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兰茜倒是自得其乐,她从未如此享受过一次家庭聚会。无论是社交场合还是儿时的游戏,她都是个凑数的。家里人都觉得她很呆板迟钝,没有情趣。她喜欢逃避到自己幻想的蓝色城堡去,以躲避家庭聚会的无聊,这也就导致了她总是心不在焉,于是大家更认为她无趣,大脑一片空白。
“她没有任何社交能力。”惠灵顿婶婶曾这样说。没有人知道华兰茜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很木讷是因为她害怕他们。现在她再也不怕他们了。她从灵魂深处解脱了那种束缚,做好了准备,只要有机会就说点什么。与此同时她的思想从未如此的自由,她内心无比的狂喜,那感觉就像赫伯特叔叔切火鸡时一样幸福。那天赫伯特叔叔特意多看了华兰茜一眼,作为男人,他不太明白她的头发是怎么梳的,但是他惊奇地发现华兰茜长得也没那么丑,因此特地为她多加了一片肉。
“什么草本植物会有损一位年轻淑女的美貌?”为了放松气氛,本杰明叔叔开始用谜题开启对话了。
华兰茜本应该回答:“是什么?”但是她没有,大家都没有反应。于是本杰明叔叔无趣地回答“百里香”,感觉自己的谜题很失败。他愤愤地看着从未辜负过他的华兰茜,但是华兰茜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她正冷冷地环顾四周,看着这压抑的聚会里的每个人,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还时不时投以轻蔑的微笑。
这里的人们是她曾经尊敬和害怕的,现在她用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他们。
高个儿、干练又健谈的梅尔德里德姑妈把自己看成是全家最聪明的女人,并认为她的丈夫好比天使,她的孩子们都是奇才。难道她的儿子霍华德不是在十一个月大的时候就长全牙齿了吗?她不也能告诉你做任何事情的最好方法吗,从烹饪蘑菇到抓蛇?可实际上她是多么无聊的一个人啊!她脸上那些痣好丑啊!
格拉迪斯堂姐总是夸她那英年早逝的儿子,还总是和活着的儿子吵架。她有神经炎,至少她自己这么说。这病在她的身体里四处游走,随叫随到。要是有人让她去她不想去的地方,神经炎就会在腿上发作;要是需要想事情,神经炎就在脑子里发作,这样就不可以思考了。
“你是一个老奸巨猾的骗子!”华兰茜无所顾忌地想。
伊莎贝尔姑妈(华兰茜数了数她的下巴)是家里的批评家,她总是把人贬得一文不值。很多人都怕她,大家都认为她说话刻薄。
“我真想知道你那张脸要是笑一笑会是什么样子。”华兰茜大胆地猜测着。
二表姐萨拉泰勒长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她只会谈论腌制咸菜的秘方,剩下的什么也不知道,生怕说错话的她从不说有用的东西。她太保守了以至于看到紧身胸衣的广告都会脸红,还曾特地为她的维纳斯小塑像穿上裙子,说那样才是“真正的高雅”。
乔治安娜表姐,人倒是不错,就是太沉闷。她看上去好似被浆洗熨烫了一样,拘谨得很。她唯一喜欢的就是葬礼,面对着尸体,一切都那么平静。但只要有生命就会有恐惧。
詹姆斯叔叔是个英俊黝黑,两鬓斑白的男人,他的消遣就是给《基督教时代》写有争议的信来抨击现代主义。华兰茜一直想知道他是否在睡觉时也像醒着的时候一样严肃,难怪他的妻子早逝。华兰茜还记得那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詹姆斯叔叔对她喜欢的任何东西都加以排斥,还总拿她不喜欢的事情折磨她。他就是杀害她的凶手,她是因压抑和饥饿而死的。
本杰明叔叔总是气喘吁吁的,嘴巴长得像猫一样,眼睛下方挂着两个巨大的眼袋。
惠灵顿叔叔的长脸总是略带病容,他的头发稀疏,呈灰黄色,“典型的斯特灵家中的一员”,他消瘦驼背,高高的脑门上布满皱纹,“长着一双鱼眼,卡通极了。”华兰茜想。
惠灵顿婶婶本名叫玛丽,但是为了不和姑奶奶玛丽混淆,便随了她丈夫的名字。她是一个体型较大、庄严且固执的女人,灰色的头发总是打理得很整齐,身上穿着名贵时尚的镶有珠子的裙子。她把脸上的痣都用电针除去了,梅尔德里德姑妈认为这样做是在侵犯上帝的意愿。
赫伯特叔叔有着一头蓬乱的灰白头发。艾伯塔婶婶说话时总是撇着嘴,难看极了,因为她赠送给别人许多自己不想要的东西,所以大家都认为她很无私。因为喜欢他们,华兰茜在自己的审判里将他们一一饶恕,尽管在弥尔顿的诗词里,他们这类人叫做“愚蠢的好人”。但是她实在不明白艾伯塔婶婶为什么要把一条黑色天鹅绒带子系在肥肥的胳膊上。
接着她看了看对面的奥利弗,她一直是美、优雅与成功的典范。“你怎么就不能像奥利弗那样矜持呢,多斯?你怎么就不能像奥利弗那样站着呢,多斯?你为什么不能说话像奥利弗那么好听呢,多斯?你怎么不争点儿气呢,多斯?”
华兰茜那古灵精怪的眼睛失去了那种嘲笑的光芒,变得忧郁而痛苦。你是不能忽视或蔑视奥利弗的。不可否认,她那么生动美丽,有时候还有点小聪明。她的嘴唇有点儿厚,笑的时候总是夸张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奥利弗还是名副其实地配得上本杰明叔叔的总结--“一个出色的女孩儿”。是的,华兰茜心里暗暗同意,奥利弗真的很出色。
她那光泽的金黄色头发被精心打理过,飘逸的发带将秀发固定;炯炯有神的蓝色大眼睛上长着浓浓的丝绸一样的睫毛;玫瑰般红润的脸庞,雪白的脖子,纤长优美,耳朵上硕大的珍珠闪闪发亮;修长细嫩的手指上戴着蓝宝石钻戒,指甲尖尖的,打着玫瑰色的指甲油;玉石般的胳膊上穿着镶有蕾丝边的绿色雪纺绸礼服。华兰茜突然觉得很庆幸把自己那骨瘦如柴的胳膊藏在了褐色的丝裙里。接着她又开始品味奥利弗的魅力了。
高挑,优雅,自信,这都是华兰茜所不具备的。脸上还有两个酒窝,“有酒窝的女人总是幸运的。”华兰茜痛苦地想,上帝连一个酒窝都没给她。
奥利弗比华兰茜只小一岁,可外人会认为她们之间相差至少十岁。没有人为奥利弗的年龄担心,从十几岁起,她身边就围满了热切的追求者,她的镜子上总是插满了卡片、照片和邀请卡。十八岁时,她从哈弗格尔大学毕业时就和将要成为律师的威尔德斯蒙德订婚了。后来威尔德斯蒙德早逝,奥利弗为他哀悼了两年。当她二十三岁时又和唐纳德杰克森有了一段纠葛,但是惠灵顿叔叔和婶婶不同意这门亲事,最后奥利弗还是顺从地放弃了。尽管外人那么说,但斯特灵家族没人承认事实是因为唐纳德对她没感觉了。无论如何,奥利弗的第三段感情赢得了大家的赞同。塞西尔普莱斯是个英俊聪明的男人,出身于劳伦斯港普莱斯家族。奥利弗和他订婚有三年了,他刚刚毕业于土木工程专业,据说一找到工作他们就立刻结婚。奥利弗的愿望箱里充满了精致的东西,她还向华兰茜吐露了自己婚礼礼服的样子。那是象牙白的丝质礼服,镶有蕾丝边,白色的缎子,内衬是淡绿色的乔其纱,面纱是布鲁塞尔的蕾丝纱面。尽管奥利弗没说,华兰茜也知道伴娘已经选好了,里面没有她。
华兰茜一直是奥利弗的知己,也许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与奥利弗没有什么可比的女孩。奥利弗总是告诉华兰茜自己的情事,从小时候一群小男孩给她写情书就开始了。华兰茜不能安慰自己说那些故事都是编的,奥利弗确实经历了那些事,除了前面说的那三个幸运者,还有许多男人为她痴狂。
“我不知道那些可怜的笨蛋看上我什么了,能让他们看起来那么疯狂。”奥利弗喜欢这么说。华兰茜也想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实际状况和礼貌都阻止她说出口。她知道奥利弗是那种能够让男人为之痴狂的女孩子,而华兰茜自己却是男人不会多看第二眼的女孩儿。
“然而,她就好像没有露珠的早晨,少了点什么。”华兰茜冷冷地总结道。
与此同时,晚宴开始遵循着斯特灵家族的模式缓慢地进行着。房间里冷极了,尽管从日历上看已是春天,艾伯塔婶婶把煤气炉点上了。所有人都羡慕她有这样的煤气炉,除了华兰茜。因为在秋天的寒夜里,她那蓝色城堡里的每一间屋子都燃着暖暖的火焰,要是用那亵渎神灵的煤气炉,她非得活活冻死。赫伯特叔叔在递给惠灵顿婶婶冷肉的时候重复着他那无聊的笑话:“玛丽,你要点小羊羔吗?”梅尔德里德姑妈还是老生常谈,讲起了在火鸡饲料里发现一只丢了的戒指的老故事。本杰明叔叔讲着他是如何逮到并惩罚了一位当前的知名人士偷苹果的无聊故事。惠灵顿婶婶赞赏着艾伯塔婶婶的白银茶匙,并为自己那个丢了的茶匙叹息。
“整个就不配套了,我再也没找到相配的,那可是亲爱的玛蒂尔达姑妈送给我的结婚礼物。”
伊莎贝尔姑妈认为气候在变化,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才来。乔治安娜表姐像往常一样谈论上一次的葬礼并猜测着“谁将是下一个要离开的”。她从来没有用过“死”之类的直率的字眼,华兰茜想告诉她,但是没有。格拉迪斯表姐又在抱怨来她家做客的外甥把她家养的花都掐掉了,还把她家的鸡追得四处乱跑,“我的天哪,还把一些鸡给掐死了。”
“男孩就是男孩。”赫伯特叔叔宽容地说。
“但是他们不该跟上蹿下跳的动物似的。”格拉迪斯表姐反驳道,她看看周围,为自己的机智陶醉着。每个人都笑了,除了华兰茜。格拉迪斯表姐记住了这件事。几分钟后,当谈到艾伦汉密尔顿时,格拉迪斯表姐把她描述成一个害羞、平凡、嫁不出去的女孩儿,说着还特意看了一眼华兰茜。
詹姆斯叔叔认为谈话已经陷入到说别人闲话这种低品位的层次了,他试图用“什么是最大的幸福”这样的抽象问题来提高谈话的品位。每个人都被要求陈述自己对于“最大的幸福”的观点。
梅尔德里德姑妈认为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做个贤妻良母;惠灵顿婶婶认为是欧洲之行;奥利弗认为是成为泰特勒尼那样的歌星;格拉迪斯表姐懊恼地说她最大的幸福就是摆脱神经炎的困扰;乔治安娜表姐最大的幸福就是能让她那亲爱的已故的哥哥理查德复生;艾伯塔婶婶模糊地说最大的幸福来自“诗意的生活”,然后马上吩咐女仆几件事生怕有人问她是什么意思;弗雷德里克夫人说最大的幸福是为他人奉献,斯迪克斯堂姐和伊莎贝尔姑妈表示赞同。伊莎贝尔姑妈不太高兴,好像是因为弗雷德里克夫人先说出来抢了她的风头。“我们太容易陷于自私、世俗和罪恶的陷阱。”弗雷德里克夫人一发不可收拾,生怕失去这么好的机会。其他女性都为自己低俗的理想自责着,而詹姆斯叔叔认为这次谈话很成功。
“最大的幸福就是可以随意打喷嚏。”华兰茜冒然蹦出一句。
每个人都很惊讶,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华兰茜是想开玩笑吗?太不可思议了。弗雷德里克夫人本来还为华兰茜在晚餐上一直没有发作而庆幸,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现在又开始发抖了,但是她决定还是不说话比较明智。本杰明叔叔就不够明智,他做了弗雷德里克夫人不敢做的事,他笑着说:“多斯,小姑娘和老姑娘的区别是什么?”
“一个是意气风发,一个是没有头发。”华兰茜说,“我记得这问题您已经问了不下五十遍了,本叔叔。要是你非要猜谜为什么不找个新鲜的问呢?要是开不了玩笑还非得开简直就是大错特错。”
本杰明叔叔傻傻地看着她,他,本杰明斯特灵,在斯特灵和弗罗斯特家族,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竟然是华兰茜!他看看四周,想知道其他人怎么想。每个人都没有表情,只有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夫人闭上了双眼。她的嘴唇在颤抖,似乎是在祈祷,也许是的。这种情况是史无前例的,大家都不知所措。华兰茜继续平静地吃着沙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艾伯塔婶婶为了拯救这次晚宴开始谈论最近被狗咬了的事情。为了捧场,詹姆斯叔叔问是在哪里咬的。
“就在天主教教堂南面。”艾伯塔婶婶说。
就在此时华兰茜笑了。其他人都没有笑,有什么好笑的呢?
“这很重要吗?”华兰茜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艾伯塔婶婶吃惊地说。弗雷德里克夫人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信奉上帝却一无所获。
伊莎贝尔姑妈认为她应该制伏华兰茜。
“多斯,你太瘦了,皮包骨头了。你就没试着让自己胖一点吗?”她说。
“没有,但是我可以告诉您在劳伦斯港哪一个美容院能让您减减下巴。”华兰茜不卑不亢地说。
“华--兰--茜!”弗雷德里克夫人爆发了。她本想让语调稳重威严一点,但是听起来就像是恳求的哀鸣,而且她没有再叫“多斯”。
“她发烧了,”斯迪克斯堂姐对本杰明叔叔小声说,“我们认为她已经烧了好几天了。”
“她疯了,我认为。”本杰明叔叔愤愤地说,“要不然就是该挨打了。是的,该打。”
“不能打她,”斯迪克斯堂姐很不安,“她都二十九岁了。”
“至少,这算是二十九岁的优点。”华兰茜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多斯,”本杰明叔叔说道,“我死了以后你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我活着,就要对我尊重点儿。”
“哦,但是你知道我们都会死的,”华兰茜说,“斯特灵家的每个人都会,只不过有些人已经被埋葬,另一些还没有,这是唯一的区别。”
“多斯,你还记得你偷吃梅子酱的事吗?”本杰明叔叔以为这能唬住华兰茜。
华兰茜的脸红了,她笑起来,没有羞愧。她早料到本杰明叔叔会提到这个。
“当然记得,”她说,“那果酱很好吃,我一直后悔那次没有多吃点儿就被您发现了。哦,看看墙上伊莎贝尔姑妈的影子,真好笑啊!”
大家都往墙上看,包括伊莎贝尔姑妈,这当然就毁了那影子。但是赫伯特叔叔和蔼地说:“多斯,如果我是你就不再吃下去了。不是我舍不得,但是你不觉得再吃有点儿多了吗?你的胃会受不了的。”
“老亲爱的,别担心我的胃,”华兰茜说,“它很好,我还要吃。我几乎没有吃过一顿令人满意的饭。”
在迪尔伍德还没有人叫过谁“老亲爱的”,斯特灵家族认为这是华兰茜自创的,从此他们都开始害怕她。这种表达简直是不可思议。不过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夫人还是觉得华兰茜说一顿令人满意的饭更糟。她一直为华兰茜失望,现在简直就是丢人。她觉得自己应该起身走开,可又怕把华兰茜一人留在那里闹笑话。
艾伯塔婶婶的女仆过来把沙拉碟子撤了,又上了甜点,这是一个扯开话题的好机会。大家都决心把华兰茜忘在一边,彼此谈天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惠灵顿叔叔提到了巴尼史奈斯。最终大家还是不忘谈谈巴尼史奈斯,华兰茜心想,不管他是谁,总之这个人不会被忽略。她静下来听着,这个话题让她很感兴趣,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
当然大家只是诋毁他,没人说他一句好话。大家讲的都是那些古老的传言,说他是什么欠债的银行职员、骗子、异教徒、杀人犯、在逃犯,神乎其神。惠灵顿叔叔觉得这样一个恶棍存在于迪尔伍德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他不清楚劳伦斯港的警察是怎么想的,反正有他在人们晚上睡觉时就可能被谋杀,他做了那么多坏事还没被抓起来,真是一种耻辱。
“他做了什么?”华兰茜突然问。
惠灵顿叔叔盯着她,忘了她应该被忽视。
“他,他,他无恶不作。”
“他到底做了什么呢?”华兰茜追问道,“据你所知他做了什么呢?你总是说他坏话,那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能够证明他是坏人呢?”
“我不和女人争论问题,”惠灵顿叔叔说,“而且我也不需要证据。当一个人年复一年独自藏在穆斯科卡那座小岛上神出鬼没,大家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和现状时,就足以证明他是个坏人了。神秘兮兮的人往往是罪犯。”
“一个人的名字竟然叫史奈斯!”二表姐萨拉说,“这名字就已经罪不可恕了。”
“我可不想在黑暗的巷子里与他相遇。”乔治安娜表姐颤抖着说。
“你觉得他会对你做什么?”华兰茜问。
“杀了我。”她严肃地说。
“就是因为好玩吗?”华兰茜问道。
“没错,无风不起浪。他刚到这里时我就怀疑他是个逃犯了,他鬼鬼祟祟的,我的直觉一般不会有错。”乔治安娜表姐言之凿凿。
“罪犯,他肯定是罪犯,”惠灵顿叔叔瞥了华兰茜一眼,接着说,“毫无疑问。他们说他因为偷盗在监狱服过刑,我对此毫不怀疑。他们还说他是那个在全国抢劫银行的帮派中的一员。”
“谁说的呢?”华兰茜问。
惠灵顿叔叔对她皱皱眉,这个神经兮兮的女孩儿怎么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长得就像囚犯,”本杰明叔叔厉声说,“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是这种感觉。”
“相由心生啊。”詹姆斯叔叔说。说完他扬扬自得地为自己终于说出这句引语而骄傲,他等这机会已经等了一辈子了。
“他的一条眉毛是弓形的,另一条是三角形的,”华兰茜说,“这就是为什么你说他面带凶相吗?”
詹姆斯叔叔挑起眉毛,通常当詹姆斯叔叔挑起眉毛的时候世界末日就要来了,这次也不例外。
“你怎么那么了解他的眉毛,多斯?”奥利弗不怀好意地问道,她知道这样问会让两个星期前的华兰茜困扰不已。
“是的,你怎么会知道呢?”惠灵顿婶婶问。
“我见过他两次,而且近距离观察过,我觉得他的脸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华兰茜从容地回答。
“毫无疑问那个人的过去很可疑,”奥利弗说,她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对话之外,而华兰茜成为了焦点,“但是对他的指责是没有证据的。”
华兰茜对奥利弗很恼火。为什么她要这样为巴尼史奈斯辩护呢?她和他有什么关系?不过华兰茜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华兰茜并没有这样问自己。
“他们说他在穆斯科卡岛上的小屋里养了几十只猫。”萨拉泰勒表姐说,以显示她不是对他一无所知。
猫,这听起来很吸引华兰茜,她想象着穆斯科卡的一个小岛上到处是小猫的情景。
“这就足以说明他有点问题了。”伊莎贝尔姑妈断言。
“不喜欢猫的人总是觉得喜欢猫的人很奇怪。”华兰茜边说边享受着甜点。
“除了‘咆哮亚伯’,那个人没有朋友,”惠灵顿叔叔说,“不过要是亚伯也像其他人那样不理他,那对--对他家里的某个人还好一点儿。”
惠灵顿婶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提醒他之后,惠灵顿叔叔算是尴尬地说完了,他忘了在座的还有女孩子。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巴尼史奈斯是塞西莉亚盖伊的孩子的父亲,那就错了,这简直是恶意中伤。”
尽管很生气,可看到餐桌旁每个人的表情华兰茜还是很高兴。自从十七年前他们在格拉迪斯表姐举办的一次聚会上发现她长虱子之后,华兰茜还从来没再见过他们这种表情。
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夫人几近崩溃了,她还一直相信,或者说假装相信华兰茜仍然认为孩子是从芹菜梗里降生的呢!
“嘘,嘘!”斯迪克斯堂姐乞求着。
“我不愿意闭嘴,”华兰茜固执地说,“我一直都被‘嘘,嘘’,我愿意尖叫就尖叫,不要逼我做任何事,而且不要再对巴尼史奈斯风言风语了。”
华兰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气愤。巴尼史奈斯的那些传说的罪行和不端行为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他是可怜的塞西莉亚盖伊的情人为何那么难以饶恕呢?可这件事她确实觉得不可饶恕。她不介意别人叫他小偷、骗子和囚犯,但是她难以忍受说他毁了塞西莉亚盖伊。她回想起与他的两次相遇,想起他的脸,他不自然、神秘又迷人的微笑,他闪烁的眼神,薄薄的敏感的嘴唇,他的放荡不羁。一个有着那种笑容和嘴唇的男人有可能偷盗或者杀人,但是他不会背叛亲人。她突然很讨厌大家谈论此事甚至相信此事。
“我年轻的时候从来不想也不会说这种事情的,多斯。”惠灵顿婶婶威严地说。
“但是我已经不年轻了,”华兰茜反驳道,“你总想教训我吗?你们都是在邪恶无知地说三道四。你们就不能放过可怜的塞西莉亚盖伊吗?她都是要死的人了。无论她做了什么,上帝已经惩罚她了,你们就没必要插手了。至于巴尼史奈斯,他唯一的罪行就是忠于自我,干自己喜欢的事。他独立于你们,仍然活得很自在,当然,这在你们这种势利小人看来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了。”华兰茜为自己的现场发挥而惊奇,不过他们就是那样的,没一个好点儿的。
“华兰茜,你爸爸要是听到你这样说会在坟墓里不得安息的。”弗雷德里克夫人说。
“我敢说他也想改变一下。”华兰茜面不改色地说。
“多斯,我们仍需遵守十诫,尤其是第五诫(1),你忘了吗?”詹姆斯叔叔沉着脸说。
“没忘,但是我觉得你们忘了,尤其是第九诫(2)。詹姆斯叔叔您有没有想过,没有十诫我们的生活将是多么无趣啊!只有被禁止的事情才吸引人。”华兰茜说。
然而她由于过于激动,身体有些吃不消了。她确定这是心痛又一次袭来的前兆,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发作,不能被人发现。她站起身:
“我要回家了,我就是来吃饭的。饭很好吃,艾伯塔婶婶,虽然您的沙拉有点淡,要是放点辣椒就好了。”
所有参加宴会的人都目瞪口呆,目送华兰茜出门走进夜色,大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然后--
“她发烧了,我说过她发烧了。”斯迪克斯堂姐呻吟道。
本杰明叔叔用肥肥的左手狠狠抽了一下肥肥的右手。
“她头脑不正常,我告诉你们,她就是疯了。这是明摆着的事。”
“哦,本杰明,别这么说她,”乔治安娜表姐宽容地说,“我们不要忘了尊敬的莎士比亚的话--宽容眼中没有邪恶。”
“宽容!胡扯!”本杰明叔叔愤怒了,“我这辈子也没听过一个年轻女孩这么说话,说了也不知羞耻。简直是亵渎!简直是侮辱我们!她就是该打了,我愿意去行使这个权利,哼!”本杰明叔叔说着吞下半杯滚烫的咖啡。
“谁能相信得了腮腺炎的人会这样?”斯迪克斯堂姐哀号着。
“我昨天在屋里打开了一把伞,就知道有不祥的事情发生。”乔治安娜表姐用力吸了一口气。
“你们没给她测测体温吗?”梅尔德里德姑妈问。
“她不让我们测。”斯迪克斯堂姐呜咽着。
弗雷德里克夫人已是泪流满面了,她已经扛不住了。
“我必须告诉大家,”她抽泣着说,“华兰茜这样行为古怪已经有半个月了。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你们可以问斯迪克斯。我甚至希望她是因为要感冒才这样的,但是这次肯定更加严重。”
“我的神经炎又要犯了。”格拉迪斯表姐说着把手放在头上。
“别哭了,阿米莉娅(1)。”赫伯特温柔地说,还一边搔起来一头灰发。他讨厌“家庭骚动”,华兰茜在他银婚纪念的时候这样做太不体谅人了,“你们要带她去看医生。可能就是,呃,头脑风暴,现在不是有种说法叫头脑风暴吗?”
“我昨天建议她去看医生了,”弗雷德里克夫人呜咽着说,“她说她不去。哦,我真是操碎了心啊!”
“而且她也不吃雷德芬药剂。”斯迪克斯表姐说。
“她什么药也不吃。”弗雷德里克夫人说。“还有她说以后要去长老会教堂。”斯迪克斯堂姐说,但她忍住了没说华兰茜滑栏杆的事。
“这就证明她确实疯了,”本杰明叔叔说,“她今天一来我就发现她不对劲了,我之前就发现了。”(他想到了上次店里的事)“今天她说的话证明她神经错乱了。还问什么‘这个重要吗?’说这话有意义吗?根本没有!斯特灵家族没有这样的人,一定是遗传自旺斯巴拉家。”
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夫人已经没气力生气了:“我从没听说旺斯巴拉家有这样的人。”她抽泣着说。
“你父亲就很古怪。”本杰明叔叔说。
“可怜的父亲是很古怪,但是他的脑子没有问题。”弗雷德里克夫人哭着承认。
“他一辈子说话都像华兰茜今天这样,”本杰明叔叔反驳道,“而且他认为自己是他的曾曾祖父再生,我听他这么说过,别告诉我说这话的人是个正常人。行了,行了,阿米莉娅,别哭了。华兰茜今天是表现太糟糕了,但是也不怪她,老姑娘有时就是容易暴躁,她要是正常结了婚就不会这样了。”
“没人愿意娶她。”弗雷德里克夫人说,她觉得本杰明叔叔好像是在怪罪她。
“不过幸好没有外人在场,”本杰明叔叔说,“这是家里的事,我们别对外说去。我明天带她看看玛士医生。我知道怎么治疗脑子有病的人,这样好吗,詹姆斯?”
“我们当然要请教医生。”詹姆斯叔叔同意道。
“好了,这下解决了。还有,阿米莉娅,回家后要好像没事一样,然后监视着她。别让她独处,更不要让她一个人睡觉。”
弗雷德里克夫人又哭起来。
“我管不了。前天晚上我建议斯迪克斯和她一起睡,她坚决反对,还把房门锁上了。哦,你们不知道她变成什么样儿了。她还不干活,哦,是不干针线活儿,当然日常家务她还照做。但是她昨天早晨不扫客厅,尽管我们每个周四都打扫。她说她要等到脏了才扫。我问她‘你是想打扫一个干净的屋子还是脏屋子?’她说‘我至少要看得见自己的劳动成果。’想想看吧!”
本杰明叔叔想了想。
“那罐干花也从她房间消失了,我在旁边的空地上看到了一些残片,可她就此事只字不提。”斯迪克斯堂姐字正腔圆地说。
“我真想不到多斯会变成这样,”赫伯特叔叔说,“她一直都是那样安静,通情达理,虽然有点迟钝,但是很懂事。”
“世界上唯一可以确定的东西就是乘法表。”詹姆斯叔叔自鸣得意地说。
“好了,让我们开心一点儿,”本杰明叔叔建议道,他接着问,“歌女和肉店老板有什么共同点?”
“什么?”因为华兰茜不在,斯迪克斯堂姐问道。
“都喜欢卖弄大腿肉。”本杰明叔叔笑着说。
斯迪克斯堂姐觉得本杰明叔叔有失体面,还当着奥利弗的面,但是毕竟他是个男人。
赫伯特叔叔觉得多斯走后一切变得很无聊。
穿过淡蓝的幕色,华兰茜向家飞奔而去,她可能跑得太快了,到了自己的房间以后那种疼痛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强烈。事情很不妙,她真的有可能随时死去。这样疼痛而死太可怕了,也许,也许,这就是死亡。华兰茜感到孤独又无助。她在想要是此刻有个人能够同情她,真正地关心她该有多好,而不是像妈妈和堂姐一样只会大惊小怪的人,让人心烦。哪怕有个人仅仅握着她的手说:“是的,我明白你的痛苦,坚强一点,马上就好了。”为什么此时她想到了巴尼史奈斯?为什么她会觉得在这样的痛苦和孤独时分,他会同情她,同情每个苦苦挣扎的人?为何她会觉得他就好像自己的一个知心老友?就是因为她在全家面前为他辩护了吗?
她起先疼得都不能起身吃特伦特医生开的药,但是最终她拿到了药,吃过以后便缓解了许多。她不疼了,却身体虚脱,出了一身冷汗,躺在床上。哦,简直太可怕了!这样的疼痛再来几次她就吃不消了。要是死亡是短暂无痛苦的,那也没有什么,可是这样疼痛而死太煎熬了!
突然她笑了起来。今天的晚餐太有意思了,而且是那么简单。她仅仅是说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可瞧他们的脸!本杰明叔叔--可怜的目瞪口呆的本杰明叔叔!华兰茜确信他今天晚上会重立遗嘱,奥利弗会得到华兰茜的那份遗产。奥利弗总是得到属于华兰茜的东西,还记得那个土堆吗?
像她一直所希望的那样随意地嘲笑她的亲人们是她现在生活中唯一值得满足的。但是她还是为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而难过,不过当没人同情她时她还不能给自己找些慰藉吗?
华兰茜起身走向窗户,湿润甜美的风穿过刚刚抽芽的绿树,轻拍着她的脸,像一个温柔睿智的老朋友。左边特里德夫人草坪上的钻天杨在夜色中伫立着,边缘嵌了一层紫色,华兰茜可以从马厩和马车店之间看到它们。它们背靠一片晴朗的天空,一颗明星在其中一棵钻天杨的上方闪烁,好似湖面上一颗璀璨的珍珠。越过车站更远的地方是被朦胧嵌紫的树林环绕的米斯塔维斯湖。树林被一层薄雾笼罩,上方是一轮弯弯的月亮。华兰茜眺望着远方。
“我真希望在死之前有一座自己的小土堆。”她奢望着。
本杰明叔叔发现他带华兰茜去看医生的承诺下得太草率了,当时没有考虑到当事者的情况。华兰茜不去,她当着他的面笑着说:“到底为什么要去玛士医生那里呢?我的精神没有问题,尽管你们都觉得我好像突然间疯了。可是我没疯,我只是厌倦了取悦别人的生活,现在我决定要取悦我自己了。而且这样除了偷梅子酱事件,你们就可以有别的谈资了。就是这么回事。”
“多斯,你现在--真不像你自己。”本杰明叔叔严肃又无助地说。
“那我像谁呢?”华兰茜问道。
本杰明叔叔开始摆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
“你外祖父旺斯巴拉。”他绝望地回答。
“谢谢,这真是一种夸奖。”华兰茜高兴地说,“我记得外祖父旺斯巴拉,他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活得真实的人之一,几乎就是唯一一个。现在,已经没什么必要再责骂或是命令我了,本杰明叔叔,和我妈妈还有斯迪克斯堂姐交换眼神也没用。我不会去看医生的,而且你就算把医生叫过来我也不会见的。你现在还打算怎么做呢?”
天哪!硬拉着华兰茜去看医生是不可能的,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妈妈的眼泪和恳求也无济于事。
“不要担心,妈妈,”华兰茜轻松但十分尊敬地说,“我不会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就是想开心点。”
“开心!”弗雷德里克夫人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华兰茜刚刚说她要得肺炎似的。
被妈妈派来看看能否做点什么的奥利弗回家时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她告诉妈妈华兰茜已经没救了。在奥利弗轻声细语地像姐妹一样和她长谈之后,华兰茜只是眯着眼睛说:“我笑的时候不会露出牙龈。”
“她说话的时候好像在自言自语。真的,妈妈,我和她说话时她好像根本没在听。还不只如此,最后我发现我的话对她完全无济于事,我求他塞西尔下周来的时候千万别在他面前说疯话,妈妈,您猜她说什么了?”
“我真是想不出来。”惠灵顿婶婶哀叹着,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她说,‘我就是想吓吓塞西尔。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嘴唇太红了。’妈妈,我觉得华兰茜彻底变了。”
“奥利弗,她的大脑出了问题。”惠灵顿婶婶沮丧地说,“你千万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当惠灵顿婶婶把华兰茜对奥利弗说的话告诉弗雷德里克夫人时,弗雷德里克夫人要求华兰茜道歉。
“十五年前你就冤屈我,让我给奥利弗道歉,那次的道歉这次可以生效了。”华兰茜说。
家里又举行了一次沉重的秘密会议,除了格拉迪斯表姐告病在家说“自从多斯神经失常以后”她的神经炎又犯了,大家都来了。他们决定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先不理她,按照本杰明叔叔的话说就是“让她冷静冷静,同时好好地看着她”。当时还没有“观察等待”这么个术语,但这些惊慌失措的亲戚们确实是按照这种方法对付华兰茜的。
“我们必须有步骤地进行,”本杰明叔叔严肃地说,“我们要少安毋躁。当然,要是她真的疯了的话……”
詹姆斯叔叔咨询了玛士医生,他也同意他们的决定。对于詹姆斯叔叔提出的把华兰茜锁起来的意见,玛士医生表示反对,因为华兰茜至此还没有做出任何可以证明是精神失常的举动,没有证据就不能把人锁起来。詹姆斯叔叔汇报的一切症状都没有让玛士医生很惊讶,有几次他还掩面笑了起来。可他毕竟不是斯特灵家族的成员,他不了解以前的华兰茜是怎样的。詹姆斯叔叔回到迪尔伍德,他觉得玛士医生不够称职,他的妻子阿德莱德可能比他更像个大夫。
尽管悲剧发生了,可生活还得继续;儿子死了,饭也得吃;而唯一的女儿疯了,家里的门廊也得修。弗雷德里克夫人按早已制订的计划在六月的第二个星期开始修复前面的门廊,上面的房顶都已松垂,十分危险。几个月前就约好亚伯来干活儿了。第二个星期一的早晨,亚伯准时出现开始动工,当然他还是醉醺醺的。他总是如此。不过他只是微醉,也就是说此时他很健谈而且和蔼可亲。吃饭时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差点儿被他浑身威士忌的味道熏死。就算是摆脱束缚的华兰茜也不喜欢这味道,但是她喜欢亚伯还有他生动流利的谈话。洗过碗碟,她就跑到外面,坐在台阶上和他聊起来。
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被吓到了,但是她们又能做什么呢?她们叫她进来时,华兰茜只是嘲讽地看着她们,根本不听,看来一旦开始就什么也不怕了。这是唯一的一步,她们再不敢说别的了。她们害怕说更多会让华兰茜当着亚伯犯病,然后亚伯会把这事添油加醋,传播得到处都是。尽管是六月里的一个晴天,天气还是很冷。弗雷德里克夫人坐在餐厅的窗户边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因为天冷她不得不把窗子关上,因此没听见华兰茜和亚伯说的话。然而如果弗雷德里克夫人早就知道这次谈话的后果,她一定会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宁愿不修门廊了。
华兰茜坐在台阶上,不顾六月的凉风吹在身上,这股凉风足以让伊莎贝尔姑妈断言季节在变换。华兰茜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感冒,坐在这样一个凉爽、美丽又清香的世界并且感受着自由的味道是一种快乐。她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张开双臂拥抱风的吹拂,任其吹乱她的头发。她听着亚伯谈他的困难,还有他时不时哼出的苏格兰歌曲。华兰茜喜欢听他唱歌,还有他和着歌曲节奏的捶打。
老亚伯盖伊尽管已是七十岁了,还是神采奕奕,有一种端庄的长者风范。他那红红的大胡子耷拉在蓝色法兰绒衬衣上,尽管头发有些斑白,他的蓝眼睛仍然散发出青春炽热的光芒。他那浓浓的红白相间的眉毛像是胡子一样,这也许是他总把上嘴唇刮得干干净净的原因吧。他的脸色红润,但是鼻子没有那么红。那是一个英挺的鹰勾鼻子,就像罗马人理想中的鼻子那样。亚伯身高六英尺两英寸(1),肩膀宽阔,腰部没有赘肉。他年轻时很受女孩子欢迎,所以用情很难专一。他的一生充满了冒险、放荡、风流、幸运与不幸,直到四十五岁才结婚,娶了个漂亮的女孩,但在几年内就因受不了他的种种行为郁郁而终了。在她的葬礼上亚伯醉气熏天,坚持背诵《圣经》的第五十五章。他可以背诵出大部分《圣经》和所有的《赞美诗》,而他讨厌的牧师只会不停地祈祷。后来有一个不爱干净、顽固守旧的老表姐来帮他做饭收拾家务,而小塞西莉亚就是在这种无望的环境中长大的。
华兰茜在公立学校的风言风语里知道了塞西莉亚盖伊,尽管她比华兰茜小三岁。离开学校之后她们就各奔东西了,她再也没见过她。亚伯是一个长老会教徒,也就是说,他结婚、给孩子洗礼还有埋葬妻子都要找长老会的牧师。但是他比大多数牧师都更了解长老会的教义,所以他们都不敢与亚伯争论。亚伯从来不去教堂,迪尔伍德的每一个长老会牧师都试图说服亚伯,但是他根本不理睬他们。布拉德利牧师已经到迪尔伍德八年了,但是任职三个月以后他就再也没去找过他。他曾经去家里找亚伯,却发现他烂醉如泥,无限感伤,接着就是大声咆哮。最后他会滔滔不绝地虔诚地祈祷,面对着愤怒的上帝,强烈地,当然也只是暂时地,感觉到自己是个罪人。除此之外亚伯不会做更过分的事,他一般就是跪着睡着,醒来时就完全清醒了,他从来没有醉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他告诉布拉德利牧师他是一个合格的长老会成员,而且向牧师保证,选举时他会投票给他的,自己没有什么罪要去忏悔。
“你这一生就从来没做过什么遗憾的事情吗?”布拉德利牧师问。
亚伯搔搔浓密的头发,假装回忆起来。
“哦,有的,”他最后说,“有几个女人我本可以吻,但是我没吻,真的是很遗憾。”
布拉德利牧师就扭头回家了。
亚伯醉醺醺地,同时也是高高兴兴地看着塞西莉亚受洗。他让她定期去教堂和主日学校。教堂里的人让她加入了团乐队、女子青年协会和青年女子传教士协会。她是一个忠实、谦卑又真诚的小工作者,每个人都很喜欢她,为她感到遗憾。她是那么谦虚,敏感,有一种微妙的、难以捉摸的美,这种美在没有爱与关怀的情况下会很快逝去。但是喜爱和怜悯没有让她逃过劫难。四年前塞西莉亚盖伊去穆斯科卡酒店做过女服务员,当秋天回来的时候,她就变了。她把自己藏起来,哪里也不去。消息很快就泄露了,传得满城风雨。那年冬天塞西莉亚的孩子出生了,没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塞西莉亚守口如瓶,一字不露。没有人敢就此事问亚伯,谣言和猜测把责任推到了巴尼史奈斯身上,因为酒店的其他女仆透露说塞西莉亚盖伊从来没有伴儿,她们愤愤地说她总是一个人待着,看看现在沦落到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