迷信为敌,敌迷信则不得不并其所缘之宗教而敌之。故一国之中,不可无信仰宗教之人,亦不可无摧坏宗教之人。生计学公例,功愈分而治愈进焉。不必以操术之殊而相非也。
虽然,摧坏宗教之迷信可也。摧坏宗教之道德不可也。道德者天下之公,而非一教门之所能专有也。苟摧坏道德矣,则无忌惮之小人,固非宗教,而又岂足以自附于哲学之林哉!”
曰:“天下之宗教多矣,吾谁适从?”曰:“宗教家言,皆应于众生根器而说法也,故时时不同,地地不同,一时一地,亦复人人不同。吾闻某教之言而生感者,即吾应以某某为得度也。故今日文明国最重信教自由,吾乌敢而限之。且吾今之言,言宗教也,非言宗教学也。若言宗教学,则固有优劣高下之可言。今以之立身,以之治事,则不视其教之优劣高下何如,而视其至诚所感所寄之程度何如。虽劣下如袁了凡之宗教,有时亦能产人物。他无论也,若夫以宗教学言,则横尽虚空,竖尽来劫,取一切众生而度尽之者,佛其至矣!佛其至矣!”
凡迷信宗教者必至诚,而至诚不必尽出于迷信宗教。至诚之发,有诚于善者,亦有诚于恶者。但使既诚矣,则无论于善于恶,而其力量常过于寻常人数倍。至诚与发狂二者之界线,相去一杪黍耳。故其举动之奇警也,猛烈也,坚忍也,锐入也。常有为他人之所不能喻者。以为彼何苦如是,其至诚之恶焉者,如至诚于色而为情死,至诚于货而攫市金。其善焉者,如至诚于孝而割股,至诚于忠而漆身。至诚于国、至诚于道而流血成仁。若此者皆不诚之人所百思不得其解者也。故天地间有一无二之人物,天地间可一不可再之事业,罔不出于至诚,知此义者可以论宗教矣。
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
天下未有无人民而可称之为国家者,亦未有无政府而可称之为国家者,政府与人民,皆构造国家之要具也。故谓政府为人民所有也不可,谓人民为政府所有也尤不可,盖政府、人民之上,别有所谓人格41之国家者,以团之统之。国家握独一最高之主权,而政府、人民皆生息于其下者也。重视人民者,谓国家不过人民之结集体,国家之主权,即在个人42。其说之极端,使人民之权无限,其弊也,陷于无政府党,率国民而复归于野蛮。重视政府者,谓政府者国家之代表也,活用国家之意志,而使现诸实者也。故国家之主权,即在政府。其说之极端,使政府之权无限,其弊也,陷于专制主义,困国民永不得进于文明。故构成一完全至善之国家。必以明政府与人民之权限为第一义。
因人民之权无限以害及国家者,泰西近世,间或有之,如十八世纪末德国革命之初期是也。虽然,此其事甚罕见,而纵观数千年之史乘,大率由政府滥用权限,侵越其民,以致衰致乱者,殆十而八九焉。若中国又其尤甚者也。故本论之宗旨,以政府对人民之权限为主眼,以人民对政府之权限为附庸。
政府之所以成立,其原理何在乎?曰:在民约43。人非群则不能使内界发达,人非群则不能与外界竞争,故一面为独立自营之个人,一面为通力合作之群体44。此天演之公例,不得不然者也。既为群矣,则一群之务,不可不共任其责固也。虽然,人人皆费其时与力于群务,则其自营之道,必有所不及。民乃相语曰:吾方为农,吾方为工,吾方为商,吾方为学,无暇日无余力以治群事也,吾无宁于吾群中选若干人而一以托之焉,斯则政府之义也。政府者,代民以任群治者也,故欲求政府所当尽之义务,与其所应得之权利,皆不可不以此原理为断。
然则政府之正鹄何在乎?曰:在公益。公益之道不一,要以能发达于内界而竞争于外界为归。故事有一人之力所不能为者,则政府任之;有一人之举动妨及他人者,则政府弹压之。政府之义务虽千端万绪,要可括以两言:一曰助人民自营力所不逮,二曰防人民自由权之被侵而已。率由是而纲维是,此政府之所以可贵也。苟不尔尔,则有政府如无政府,又其甚者,非惟不能助民自营力而反窒之,非惟不能保民自由权而又自侵之,则有政府或不如其无政府。数千年来,民生之所以多艰,而政府所以不能与天地长久者,皆此之由。
政府之正鹄不变者也,至其权限则随民族文野之差而变,变而务适合于其时之正鹄。譬诸父兄之于子弟,以导之使成完人为正鹄。当其孩幼也,父兄之权限极大,一言一动,一饮一食,皆干涉之,盖非是则不能使之成长也。子弟之智德才力,随年而加,则父兄之干涉范围,随年而减。使在弱冠强仕之年,而父母犹待以乳哺孩抱时之资格,一一干涉之,则于其子弟成立之前途,必有大害。夫人而知矣,国民亦然。当人群幼稚时代,其民之力未能自营,非有以督之,则散漫无纪,而利用厚生之道不兴也;其民之德未能自治,非有以钳之,则互相侵越,而欺凌杀夺之祸无穷也。当其时也,政府之权限不可不强且大。及其由拨乱而进升平也,民既能自营矣,自治矣,而犹欲以野蛮时代政府之权以待之,则其俗强武者,必将愤激思乱,使政府岌岌不可终日;其俗柔懦者,必将消缩萎败,毫无生气,而他群且乘之而权其权、地其地、奴其民,而政府亦随以成灰烬。故政府之权限,与人民之进化成反比例,此日张则彼日缩,而其缩之,乃正所以张之也,何也?政府依人民之富以为富,依人民之强以为强,依人民之利以为利,依人民之权以为权,彼文明国政府,对于其本国人民之权,虽日有让步,然与野蛮国之政府比较,其尊严荣光,则过之万万也。今地球中除棕、黑、红三蛮种外,大率皆开化之民矣。然则其政府之权限当如何?曰:凡人民之行事,有侵他人之自由权者,则政府干涉之,苟非尔者,则一任民之自由,政府宜勿过问也。所谓侵人自由者有两种:一曰侵一人之自由者,二曰侵公众之自由者。侵一人自由者,以私法制裁之;侵公众自由者,以公法制裁之。私法、公法,皆以一国之主权而制定者也45,而率行之者则政府也。最文明之国民,能自立法而自守之,其侵人自由者益希,故政府制裁之事,用力更少。史称尧舜无为而治,若今日立宪国之政府,真所谓无为而治也。不然者,政府方日禁人民之互侵自由,而政府先自侵人民之自由,是政府自己蹈天下第一大罪恶46。而欲以令于民,何可得也!且人民之互相侵也,有裁制之者;而政府之侵民也,无裁制之者;是人民之罪恶可望日减,而政府之罪恶且将日增也。故定政府之权限,非徒为人民之利益,而实为政府之利益也。
英儒约翰-弥儿所著《自由原理》(John Stuart Mill, On Liberty)有云:
纵观往古希腊、罗马、英国之史册,人民常与政府争权。其君主或由世袭,或由征服,据政府之权势,其所施行,不特不从人民所好而已,且压抑之蹂躏之。民不堪命,于是爱国之义士出,以谓人民之不宁,由于君权之无限,然后自由之义乃昌。人民所以保其自由者,不出二法:一曰限定宰治之权,与君主约,而得其承诺,此后君主若背弃之,则为违约失职,人民出其力以相抵抗,不得目为叛逆是也;二曰人民得各出己意,表之于言论,着之于律令,以保障全体之利益是也。此第一法,欧洲各国久已行之;第二法,则近今始发达,亦渐有披靡全地之势矣。
或者曰:在昔专制政行,君主知有己不知有民,则限制其权,诚非得已。今者民政渐昌,一国之元首47,殆皆由人民公选而推戴之者,可以使之欲民所欲而利民所利,暴虐之事,当可不起。然则虽不为限制亦可乎?曰:是不然,虽民政之国,苟其政府权限不定,则人民终不得自由,何也?民政之国,虽云人皆自治而非治于人,其实决不然。一国之中,非能人人皆有行政权,必有治者与被治者之分。其所施政令,虽云从民所欲,然所谓民欲者,非能全国人之所同欲也,实则其多数者之所欲而已48。苟无限制,则多数之一半,必压抑少数之一半,彼少数势弱之人民,行将失其自由,而此多数之专制,比于君主之专制,其害时有更甚者。故政府与人民之权限,无论何种政体之国,皆不可不明辨者也。
由此观之,虽在民权极盛之国,而权限之不容已,犹且若是,况于民治未开者耶?记不云乎:“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也?”故文明之国家,无一人可以肆焉者,民也如是,君也如是,少数也如是,多数也如是,何也?人各有权,权各有限也。权限云者,所以限人不使滥用其自由也。滥用其自由,必侵人自由,是谓野蛮之自由;无一人能滥用其自由,则人人皆得全其自由,是谓文明之自由。非得文明之自由,则国家未有能成立者也。
中国先哲言仁政,泰西近儒倡自由,此两者其形质同而精神迥异,其精神异而正鹄仍同,何也?仁政必言保民,必言牧民,牧之保之云者,其权无限也,故言仁政者,只能论其当如是,而无术以使之必如是。虽以孔孟之至圣大贤,哓音瘏口以道之,而不能禁二千年来暴君贼臣之继出踵起,鱼肉我民,何也?治人者有权,而治于人者无权,其施仁也,常有鞭长莫及、有名无实之忧,且不移时而熄焉;其行暴也,则穷凶极恶,无从限制,流毒及全国,亘百年而未有艾也。圣君贤相,既已千载不一遇,故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若夫贵自由定权限者,一国之事,其责任不专在一二人,分功而事易举,其有善政,莫不遍及,欲行暴者,随时随事,皆有所牵制,非惟不敢,抑亦不能,以故一治而不复乱也。是故言政府与人民之权限者,谓政府与人民立于平等之地位,相约而定其界也,非谓政府畀民以权也49。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政府若能畀民权,则亦能夺民权,吾所谓形质同而精神迥异者此也。然则吾先圣昔贤所垂训,竟不及泰西之唾余乎?是又不然,彼其时不同也。吾固言政府之权限,因其人民文野之程度以为比例差。当二千年前,正人群进化第一期,如扶床之童,事事皆须借父兄之顾复,故孔孟以仁政为独一无二之大义,彼其时政府所应有之权,与其所应尽之责任,固当如是也。政治之正鹄,在公益而已。今以自由为公益之本,昔以仁政为公益之门,所谓精神异而正鹄仍同者此也。但我辈既生于今日,经二千年之涵濡进步,俨然弃童心而为成人,脱蛮俗以进文界矣,岂可不求自养自治之道,而犹学呱呱小儿,仰哺于保姆耶?抑有政府之权者,又岂可终以我民为弄儿也?权限乎?建国之本,太平之原,舍是曷由哉!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吾今且发一问:人类之普通性,何以嗜他书不如其嗜小说?答者必曰: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是固然。虽然,未足以尽其情也。文之浅而易解者,不必小说,寻常妇孺之函札,官样之文牍,亦非有艰深难读者存也,顾谁则嗜之?不宁惟是,彼高才赡学之士,能读坟典索邱,能注虫鱼草木,彼其视渊古之文与平易之文,应无所择,而何以独嗜小说?是第一说有所未尽也。小说之以赏心乐事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顾不甚为世所重,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其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夫使以欲乐故而嗜此也,而何为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说有所未尽也。吾冥思之,穷鞠之,殆有两因: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而此蠢蠢躯壳,其所能触能受之境界,又顽狭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以触以受之外,而间接有所触有所受,所谓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识想,不独利根众生有之,即钝根众生亦有焉。而导其根器使日趋于钝,日趋于利者,其力量无大于小说。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象,所经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无论为哀、为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笔不能自传。有人焉,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此二者实文章之真谛,笔舌之能事。苟能批此窾、导此窍,则无论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说,则理想派小说尚焉;由后之说,则写实派小说尚焉。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楞伽经》所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扬,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种子遂可以遍世界。一切器世间、有情世间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为因缘也。而小说则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纵众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既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饮,则作百日醉。我佛从菩提树下起,便说偌大一部《华严》,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刺也者,能入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厄,何以忽然发指?我本愉然乐也,乃读晴雯出大观园、黛玉死潇湘馆,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心》、《酬简》,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忽然情动?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大抵脑筋愈敏之人,则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剧。而要之必以其书所含刺激力之大小为比例。禅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之为用也,文字不如语言。然语言力所被,不能广、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灵于文字。在文字中,则文言不如其俗语,庄论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说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之使出,实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读《野叟曝言》者,必自拟文素臣;读《石头记》者,必自拟贾宝玉;读《花月痕》者,必自拟韩荷生若韦痴珠;读梁山泊者,必自拟黑旋风若花和尚,虽读者自辩其无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既化其身以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极!然则吾书中主人翁而华盛顿,则读者将化身为华盛顿;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主人翁而释迦、孔子,则读者将化身为释迦、孔子,有断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门,岂有过此?此四力者,可以卢牟一世,亭毒群伦,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政治家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而此四力所以最易寄者惟小说。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
小说之为体,其易人人也既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学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又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县神州之民也。夫既已嗜之矣,且遍嗜之矣,则小说之在一群也,既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间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此不待蓍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苦,终不可得救。知此义,则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50,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若是者,岂尝有人焉,提其耳而诲之,传诸钵而授之也。而下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直接间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51。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斗,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骛,奴颜婢膝,寡廉鲜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沉溺声色,绻恋床笫,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华士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余!斯事既愈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则愈不得不专归于华士坊贾之手。而其性质,其位置,又如空气然,如菽粟然,为一社会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于是华士坊贾,遂至握一国之主权而操纵之矣。呜呼!使长此而终古也,则吾国前途,尚可问耶?尚可问耶?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