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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小学生必读丛书:雨巷
戴望舒

第一章

第一编漫步悠长的雨巷

我底记忆

夕阳下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

溪水在残日里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

像山间古树寂寞的幽灵。

远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着白日底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

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

在晚烟中低低地回荡。

幽夜偷偷地从天末归来,

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

在这寂寞的心间,我是

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

寒风中闻雀声

枯枝在寒风里悲叹,

死叶在大道上萎残;

雀儿在高唱薤露歌,

一半儿是自伤自感。

大道上是寂寞凄清,

高楼上是悄悄无声,

只那孤岑的雀儿

伴着孤岑的少年人。

寒风已吹老了树叶,

又来吹老少年底华鬓,

更在他底愁怀里

将一丝的温馨吹尽。

唱啊,我同情的雀儿,

唱破我芬芳的梦境;

吹吧,你无情的风儿,

吹断了我飘摇的微命。

自家伤感

怀着热望来相见,

冀希从头细说,

偏你冷冷无言;

我只合踏着残叶

远去了,自家伤感。

希望今又成虚,

且消受终天长怨。

看风里的蜘蛛,

又可怜地飘断

这一缕零丝残绪。

生涯

泪珠儿已抛残,

只剩了悲思。

无情的百合啊,

你明丽的花枝。

你太娟好,太轻盈,

使我难吻你娇唇。

人间伴我的是孤苦,

白昼给我的是寂寥;

只有那甜甜的梦儿,

慰我在深宵:

我希望长睡沉沉,

长在那梦里温存。

可是清晨我醒来

在枕边找到了悲哀:

欢乐只是一幻梦,

孤苦却待我生挨!

我暗把泪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

泪珠儿已抛残,

悲思偏无尽,

啊,我生命底慰安!

我屏营待你垂悯:

在这世间寂寂,

朝朝只有呜咽。

流浪人的夜歌

残月是已死的美人,

在山头哭泣嘤嘤,

哭她细弱的魂灵。

怪枭在幽谷悲鸣,

饥狼在嘲笑声声

在那残碑断碣的荒坟。

此地是黑暗底占领,

恐怖在统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来到此地泪盈盈,

我是颠连飘泊的孤身,

我要与残月同沉。

Fragments(1)

不要说爱还是恨,

这问题我不要分明;

当我们提壶痛饮时,

可先问是酸酒是芳醇?

愿她温温的眼波

荡醒我心头的春草:

谁希望有花儿果儿?

但愿在春天里活几朝。

凝泪出门

昏昏的灯,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晓天;

凄凉的情绪;

将我底愁怀占住。

凄绝的寂静中,

你还酣睡未醒;

我无奈踯躅徘徊,

独自凝泪出门:

啊,我已够伤心。

清冷的街灯,

照着车儿前进:

在我底胸怀里,

我是失去了欢欣,

愁苦已来临。

可知

可知怎的旧时的欢乐

到回忆都变作悲哀,

在月暗灯昏时候

重重地兜上心来,

啊,我底欢爱!

为了如今惟有愁和苦,

朝朝的难遣难排,

恐惧以后无欢日,

愈觉得旧时难再,

啊,我底欢爱!

可是只要你能爱我深,

只要你深情不改,

这今日的悲哀,

会变作来朝的欢快,

啊,我底欢爱!

否则悲苦难排解,

幽暗重重向我来,

我将含怨沉沉睡

睡在那碧草青苔,

啊,我底欢爱!

静夜

像侵晓蔷薇底蓓蕾

含着晶耀的香露,

你盈盈地低泣,低着头,

你在我心头开了烦忧路。

你哭泣嘤嘤地不停,

我心头反复地不宁;

这烦忧是从何处生

使你堕泪,又使我伤心?

停了泪儿啊,请莫悲伤,

且把那原因细讲,

在这幽夜沉寂又微凉

人静了,这正是时光。

山行

见了你朝霞的颜色,

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

却似晓天的云片,

烦怨飘上我心来。

可是不听你啼鸟的娇音,

我就要像流水地呜咽,

却似凝露的山花,

我不禁地泪珠盈睫。

我们彳于在微茫的山径,

让梦香吹上了征衣,

和那朝霞,和那啼鸟,

和你不尽的缠绵意。

残花的泪

寂寞的古园中,

明月照幽素,

一枝凄艳的残花

对着蝴蝶泣诉:

我的娇丽已残,

我的芳时已过,

今宵我流着香泪,

明朝会萎谢尘土。

我的旖艳与温馨,

我的生命与青春

都已为你所有,

都已为你消受尽!

你旧日的蜜意柔情

如今已抛向何处?

看见我憔悴的颜色,

你啊,你默默无语!

你会把我孤凉地抛下,

独自蹁跹地飞去,

又飞到别枝春花上,

依依地将她恋住。

明朝晓日来时

小鸟将为我唱薤露歌;

你啊,你不会眷顾旧情

到此地来凭吊我!

十四行

微雨飘落在你披散的鬓边,

像小珠碎落在青色的海带草间

或是死鱼飘翻在浪波上,

闪出神秘又凄切的幽光,

诱着又带着我青色的灵魂

到爱和死底梦的王国中睡眠,

那里有金色的空气和紫色的太阳,

那里可怜的生物将欢乐的眼泪流到胸膛;

就像一只黑色的衰老的瘦猫,

在幽光中我憔悴又伸着懒腰,

流出我一切虚伪和真诚的骄傲;

然后,又跟着它踉跄在轻雾朦胧,

像淡红的酒味飘在琥珀钟,

我将有情的眼藏在幽暗的记忆中。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在林里,

在死叶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里已多年;

是一个缠绵烦琐的希望,

它早在遗忘里沉湮。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这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惊醒了。

这是缠绵烦琐的希望,

如今已被你惊起了,

它又要依依地前来

将你与我烦扰。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在林里,

惊醒的昔日的希望来了。

Spleen(1)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

一任她娇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

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底唇已枯,我底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

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

残叶之歌

男子

你看,湿了雨珠的残叶

静静地停在枝头,

(湿了泪珠的微心,

轻轻地贴在你心头。)

它踌躇着怕那微风

吹它到缥缈的长空。

女子

你看,那小鸟曾经恋过枝叶,

如今却要飘忽无迹。

(我底心儿和残叶一样,

你啊,忍心人,你要去他方。)

它可怜地等待着微风,

要依风去追逐爱者底行踪。

男子

那么,你是叶儿,我是那微风,

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

女子

来吧,你把你微风吹起,

我将我残叶底生命还你。

Mandoline(1)

从水上飘起的,春夜的Mandoline,

你咽怨的亡魂,孤冷又缠绵,

你在哭你底旧时情?

你徘徊到我底窗边,

寻不到昔日的芬芳,

你惆怅地哭泣到花间。

你凄婉地又重进我的纱窗,

还想寻些坠鬟的珠屑--

啊,你又失望地咽泪去他方。

你依依地又来到我耳边低泣;

啼着那颓唐哀怨之音;

然后,懒懒地,到梦水间消歇。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于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我底记忆

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存在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存在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底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底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底话是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底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底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底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底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路上的小语

--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发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会使我想起你的温柔来的。

--它是到处都可以找到的,

那边,你看,在树林下,在泉边,

而它又只会给你悲哀的记忆的。

--给我吧,姑娘,你底像花一样地燃着的,

像红宝石一样地晶耀着的嘴唇,

它会给我蜜底味,酒底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底味,

和未熟的苹果底味,

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

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给任何人的,

除非别人愿意把他自己底真诚的

来作一个交换,永恒地。

林下的小语

走进幽暗的树林里

人们在心头感到了寒冷,

亲爱的,在心头你也感到寒冷吗?

当你拥在我怀里

而且把你的唇粘着我底的时候?

不要微笑,亲爱的,

啼泣一些是温柔的,

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的膝上,

在我底胸头,在我底颈边。

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

“追随我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说得多傻!你去追随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哦,不要请求我的心了!

它是我的,是只属于我的。

什么是我们的恋爱的纪念吗?

拿去吧,亲爱的,拿去吧,

这沉哀,这绛色的沉哀。

夜是

夜是清爽而温暖;

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底香味,

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

你想笑,而我却哭了。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底发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但是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要把我们底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底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epaves(1),

不要讲古旧的romance(2) 和理想的梦国了,

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已把我们底青春和别人底一同带去了;

爱呵,你起来找一下吧,

它可曾把我们底爱情带去。

独自的时候

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

正如花园里充满过蔷薇;

人在满积着的梦的灰尘中抽烟,

沉想着消逝了的音乐。

在心头飘来飘去的是什么啊,

像白云一样地无定,像白云一样地沉郁?

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地向白云说话一样。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

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摹着惨白的裸体

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一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的,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秋天

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

默坐着,抽着陶器的烟斗,

我已隐隐地听见它的歌吹

从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着管弦乐:

这个使我想起做过的好梦;

从前我认它是好友是错了,

因为它带了忧愁来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

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

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没有闲雅的兴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我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浮云带着恐吓的口气来说:

秋天要来了,望舒先生!

对于天的怀乡病

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支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怀乡病,哦,我呵,

我也是这类人之一,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

像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笑着和哭着一样。

我呵,我真是一个怀乡病者,

是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在那里我可以安安地睡着

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

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

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

像人们抛弃了敝舃一样。

断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向我诉说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它是被截下来的,从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手上,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为我保存着这可笑又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望舒,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了。”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是含着泪水,虽然微笑是在脸上。

关于他的“可怜又可笑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是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的,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又可怜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了酒时;

但是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故事,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跟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底懦怯的目光

在我们底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它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我会说:

“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望舒草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

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

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

人们不知道的一切我们都会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颤动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发着异样的光的眼睛,

向我来:你将在我的臂间找到舒适的卧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着了,

虽则你的记忆还使我温柔地颤动,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着你,每一个傍晚,

在菩提树下,沉思地,抽着烟。

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许他已老一点了,怅惜他爱娇的妻,

他哭泣着的女儿,他剪断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过着飘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诚的目光是永远保留着的,

而我还听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劲的声音,

“快乐吗,老戴?”

(快乐,唔,我现在已没有了。)

他不会忘记了我:这我是很知道的,

因为他还来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梦里,

他老是饶舌的,虽则他已归于永恒的沉寂,

而他带着忧郁的微笑的长谈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儿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们,我甚至不敢问他,在梦里;

当然她们不会过着幸福的生涯的,

像我一样,像我们大家一样。

快乐一点吧,因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已为你预备了在我算是丰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园里的鲜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陈威士忌酒。

我们的友谊是永远地柔和的,

而我将和你谈着幽冥中的快乐和悲哀。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百合子

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

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

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沉迷的香夜,

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

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人们说她冷漠的是错了,

因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着火焰。

她将使我为她而憔悴吗?

或许是的,但是谁能知道?

有时她向我微笑着,

而这忧郁的微笑使我也坠入怀乡病里。

她是冷漠的吗?不。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

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八重子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如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枝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躅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吗?

那是茹丽萏(1)吗,飘着懒倦的眼

望着她已卸了的锦缎的鞋子?……

这些,我将都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老了。

我说,我是担忧着怕老去,

怕这些记忆凋残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样;

只留着垂枯的枝条,孤独地。

前夜

一夜的纪念,呈呐鸥兄(1)

在比志步尔(2)启碇的前夜,

托密的衣袖变作了手帕,

她把眼泪的着唇脂拭在上面,

要为他壮行色,更加一点粉香。

明天会有太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太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这个有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他不知道明天只能看见天和海--

或许在“家,甜蜜的家”(3)里他会康健些,

但是他的温柔的亲戚却要更瘦,更瘦。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村姑

村里的姑娘静静地走着,

提着她的蚀着青苔的水桶;

溅出来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边的柳树下。

这姑娘会静静地走到她的旧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树荫下的旧屋,

而当她想到在泉边吻她的少年,

她会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将走到那古旧的木屋边,

她将在那里惊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将静静地走到厨房里,

又静静地把水桶放在干刍边。

她将帮助她的母亲造饭,

而从田间回来的父亲将坐在门槛上抽烟,

她将给猪圈里的猪喂食,

又将可爱的鸡赶进它们的窠里去。

在暮色中吃晚饭的时候,

她的父亲会谈着今年的收成,

他或许会说到他的女儿的婚嫁,

而她便将羞怯地低下头去。

她的母亲或许会说她的懒惰,

(她打水的迟延便是一个好例子,)

但是她会不听到这些话,

因为她在想着那有点鲁莽的少年。

野宴

对岸青叶荫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作伴;

河水已洗涤了碍人的礼仪,

白云遂成为飘动的天幕。

那里有木叶一般绿的薄荷酒,

和你所爱的芬芳的腊味,

但是这里有更可口的芦笋

和更新鲜的乳酪。

我的爱软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尝这开胃的饮料,

然后再试那丰盛的名菜。

三顶礼

引起寂寂的旅愁的,

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

我的恋人的发,

受我怀念的顶礼。

恋之色的夜合花,

佻的夜合花,

我的恋人的眼,

受我沉醉的顶礼。

给我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欢乐的螫的,

你小小的红翅的蜜蜂,

我的恋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顶礼。

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头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着了,

绿荫的林遂成为恋的众香国。

于是原野将听倦了谎话的交换,

而不载重的无邪的小草

将醉着温软的皓体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

拈着一枝蒲公英缓缓地归去。

小病

从竹帘里漏进来的泥土的香,

在浅春的风里它几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莴苣的脆嫩,

于是遂有了家乡小园的神往。

小园里阳光是常在芸苔的花上吧,

细风是常在细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莱菔的叶子许被虫蛀了,

而雨后的韭菜却许已有甜味的嫩芽了。

现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脱发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腻的海鳗般美味的小食也得斋戒,

因为小病的身子在浅春的风里是软弱的,

况且我又神往于家园阳光下的莴苣。

款步(一)

这里是爱我们的苍翠的松树,

它曾经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

我们的这个同谋者是有一个好记性的,

现在,它还向我们说着旧话,但并不揶揄。

还有那多嘴的深草间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为什么缄默:

我不看见它,或许它已换一条路走了,

饶舌着,施施然绕着小村而去了。

这边是来做夏天的客人的闲花野草,

它们是穿着新装,像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风里对我们作有礼貌的礼敬,

好像我们就是新婚夫妇。

我的小恋人,今天我不对你说草木的恋爱,

却让我们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们自己底,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头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说:我已闻到你的愿望的气味。

款步(二)

答应我绕过这些木棚,

去坐在江边的游椅上。

啮着沙岸的永远的波浪,

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

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

而这里,鲜红并寂静得

与你底嘴唇一样的枫林间,

虽然残秋的风还未来到,

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

觉出了它的寒冷。

过时

说我是一个在怅惜着,

怅惜着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着我的崭新的小曲,

而你却揶揄:多么“过时!”

是呀,过时了,我的“单恋女”

都已经变作妇人或是母亲,

而我,我还可怜地年轻--

年轻?不吧,有点靠不住。

是呀,年轻是有点靠不住,

说我是有一点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态

它会告诉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

有赠

谁曾为我束起许多花枝,

灿烂过又憔悴了的花枝,

谁曾为我穿起许多泪珠,

又倾落到梦里去的泪珠?

我认识你充满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缄在幽暗中的话语,

你引我到了一个梦中,

我却又在另一个梦中忘了你。

我的梦和我的遗忘中的人,

哦,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

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

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沉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秋绳

木叶的红色,

木叶的黄色,

木叶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双无数的眼睛,

衰弱的苍蝇望得昏眩。

这样窒息的下午啊!

它无奈地搔着头搔着肚子。

木叶,木叶,木叶,

无边木叶萧萧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阳只有苍茫的色泽。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觉得它的脚软。

红色,黄色,土灰色,

昏眩的万花筒的图案啊!

迢遥的声音,古旧的,

大伽蓝的钟磬?天末的风?

苍蝇有点僵木,

这样沉重的翼翅啊!

飘下地,飘上天的木叶旋转着,

红色,黄色,土灰色的错杂的回轮。

无数的眼睛渐渐模糊,昏黑,

什么东西压到轻绡的翅上,

身子像木叶一般地轻,

载在巨鸟的翎翮上吗?

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上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微辞

园子里蝶褪了粉蜂褪了黄,

则木叶下的安息是允许的吧,

然而好弄玩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说,“它们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还有不洁的指爪,

但是一点恬静和一点懒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叶下静静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罗根或是枸杞,

而人却像花一般地顺从时序,

夜来香娇妍地开了一个整夜,

朝来送入温室一时能重鲜吗?

园子都已恬静,

蜂蝶睡在新叶下,

迟迟的永昼中

无厌的女孩子也该休止。

妾薄命

一枝,两枝,三枝,

床巾上的图案花

为什么不结果子啊!

过去了:春天,夏天,秋天。

明天梦已凝成了冰柱;

还会有温煦的太阳吗?

纵然有温煦的太阳,跟着檐溜,

去寻坠梦的丁冬吧!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篱笆披着茑萝;

旧曲在颤动的枝叶间死了,

新蜕的蝉用单调的生命赓续。

结客寻欢都成了后悔,

还要学少年的行蹊吗?

平静的天,平静的阳光下,

烂熟的果子平静地落下来了。

旅思

故乡芦花开的时候,

旅人的鞋跟染着征泥,

粘住了鞋跟,粘住了心的征泥,

几时经可爱的手拂拭?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水的行程:

只有寂静中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不寐

在沉静底音波中,

每个爱娇的影子

在眩晕的脑里

作瞬间的散步;

只是短促的瞬间,

然后列成桃色的队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飞机上的阅兵式。

掌心抵着炎热的前额,

腕上有急促的温息;

是那一宵的觉醒啊?

这种透过皮肤的温息。

让沉静底最高的音波,

来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帐子,墙……

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气呢?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璨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士为知己者用,

故承恩的灯

遂做了恋的同谋人。

作憧憬之雾的

青色的灯,

作色情之屏的

桃色的灯。

因为我们知道爱灯,

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为供它的法眼的鉴赏

我们展开秘藏的风俗画:

灯却不笑人的风魔。

在灯的友爱的光里,

人走进了美容院;

千手千眼的技师,

替人匀着最宜雅的脂粉,

于是我们便目不暇给。

太阳只发着学究的教训,

而灯光却作着亲切的密语,

至于交头接耳的暗黑,

便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姣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姣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灾难的岁月

古意答客问

孤心逐浮云之炫烨的卷舒,

惯看青空的眼喜侵阈的青芜。

你问我的欢乐何在?

--窗头明月枕边书。

侵晨看岚踯躅于山巅,

入夜听风琐语于花间。

你问我的灵魂安息于何处?

--看那袅绕地、袅绕地升上去的炊烟。

渴饮露,饥餐英;

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

你问我可有人间世的挂虑?

--听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过客的跫音。

灯守着我,劬劳地,

凝看我眸子中

有穿着古旧的节日衣衫的

欢乐儿童,

忧伤稚子,

像木马栏似的

转着,转着,永恒地……

而火焰的春阳下的树木般的

小小的爆裂声,

摇着我,摇着我,

柔和地。

美丽的节日萎谢了,

木马栏独自转着,转着……

灯徒然怀着母亲的劬劳,

孩子们的彩衣已褪了颜色。

已矣哉!

采撷黑色大眼睛的凝视

去织最绮丽的梦网!

手指所触的地方:

火凝作冰焰,

花幻为枯枝。

灯守着我。让它守着我!

曦阳普照,蜥蜴不复浴其光,

帝王长卧,鱼烛永恒地高烧

在他森森的陵寝。

这里,一滴一滴地,

寂静坠落,坠落,坠落。

秋夜思

谁家动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听鲛人的召唤,

听木叶的呼息!

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

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诗人云:心即是琴。

谁听过那古旧的阳春白雪?

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将它悬在树梢,

为天籁之凭托--

但曾一度谛听的飘逝之音。

而断裂的吴丝蜀桐,

仅使人从弦柱间思忆华年。

小曲

啼倦的鸟藏喙在彩翎间,

音的小灵魂向何处翩跹?

老去的花一瓣瓣委尘土,

香的小灵魂在何处流连?

它们不能在地狱里,不能,

这那么好,那么好的灵魂!

那么是在天堂,在乐园里?

摇摇头,圣彼得可也否认。

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没有,

诗人却微笑而三缄其口:

有什么东西在调和氤氲,

在他的心的永恒的宇宙。

赠克木(1)

我不懂别人为什么给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们不需要的名称,

它们闲游在太空,无牵无挂,

不了解我们,也不求闻达。

记着天狼,海王,大熊……这一大堆,

还有它们的成分,它们的方位,

你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

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

星来星去,宇宙运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阳无量数,太空无限大,

我们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虫井蛙。

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乐在空与时以外,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的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或是我将变一颗奇异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涯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晞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夜蛾

绕着蜡烛的圆光,

夜蛾作可怜的循环舞,

这些众香国的谪仙不想起

已死的虫,未死的叶。

说这是小睡中的亲人,

飞越关山,飞越云树,

来慰藉我们的不幸,

或者是怀念我们的死者,

被记忆所逼,离开了寂寂的夜台来。

我却明白它们就是我自己,

因为它们用彩色的大绒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让它留在幽暗里。

这只是为了一念,不是梦,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凤。

寂寞

园中野草渐离离,

托根于我旧时的脚印,

给他们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盘桓从兹消隐。

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像那些可怜的灵魂,

长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Ac3gIw5MkQJ6D6xpdHJqT0/vWKTXAR2exoIGq7o5P0NRVUmrQNfXzeBKzNL20/K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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