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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也可以译为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十九世纪著名浪漫主义诗人。

(2)也可以译为斯威夫特(1667-1745),18世纪英国著名的讽刺作家和政治家。

(3)可翻译为《致斯苔腊的书信集》,作者斯威夫特。

(1)斯威夫特最著名的文学作品,寓言小说《格列佛游记》。

(2)也译为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英国作家。也是《新天方夜谭》和《金银岛》的作者。

也许有人会说,这班诗人们的天真是装出来的,最少总有点做作的痕迹,不能像小孩子的天真那么浑脱自然,毫无机心。但是,我觉得小孩子的天真是靠不住的,好像个很脆的东西,经不起现实的接触。并且当他们才发现出人情的险诈同世路的崎岖时候,他们会非常震惊,因此神经过敏地以为世上除开计较得失利害外是没有别的东西的,柔嫩的心或者就这么麻木下去,变成个所谓值得父兄赞美的少年老成人了。他们从前的天真是出于无知,值不得什么赞美的,更值不得我们欣羡。桌子是个一无所知的东西,它既不晓得骗人,更不会去骗人,为什么我们不去颂扬桌子的天真呢?小孩子的天真跟桌子的天真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至于那班已坠世网的人们的天真就大不同了。他们阅历尽人世间的纷扰,经过了许多得失哀乐,因为看穿了鸡虫得失的无谓,又知道在太阳底下是难逢笑口的,所以肯将一切利害的观念丢开,来任口说去,任性做去,任情去欣赏自然界的快乐。他们以为这样子痛快地活着才是值得的。他们把机心看做是无谓的虚耗,自然而然会走到忘机的境界了。他们的天真可说是被经验锻炼过了,仿佛像在八卦炉里蹲过,做成了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人世的波涛再也不能将他们的天真卷去,他们真是“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这种悠然的心境既然成为习惯,习惯又成天然,所以他们的天真也是浑脱一气,没有刀笔的痕迹的。这个建在理智上面的天真绝非无知的天真所可比拟的,从无知的天真走到这个超然物外的天真,这就全靠着个人的生活艺术了。

忽然记起我自己去年的生活了,那时我同G常作长夜之谈。有一晚电灯灭后,蜡烛上时,我们搓着睡眼,重新燃起一斗烟来,就谈着年轻人所最爱谈的题目--理想的女人。我们不约而同地说道最可爱的女子是像卖解,女优,歌女等这班风尘人物里面的痴心人。她们流落半生,看透了一切世态,学会了万般敷衍的办法,跟人们好似是绝不会有情的,可是若使她们真真爱上了一个情人,她们的爱情比一般的女子是强万万倍的。她们不像没有跟男子接触过的女子那样盲目,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语骗不了她们,暗地皱眉的热烈接吻瞒不过她们的慧眼,她们一定要得到了个一往情深的爱人,才肯来永不移情地心心相托。她们对于爱人所以会这么苛求,全因为她们自己是恳挚万分。至于那班没有经验的女子,她们常常只听到几句无聊的卿卿我找,就以为是了不得了,她们的爱情轻易地结下,将来也就轻易地勾销,这哪里可以算做生生死死的深情。不出闺门的女子只有无知,很难有颠扑不破的天真,同由世故的熔炉里铸炼出来的热情。数十年来我们把女子关在深闺里,不给她们一个得到经验的机会,既然没有经验来锻炼,她们当然不容易有个强毅的性格,我们又来怪她们的杨花水性,说了许多混话,这真是太冤枉了。我们把无知误解做天真,不晓得从经验里突围而出的天真才是可贵的,因此上造了这九洲大错,这又要怪谁呢?

没有尝过劳苦的人们是不懂得安逸的好处的,没有感到人生的寂寞的人们是不能了解爱的价值的,同样地未曾有过经验的孺子是不知道天真之可贵的。小孩子一味天真,糊糊涂涂地过日,对于天真并未曾加以认识,所以不能做出天真的诗歌来,笨大的爸爸们尝遍了各种滋味,然后再洗涤俗虑,用锻炼过后的赤子之心来写诗歌,却做出最可喜的儿童文学,在这点上就可以看出人世的经验对于我们是最有益的东西了。老年人所以会和蔼可亲也是因为他们受过了经验的洗礼。必定要对于人世上万物万事全看淡了,然后对于一二件东西的留恋才会倍见真挚动人。宋诗里常有这种意境。欧阳永叔(1)的“棋吧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同苏长公(2)的“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全能够表现出这种依依的心情。虽然把人世存亡全置之度外,漠然不动于衷。但是对于客子的思家同自己的乡愁仍然是有些牵情。这种怅惘的情怀是多么清新可喜,我们读起来觉得比处处留情的才子们的滥情是高明得多,这全因为他们的情绪受过了一次蒸馏。从经验里出来的天真会那么带着诗情也是为着同样的缘故。

(1)指欧阳修(1007~1072年),字永叔,自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北宋时期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和诗人。

(2)指苏轼(1037~1101)又名苏东坡,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诗人、词人。

蔼里斯(3)在他的杰作《性的心理的研究》第六卷里说道:“就说我们承认看着裸体会激动了热情,这个激动还是好的,因为它引起我们的一种良好习惯,自制。为着恐怕有些东西对于我们会有引诱的能力,就赶紧跑到沙漠去住,这也可说是一种可怜的道德了。我们应当知道在文化当中故意去创造出一个沙漠来包围自己,这种举动是比别的要更坏得多了。我们无法去丢掉热情,即使我们有这个决心;何尔巴哈(4)说得好,理智是教人这样拣择正当的热情,教育是教人们怎样把正当的热情种植培养在人心里面。观看裸体有一个精神上的价值,那可以教我们学会去欣赏我们没有占有着的东西,这个教训是一切良好的社会生活的重要预备训练:小孩子应当学到看见花,而不想去采它;男人应当学到看见着一个女人的美,而不想占有她。”我们所说的天真常是躲在沙漠里,远隔人世的引诱这类的天真。经验陶冶后的天真是见花不采,看到美丽的女人,不动枕席之念的天真。

(3)也译为埃利斯。

(4)也译为费尔巴哈(1804-1872),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

人世是这么百怪千奇,人命是这样他生未卜,这个千载一时的看世界机会实在不容错过,绝不可误解了天真意味,把好好的人儿囚禁起来,使他草草地过了一生,并没有尝到做人的意味,而且也不懂得天真的真意了。这种活埋的方法绝非上帝造人的本意,上帝是总有一天会跟这班刽子手算帐的。我们还是别当刽子手好吧,何苦手上染着女人小孩子的血呢!

途中

今天是个潇洒的秋天,飘着零雨,我坐在电车里,看到沿途店里的伙计们差不多都是懒洋洋地在那里谈天,看报,喝茶--喝茶的尤其多,因为今天实在有点冷起来了。还有些只是倚着柜头,望望天色。总之纷纷扰扰的十里洋场顿然现出闲暇悠然的气概,高楼大厦的商店好像都化做三间两舍的隐庐,里面那班平常替老板挣钱,向主顾陪笑的伙计们也居然感到了生活余裕的乐处,正在拉闲扯散地过日,仿佛全是古之隐君子了。路上的行人也只是稀稀的几个,连坐在电车里面上银行去办事的洋鬼子们也燃着烟斗,无聊赖地看报上的广告,平时的燥气全消,这大概是那件雨衣的效力吧!到了北站,换上去西乡的公共汽车,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别有一种风味的。外面的蒙蒙细雨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只是车窗上不断地来临的小雨点,同河面上错杂得可喜的纤纤雨脚。此外还有粉般的小雨点从破了的玻璃窗进来,栖止在我的脸上。我虽然有些寒战,但是受了雨水的洗礼,精神变成格外地清醒。已撄世网,醉生梦死久矣的我真不容易有这么清醒,这么气爽。再看外面的景色,既没有像春天那娇艳得使人们感到它的不能久留,也不像冬天那样树枯草死,好似世界是快毁灭了,却只是静默默地,一层轻轻的雨雾若隐若现地盖着,把大地美化了许多,我不禁微吟着乡前辈姜白石(1)的诗句,真是“人生难得秋前雨”。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她皱着眉头说道:“这样凄风苦雨的天气,你也得跑那么远的路程,这真可厌呀!”我暗暗地微笑。她哪里晓得我正在凭窗赏玩沿途的风光呢?她或者以为我现在必定是哭丧着脸,像个到刑场的死囚,万不会想到我正流连着这叶尚未调,草已添黄的秋景。同情是难得的,就是错误的同情也是无妨,所以我就让她老是这样可怜着我的仆仆风尘吧;并且有时我有什么逆意的事情,脸上露出不豫的颜色,可以借路中的辛苦来遮掩,免得她一再追究,最后说出真话,使她平添了无数的愁绪。

(1)姜夔(约 1155-1221),号白石道人,南宋著名词人。

其实我是个最喜欢在十丈红尘里奔走道路的人。我现在每天在路上的时间差不多总在两点钟以上,这是已经有好几月了,我却一点也不生厌,天天走上电车,老是好像开始蜜月旅行一样。电车上和道路上的人们彼此多半是不相识的,所以大家都不大拿出假面孔来,比不得讲堂里,宴会上,衙门里的人们那样彼此拼命地一味敷衍。公园,影戏院,游戏场,馆子里面的来客个个都是眉花眼笑的,最少也装出那么样子,墓地,法庭,医院,药店的主顾全是眉头皱了几十纹的,这两下都未免太单调了,使我们感到人世的平庸无味,车子里面和路上的人们却具有万般色相,你坐在车里,只要你睁大眼睛不停地观察了三十分钟,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见的人们脸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乐感觉同人心的种种情调。你坐在位子上默默地鉴赏,同车的客人们老实地让你从他们的形色举止上去推测他们的生平同当下的心境,外面的行人一一现你眼前,你尽可恣意瞧着,他们并不会晓得,而且他们是这么不断地接连走过,你很可以拿他们来彼此比较,这种普通人的行列的确是比什么赛会都有趣得多,路上源源不绝的行人可说是上帝设计的赛会,当然胜过了我们佳节时红红绿绿的玩意儿了。并且在路途中我们的心境是最宜于静观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我们通常总是有事干,正经事也好,歪事也好,我们的注意免不了特别集中在一点上,只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长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们的方寸是悠然的,不专注于一物,却是无所不留神的,在匆匆忙忙的一生里,我们此时才得好好地看一看人生的真况。所以无论从那一方面说起,途中是认识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车中,船上同人行道可说是人生博览会的三张入场券,可惜许多人把它们当做废纸,空走了一生的路。我们有一句古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谓行万里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但是我觉换一个解释也是可以。一条的路你来往走了几万遍,凑成了万里这个数目,只要你真用了你的眼睛,你就可以算是懂得人生的人了。俗语说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们不幸未得入泮(1),只好多走些路,来见见世面吧!对于人生有了清澈的观照,世上的荣辱祸福不足以扰乱内心的恬静,我们的心灵因此可以获到永久的自由,可见个个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并不限于罗素先生所钦定的;所怕的就是面壁参禅,目不窥路的人们,他们自甘沦落,不肯上路,的确是无法可办。读书是间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诠,便非真谤,所以我觉得万卷书可以搁开不念,万里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1)古代将中秀才成为“入泮”。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觉得有意的旅行倒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样能与自然更见亲密。旅行的人们心中只惦着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紧张的。实在不宜于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并且天下的风光是活的,并不拘于一谷一溪,一洞一岩,旅行的人们所看的却多半是这些名闻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赞美的胜地。旅行的人们也只得依样葫芦一番,做了万古不移的传统的奴隶。这又何苦呢?并且只有自己发现出的美景对着我们才会有贴心的亲切感觉,才会感动了整个心灵,而这些好景却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绝不能强求。所以有时因公外出,在火车中所瞥见的田舍风光会深印在我们的心坎里,而花了盘川,告了病假去赏玩的名胜倒只是如烟如雾地浮动在记忆的海里。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天不是坐在划子里听着舟子的调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着车夫的命令,一本薄薄的指南隐隐地含有无上的威权,等到把所谓胜景一一领略过了,重上火车,我的心好似去了重担。当我再继续过着我通常的机械生活,天天自由地东瞧西看,再也不怕受了舟子,车夫,游侣的责备,再也没有什么应该非看不可的东西,我真快乐得几乎发狂。西泠的景色自然是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迹,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还做了我几个噩梦的背境。当我梦到无私的车夫,带我走着崎岖难行的宝石山或者光滑不能住足的往龙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样求免,总是要迫我去看烟霞洞的烟霞同龙井的龙角。谢谢上帝,西湖已经不再浮现在我的梦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赏心的许多美景是从到西乡的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得来的。我坐在车里,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荡,看着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纪长篇小说,有时闭着书随便望一望外面天气,忽然觉得青翠迎人,遍地散着香花,晴天现出不可描摹的蓝色。我顿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这时我真是神魂飞在九霄云外了。再去细看一下,好景早已过去,剩下的是闸北污秽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虽然仍旧,总觉得有所不足,与昨天是不同的,于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里。甜蜜的东西看得太久了也会厌烦,真真的好景都该这样一瞬即逝,永不重来。婚姻制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于日夕聚首:将一切好处都因为太熟而化成坏处了。此外在热狂的夏天,风雪载途的冬季我也常常出乎意料地获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润着我的心田。会心不远,真是陆放翁(2)所谓的“何处楼台无月明”。自己培养有一个易感的心境,那么走路的确是了解自然的捷径。

(2)指陆游(1125 -1210),字务观,号放翁,南宋诗人、词人。

“行”不单是可以使我们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带有诗意的,最浪漫不过的。雨雪霏霏,杨柳依依,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许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着几个人的漫游而产生的。《西游记》,《镜花缘》,《老残游记》,Cervantes的《吉诃德先生》(1)(Don Quix-ote),Swift的《海外轩渠录》(2)(Gulliver's Travels ),Bunyan的《天路历程》(3)(Pi1grim's Progress),Cowper的《痴汉骑马歌》(4)(John Gi1pin),Dickens的《Pickwick Papers》(5),Byron的《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6),Fielding的《Joseph Andrews 》(7),Gogols的《Dead Sou1s》(8)等不可一世的杰作没有一个不是以“行”为骨子的,所说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觉得文学的浪漫题材在爱情以外,就要数到“行”了。陆放翁是个豪爽不羁的诗人,而他最出色的杰作却是那些纪行的七言。我们随便抄下两首,来代我们说出“行”的浪漫性吧!

(1)《吉诃德先生》,今常译为《堂吉诃德》,作者是西班牙著名小说家,戏剧家,诗人塞万提斯。

(2)指的是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

(3)《天路历程》作者是英国清教徒,传道士班扬。这部书是他在狱中所作的寓言式讽喻小说。

(4)今常译为《约翰-吉尔平》,作者是科珀。

(5)指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

(6)《洽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失败轮的一首长诗,也是他的成名之作。

(7)《约瑟夫-安德鲁斯》,作者菲尔丁(1707-1754),英国小说家。这是一部模仿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风格,写的一部冒险故事。

(8)指果戈理的《死魂灵》。

剑南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南定搂遇急雨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泸游,

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唉乃下吴州,

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因为“行”是这么会勾起含有诗意的情绪的,所以我们从“行”可以得到极愉快的精神快乐,因此“行”是解闷销愁的最好法子,将濒自杀的失恋人常常能够从漫游得到安慰,我们有时心境染上凄迷的色调,散步一下,也可以解去不少的忧愁。Hawthorne(1)同Edgar Allen Poe(2)最爱描状一个心里感到空虚的悲哀的人不停地在城里的各条街道上回复地走了又走,以冀对于心灵的饥饿能够暂时忘却。Dostoievsky(3)的《罪与罚》里面的Raskolnikov(4)犯了杀人罪之后,也是无目的到处乱走,仿佛走了一下,会减轻了他心中的重压。甚至于有些人对于“行”具有绝大的趣味,把别的趣味一齐压下了,stevenson(5)的《流浪汉之歌》就表现出这样的一个人物,他在最后一段里说道:“财富我不要,希望,爱情,知己的朋友,我也不要;我所要的只是上面的青天同脚下的道路。”

(1)可译为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 1804~1864),美国小说家。

(2)爱伦-坡(1809-1849),英国著名诗人、小说家、文艺批评家。

(3)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国文学的卓越代表,与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齐名。

(4)拉斯科尔尼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罪与罚》中的人物。

(5)可以译为斯蒂文森。

Wealth I ask not,hope nor love,

Nor a friend to know me;

All I ask,the heaven above

And the road below me.

Walt Whitman (1)也是一个歌颂行路的诗人,他的《大路之歌》真是“行”的绝妙赞美诗,我就引他开头的雄浑诗句来做这段的结束吧!

A foot and light-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free,the world before me,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 me leading wherever I choose. (2)

(1)惠特曼(1810/1819~1892),美国诗人。

(2)根据《大路之歌》的译本,这一段可译为:我轻松愉快地走上大路;我健康,我自由,整个世界展开在我的面前;漫长的黄土道路可引到我想去的地方。

我们从摇篮到坟墓也不过是一条道路,当我们正寝以前,我们可说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许多的苦辛,然而四围的风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极有趣的,值得我们跋涉这程路来细细地鉴赏。除开这条悠长的道路外,我们并没有别的目的地,走完了这段征程,我们也走出了这个世界,重回到起点的地方了。科学家说我们就归于毁灭了,再也不能重走上这段路途,主张灵魂不灭的人们以为来日方长,这条路我们还能够一再重走了几千万遍。将来的事,谁去管它,也许这条路有一天也归于毁灭,我们还是今天有路今天走吧,最要紧的是不要闭着眼睛,朦朦(3)一生,始终没有看到了世界。

(3)作者在讲本文收入《泪与笑》时,将原文的“草草”改为了“朦朦”。

破晓

今天破晓酒醒时候,我忽然忆起前晚上他向我提过“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1)这两句词。仿佛前宵酒后曾有许多感触。宿酒尚未全醒的我,就闭着眼睛暗暗地追踪那时思想的痕迹。底下所写下来的就是还逗留在心中的一些零碎。也许有人会拿心理分析的眼光含讥地来解剖这些杂感,认为是变态的,甚至于低能的,心理的表现;可是我总是十分喜欢它们。因为我爱自己,爱这个自己厌恶着的自己,所以我爱我自己心里流出,笔下写出的文字,尤其爱自己醒时流泪醉时歌这两种情怀凑合成的东西。而且以善于写信给学生家长,而荣膺大学校长的许多美国大学校长,和单知道立身处世,势利是图的佛兰克林(2)式的人物,虽然都是神经健全,最合于常态心理的人们,却难免得使甘于堕落的有志之士恶心。

(1)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临江仙》末尾的两句。

(2)可能指的是富兰克林。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这真是我们这一班人天天尝着的滋味。无数黄金的希望失掉了,只剩下希望的影子,做此刻怅惘的资料。此刻又弄出许多幻梦,几乎是明知道不能实现的幻梦,那又是将来回首时许多感慨之所系。于是乎,天天在心里建起七宝楼台,天天又看到前天架起的灿烂的建筑物消失在云雾里,化作命运的狞笑,仿佛《亚俪丝异乡游记》(1)里所说的空中里一个猫的笑脸。可是我们心里又晓得命运是自己,某一位文豪早已说过,“性格是命运”了!不管我们怎样似乎坦白地向朋友们,向自己痛骂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可是对于这个几十年来寸步不离,形影相依的自己怎能说没有怜惜,所以只好抓着空气,捏成一个莫名其妙的命运,把天下地上的一切可杀不可留的事情全归诿在他(照希腊神话说,应当称为她们(2))的身上,自己清风朗月般在旁学泼妇的骂街。屠格涅夫在他的某一篇小说里不是说过:Destiny makes everyman,and everyman makes his own destiny.(命运定了一切人,然而一切人能够定他自己的命运。)

(1)也可以译为《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是世界最受欢迎的童话之一。作者是卡罗尔(1832-1898),英国著名数学家。

(2)在希腊神话中,掌管命运的是位女神,名字叫做堤喀,后来混同于罗马宗教信奉的掌管时运的女神福尔图娜。

屠格涅夫,这位旅居巴黎,后来害了谁也不知道的病死去的老文人,从前我对他很赞美,后来却有些失恋了。他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他最爱用微酸的笔调来描绘意志薄弱的人,我却也是个意志薄弱的人,也常在玩弄或者吐唾自己这种心性,所以我对于他的小说深有同感,然而太相近了,书上的字,自己心里的意思,颠来倒去无非意志薄弱这个概念,也未免太单调,所以我已经和他久违了。他在年轻时候曾跟一个农奴的女儿发生一段爱情,好像还产有一位千金,后来却各自西东了,他小说里也常写这一类飞鸿踏雪泥式的恋爱,我不幸得很或者幸得很却未曾有过这么一回事,所以有时倒觉得这个题材很可喜,这也是我近来又翻翻几本破旧尘封的他的小说集的动机。这几天偷闲读屠格涅夫,无意中却有个大发现,我对于他的敬慕也重新燃起来了。屠格涅夫所深恶的人是那班成功的人,他觉得他们都是很无味的庸人,而那班从娘胎里带来一种一事无成的性格的人们却多少总带些诗的情调。他在小说里凡是说到得意的人们时,常现出藐视的微笑和嘲侃的口吻。这真是他独到的地方,他用歌颂英雄的心情来歌颂弱者,使弱者变为他书里唯一的英雄,我觉得他这种态度是比单描写弱者性格,和同情于弱者的作家是更别致,更有趣得多。实在说起来,值得我们可怜的绝不是一败涂地的,却是事事马到功成的所谓幸运人们。

人们做事情怎么会成功呢?他必定先要暂时跟人世间一切别的事物绝缘,专心致志去干目前的勾当。那么,他进行得愈顺利,他对于其他千奇百怪的东西越离得远,渐渐对于这许多有意思的玩意儿感觉迟钝了,最后逃不了个完全麻木。若使当他干事情时,他还是那样子处处关心,事事牵情,一曝十寒地做去,他当然不能够有什么大成就,可是他保存了他的趣味,他没有变成个只能对于一个刺激生出反应的残缺的人。有一位批评家说第一流诗人是不做诗的,这是极有道理的话。他们从一切目前的东西和心里的想象得到无限诗料,自己完全浸在诗的空气里,鉴赏之不暇,哪里还有找韵脚和配轻重音的时间呢?人们在刺心的悲哀里时是不会做悲歌的,Tennyson(1)的In Memorian (2)是在他朋友死后三年才动笔的。一生都沉醉于诗情中的绝代诗人自然不能写出一句的诗来。感觉钝迟是成功的代价,许多扬名显亲的大人物所以常是体广身胖,头肥脑满,也是出于心灵的空虚,无忧无虑麻木地过日。归根说起来,他们就是那么一堆肉而已。

(1)可以译为丁尼生(1809-1892),英国19世纪的著名诗人。

(2)可以译为《悼念》,这是丁尼生给他的好友,也是著名诗人阿瑟-哈勒姆创作的挽歌集。

人们对于自己的功绩常是带上一重放大镜。他不单是只看到这个东西,瞧不见春天的花草和街上的美女,他简直是攒到他的对象里面去了。也可说他太走近他的对象,冷不防地给他的对象一口吞下。近代人是成功的科学家,可是我们此刻个个都做了机械的奴隶,这件事聪明的Samuel Butler(1) 六十年前已经屈指算出,在他的杰作《虚无乡》(Erewhon)里慨然言之矣。崇拜偶像的上古人自己做出偶像来跟自己打麻烦,我们这班聪明的,知道科学的人们都觉得那班老实人真可笑,然而我们费尽心机发明出机械,此刻它们翻脸无情,踏着铁轮来蹂躏我们了。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真不知道将来的人们对于我们的机械会作何感想,这是假设机械没有将人类弄得覆灭,人生这幕喜剧的悲剧还继续演着的话。总之,人生是多方面的,成功的人将自己的十分之九杀死,为的是要让那一方面尽量发展,结果是尾大不掉,虽生犹死,失掉了人性,变做世上一两件极微小的事物的祭品了。

(1)指勃特勤,后文中的提到的《虚无乡》,也译为《埃瑞洪》,是乌托邦的意思。这部书是继《格列佛游记》之后的一部幻想游记小说。

世界里什么事一达到圆满的地位就是死刑的宣告。人们一切的痴望也是如此,心愿当真实现时一定不如蕴在心头时那么可喜。一件美的东西的告成就是一个幻觉的破灭,一场好梦的勾销。若使我们在世上无往而不如意,恐怕我们会烦闷得自杀了。逍遥自在的神仙的确是比监狱中终身监禁的犯人还苦得多。闭在黑暗房里的囚犯还能做些梦消遣,神仙们什么事一想立刻就成功,简直没有做梦的可能了。所以失败是幻梦的保守者,惘怅是梦的结晶,是最愉快的,洒下甘露的情绪。我们做人无非为着多做些依依的心怀,才能逃开现实的压迫,剩些青春的想头,来滋润这将干枯的心灵。成功的人们劳碌一生最后的收获是一个空虚,一种极无聊赖的感觉,厌倦于一切的胸怀。在这本无目的的人生里,若使我们一定要找一个目的来磨折自己,那么最好的目的是制做“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的心境。

她走了

她走了,走出这古城,也许就这样子永远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里的一朵小花,她的根总是种在我生命的深处,然而此后我也许再也见不到那隐有说不出的哀怨的脸容了。这也可说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经从我生命里消逝了。

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花从心上轻轻摘下,(世上一切残酷大胆的事情总是懦怯弄出来的,许多自杀的弱者,都是因为起先太顾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稳地保存着,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只怕失败,终免不了一个失败,天天兜着这个圈子,兜的回数愈多,也愈离不开这圈子了!)--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小花从心上摘下,花叶上沾着几滴我的心血,它的根当还在我心里,我的血就天天从这折断处涌出,化成脓了。所以这两年来我的心里的贫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今天这朵小花,上面还濡染着我的血,却要随着江水--清流乎?浊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这么无能为力地站在岸上,这么心里狂涌出鲜红的血。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凄惨地相信西来的弱水绝不是东去的逝波。否则,我愿意立刻化作牛矢满面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万万年后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瞒天的大谎呀!但是我的鲜血都把它们染成为真实了。还没有涌上心头时是个谎话,一经心血的洗礼,却变做真实的真实了。我现在认为这是我心血唯一的用处。若使她知道个个谎都是从我心房里榨出,不像那信口开河的真话,她一定不让我这样不断地扯谎着。我将我生命的精华搜集在一起,全放在这些谎话里面,掷在她的脚旁,于是乎我现在剩下来的只是这堆渣滓,这个永远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着她已经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后的岁月只消磨于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吧了!人们践踏又何妨呢?“推枰犹恋全输局”,我已经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丝毫也不留恋着。

她劝我此后还是少抽烟,少喝酒,早些睡觉,我听着我心里欢喜得正如破晓的枝头弄舌的黄雀,我不是高兴她这么挂念着我,那是用不着证明的,也是言语所不能证明的,我狂欢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为我生命还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恋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进言的时期还没有完全过去;否则,她还用得着说这些话吗?我捧着这血迹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这个幻觉。我此后不敢不多喝酒,多抽烟,迟些睡觉,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尽,还有心情来扮个颓丧者,因此使她的幻觉不全是个幻觉。虽然我也许不能再见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却有些迷信,只怕她靠着直觉能够看到数千里外的我的生活情形。

她走这之前,她老是默默地听我的忏情的话,她怎能说什么呢?我怎能不说呢?但是她的含意难伸的形容向我诉出这十几年来她辛酸的经验,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还用得着言语吗?她那轻脆的笑声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弹出的绝调,她那欲泪的神情传尽人世间的苦痛,她使我凛然起敬,我觉得无限的惭愧,只好滤些清净的心血,凝成几句的谎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会原宥,我从你的原宥我得到我这个人唯一的价值。你对我说,“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极偏狭的,顶不会容人的,我却是心地最宽大的。”你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灵的闪光。

我真认识得你吗?真走到你心窝的隐处吗?我绝不这样自问着,我知道在我不敢讲的那个字的立场里,那个字就是唯一的认识。心心相契的人们哪里用得着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声全断了,你听见了没有?

写这篇东西时,开头是用“她”字,但是有几次总误写做“你”字,后来就任情地写“你”字了。仿佛这些话迟早免不了被你瞧见,命运的手支配着我的手来写这篇文字,我又有什么办法哩!(1)

(1)这段落款和之后的一段附言,在作者将它收入《泪与笑》时删削了。原文如下:“今天把昨夜写的重读一遍,觉得还没有说出我千万分之一的情绪,此后恐怕还免不了再写几篇这类的文字,我将自个的心灵搓碎,化成这区区几万字,也许会博读者的一粲吧!”

苦笑

你走了,我却没有送你。我那天不是对你说过,我不去送你吗。送你只添了你的伤心,我的伤心,不送许倒可以使你在匆忙之中暂时遗忘了你所永不能遗忘的我,也可以使我存了一点儿濒于绝望的希望,那时你也许还没有离开这古城。我现在一走出家门,就尽我的眼力望着来往街上远远近近的女子,看一看里面有没有你。在我眼里天下女子可分两大类,一是“你”,一是“非你”,一切的女子,不管村俏老少,对于我都失掉了意义,她们唯一的特征就在于“不是你”这一点,此外我看不出她们有什么分别。在Fichte(1)的哲学里,世界是分做ego和non-ego(2)两部分,在我的宇宙里,只有you和non-you(3)两部分。我憎恶一切人,我憎恶自己,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你,都是我所不愿意碰到的,所以我虽然睁着眼睛,我却是个盲人,我什么也不能看见,因为凡是“不是你”的东西都是我所不肯瞧的。

(1)费希特(1762-1814),唯心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

(2)可以翻译为“自我和非我”。

(3)这里是“你和非你”的意思。

我现在极喜欢在街上流荡,因为心里老想着也许会遇到你的影子,我现在觉得再有一瞥,我就可在回忆里度过一生了。在我最后见到你以前,我已经觉得一瞥就可以做成我的永生了,但是见了你之后,我仍然觉得还差了一瞥,仍然深信再一瞥就够了。你总是这么可爱,这么像孙悟空用绳子拿着银角大王的心肝一样,抓着我的心儿。我对于你只有无穷的刻刻的愿望,我早已失掉我的理性了。

你走之后,我变得和气得多了,我对于生人老是这么嘻嘻哈哈敷衍着,对于知己的朋友老是这么露骨地乱谈着,我的心已经随着你的衣缘飘到南方去了,剩下来的空壳怎么会不空心地笑着呢?然而,狂笑乱谈后心灵的沉寂,随和凑趣后的凄凉,这只有你知道呀!我深信你是饱尝过人世间苦辛的人,你已具有看透人生的眼力了。所以你对于人生取这么通俗的态度,这么用客套来敷衍我。你是深于忧患的,你知道客套是一切灵魂相接触的缓冲地,所以你拿这许多客套来应酬我,希冀我能够因此忘记我的悲哀,和我们以前的种种。你的装成无情正是你的多情,你的冷酷正是你的仁爱,你真是客套得使我太感到你的热情了。

今晚我醉了,醉得几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从不大和我相干的事情里逃出来,使我认识了有许多东西实在不是属于我的。比如我的衣服,那是如是容易破烂的,此如我的脸孔,那是如是容易变得更消瘦,换一个样子,但是在每杯斟到杯缘的酒杯底我一再见到你的笑容,你的苦笑,那好像一个人站在悬崖边际,将跳下前一剎那的微笑。一杯一杯干下去,你的苦笑一下一下沉到我心里。我也现出苦笑的脸孔了,也参到你的人生妙诀了。做人就是这样子苦笑地站着,随着地球向太空无目的地狂奔,此外无别的意义。你从生活里得到这么一个教训,你还它以暗淡的冷笑,我现在也是这样了。

你的心死了,死得跟通常所谓成功的人的心一样地麻木,我的心也死了,死得恍惚世界已返于原始的黑暗了。两个死的心再连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苦痛使我们灰心,把我们的心化做再燃不着的灰烬,这真是“哀莫大于心死”。所以我们是已经失掉了生的意志和爱的能力了,“希望”早葬在坟墓之中了,就说将来会实现也不过是僵尸而已矣。

年纪总算轻轻,就这么万劫不复地结束,彼此也难免觉得惆怅吧!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从生命的行列退出,当个若有若无的人,脸上还涌着红潮的你怎能甘心呢?因此你有时还发出挣扎的呻吟,那是已坠陷阱的走兽最后的呼声。我却只有望着烟斗的烟雾凝想,想到以前可能,此刻绝难办到的事情。 0gF/BWw7oTDzPASsZqIsE9gFiERWhPpPLW9HvRqLV6m6L0kSvL2xqD1U8LZUpJ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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