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兰茜努力想读一个故事,但是这让她很愤怒,因为每一页都有一张女主角被爱慕者包围的图片,而她华兰茜斯特灵连一个仰慕者都没有。华兰茜把杂志合上了。她打开《翼之神奇》,看到了一段改变她一生的文字。
“恐惧是一种原罪,”约翰福斯特写道,“世界上所有的罪恶都源自人们恐惧一些事情。恐惧是一种冰冷黏滑如毒蛇般的东西束缚着你,生活中与恐惧相伴实为可怕,这是最有辱人格的。”
华兰茜合上《翼之神奇》,然后站起身来,她决定去找特伦特医生。
这次经历并不是很可怕。特伦特医生还如往常般冷淡唐突,但是他没有说自己的病是臆想的。他听过华兰茜的症状后又问了些问题,然后很快地检查了一下,接着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华兰茜认为他的眼神有些遗憾,她屏息了一会儿。问题很严重吗?哦,当然不可能,根本就不是很严重,只是最近才有点加重而已。
特伦特医生张开嘴,刚想说话肘边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华兰茜在一边看着,他听着电话,脸色突然变了:“是的,是的,什么?是的,是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叫道,“天哪!”
特伦特医生放下听筒,冲出屋子向楼上跑去,根本没看一眼华兰茜。她听到他在楼上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又对某人喊了些话,可能是他的管家。然后他手拿一个小包就下楼了,从衣架上摘下帽子和大衣,猛拉开大门,朝着车站跑去了。
华兰茜独自坐在小小的办公室里,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愚蠢。愚蠢又羞耻。这就是按照约翰福斯特的教导抛开恐惧的后果吗?在亲人眼中她是个失败者,又没有爱人和朋友的陪伴,就算做病人也这么被忽视。特伦特医生根本忘了她的存在,完全专注于电话里的那件事了。背叛了本杰明叔叔,违抗了家族的传统又有什么收获呢?
她一度要哭出来了,这简直太荒谬了。可接着她听见特伦特的管家下楼来,华兰茜起身走向办公室门口。
“大夫完全把我给忘了。”她勉强微笑着说。
“哦,真是的。”帕特森夫人同情地说,“但是也不足为奇,可怜的人。那是一个来自港口的电报,他儿子在蒙特利尔出了车祸,伤得很重。医生只有十分钟去赶火车。要是奈德有什么三长两短真不知他会怎样,他太爱这个儿子了。斯特灵小姐,你不得不下次再来了,我希望你没什么事。”
“哦,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华兰茜也那么说。她现在感觉不那么难过了,难怪可怜的特伦特医生会把她忘了。可是,走在街上时,她还是垂头丧气的。
为了抄近路,华兰茜回家时走的是情人巷。她经常不走这条路,但是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迟到是不可以的。情人巷在村子的后面,路边种的是高高的橡树和枫树,浪漫得名副其实。走这条路经常会看到卿卿我我的情侣或者成群结伴的女孩子们,她们挽着彼此的胳膊,兴致勃勃地聊着自己的小秘密。对华兰茜来说,这两种场景都让她窘迫不安。
今天傍晚这两种场景她都遇到了,先是遇到了康妮海尔和凯特贝利,她们穿着新买的粉色蝉翼纱裙子,光滑柔顺的头发上还别着鲜花。华兰茜从来没穿过粉色裙子,也没在头上戴过花。接着她经过一对不认识的情侣,他们在路上闲逛,完全沉浸在爱情里,那个男青年肆无忌惮地用手臂环抱着女孩儿的腰。从来没有男人用手臂揽着华兰茜的腰散步。她觉得自己应该很惊讶才对,至少这种事应该留到天黑后去做吧,但是华兰茜没有惊讶,反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很羡慕。当她经过他们时华兰茜确定他们在嘲笑她,可怜她,“她就是那个古怪瘦小的老姑娘,华兰茜斯特灵,据说她从没有过追求者呢!”华兰茜疾步跑过了情人巷,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暗淡瘦小,微不足道。
就在情人巷与大街交口的地方停着一辆老旧的汽车。华兰茜很熟悉那辆车,听声音就可以辨别出来,迪尔伍德的每一个人都认识它。那是“罐头盒里兹”在迪尔伍德流行之前的事了,这车是里兹当中最小的,不是福特而是一款老式的灰色斯劳森。车体已经破旧不堪。
那是巴尼史奈斯的车。巴尼正在车底下修理它,工作服上浑身是泥。华兰茜一边小跑一边快速瞥了他一眼。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臭名昭著的巴尼史奈斯,尽管在他搬来穆斯科卡的五年里她已经听过他的许多故事了,第一次见他是一年前在穆斯科卡的路上。他从车底下爬出来,朝华兰茜灿烂地一笑,开玩笑似的样子像个滑稽的小丑。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尽管人们对他风言风语,但她不相信他是坏人。当然他在正常人都睡觉的时候开车横穿迪尔伍德确实让他名誉扫地,更何况还带着经常在夜晚狂喊的老“咆哮亚伯”,“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我的天哪。”而且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逃犯,一个拖欠债务的银行职员还是一个在逃的杀人犯,是“咆哮亚伯”--老亚伯盖伊的不合法女婿,是他私生外孙的爸爸,是个骗子,还有很多作恶多端的角色。可华兰茜还是不相信他是个坏人,一个有着那样笑容的人不会是坏人的,无论他做过什么。
从那一晚起,蓝色城堡的王子变成了一个下巴棱角分明、头发发白的浪荡子,他留着长长的茶色头发,一双发红的深褐色眼睛,两只耳朵向外突出,使他看起来十分机警,当然没有突出到招风耳的程度。但是他的下巴看起来很坚毅。
现在巴尼史奈斯看起来还不如往常,很明显他有好几天没刮胡子了,裸露的手臂上满是黑黑的油渍。可他还是愉快地吹着口哨,看起来快乐得让华兰茜羡慕。她羡慕他的无事挂心和了无责任,还有他在米斯塔维斯湖上小岛的那间神秘的小房子,甚至羡慕他那辆破旧的灰色斯劳森,他和那车一样都不用装作体面或是按照传统习惯生活。几分钟后他从她身边咯吱咯吱地开车过去。他斜着坐在车里,没戴帽子,任长发在风中飞扬,嘴里还叼了一个老旧的黑色烟斗。她又开始羡慕他了,男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毫无疑问。不管是不是坏人,他毕竟是个快乐的人。而她,华兰茜斯特灵,一个体面有教养的人,却总是不快乐。有什么办法呢?
华兰茜刚好赶上了晚饭。阴云密布,又下起了令人沮丧的小雨。斯迪克斯堂姐又神经痛了,所以华兰茜不得不做针线活,没时间看《翼之神奇》了。
“不能明天做吗?”她乞求道。
“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弗雷德里克夫人冷冷地说。
整个晚上华兰茜都在织补,听着母亲和堂姐在织着没完没了的黑袜子时对家族里的事说长道短。她们谈论二表妹莉莲即将到来的婚礼,总的来说她们是满意的,二表妹准备得很好。
“尽管她不着急,也都二十五岁了。”斯迪克斯堂姐说。
“幸运的是我们家中没有很多老姑娘。”弗雷德里克夫人悻悻地说。
华兰茜缩了一下,针尖儿扎了手。
三表哥亚伦格雷被猫挠了,手指中了毒。“猫是最危险的动物,”弗雷德里克夫人说,“我永远都不会养猫的。”
她透过眼镜意味深长地看了华兰茜一眼。五年前,华兰茜曾要求养一只猫,后来她再没提起过,但是弗雷德里克夫人还是怀疑她有这种想法在心里。
一次华兰茜打了个喷嚏,现在在斯特灵家里当众打喷嚏已经被认为是举止不雅了。
“想打喷嚏时你就把手指按在上嘴唇上。”弗雷德里克夫人勒令道。
晚上九点半是睡觉的时间,但是堂姐斯迪克斯因为背部的神经痛需要涂抹雷德芬药油,华兰茜得帮忙,一直如此。她很讨厌雷德芬药油的味道,还有药瓶标签上那个戴着眼镜、留着大胡子的雷德芬医生的头像,胖胖的脸上带着自鸣得意的笑容。睡觉时她的手指沾染上药油那令人反感的味道,怎么洗也不掉。
华兰茜这决定命运的一天来了又去了,开始和结束一样,她都是泪流满面。
斯特灵家的草坪上种着一丛玫瑰花,长在大门的旁边,叫做“多斯玫瑰丛”。乔治安娜表姐五年前把它们移交给华兰茜,华兰茜种得不亦乐乎,她很喜欢玫瑰。可是这丛玫瑰从未开过花,看看她的运气吧。华兰茜想尽办法,尝试了全家所有人的意见还是不能让玫瑰丛开花。它们长得倒是很茂盛,枝叶繁茂,没有尘土和蛛丝,可是一朵花都没有。生日过后第三天,华兰茜突然对它们充满了仇恨,这东西根本就不开花,那好吧,干脆把它们砍掉算了。她冲进仓库的工具房,取了修剪花草的刀子然后恨恨地奔向玫瑰丛。几分钟后一脸惊恐的弗雷德里克夫人跑来阻止了女儿在玫瑰枝叶上疯砍的行为,这时有一半已经散落在地了,整个玫瑰丛支离破碎。
“多斯,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疯啦?”
“没有。”华兰茜说,她本想强硬地说,可是习惯对她来说太强大了,她还是怯懦地说,“我只是决定砍掉玫瑰丛,它们没什么用,从来不开花,也不会开花了。”
“那也没理由毁了它们,”弗雷德里克夫人严厉地说,“它很漂亮,有装饰作用。你看你把它们搞成什么样儿了。”
“玫瑰丛应该开花才对。”华兰茜有点倔犟地说。
“别和我犟嘴,多斯,赶紧把这儿清理了,不许再碰玫瑰丛。难以想象乔治安娜要是看见你把它们搞成这样会说什么。我真是搞不懂你,而且竟敢不和我商量就这么做。”
“玫瑰丛是我的。”华兰茜咕哝着。
“什么?你说什么,多斯?”
“我只是说玫瑰丛是我的。”华兰茜谦恭地重复道。
弗雷德里克夫人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回屋了。这回完了,华兰茜知道自己冒犯了妈妈,接下来的两三天妈妈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忽视或不理睬她。斯迪克斯堂姐会督促她干活,而妈妈会冷若冰霜得像个生气的女王。
华兰茜叹息着收拾好工具刀,把它准确地挂在工具间固定的钉子上,又清理了树枝和树叶。她嘴唇抽动着,看着破碎的花丛,觉得现在它看起来就和它以前的主人,那个颤颤巍巍、瘦骨嶙峋的乔治安娜堂姐一个样。
“我把它弄得好难看啊。”华兰茜想。
但是她没有后悔,只是后悔冒犯了妈妈,在她被原谅之前日子会很难过。弗雷德里克夫人有本事把自己的怒气散播在整幢房子里,就算隔着门和墙壁也能感觉得到。
华兰茜刚进屋,斯迪克斯堂姐便说:“你最好到镇里去看一下有没有信。我去不了,今年春天觉得特别虚弱。你再去药店帮我买一瓶雷德芬药剂,这药对身体很好。詹姆斯表妹说紫药片最好,但是我更清楚,我那可怜的丈夫有病时用的就是雷德芬药剂,直到他去世。价钱最高不超过九十分,我在港口那里买就是这个价钱。还有,你和你可怜的妈妈说什么了?你不知道她是你唯一的亲人吗?”
“一个就够我受的了。”华兰茜在去镇里的路上不孝地想。
她买了堂姐要的药,然后去邮局问问有没有她的信。妈妈不用信箱,因为没什么人会给她们写信,所以就没那个必要了。华兰茜不指望有信,除了《基督教时代》,这是她们订的唯一一份报纸,她们几乎没收到过任何信。但华兰茜很喜欢站在那里看着留着花白胡子、长得像圣诞老人一样的卡鲁先生把信分发给有信的人们,他们多么幸运啊!他一副朱庇特神般的超然态度,根本就不介意收信人的喜怒哀乐。华兰茜对信很着迷,可能是因为她很少收到信吧。在她的蓝色城堡里,缠着丝绸、盖有深红印章的书信经常寄到她这里来,信纸还是金色和蓝色的。可现实生活中她唯一的信就是偶尔来自亲戚的寒暄和叮咛或是广告传单。
因此当卡鲁先生毫无表情地把一封信递给她时,华兰茜惊呆了。是的,确实是写给她的,笔迹又重又黑,写着:“斯特灵华兰茜小姐,橡树大街,迪尔伍德”,邮编是蒙特利尔的。华兰茜呼吸急促地拿起信来。蒙特利尔!那一定是特伦特医生写的,多亏他还记得她。
华兰茜走出去的时候本杰明叔叔正好进来,她很庆幸信在她的包里很安全。
“你知道驴子和骡子的区别吗?”本杰明叔叔说。
“我不知道,是什么?”华兰茜顺从地回应道。
“驴子和马生了骡子,骡子和马生不了驴。哈哈!”
本杰明叔叔心满意足地进去了。
华兰茜一回到家,斯迪克斯堂姐就开始沉迷到《基督教时代》中了,根本没想起问有没有信。弗雷德里克夫人应该问,但是此刻她一言不发。华兰茜很高兴如此。如果妈妈问了,华兰茜就得承认有信,那么她就得让妈妈和堂姐读信,她去看病的事也就曝光了。
上楼时她的心跳得厉害,在窗子边坐了几分钟,她才把信打开。她觉得很歉意很内疚,以前从来没有妈妈不知道的信件。她写过或收到的每一封信弗雷德里克夫人都读过,但那些信都无关紧要,华兰茜没有什么要瞒着妈妈。可是这封信事关重要,她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带着负罪感和一份担忧,她双手颤抖地打开信。她肯定自己的心脏没有问题,但谁知道呢!特伦特医生的信如其人,简短坦率,一句废话都没有。他从来不拐弯抹角,开头是“亲爱的斯德灵小姐”,然后是一页黑黑的字。华兰茜好像一眼就读完了,信掉落在膝盖上,她脸色苍白。
特伦特医生说她得了致命的心脏病--心绞痛,还伴有动脉瘤,总之已到晚期。他直言不讳地说,已经无药可救了,特伦特医生从不委婉一点。他说要是她能好好照顾自己还可以活一年,但是也可能随时死去,她必须尽量避免激动和过度的体力劳动。她必须适当饮食,不能跑,上楼或者爬山要万分小心,任何突然的惊吓都可能致命。她要按医生的处方吃药,要随身带着,一犯病就吃一次。信的末尾他署名--真诚的H.B.特伦特。
华兰茜在窗边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外面的世界仍沉浸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中,蔚蓝的天空,和煦的春风,每一条街道尽头都呈现出一片自由、愉悦、温柔的蓝色朦胧。远处火车站一群女孩子在等车,她能听到她们的欢声笑语,火车呼啸着驶来又呼啸着离开。但是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生命只剩一年的时间了。
在窗边坐累了,她便到床上躺下来,眼睛盯着裂了缝、褪了色的天花板。打击过后一种奇异的麻木控制了她。她觉得不可思议,她很怀疑,但是隐隐地她又相信特伦特医生是很专业的,而她,华兰茜斯特灵,这个从未真正活过的女孩儿,已经来日无多了。
晚餐时,华兰茜习惯使然地起来,机械地走到楼下,她很惊讶自己能待这么长时间。但是也不奇怪,妈妈现在根本不注意她,她很庆幸这一点。她认为这次因为玫瑰丛吵架真是像弗雷德里克夫人说的,简直是天意。华兰茜现在吃不下东西,可妈妈和堂姐都以为她是因为冒犯了自己的妈妈活该如此,于是没人理会她的没胃口。华兰茜逼着自己喝了一杯茶,然后坐在那儿看其他人吃饭。她觉得自己和她们吃了这么多年饭真是很奇怪,她暗自发笑地想着要是告诉她们真相会引起多大骚乱啊。不过如果让她们看到特伦特医生的信事情会很复杂的,她们会关心两件毫无意义的事,华兰茜想着。
“特伦特医生的管家今天收到医生的信,”斯迪克斯堂姐突然的话让华兰茜吓了一跳,难道她的想法被看穿了,“贾德夫人和她在镇上说话来着。据说他儿子会好起来的,但是特伦特医生在信中说如果儿子好了他就立刻带他去国外,至少一年内是不回来了。”
“和我们没关系,”弗雷德里克夫人威严地说,“他不是我们的医生,我连一只病猫都不会让他治的。”这时她怒视着华兰茜。
“我能上楼躺一会儿吗?”华兰茜淡淡地说,“我头疼。”
“你怎么会头疼?”斯迪克斯堂姐问道,弗雷德里克夫人一言不发。一定会有人来问的,因为华兰茜在家里不能无故头疼。
“你没有头疼的毛病,希望你不是得了腮腺炎。来,喝一勺醋。”
“胡扯!”华兰茜粗鲁地说,随即起身离开餐桌。她不在乎自己是否粗鲁,这一辈子她都太有礼貌了。
斯迪克斯堂姐的脸本该变白的,但此刻,她的脸变黄了。
“你确定你没发烧吗,多斯?听起来很像是,你去楼上赶紧躺下吧。”堂姐完全震惊了,“我待会儿上去用雷德芬药油给你搓搓额头和后脖颈。”
华兰茜本来已经到了门口,但她又转过身说:“我不用雷德芬药油!”
斯迪克斯堂姐盯着她倒抽了一口气说:“你什么意思?”
华兰茜重复道:“我说我不用雷德芬药油,又黏又讨厌,它是我见过的味道最恶心的药油,而且它一点用都没有。我要自己待着,就是这样。”
华兰茜出去了,留下斯迪克斯堂姐一脸惊呆。
“她发烧了,一定是发烧了。”斯迪克斯堂姐说。
弗雷德里克夫人继续吃晚饭。华兰茜是否发烧和她无关,谁让她敢对自己无礼。
那一夜华兰茜失眠了,她在漆黑的夜里一直清醒着,想啊,想啊。她有了一个让自己吃惊的发现:万事都怕的自己竟然不怕死。死亡对她来说根本不可怕,而且现在她什么都没必要怕了。以前她为什么怕呢?因为活着。她怕本杰明叔叔是因为怕老了没有钱,但是现在她不会变老了,不会再被忽视,也不需要别人接纳她了。她怕自己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不过现在她也不会再当太久的老姑娘了。她怕冒犯妈妈和亲人们因为她得和他们住在一起,要是她不屈服就难以和平相处。但现在不用了,华兰茜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自由。
但她还是怕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告诉全家后导致的麻烦。想一想华兰茜都浑身颤抖,她会难以忍受。哦,她清楚地知道会是什么状况。首先是气愤,是的,因为本杰明叔叔会生气她看医生不提前和他打招呼;妈妈会生气“多斯竟然对自己的妈妈说谎”;全家会生气她没有去玛士医生那儿看病。
然后是担心。她还会被带到玛士医生那里,让玛士医生确诊,然后被带到多伦多或是蒙特利尔的专家那里。本杰明叔叔会故作慷慨地为这对孤儿寡母支付费用,以后会永无止境地抱怨那些看上去精明却毫无本事的专家们收费太高。当专家们放弃她后,詹姆斯叔叔会逼她吃紫药片--“这药能治不治之症”;妈妈会坚持让她用雷德芬药剂,而斯迪克斯堂姐会每晚在她心脏上涂抹雷德芬药油,因为她说那药只有疗效,无副作用。其他所有人都会给她找些偏方。斯达林牧师会过来庄严地对她说:“你病得很重。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那感觉就好像他再次用食指指着她,那食指没有随着年龄的增大而变短,上面的指节也没变少。还有她会被监护得像个婴儿,不被允许独自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可能连独自一人睡觉都不许,以免她在睡觉时死掉。斯迪克斯堂姐或者妈妈会坚持和她睡同一间屋同一张床,她们肯定会这样的。
想到这里华兰茜心意已决,她可受不了这样,也不想忍受。楼下大厅的钟敲响十二下的时候,华兰茜突然并最终下定决心,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自从记事起,她就一直被教导要隐藏自己的感受,“闹情绪是不符合淑女身份的。”斯迪克斯堂姐曾经不悦地告诉她。那么作为报复,她就不告诉她们了。
可尽管她不怕死,但也不能漠视死亡。她发现自己在怨恨它,让从来没有真正活过的她死去是不公平的。随着夜晚的流逝,她灵魂中一种反抗的火焰燃烧起来,不是因为她没有未来,而是因为没有过去。
“我很丑,很穷,我是个失败者,还有我死之将至。”她想。她能设想到自己的讣告登在迪尔伍德周报和劳伦斯港的杂志上:“哀伤弥漫着迪尔伍德……”“一大群亲友为此哀悼……”--谎言,全是谎言。哀伤,确实!没有人会怀念她,她的死对所有人而言都微不足道,连妈妈也不爱她,妈妈一直为自己没能生个儿子而失望,至少也得是个漂亮女儿啊。
从午夜到黎明,华兰茜一直在回忆她的一生。多么无趣的生活,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烦心事。这些事都让人不舒服,华兰茜一件高兴事也没遇到过。
“这辈子我没有一小时是完全快乐的,”华兰茜想,“我就是一个单调无味、无足轻重的人。我曾经在哪里读过,说女人一生中总有一小时是快乐的。我就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而且再也不会有了。如果我能有那么一小时,死也甘心了。”
那些事情像不请自来的鬼魂一样不停地突然出现在脑海里,没有时间和地点顺序。比如,十六岁时她把一桶衣服给染蓝了;还有八岁时她从惠灵顿婶婶的储藏室“偷”梅子酱吃。华兰茜总是听到自己这两个罪行,每次家族聚会大家都会嘲笑她。本杰明叔叔从不忘记讲梅子酱事件,因为就是他逮住的她,那时她的小脸儿上弄得都是酱。
“我做的坏事太少了,所以他们一直唠叨那些以前的事,”华兰茜想,“为什么我从不和别人吵嘴。我没有敌人。我连个敌人都没有活得多么没骨气啊!”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她七岁的时候,斯达林牧师每次读到“拥有者应该被给予更多,贫穷者仅有的也应被拿走”时,华兰茜就想到那件事。其他人可能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华兰茜一直都懂。她与奥利弗的关系从堆土堆儿的那天起就生动解释了这句话。
她那时已经上学一年了,而奥利弗比她小一岁,所以才入学。她一来就那么夺人耳目,漂亮极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所有孩子,无论大小,都在学校前面的路上做土堆,目标就是看谁堆得最大。华兰茜很善于干这个,所以她暗暗希望自己能赢,但是突然发现旁边的奥利弗比其他人堆得都大,不过华兰茜并不嫉妒,她的土堆也不错。接着一个大一点儿的女孩提议:
“我们把土往奥利弗的土堆上放吧,让我们做一个巨大的土堆。”她呼吁道。
似乎女孩们陷入了狂热之中,大家疯狂地拿铲子和铁桶干起来,几秒钟后奥利弗的土堆就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金字塔。华兰茜徒劳地用瘦弱的胳膊保护自己的土堆,却被无情地推开了,她的土堆被铲到奥利弗的上面。华兰茜坚决地转到一边重新开始建土堆,又一个大点的女孩猛扑过来,华兰茜伸着胳膊,站在那儿,气得脸色发红。
“别弄它,”她乞求道,“求你别弄它。”
“为什么不弄?”那个大一点的女孩说,“为什么你不帮忙把奥利弗那个堆得更大?”
“我想堆一个自己的土堆。”华兰茜可怜地说。
没人听她的乞求,当她和一个女孩辩解时另一个女孩铲掉了她的土堆。华兰茜转过身,心如刀割,满眼是泪。
“嫉妒,你在嫉妒!”那些女孩子嘲笑她。
当华兰茜晚上把这件事告诉给妈妈时,妈妈冷冷地说:“你太自私了。”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华兰茜把自己的烦恼说给妈妈听。
华兰茜既没嫉妒也不是自私,她只不过想有一个自己的土堆,不论大小。几匹马走过来,奥利弗的土堆散落在路上,上课铃声响了,女孩们拥进学校,在她们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已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华兰茜却从没有忘记,她在灵魂深处憎恨这一天,难道这不是象征了她的人生吗?
“我从未有过自己的土堆。”华兰茜想。
六岁时一个秋天的晚上在街道的尽头她曾看到一个硕大的红色月亮,一种奇特的恐惧袭上心头,她浑身发冷,非常不舒服。月亮离她太近了,太大了。她颤抖地奔向妈妈,可妈妈却嘲笑她。她睡觉时恐慌地把脸藏在衣服里,以免看到窗外那一轮可怕的月亮透过窗子盯着她。
十五岁时在一次聚会上有个男孩想要吻她,被她拒绝了,她躲着他,最后干脆跑开了。那是唯一一个想吻她的男孩,到现在十四年过去了,华兰茜后悔当时还不如顺从他呢!
还有一回她被逼着给奥利弗道歉,但根本就不是她的错。奥利弗说华兰茜故意把她推到泥里,弄脏了她的新鞋。华兰茜根本没那样做,那是一次意外,根本不是她的错,但是没人相信她,她必须道歉,还要吻一下奥利弗表示重归于好。今夜她的不平在心里沸腾了。
那年夏天奥利弗戴了一顶世界上最美的帽子,帽檐上有鹅黄色的网,帽子上有玫瑰花环,在下巴下面还打了蝴蝶结。华兰茜多想自己也有那样一顶帽子啊!她肯求妈妈给她买一顶,却被嘲笑。整个夏天她都戴着那顶难看的褐色水手帽,耳朵后面带橡皮筋的那种。除了奥利弗没一个女孩子愿意在她身边,因为她太寒酸了,因此人们认为奥利弗很善良无私。
“我就是她的一个衬托,”华兰茜想,“她自己也明白。”
曾经华兰茜想得到主日学校的全勤奖,但是奥利弗得到了,因为自己好几个礼拜日都感冒在家。曾经她想在周五的课上背诵课文,但是被打断了,而奥利弗是一个很好的背诵者,从来没被打断过。
十岁时,一次她在劳伦斯港伊莎贝尔姑妈家过夜,正赶上十二岁的拜伦斯特灵从蒙特利尔过来,他是个机灵且自以为是的家伙。在早晨的家庭祷告时他跑过来狠狠掐了华兰茜瘦弱的胳膊一下,疼得她叫出声来。祷告之后她被叫到伊莎贝尔姑妈那里接受审判。她说是拜伦掐了她,但拜伦却不承认,他说她叫是因为小猫挠她。他还造谣说她把猫放在椅子上逗它玩,不专心听大卫叔叔的祷告。大家居然信了他,斯特灵家族总是重男轻女。因为家庭祷告时的恶劣行为,华兰茜蒙受着耻辱被送回了家,之后接连几个月伊莎贝尔姑妈都没邀请过她。
那次贝蒂斯特灵堂姐结婚,华兰茜听说堂姐会让她来做伴娘。她暗自高兴着,做伴娘多好啊,可以有一件新裙子,漂亮的新裙子,粉红色的裙子。贝蒂堂姐希望她的伴娘穿粉红色裙子。
但是贝蒂堂姐竟然没邀请她,华兰茜不明白为什么,但当她失望的泪水流干以后奥利弗告诉了她真相。贝蒂堂姐左思右想认为华兰茜太不显眼了,那样会“破坏效果的”。这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但今夜想来还是让人心痛欲碎。
十一岁时妈妈逼她承认一件她没做过的事情,华兰茜否认了半天但最终还是被迫承认了。弗雷德里克夫人总是有本事逼人说谎。接着妈妈让她跪在客厅的地板上,在妈妈和斯迪克斯堂姐中间,然后说:“哦,主啊,原谅我说了谎。”华兰茜是这么说的,但是起身后她咕哝着:“但是主啊,你知道我没说谎。”华兰茜那时还不知道伽利略,但是两个人真是同命相连,即便是忏悔了,她要受的惩罚也不会减轻一点。
有年冬天她去参加舞蹈学校,詹姆斯叔叔命令她去而且给她付了学费。她是多么盼望上舞蹈课啊!后来她是多么讨厌舞蹈课啊!没有人愿意做她的舞伴。老师总是要求某个男生和她一起跳,通常惹得那个男生很恼火。可华兰茜跳得很好,脚步很轻盈,而从来不缺少舞伴的奥利弗却是脚步沉重。
十岁时还有扣子串事件。学校里所有女孩都有扣子串,奥利弗的那条上面全是漂亮扣子。华兰茜也有一条,上面大多数的扣子都很普通,但是其中有六个漂亮的扣子,那是从斯特灵祖母的婚礼礼服上卸下来的,它们闪闪发光,由金色的玻璃制成,比奥利弗的还好看。它们在华兰茜身上太显眼了,她知道其他女孩都羡慕她有那么漂亮的扣子。当奥利弗看见时,她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第二天惠灵顿婶婶来到橡树大街,告诉弗雷德里克夫人她认为奥利弗也应该有祖母的一些扣子,斯特灵祖母也是她的奶奶。弗雷德里克夫人友好地同意了,她不能和惠灵顿婶婶闹翻,而且,这只是小事一桩。惠灵顿婶婶拿走了四枚扣子,慷慨地留下两枚给华兰茜。华兰茜气得把扣子串扯断,扔了一地--那时她还不知道淑女是不该闹情绪的,因此受到惩罚,不能吃晚饭。
玛格丽特布兰特的聚会之夜,她费尽心思把自己打扮漂亮。罗布沃克会来,而且两天前的晚上在米斯塔维斯赫伯特叔叔的小屋阳台上,罗布看起来真的对她有好感。然而在玛格丽特家的聚会上罗布根本没邀请她跳舞,根本就没注意到她,她像往常一样成了壁花。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迪尔伍德的人们从那以后再没邀请过华兰茜跳舞。那种羞辱和失望还是历历在目,回忆起自己坐在那里,稀疏的头发打着可怜的卷儿,脸上的红润是她使劲掐过一小时的效果,她的脸在黑暗中变红了。这次玛格丽特家聚会唯一的新闻就是华兰茜化妆了。那时在迪尔伍德这样的事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形象,但是华兰茜的形象没有被毁掉,因为她以往的形象也没有多好,他们只是嘲笑她罢了。
“我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华兰茜想,“人生所有的美好都与我擦肩而过。我也没什么可伤心的。我真的爱过谁吗?我爱妈妈吗?不,不爱。这倒是真的,不管是不是可耻,我不爱她,从不,我甚至不喜欢她。所以我对爱一无所知。我的人生是空洞的,没有什么比空洞更可怕了,没有什么!”华兰茜最后激动地喊出来了。然后她呻吟着,之后的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想,心脏的疼痛又一次袭来。
当疼痛过去之后,一些变化降临在华兰茜身上,这也许是读完特伦特医生的信后她所思所想的最高点。现在是凌晨三点钟,是最清醒又最值得诅咒的时分,但有时它会让我们感觉到无限的自由。
“我这辈子都在努力取悦他人,然而却是徒劳。”她说,“以后我要取悦我自己,我不再伪装了,以前的岁月里我一直在掩饰、伪装和逃避中生活。说实话是怎样的一种奢侈啊!我可能不能做很多自己喜欢的事,但我再也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了。妈妈会几个星期不高兴,但我不在乎。‘绝望是一种自由,而希望是一个奴隶。’”
华兰茜起来更衣,心情无比轻松。梳好头发,她打开窗子将那罐子干花倒向旁边的空地,它们与马车店那边女学生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讨厌没有生命的东西的味道。”华兰茜说。
赫伯特叔叔和艾伯塔婶婶银婚餐会后,接下来的几个礼拜,大家开始议论“可怜的华兰茜有些不对劲儿了”。
斯特灵家起先没有人说出华兰茜疯了或者神经错乱之类的话。当本杰明叔叔说她有点头脑不正常时,大家都认为这样说太过分了,后来考虑到华兰茜在银婚餐会上的乖张行为也就原谅他的出言不慎了。
然而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在那次聚餐之前就注意到一些使她们不安的事情了。一开始当然是玫瑰丛事件,之后华兰茜就不正常了,她根本对妈妈不理睬她这件事视而不见。她根本不在乎。她断然拒绝吃紫药片或者是雷德芬药剂,还冷冷地宣称自己不会再回应“多斯”这个称呼。她告诉斯迪克斯堂姐她不想再戴里面放有堂姐头发的胸针了,还把自己的床挪到了房间的另一边,而且每个礼拜日下午都在看《翼之神奇》。当斯迪克斯堂姐斥责她的时候,华兰茜满不在乎地说:“哦,我忘记今天是礼拜日了。”然后继续读下去。
斯迪克斯堂姐还看过一件可怕的事,她看到华兰茜从栏杆上滑下来。斯迪克斯堂姐没敢告诉弗雷德里克夫人,可怜的她已经够担心了。真正让弗雷德里克夫人打破沉默的还是一个周六晚上华兰茜宣布她再不会去圣公会教堂。
“不再去教堂!多斯,你完全……”
“哦,我会去教堂的,”华兰茜轻快地说,“我要去长老会教堂,但是不会去圣公会教堂。”
那岂不是更糟。弗雷德里克夫人泣不成声,发现自己那种愤怒的威严已经不奏效了。
“你跟圣公会教堂有什么仇?”她抽泣着。
“没什么,只是因为你总是逼着我去。如果你逼我去的是长老会教堂,那我就会去圣公会教堂。”
“你这样和妈妈说话合适吗?哦,都说不孝子比毒蛇的牙还伤人,这句话真对啊!”
“你这样和女儿说话就合适吗?”华兰茜坚决地说。
所以在银婚餐会上华兰茜的表现并没有像吓到其他人那样吓到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她们本来就踌躇着是否带华兰茜去,但是又觉得要是不带她会让人说闲话。也许她会管好自己的,而且目前没有人发现她有什么异常。谢天谢地,周日早晨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样华兰茜去长老会教堂的事情就泡汤了。
华兰茜不介意她们是否要把自己留在家,这些家庭聚会反正都是那么枯燥无味。但是斯特灵家族总是无事不庆祝,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了。就连弗雷德里克夫人也会在结婚纪念日请客聚餐,斯迪克斯堂姐会在她生日那天把朋友叫来吃晚饭。华兰茜讨厌这些活动,因为之后的几个礼拜她们还要节衣缩食来攒钱。可这次她愿意去参加银婚餐会,要是她不去赫伯特叔叔会伤心的,她还是很喜欢赫伯特叔叔的。此外,她想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观察所有的亲人们,而且这是一个公开自己“独立宣言”的好机会。
“穿上你那条褐色的丝裙。”斯特灵夫人说。
说得好像还有什么其他衣服可以穿似的!华兰茜只有一件礼服--那件伊莎贝尔姑妈送给她的难看的褐色丝裙。伊莎贝尔姑妈告诉华兰茜永远不要穿艳丽的颜色,因为和她不相称。华兰茜小时候她们还允许她穿白色的裙子,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华兰茜穿上了那件褐色的高领长袖裙子,她从未穿过低领短袖的裙子,尽管在迪尔伍德这种款式都流行一年多了。然而这次她没把头发向后梳,而是在脖子边将其打成一个结,盖住了耳朵。她觉得这样才是做自己呢,尽管那个结有点小。弗雷德里克夫人对这个发型很反对,但在聚会前她认为还是什么也不说比较明智。最好让华兰茜保持一个好心情,如果可能的话,保持到聚会结束。弗雷德里克夫人并没有想到这是有生以来她第一次顾及到华兰茜的心情,不过以前华兰茜也没有这么古怪。
在去赫伯特叔叔家的路上,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走在前面,华兰茜顺从地跟在后面。“咆哮亚伯”骑马经过她们,像以前一样醉醺醺的,不过没有大喊大叫。刚好喝到过分礼貌的程度,他摘了一下那顶破旧的格子帽,好似一个君王和他的臣民打招呼一样,还体面地鞠了一躬。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不敢对他无礼,他是迪尔伍德唯一的木匠、泥瓦匠,所以冒犯他是不明智的。但是她们只是僵硬地微微鞠了一躬,表示对他的尊敬。
走在身后的华兰茜却做了一件幸好她们没看到的事,她灿烂地朝亚伯笑着,还对他挥手。为什么不呢?她一直很喜欢这位老人,传说中的罪人。他是个快乐、有趣、不知羞耻的恶棍,独立于迪尔伍德枯燥的礼教和传统之外,像一面起义的红旗迎风飘扬。几天前的凌晨时分亚伯曾一边大声叫骂一边横穿了迪尔伍德,那声音几英里以外都能听到。他骑着马呼啸而去,快速穿过了呆板传统的橡树大街。
“叫得像魔鬼一样。”斯迪克斯堂姐吃早饭时说。
“我不明白审判主为什么还不对此人采取行动。”弗雷德里克夫人气急败坏地说,就好像她认为造物主太拖沓,需要有个好心的提醒者在身边才对。
“他会在某个早晨被发现死掉了,他会从马上掉下来被踩死。”斯迪克斯堂姐煞有介事地说。
华兰茜当然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想知道亚伯定期的放浪形骸是不是在为生活的贫困、劳苦和无聊而反抗。她在梦中的蓝色城堡也会放浪形骸,但没有想象力的亚伯就不会那么做,他对于现实的逃避全付诸于行动。所以她今天相知相惜地向他打招呼,而还没醉到不省人事的亚伯惊讶得差点儿从马上掉下来。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枫树大街。赫伯特叔叔的房子又大又夸张,上面安满了无用的窗子和多余的门廊,整幢房子好似一个愚蠢、富有又自命不凡的人,脸上还长了瘤子。
“这样的房子简直是亵渎神灵。”华兰茜严肃地说。
弗雷德里克夫人的灵魂都颤抖了。华兰茜这是说什么了?这房子亵渎神灵?她还是这么古怪?弗雷德里克夫人在艾伯塔婶婶的客房双手哆嗦地摘掉了帽子,她再次试图避免灾难的发生。斯迪克斯堂姐下楼时她在楼梯的平台上拦住华兰茜。
“你忘了自己是个淑女了吗?”她乞求道。
“哦,要是能把这个忘了就好了。”华兰茜疲倦地说。
弗雷德里克夫人认为命运如此对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食物,愿将我们的生命献给您。”赫伯特叔叔轻快地说。
惠灵顿婶婶眉毛一皱,她一直都认为赫伯特的祷告太简短草率了。在她眼里,祷告至少也得三分钟,而且要用一种神秘的语调说,介于呻吟和吟唱之间。作为反抗,在其他人都抬起头之后她还坚持把头低了一会儿。当她坐直身子时发现华兰茜在盯着她看,后来惠灵顿婶婶断言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华兰茜有什么不对了,“从她那古怪的眼神我们就知道她不对劲了”,那眼神带着一丝嘲弄和调侃,好像在嘲笑她。这简直难以置信,惠灵顿婶婶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不再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