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他来吃;都喜欢吃他。这就是他底好处。”
爹爹说:“花生底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底。这小小底豆不像那好看底苹果、桃子、石榴,把他们底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底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底心。他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他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他是有用底,不是伟大、好看底东西。”
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底人,不要做伟大、体面底人了。”
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底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底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别话
素辉病得很重,离她停息底时候不过是十二个时辰了。她丈夫坐在一边,一手支颐,一手把着病人底手臂,宁静而恳挚底眼光都注在他妻子底面上。
黄昏底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底东西,眼睛不至于失了他们底辨别力。屋里底静默,早已布满了死底气色;看护妇又不进来,她底脚步声只在门外轻轻地蹀过去,好像告诉屋里底人说:“生命底步履不往这里来,离这里渐次远了。”
强烈底电光忽然从玻璃泡里底金丝发出来。光底浪把那病人底眼睑冲开。丈夫见她这样,就回复他的希望,恳挚地说:“你--你醒过来了!”
素辉好像没听见这话,眼望着他,只说别底。她说:“嗳,珠儿底父亲,在这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来见见我?”
“明天带她来。”
屋里又沉默了许久。
“珠儿底父亲哪,因为我身体软弱、多病底缘故,教你牺牲许多光阴来看顾我,还阻碍你许多比服事我更要紧底事。我实在对你不起。我底身体实不容我……”
“不要紧底,服事你也是我应当做底事。”
她笑。但白底被窝中所显出来底笑容并不是欢乐底标识。她说:“我很对不住你,因为我不曾为我们生下一个男儿。”
“哪里底话!女孩子更好。我爱女底。”
凄凉中底喜悦把素辉身中预备要走底魂拥回来。她底精神似乎比前强些,一听丈夫那么说,就接着道:“女底本不足爱:你看许多人--连你--为女人惹下多少烦恼!……不过是--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底,纵然他没有烦恼,他是万灵中最愚蠢底人。珠儿底父亲,珠儿底父亲哪,你佩服这话么?”
这时,就是我们--旁边底人--也不能为珠儿底父亲想出一句答辞。
“我离开你以后,切不要因为我,就一辈子过那鳏夫底生活。你必要为我底缘故,依我方才底话爱别底女人。”她说到这里把那只几乎动不得底右手举起来,向枕边摸索。
“你要什么?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底手扶下来,轻轻在她枕边摸出一只玉戒指来递给她。
“珠儿底父亲,这戒指虽不是我们订婚用底,却是你给我底;你可以存起来,以后再给珠儿底母亲,表明我和她底连属。除此以外,不要把我底东西给她,恐怕你要当她是我;不要把我们的旧话说给她听,恐怕她要因你底话就生出差别心,说你爱死底妇人甚于爱生底妻子。”她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丈夫左手底无名指上。丈夫随着扶她底手与他底唇边略一接触。妻子对于这番厚意,只用微微睁开底眼睛看着他。除掉这样底回报,她实在不能表现什么。
丈夫说:“我应当为你做底事,都对你说过了。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久爱你。”
“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底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底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底消息呢?若说我们将要住在天堂底话,我想我也永无再遇见你底日子,因为我们底天堂不一样。你所要住底,必不是我现在要去底。何况我还不配住在天堂?我虽不信你底神,我可信你所信底真理。纵然真理有能力,也不为我们这小小底缘故就永远把我们结在一块。珍重罢,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丈夫既不能说什么话,屋里只可让死底静寂占有了。楼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鸣钟。他为尊重医院底规则,就立起来,握着素辉底手说:“我底命,再见罢,七点钟了。”
“你不要走,我还和你谈话。”
“明天我早一点来,你累了,歇歇罢。”
“你总不听我底话。”她把眼睛闭了,显出很不愿意底样子。丈夫无奈,又停住片时,但她实在累了,只管躺着,也没有什么话说。
丈夫轻轻蹑出去。一到楼口,那脚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蹑回来,悄悄到素辉床边,见她显着昏睡底形态,枯涩底泪点滴不下来,只挂在眼睑之间。
爱流汐涨
月儿底步履已踏过嵇家底东墙了。孩子在院里已等了许久,一看见上半弧底光刚射过墙头,便忙忙跑到屋里叫道:“爹爹,月儿上来了,出来给我燃香罢。”
屋里坐着一个中年底男子,他底心负了无量底愁闷。外面底月亮虽然还像去年那么圆满,那么光明,可是他对于月亮底情绪就大不如去年了。当孩子进来叫他底时候,他就起来,勉强回答说:“宝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们到院里对着月光吃些果品,回头再出去看看别人底热闹。”
孩子一听见要出去看热闹,更喜得了不得。他说:“为什么今晚上不拈香呢?记得从前是妈妈点给我底。”
父亲没有回答他。但孩子底话很多,问得父亲越发伤心了。他对着孩子不甚说话。只有向月不歇地叹息。
“爹爹今晚上不舒服么?为何气喘得那么厉害?”
父亲说:“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热闹么?可以教素云姐带你去,我不能去了。”
素云是一个年长底丫头。主人底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里无论大小事几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带宝璜出门,到河边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样底灯色;便中就告诉孩子说:“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们得早一点回去才是。”
孩子说:“爹爹白天还好好地,为何晚上就害起病来?”
“唉,你记不得后天是妈妈底百日吗?”
“什么是妈妈底百日?”
“妈妈死掉,到后天是一百天底工夫。”
孩子实在不能理会那“一百日”的深密意思,素云只得说:“夜深了,咱们回家去罢。”
素云和孩子回来底时候,父亲已经躺在床上,见他们回来,就说:“你们回来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说:“二舍,我们回来了。晚上大哥儿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亲说:“不必。你还是睡你底罢。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这里没有什么事。”
这个七岁底孩子就睡在离父亲不远底一张小床上。外头底鼓乐声,和树梢底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觉。在睡眠底时候,父亲本有命令,不许说话;所以孩子只得默听着,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乐声远了,在近处底杂响中,最激刺孩子底,就是从父亲那里发出来底啜泣声。在孩子底思想里,大人是不会哭底。所以他很诧异地问:“爹爹,你怕黑么?大猫要来咬你么?你哭什么?”他说着就要起来,因为他也怕大猫。
父亲阻止他,说:“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没有别底事。不许起来。”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底时候,爹爹说我底声音像河里水声泶潲泶潲地响;现在爹爹底声音也和那个一样。呀,爹爹,别哭了。爹爹一哭,教宝璜怎能睡觉呢?”
孩子越说越多,弄得父亲底心绪更乱。他不能用什么话来对付孩子,只说:“璜儿,我不是说过,在睡觉时不许说话么?你再说时,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罢。”
孩子只复说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样睡得着呢?”以后他就静默了。
这晚上底催眠歌,就是父亲底抽噎声。不久,孩子也因着这声就发出微细底鼾息;屋里只有些杂响伴着父亲发出哀音。
下编 俗世微尘
无法投递之邮件
给诵幼
不能投递之原因--地址不明,退发信人写明再递。
诵幼,我许久没见你了。我近来患失眠症。梦魂呢,又常困在躯壳里飞不到你身边,心急得很。但世间事本无容人着急的余地,越着急越不能到,我只得听其自然罢了。你总不来我这里,也许你怪我那天藏起来,没有出来帮你忙的缘故。呀,诵幼,若你因那事怪了我,可就冤枉极了!我在那时,全身已抛在烦恼的海中,自救尚且不暇,何能顾你?今天接定慧的信,说你已经被释放了,我实在欢喜得很!呀,诵幼,此后须要小心和男子相往来。你们女子常说“男子坏的很多”,这话诚然不错。但我以为男子的坏,并非他生来就是如此的,是跟女子学来的。诵幼,我说这话,请你不要怪我。你的事且不提,我拿文锦的事来说罢。他对于尚素本来是很诚实的,但尚素要将她和文锦的交情变为更亲密的交情,故不得不胡乱献些殷勤。呀,女人的殷勤,就是使男子变坏的砒石哟!我并不是说女子对于男子要很森严、冷酷,像怀霄待人一样,不过说没有智慧的殷勤是危险的罢了。
我盼望你今后的景况像湖心的白鹄一样。
给贞蕤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人已离广州。
自走马营一别,至今未得你的消息。知道你的生活和行脚僧一样,所以没有破旅愁的书信给你念。昨天从秔香处听见你的近况,且知道你现在住在这里,不由得我不写这几句话给你。
我的朋友,你想北极的冰洋上能够长出花菖蒲,或开得像尼罗河边的王莲来么?我劝你就回家去罢。放着你清凉而恬淡的生活不享,飘零着找那不知心的“知心人”,为何自找这等刑罚?纵说是你当时得罪了他,要找着他向他谢罪,可是罪过你已认了,那温润不挠、如玉一般的情好岂能弥补得毫无瑕疵?
我的朋友,我常想着我曾用过一管笔,有一天无意中把笔尖误烧了(因为我要学篆书,听人说烧尖了好写),就不能再用它。但我很爱那笔,用尽许多法子,也补救不来;就是拿去找笔匠,也不能出什么主意,只是教我再换过一管罢了。我对于那天天接触的小宝贝,虽舍不得扔掉,也不能不把它藏在笔囊里。人情虽不能像这样换法,然而,我们若在不能换之中,姑且当做能换,也就安慰多了。你有心牺牲你的命运,他却无意成就你的愿望,你又何必!我劝你早一点回去罢,看你年少的容貌或逃镜影中,在你背后的黑影快要闯入你的身里,把你青春一切活泼的风度赶走,把你光艳的躯壳夺去了。
我再三叮咛你,不知心的“知心人”,纵然找着了,只是加增懊恼,毫无用处的。
给小峦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人已入疯人院。
绿绮湖边的夜谈,是我们所不能忘掉的。但是,小峦,我要告诉你,迷生绝不能和我一样,常常惦念着你,因为他的心多用在那恋爱的遗骸上头。你不是教我探究他的意思吗?我昨天一早到他那里去,在一件事情上,使我理会他还是一个爱的坟墓的守护者。若是你愿意听这段故事,我就可以告诉你。
我一进门时,他垂着头好像很悲伤的样子,便问:“迷生,你又想什么来?”他叹了一声才说:“她织给我的领带坏了!我身边再也没有她的遗物了!人丢了,她的东西也要陆续地跟着她走,真是难解!”我说:“是的,太阳也有破坏的日子,何况一件小小东西,你不许它坏,成么?”
“为什么不成!若是我不用它,就可以保全它,然而我怎能不用?我一用她给我留下的器用,就借那些东西要和她交通,且要得着无量安慰。”他低垂的视线牵着手里的旧领带,接着说,“唉,现在她的手泽都完了!”
小峦,你想他这样还能把你惦记在心里么?你太轻于自信了。我不是使你失望,我很了解他,也了解你,你们固然是亲戚,但我要提醒除你疏淡的友谊外,不要多走一步。因为,凡最终的地方,都是在对岸那很高、很远、很暗,且不能用平常的舟车达到的。你和迷生的事,据我现在的观察,纵使蜘蛛的丝能够织成帆,蜣螂的甲能够装成船,也不能度你过第一步要过的心意的洋。你不要再发痴了,还是回向莲台,拜你那低头不语的偶像好。你常说我给麻醉剂你服,不错的!若是我给一毫一厘的兴奋剂你服,恐怕你要起不来了。
答劳云
不能投递的原因--劳云已投金光明寺,在岭上,不能递。
中夜起来,月还在座,渴鼠蹑上桌子偷我笔洗里的墨水喝,我一下床它就吓跑了。它惊醒我,我吓跑它,也是公道的事情。到窗边坐下,且不点灯,回想去年此夜,我们正在了因的园里共谈,你说我们在万本芭蕉底下直像草根底下斗鸣的小虫。唉,今夜那园里的小虫必还在草根底下叫着,然而我们呢?本要独自出去一走,怎奈院里鬼影历乱,又没有侣伴,只得作罢了。睡不着,偏想茶喝,到后房去,见我的小丫头被慵睡锁得很牢固,不好解放她,喝茶的念头,也得作罢了。回到窗边坐下,摩摩窗棂,无意摩着你前月的信,就仗着月灯再念了一遍,可幸你的字比我写得还要粗大,念时,尚不费劲。在这时候,只好给你写这封回信。
劳云,我对了因所说,哪得天下荒山,重叠围合,做个大监牢--野兽当逻卒,古树作栅栏,烟云拟桎梏,茑萝为锁链--闲散地囚禁你这流动人愁怀的诗犯?不想你真要自首去了!去也好,但我只怕你一去到那里便成诗境,不是诗牢了。
你问我为什么叫你做诗犯,我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我觉得你的诗虽然很好,可是你心里所有的和手里写出来的总不能适合,不如把笔摔掉,到那只许你心儿领会的诗牢去更妙。遍世间尽是诗境,所以诗人易做。诗人无论遇着什么,总不肯竫嘿着,非发出些愁苦的诗不可,真是难解。譬如今夜夜色,若你在时,必要把院里所有的调戏一番,非教它们都哭了,你不甘心。这便是你的过犯了。所以我要叫你做诗犯,很盼望你做个诗犯。
一手按着手电灯,一手写字,很容易乏,不写了。今夜起来,本不是为给你写回信,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就误了我半小时,不能和我那个“月”默谈。这又是你的罪过!
院里的虫声直如鬼哭,听得我毛发尽竦。还是埋头枕底,让那只小鼠畅饮一场罢。
给琰光
不能投递之原因--琰光南归就婚,嘱所有男女来书均退回。
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生面人,彼此间再也不能有什么微妙深沉的认识了,这也是难怪的。白孔雀和白熊虽是一样清白,而性情的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的地方也不相同。我看出来了!你是白熊,只宜徘徊于古冰峥嵘的岩壑间,当然不能与我这白孔雀一同飞翔于缨藤缕缕、繁花树树的森林里。可惜我从前对你所有意绪,到今日落得寸断毫分,流离到踪迹都无。我终恨我不是创作者呀!怎么连这刹那等速的情爱时间也做不来?
我热极了,躺在病床上,只是同冰做伴。你的情愫也和冰一样,我愈热,你愈融,结果只使我戴着一头冷水。就是在手中的,也消融尽了。人间第一痛苦就是无情的人偏会装出多情的模样,有情的倒是缄口束手,无所表示!启芳说我是泛爱者,劳生说我是兼爱者,但我自己却以为我是困爱者。我实对你说,我自己实不敢做,也不能做爱恋业,为困于爱,故镇日颠倒于这甜苦的重围中,不能自行救度。爱的沉沦是一切救主所不能救的。爱的迷蒙是一切“天人师”所不能训诲开示的。爱的刚愎是一切“调御丈夫”所不能降伏的。
病中总希望你来看看我,不想你影儿不露,连信也不来!似游丝的情绪只得因着记忆的风挂搭在西园西篱,晚霞现处。那里站着我儿时曾爱,现在犹爱的邕。她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女伴,二十四年的别离,我已成年,而心像中的邕还是两股小辫垂在绿衫儿上。毕章是别离好呵!别离的人总不会老的,你不来也就罢了,因为我更喜欢在旧梦中寻找你。
你去年对我说那句话,这四百日中,我未尝忘掉要给你一个解答。你说爱是你的,你要予便予,要夺便夺。又说要得你的爱须付代价。咦,你老脱不掉女人的骄傲!无论是谁,都不能有自己的爱。你未生以前,爱恋早已存在,不过你偷了些少来眩惑人罢了。你到底是个爱的小窃,同时是个爱的典质者。你何尝花了一丝一忽的财宝,或费了一言一动的劳力去索取爱恋,你就想便宜得来,高贵地售出?人间第二痛苦就是出无等的代价去买不用劳力得来的爱恋。我实在告诉你,要代价的爱情,我买不起。
焦把纸笔拿到床边,迫着我写信给你,不得已才写了这一套话。我心里告诉我说,从诚实心表现出来的言语,永不致于得罪人,所以我想上头所说的不会动你的怒。
给憬然三姑
不能投递之原因--本宅并无“三姑”称谓。
我来找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么你总不敢出来和我叙叙旧话?我一定要认识你的“天”以后才可以见你么?三千里的海山,十二年的隔绝,此间:每年、每月、每个时辰、每一念中都盼着要再会你。一踏入你的大门,我心便摆得如秋千一般,几乎把心房上的大脉震断了。谁知坐了半天,你总不出来!好容易见你出来,客气话说了,又坐我背后。那时许多人要与我谈话,我怎好意思回过脸去向着你?
合卺酒是女人的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见了我,只似曾相识,似不相识,似怕人知道我们曾相识,两意三心,把旧时的好话都撇在一边。
那一年的深秋,我们同在昌华小榭赏残荷。我的手误触在竹栏边的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从你的镜囊取出些粉纸,又拔两根你香柔而黑甜的头发,为我裹缠伤处。你记得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头发虽然不如弦的韧,用来缠伤,足能使得,就是用来系爱人的爱也未必不能胜任。”你含羞说出的话真果把我心系住,可是你的记忆早与我的伤痕一同丧失了。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们同在屋顶放一只心形纸鸢。你扶着我的肩膀看我把线放尽了。纸鸢腾得很高,因为风力过大,扯得线儿欲断不断。你记得你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也不是‘红线’,容它断了罢。”我说:“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闲做成的‘心’放弃掉么?纵然没有红线,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说:“放掉假心,还有真心呢。”你从我手里把白线夺过去,一撒手,纸鸢便翻了无数的筋斗,带着堕线飞去,挂在皇觉寺塔顶。那破心的纤维也许还存在塔上,可是你的记忆早与当时的风一样地不能追寻了。
有一次,我们在流花桥上听鹧鸪,你的白袜子给道旁的曼陀罗花汁染污了。我要你脱下来,让我替你洗净。你记得当时你说什么来?你说:“你不怕人笑话么,--岂有男子给女人洗袜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栀子花蒂在你掌上写了我的名字么?一到水里,可不把我的名字从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现在你的记忆也和写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灭了!
真是!合卺酒是女人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残机的线,线线都相连着,一时还不能断尽。我知道你现在很快活,因为有了许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对着儿女时一样地喜欢。
给爽君夫妇
不能投递之原因--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的问题,实在是时代问题,我不是先知,也不能决定说出其中的奥秘。但我可以把几位朋友所说的话介绍给你知道,你定然要很乐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说:“要双方发生误解,才有爱情。”他的意思以为相互的误解是爱情的基础。若有一方面了解,一方面误解,爱也无从悬挂的。若两方面都互相了解,只能发生更好的友谊罢了。爱情的发生,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若彼此都知道很透彻,那时便是爱情的老死期到了。
又有一位朋友说:“爱情是彼此的帮助:凡事不顾自己,只顾人。”这句话,据我看来,未免广泛一点。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尽然的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能够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两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爱情。”他以为爱情是无我相的,有“我”的执著不能爱,所以要把人格丢掉;然而人格在人间生活的期间内是不能抛弃的,为这缘故,就不能不再找一个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东西。他说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两方因为再找一个共同人格,在某一点上相遇了,便连合起来成为爱情。
此外有许多陈腐而很新鲜的论调我也不多说了。总之,爱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个人一样的。近时的作家每要夸炫说:“我是不写爱情小说,不作爱情诗的。”介绍一个作家,也要说:“他是不写爱情的文艺的。”我想这就是我们不能了解爱情本体的原因。爱情就是生活,若是一个作家不会描写,或不敢描写,他便不配写其余的文艺。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的神秘,却愿多多地描写爱情生活。我立愿尽此生,能写一篇爱情生活,便写一篇;能写十篇,便写十篇;能写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立这志愿,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误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骂我是爱情牢狱的广告人么?
这信写来答覆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复诵幼
不能投递之原因--该处并无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间、造人、造爱;还是爱造人、造人间、造宇宙、造神?”这实与“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旧谜一般难决。我总想着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时,这一方面是造,那一方面便是破。世间本没有“无限”。你破璞来造你的玉簪,破贝来造你的珠珥,破木为梁,破石为墙,破蚕、棉、麻、麦、牛、羊、鱼、鳖的生命来造你的日用饮食,乃至破五金来造货币、枪弹,以残害同类、异种的生命。这都是破造双成的。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现在的“室家之乐”也从破得来。你破人家亲子之爱来造成的配偶,又何尝不是破?破是不坏的,不过现代的人还找不出破坏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个好方法罢了。
你问我和她的情谊破了不,我要诚实地回答你说:诚然,我们的情谊已经碎为流尘,再也不能复原了;但在清夜中,旧谊的鬼灵曾一度蹑到我记忆的仓库里,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开被褥起来,待要追它,它已乘着我眼中的毛轮飞去了。这不易寻觅的鬼灵只留它的踪迹在我书架上。原来那是伊人的文件!我伸伸腰,揉着眼,取下来念了又念,伊人的冷面复次显现了。旧的情谊又从字里行间复活起来。相怨后的复和,总解不通从前是怎么一回事,也诉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面上的青紫惟有用泪洗濯而已。有涩泪可流的人还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还能把壁上的琵琶抱下来弹弹,一破清夜的岑寂。你想我对着这归来的旧好必要弹些高兴的调子。可是我那夜弹来弹去只是一阕《长相忆》,总弹不出《好事》!这奈何,奈何?我理会从记忆的坟里复现的旧谊,多年总有些分别。但玉在她的信里附着几句短词嘲我说:
噫,说到相怨总是表面事,
心里的好人儿仍是旧相识。
是爱是憎本容不得你做主,
你到底是个爱恋的奴隶!
她所嘲于我的未免太过。然而那夜的境遇实是我破从前一切情愫所建造的。此后,纵然表面上极淡的交谊也没有,而我们心心的理会仍可以来去自如。
你说爱是神所造,劝我不要拒绝,我本没有拒绝,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纳呢?我心本如香水海,只任轻浮的慈惠船载着喜爱的花果在上面游荡。至于满载痴石嗔火的簰筏,终要因它的危险和沉重而消没净尽,焚毁净尽。爱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无消说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缘因更迭,你哪能说这是好,那是坏?至于我的心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奥妙?人到无求,心自清宁,那时既无所造作,亦无所破坏。我只觉我心还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当勇敢地破灭它至于无余。
你,女人,不要和我讲哲学。我不懂哲学。我劝你也不要希望你脑中有百“论”、千“说”、亿万“主义”,那由他“派别”,辩来论去,逃不出鸡子方圆的争执。纵使你能证出鸡子是方的,又将如何?你还是给我讲讲音乐好。近来造了一阕《暖云烘寒月》琵琶谱,顺抄一份寄给你。这也是破了许多工夫造得来的。
复真龄
不能投递之原因--真龄去国,未留住址。
自与那人相怨后,更觉此生不乐。不过旧时的爱好,如洁白的寒鹭,三两时间飞来歇在我心中泥泞的枯塘之岸,有时漫涉到将干未干的水中央,还能使那寂静的平面随着她的步履起些微波。
唉,爱姊姊和病弟弟总是孪生的呵!我已经百夜没睡了。我常说,我的爱如香冽的酒,已经被人饮尽了,我哀伤的金罍里只剩些残冰的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冻我齿牙。你试想,一个百夜不眠的人,若渴到极地,就禁得冷饮么?
“为爱恋而去的人终要循着心境的爱迹归来”,我老是这样地颠倒梦想。但两人之中,谁是为爱恋先走开的?我说那人,那人说我。谁也不肯循着谁的爱迹归来。这委是一件胡卢事!玉为这事也和你一样写信来呵责我,她真和她眼中的瞳子一样,不用镜子就映不着自己。所以我给她寄一面小镜去。她说:“女人总是要人爱的”,难道男子就不是要人爱的?她当初和球一自相怨后,也是一样蒙起各人的面具,相逢直如不识。他们两个复和,还是我的工夫,我且写给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赏秋叶,就怂恿她与我同去。我远地看见球从溪边走来,借故撇开她,留她在一棵枫树下坐着,自己藏在一边静观。人在落叶上走是秘不得的。球的足音,谅她听得着。球走近树边二丈相离的地方也就不往前进了。他也在一根横卧的树根上坐下,拾起枯枝只顾挥拨地上的败叶。她偷偷地看球,不做声,也不到那边去。球的双眼有时也从假意低着的头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别的了。谁也不愿意表明谁看着谁来。你知道这是很平常的事。由爱至怨,由怨至于假不相识,由假不相识也许能回到原来的有情境地。我见如此,故意走回来,向她说:“球在那边哪!”她回答:“看见了。”你想这话若多两个字“钦此”,岂不成这娘娘的懿旨?我又大声嚷球。他的回答也是一样地庄严,几乎带上“钦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来。对他们说:“你们彼此相对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劝。球到她跟前说:“我也不知道怎样得罪你。他迫着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罢。”她望着球,心里愉悦之情早破了她的双颊冲出来。她说:“人为什么不能自主到这步田地?连道个歉也要朋友迫着来。”好了,他们重新说起话来了!
她是要男子爱的,所以我能给她办这事。我是要女人爱的,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谊的道上非常诚实,也没有变动,是人先离开的。谁离开,谁得循着自己心境的爱迹归来。我哪能长出千万翅膀飞入苍茫里去找她?再者,他们是醉于爱的人,故能一说再合。我又无爱可醉,犯不着去讨当头一棒的冷话。您想是不是?
给怀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信遗在道旁,由陈斋夫拾回。
好几次写信给你都从火炉里捎去。我希望当你看见从我信笺上出来那几缕烟在空中飘扬的时候,我的意见也能同时印入你的网膜。
怀,我不愿意写信给你的缘故,因为你只当我是有情的人,不当我是有趣的人。我尝对人说,你是可爱的,不过你游戏天地的心比什么都强,人还够不上爱你。朋友们都说我爱你,连你也是这样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爱,然后互相往来么?好人甚多,怎能个个爱恋他?不过这样的成见不止你有,我很可以原谅你。我的朋友,在爱的田园中,当然免不了三风四雨。从来没有不变化的天气能教一切花果开得斑斓,结得磊砢的。你连种子还没下,就想得着果实,便是办不到的。我告诉你,真能下雨的云是一声也不响的。不掉点儿的密云,雷电反发射得弥满天地。所以人家的话,不一定就是事实,请你放心。
男子愿意做女人的好伴侣、好朋友,可不愿意当她们的奴才,供她们使令。他愿意帮助她们,可不喜欢奉承谄媚她们,男子就是男子,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的尊号暂时收在镜囊里,一定要得着许多能帮助你的朋友。我知道你的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愿意得几位新的好友,或极疏淡的学问之交,连旧的你也要一个一个弃绝掉。嫁了的女朋友,和做了官的男相识,都是不念旧好的。与他们见面时,常竟如路人。你还未嫁,还未做官,不该施行那样的事情。我不是呵责你,也不是生气--就使你侮辱我到极点,我也不生气。我不过尽我的情劝告你罢了。说到劝告,也是不得已的。这封信也是在万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写的。写完了,我还是盼望你收不到。
复少觉
不能投递之原因--受信人地址为墨所污,无法投递。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怀书多病,故月来未尝发信问候,恐惹起她的悲怨。她自说:“我有心事万缕,总不愿写出、说出;到无可奈何时节,只得由它化作血丝飘出来。”所以她也不写信告诉我她到底是害什么病。我想她现时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怀书的病是难以治好的。一个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弃他的性命。她甚至抱着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时?她常对我说:“有而不完全,宁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间找得出来的么?就是遍游亿万尘沙世界,经过庄严劫,贤劫,星宿劫,也找不着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人?她自己也不完全,怎配想得一个完全的男子?纵使世间真有一个完全的男子,与她理想的理想一样,那男子对她未必就能起敬爱。罢了!这又是一种渴鹿趋阳焰的事,即令他有千万蹄,每蹄各具千万翅膀,飞跑到旷野尽处,也不能得点滴的水。何况她还盼望得到绿洲做她的憩息饮食处?朋友们说她是“愚拙的聪明人”,诚然!她真是一个万事伶俐,一时懵懂的女人。她总没想到“完全”是由妖魔画空而成,本来无东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艺、多色、多意想的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为有了这些,魔便乘隙于她心中画等等极乐、饰等等庄严、造等等偶像;使她这本来辛苦的身心更受造作安乐的刑罚。这刑罚,除了世人以为愚拙的人以外,谁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这是魔的诡计,她就泅近解脱的岸边了,“理想”和毒花一样,眼看是美,却拿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开美丽的花的多是毒草,总不敢取来做肴馔,可见真正聪明人还数不到她。自求辛螫的人除用自己的泪来调反省的药饵以外,再没有别样灵方。医生说她外表似冷,内里却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热恼,恼极成劳,故呕心有血。我早知她的病原在此,只恨没有神变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达池去,吸取些清凉水来与她灌顶,使她表里俱冷。虽然如此,我还尽力向她劝说,希望她自己能调伏她理想的热毒。我写到这里,接朋友的信说她病得很凶,我得赶紧去看看她。
无法投递之邮件(续)
一 给怜生
偶出郊外,小憩野店,见绿榕叶上糁满了黄尘。树根上坐着一个人,在那里呻吟着。袅说大概又是常见的那叫化子在那里演着动人同情或惹人憎恶的营生法术罢。我喝过一两杯茶,那凄楚的声音也和点心一齐送到我面前,不由得走到树下,想送给那人一些吃的用的。我到他跟前,一看见他的脸,却使我失惊。怜生,你说他是谁?我认得他,你也认得他。他就是汕市那个顶会弹三弦的殷师。你记得他一家七八口就靠着他那十个指头按弹出的声音来养活的。现在他对我说他的一只手已留在那被贼格杀的城市里。他的家也教毒火与恶意毁灭了。他见人只会嚷:“手--手--手!”再也唱不出什么好听的歌曲来。他说:“求乞也求不出一只能弹的手,白活着是无意味的。”我安慰他说:“这是贼人行凶的一个实据,残废也有残废生活的办法,乐观些罢。”他说,假使贼人切掉他一双脚,也比去掉他一个指头强。有完全的手,还可以营谋没惭愧的生活。我用了许多话来鼓励他,最后对他说:“一息尚存,机会未失。独臂擎天,事在人为。把你的遭遇唱出来,没有一只手,更能感动人,使人人的手举起来,为你驱逐丑贼。”他沉吟了许久,才点了头。我随即扶他起来。他的脸黄瘦得可怕,除掉心情的愤怒和哀伤以外,身体上的饥饿、疲乏和感冒,都聚在他身上。
我们同坐着小车,轮转得虽然不快,尘土却随着车后卷起一阵阵的黑旋风。头上一架银色飞机掠过去。殷师对于飞机已养成一种自然的反射作用,一听见声音就蜷伏着。袅说那是自己的,他才安心。回到城里,看见报上说,方才那机是专载烤火鸡到首都去给夫人、小姐们送新年礼的。好贵重的礼物!他们是越过满布残肢死体的战场,败瓦颓垣的村镇,才能安然地放置在粉香脂腻的贵女和她们的客人面前。希望那些烤红的火鸡,会将所经历的光景告诉她们。希望它们说:我们的人民,也一样地给贼人烤着吃咧!
二 答寒光
你说你佩服近来流行的口号:革命是不择手段的。我可不敢赞同。革命是为民族谋现在与将来的福利的伟大事业,不像泼一盆脏水那么简单。我们要顾到民族生存的根本条件,除掉经济生活以外,还要顾到文化生活。纵然你说在革命的过程中文化生活是不重要的,因为革命便是要为民族制造一个新而前进的文化,你也得做得合理一点,经济一点。
革命本来就是达到革新目的的手段。要达到目的地,本来没限定一条路给我们走。但是有些是崎岖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径,有些是远道。你在这些路程上,当要有所选择。如你不择道路,你就是一个最笨的革命家。因为你为选择了那条崎岖又复辽远的道路,你岂不是白糟蹋了许多精力、时间与物力?领导革命从事革命的人,应当择定手段。他要执持信义、廉耻、振奋、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要知道不问手段去革命,只那手段有时便可成为前途最大的障碍。何况反革命者也可以不问手段地摧残你的工作?所以革命要择优越的、坚强的与合理的手段,不择手段的革命是作乱,不是造福。你赞同我的意思罢!写到此处,忽觉冷气袭人,于是急闭窗户,移座近火,也算卫生上所择的手段罢。
雍来信说她面貌丑陋,不敢登场。我已回信给她说,戏台上的人物不见得都美,也许都比她丑。只要下场时留得本来面目,上场显得自己性格,涂朱画墨,有何妨碍?
三 给华妙
瑰容她的儿子加入某种秘密工作。孩子也干得很有劲。他看不起那些不与他一同工作的人们,说他们是活着等死。不到几个月,秘密机关被日人发现,因而打死了几个小同志。他幸而没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进行了,不得已逃到别处去。他已不再干那事,论理就该好好地求些有用的知识,可是他野惯了,一点也感觉不到知识的需要。他不理会他们的秘密的失败是由组织与联络不严密和缺乏知识,他常常举出他的母亲为例,说受了教育只会教人越发颓废,越发不振作,你说可怜不可怜!
瑰呢?整天要钱。不要钱,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总而言之,据她的行为看来,也真不像是鼓励儿子去做救国工作的母亲。她的动机是什么,可很难捉摸。不过我知道她的儿子当对她的行为表示不满意。她也不喜欢他在家里,尤其是有客人来找她的时候。
前天我去找她,客厅里已有几个欧洲朋友在畅谈着。这样的盛会,在她家里是天天有的。她在群客当中,打扮得像那样的女人。在谈笑间,常理会她那抽烟、耸肩、瞟眼的姿态,没一样不是表现她的可鄙。她偶然离开屋里,我就听见一位外宾低声对着他的同伴说:“她很美,并且充满了性的引诱。”另一位说:“她对外宾老是这样的美利坚化。……受欧美教育的中国妇女,多是擅于表欧美的情的,甚至身居重要地位的贵妇也是如此。”我是装着看杂志,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但心里已为中国文化掉了许多泪。华妙,我不是反对女子受西洋教育。我反对一切受西洋教育的男女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人,自己有什么文化。大人先生们整天在讲什么“勤俭”、“朴素”、“新生活”、“旧道德”,但是节节失败在自己的家庭里头,一想起来,除掉血,还有什么可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