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你说什么?”叶子秋惊愕地抬起头,关于遗嘱的事,叶子秋一直没跟沙沙提,她自信沙沙并不知晓,这是她跟郑达远之间的一笔情债,一段人生宿愿。但她绝然想不到,外国人罗斯早把这事儿说给了沙沙。
“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沙沙恼怒地扔掉手里的毛巾,跑进了卧室。
江长明一时有些怔然,沙沙并没有跟他讲清来龙去脉,尤其外国人罗斯,沙沙提都没提。他结巴地望着她们,不知说啥。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追悼会开完的第三天,叶子秋洗去脸上的悲容,从家里来到幼儿园,这儿的空气比家里要好,至少没被死亡浸染过。一看到孩子们,叶子秋的悲痛便去了一半,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一投入工作,再大的事也能放下。可是这天不巧,叶子秋刚进办公室,就有律师找上门来,说是受郑达远先生生前委托,特意来办理遗产手续,说着拿出那份遗嘱。
叶子秋当时的惊讶绝不亚于沙沙,她几乎愤怒得要撕掉遗嘱,但她很快就镇定了,其实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中。她啥也没说,按律师的意见签了字,律师很满意,算是免去了一场唇枪舌剑,很感激地跟叶子秋说了声谢谢,叶子秋凄凉地笑了笑。律师临出门时,叶子秋突然说:“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能否答应?”
“说吧,我尽量满足。”大概是事情办得太容易,律师反倒显得不安。
“这事请不要告诉我女儿。”
律师松下一口气:“没问题,郑先生也是这样嘱托的。”
叶子秋是不在乎那点儿钱的,再多她也不在乎。她跟郑达远早就在经济上分开了,甭说他们,就连沙沙也是如此,自挣自花,他们从没为钱的事闹过矛盾。
至于外国人罗斯知道这事,全是因了他跟律师是朋友。罗斯是在委托这位朋友办理自己在中国境内的财产保护时无意间看到那份遗嘱的,当时他还若有所思地发了会儿怔,觉得中国人真是不可思议,一辈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却要留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不过罗斯也没把它当成件大事,第二天跟沙沙见面,随口就把这事说了,哪料到沙沙会想那么多,差点儿惹出一场大乱子。
孟小舟三番五次找林静然,目的再清楚不过,就是想让林静然帮他一把。
沙漠研究所所长人选最终圈定为三位:龙九苗、孟小舟,还有一位刚刚从国外回来的研究员。从目前形势分析,那位国外回来的研究员可能性不大,一是人家还没确定要不要留在银城,国内好几家研究所都在请他,开出的条件也比这儿优惠;二是此人志向不在做官,他已明确表示,绝不参与竞争。之所以拉上他,完全是为了制造一种气氛,让人觉得这次选拔完全是敞开大门,尽挑贤才,然后优中选优,把栋梁之材放到重要岗位上。事实上竞争只在龙九苗和孟小舟之间展开,对此孟小舟有足够清醒的认识。
孟小舟的处境目前可谓一团糟。仿佛从某一天开始,霉运便跟定了他,使得他的生活陷入了逢赌必输、每战必败的倒霉境地。一向心高气盛的孟小舟经历了一连串打击后,不得不把心气降下来,眼下他必须抓住这次机遇,说啥也得把所长这个位子抢到手,要不然,他可真就一败涂地,再也没打翻身仗的机会了。
孟小舟是沙漠所第一批博士生,起点要比江长明高,三十一岁他读完博士,本可以留在京城或是选择出国,但他主动来到大西北的银城,两年后他被破格提拔为副所长,成了社科院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副所级干部。也就在此时,他跟新分来的硕士生林静然恋爱了。一开始,孟小舟和林静然被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有共同的志向和抱负,孟小舟年轻有为,仕途前景一片光明。林静然聪颖漂亮,在所里又很讨人喜爱。这样的爱情就连江长明也眼热,一个劲儿在背后鼓捣林静然,你可要抓紧呀,这么好的人选哪儿去找?林静然稍不主动,江长明就一本正经教育她:“你都快三十了,女人一过三十,哪儿还有青春?趁着青春不好好恋爱,将来成老太婆,后悔得连眼泪都掉不出。”那时候江长明是林静然的课题组长,又是她表姐夫,林静然白日黑夜地跟着江长明屁股后面转。上班要跟着江长明做实验,查资料,下班要到他家蹭饭,害得孟小舟想约会都得先找江长明通融。表姐白洋还开玩笑说:“你再这样,我可要吃醋了。”林静然抱着表姐脖子,猛亲一口,故意说:“我就是想把表姐夫抢走。”
江长明在厨房做饭,听到姐妹俩的话,走出来说:“抢我容易,可你得先学会烧菜,免得将来我还要侍候你。”
林静然说:“凭什么侍候表姐不侍候我?”
江长明说:“追你表姐时我答应过她,不让她进厨房,你要是做下这个保证,我现在就追你。”
林静然听了直摇头:“你饶了我吧,我最怕烧菜。孟小舟就是因为不会做饭,我才犹豫着要不要嫁给他,哪能再上你的当。”说完三人哈哈大笑,围坐在餐桌旁,朝江长明做的苏州菜发起攻击。
表姐白洋确实没进过一次厨房。
就在孟小舟跟林静然经过三年苦恋,终于进入谈婚论嫁的实质性阶段,外国人罗斯来到了银城,跟罗斯一道来的,还有美丽性感的黄头发姑娘琼。琼是美国人,刚刚二十岁,她的工作是跟着罗斯了解中国的风土人情,琼对神秘的东方文化着迷。
就是这个琼,让孟小舟和林静然的人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四月的某一天,银城突然起了沙尘暴,正在工作的林静然惦记着家里窗户没关,跟江长明请假说要回家关窗户。那个时候她已跟孟小舟同居,同事们对这事看得开,大男大女,早该睡一起了,再说知识分子向来就对只有结婚才能合法睡觉这种逻辑嗤之以鼻。林静然打开门,先是跑前跑后关了阳台的窗户,还站在阳台上冲楼下看了一会儿,滚滚而来的沙尘眨眼间就让她的视线断裂在三米之内。这种可怕的天气总会让人忧心忡忡,林静然怀着杞人忧天的心情往卧室走,想换件衣服再去上班,不料正撞上赤着身子上厕所的孟小舟。林静然先是愕然地呀了一声,等看清孟小舟的神色有点儿紧张时,才意识到不大对劲儿。孟小舟中午打电话说他有事,要陪省政府的领导去沙县调研,咋能赤着身子在家呢?这么一想她就朝卧室望了一眼,这一眼便让林静然所有关于爱情和婚姻的美好童话破灭了。
床上躺着的是琼,大约刚做完爱,她的身体还兴奋着,两只远比黄种人发育要好得多的奶子正冲林静然活蹦乱跳,就跟琼平日在她面前表现的那样。琼大约也没想到林静然会回来,但她的思维里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丢人的事,更想不到她睡在这张床上会伤害林静然。她冲林静然大方地一笑,然后对着孟小舟喊:“孟,我的内裤是不是你藏了起来?”
琼的中文不是太流利,但林静然还是能听懂,她看了一眼琼,又把目光回到孟小舟脸上。孟小舟早已慌得六神无主,嘴唇打着哆嗦地说:“静然,你听我解释。”
林静然摔门而出。
那天她没回工作室,而是在滚滚沙尘中来到黄河边。等江长明和白洋找到她时,她的头发里已足足灌进一碗沙子。
发生这件事后,林静然没给孟小舟一次解释的机会。其实孟小舟也根本没打算向她解释。就在林静然为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伤筋断骨,绝望得连饭也不吃时,孟小舟正在加紧办理出国手续。二十岁的美国女子琼以为找到孟小舟就找到了东方文化,急于把这次艳遇报告父亲。琼的父亲在美国加州拥有庞大的产业,琼这样说罗斯也这样证实,因此孟小舟用不着怀疑。很快,琼的父亲便向孟小舟发来邀请,说加州欢迎他。
孟小舟告别跟林静然的爱情和甜蜜的同居生活,轻轻一挥手,带着年轻性感的琼飞到了大洋彼岸。在那儿他很快谋得一份差事,作为中国最年轻的治沙专家,他登上了加州大学的讲坛。为了尽快获得美国的永久居住权,他跟并没什么专长的琼办理了跨国婚姻。两年后他突然得知,琼的父亲破产了!那家庞大的公司终因抵不过金融风暴的袭击,如同海市蜃楼般在他的梦中消失了。孟小舟远渡重洋的终极目标遭到了颠覆,他当然没理由继续在那儿待下去。他以快刀斩乱麻的果断勇气迅速解除了跟琼的婚姻,又以海归派的身份到了银城,继续坐他的副所长交椅。
当然这里面少不了他父亲的帮忙。孟小舟的父亲是银城为数不多的几个实权派人物,虽然官位不曾显赫,但手中的实权和多年营造的关系足够他把儿子送上一个个平台。可惜半年前孟小舟的父亲突然中风瘫痪,他的生命连同手中的权力不得不暂时先画一个逗号,这便把孟小舟推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孟小舟第一次感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些词,是在他试图动用父亲那些老关系帮他扶正而无一例外遭到拒绝后。他对着昏睡中的父亲大骂一通,你这些年还不如拿钱养下一群狗!这话深深刺伤了母亲。孟小舟的母亲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五年前离了岗。她一生最最遗憾的事便是当初没能阻止儿子,抛弃了她心目中最最理想的儿媳妇林静然。孟小舟携着性感女子琼远渡重洋后,孟母怀着赎罪的心情数次去看林静然,但都遭到了林静然的拒绝。后来省政府新来的副省长周晓哲公开选聘秘书,孟母得知林静然有意这个岗位,便不顾丈夫的阻拦,求那些老关系从中周旋,才使得早已过了秘书年龄的林静然最终以绝对优势获得这个职位。可惜林静然本人并不知道,她还以为自己是凭真本事杀进省政府的。孟母看到儿子为争所长处心积虑、茶饭不思,也曾动过找林静然的念头,可惜儿子一番话将这念头彻底骂灭了。
儿子骂:“早不中风,晚不中风,单等着要用你了你却中风,你这不是成心害我么!”
孟母始终搞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所长这个职位,他不是有自己的专业吗?一个人放弃专业而选择行政在孟母眼里是件十分愚蠢的事,除非他有郑达远那样的精力和执著的精神,可惜儿子没有,儿子有的只是钻营。
孟母对儿子是深深失望的,但她只有一个儿子,失望是永远取代不了母爱的,天下哪个母亲能做到对儿子彻底失望?所以她最终还是说出了林静然这个名字。
“她会帮我?”儿子轻蔑地笑笑,那笑如同耳光响亮在孟母脸上。
背过母亲,孟小舟却把宝押在了林静然身上,他这次是势在必得,哪怕抢也要把这个所长抢到手,他就不信争不过龙九苗!
孟小舟轻轻叩响林静然的门。这是第六次,前五次林静然都没让他进门,孟小舟装出痛苦万分的样子,彻夜坐在林静然门前,那些个夜晚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想得最多的还是跟林静然一起的日子。孟小舟现在才明白,失去林静然是他一项重大损失。不只是他现在需要林静然帮忙,关键是孟小舟失去了爱情。自从跟琼上床后,爱情便成为一种奢侈,成为一个记忆里的符号。很长时间,孟小舟都觉得自己是不需要爱情的,没有爱情的生活照样可以过得滋润。琼教会了他许多,但也从内心深处彻底把他对爱情的信任感打碎了。琼不止一次说,男人跟女人在一起重要的是性爱,性爱的和谐才是生命最本质的和谐。孟小舟相信了,他也自信跟琼的性爱是和谐的,远比跟林静然在一起要放浪,要纵情,要快乐,要疯癫。可在某一天,他在加州的家里发现比他更和谐的罗斯。罗斯跟琼交缠在一起,眼中完全没他这个中国人,他走到床前他们还不停下来。这便让孟小舟大吃一惊,原来外国人眼中的和谐竟是这么一种状态!他怕跟罗斯吵,他在美国做了许多对不起自己国家的事,包括将郑达远还在实验中的数据提前交给美国人,而最终让美国人的科研成果比郑达远早了半年;包括将腾格里沙漠地下水资源的情况私自泄露,换取了一顶美国加州某大学的博士帽子。这些事儿罗斯都知道,但罗斯从来不说,不说就意味着罗斯有更大的目的,所以罗斯跟琼做爱他就不能说。
况且这是在人家的国土上。
况且罗斯跟琼早在他之前就在一起的。
孟小舟现在有点儿醒悟,毁灭什么都不能毁灭心灵,在美国的几年仿佛打了一场毁灭战,除了破灭的那个发财梦,孟小舟还落得一身伤痕。这些伤痕全都藏在心里,见不得阳光。
现在,他必须重新振作,必须为自己灰暗的人生搏一搏。
林静然出奇不意地开了门,望着门外有点儿可怜的孟小舟,问:“有什么事?”
孟小舟嘴唇动了动,目光楚楚地盯住林静然:“静然,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站在这说好了。”林静然刚刚洗完澡,粉色丝质睡袍裹着她丰腴的身子,美丽的脖颈裸露着,一头湿发垂在肩上。这个夜晚让她别具了另一种光芒,缥缈而又极尽性感。一股幽香从门里飘出,孟小舟忍不住猛吸几口。
“静然……”孟小舟像是一个为爱情深深忏悔的男人,叫着林静然的名字,整个人很快陷入到痛苦中。
林静然笑笑,她在嘲笑这个男人的演技。“要是没啥事,我关门了。”
“别,静然,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孟小舟忽然伸出手,想揽住林静然的双肩。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或者是在情急中忘了掩饰。被林静然轻轻打开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不能这样。“静然,我是来向你忏悔的……”
“对不起,我没时间。”林静然砰地关了门。孟小舟再敲,门里就没有动静了。
孟小舟不甘心,隔着门说:“静然,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你不会帮我,可我还是想把这话说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静然,你告诉我,会帮我吗?”
会帮我吗?屋内的林静然惨然地笑了笑,白日的一幕浮上眼来。
沙漠所的班子调整远比副省长周晓哲想得要复杂,筛选的名单刚刚提到会上,就引来激烈争辩。争辩的核心是龙九苗到底是不是最合适人选?一派意见认为,目前的沙漠所除了龙九苗,还没谁更能胜任此项工作。龙九苗当了十年副职,对工作兢兢业业,虽说没有特别突出的成绩,但主要原因是有郑达远在,郑达远太突出,所以显得别人都缺少成绩。另一派马上反驳,一个学者出不出成绩跟别人的存在没有必然关联,郑达远能出成绩,龙九苗为什么不能?况且龙九苗当副职搞配合可以,统览全局,他的能力还弱了点儿。周晓哲一开始没弄清他们为什么要争,仔细地研究了争论双方的力量,这才忽地明白,原来龙九苗这个人在这儿只不过是个符号,跟前几次争论其他问题一样,争论的核心是两派到底谁说了更具权威?而对具体的当事人,反倒失去了他存在的意义。
周晓哲有点儿丧气,他不想搅到这种争斗中,但不搅进去你就只能永远当看客。争论最后不了了之,会议主持者说,这事先放放,下去再做调研。
会后周晓哲才得知,龙九苗请人说话说出了问题,替他说话的那位领导最近有可能惹上麻烦,另一派便趁火打劫,在各种场合都向对方施加压力,看来龙九苗这下是没戏了。
一个学术单位配备领导都如此复杂,其他单位呢?专家出身的周晓哲算是领教到官场的厉害。
问题是周晓哲对孟小舟这人吃不准,把沙漠所交给他周晓哲还真有点儿不放心。周晓哲再次问林静然:“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能力?”
林静然这次没回避,她把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
周晓哲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小林,你的意见很重要,我会认真考虑的。”
下班后她走在路上,猛地让孟母给拽住了,孟小舟的母亲司徒老师等在她回家的路上。司徒老师将她拉进一家面馆,还未说话眼泪先下来了,司徒老师边哭边把自己的难过说了出来。
孟小舟自从回国后,性格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多疑、暴躁,变得令人不可捉摸,尤其对父母的态度,更是发生了惊天大逆转的变化。司徒老师说着掀起了袖子,指着一大块青印说:“这就是他掐的。”
林静然盯着那块血斑,惊得说不出话。
司徒老师抺去脸上的泪,很难为情地说:“小静,阿姨知道对不住你,可阿姨就这一个孩子,这么下去,还真不知道会出啥事儿。”
林静然靠在门后,司徒老师的那块血斑又冒了出来。孟小舟还在门外一口一个静然地叫着,林静然忽地打开门,扯上嗓子吼:“你这个禽兽,滚--”
江长明突然接到市急救中心的电话,叶子秋心脏病发作,正在医院紧急抢救。他扔下手中的活儿,紧忙赶了过去。
叶子秋躺在急救室里,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大夫护士一片忙乱。江长明问大夫:“到底怎么回事?”大夫瞅他一眼:“你是病人的儿子?赶快交住院费,你母亲很危险。”江长明跑到楼下,交了住院费,上楼时碰到一位护士,护士告诉他,十几分钟前他们接到小区的电话,说有位老太太晕倒在楼道里,情况很危险,医生赶去时,病人已经休克。至于别的情况,护士也说不清。
“她女儿呢,她女儿没在?”江长明问。
“女儿?”护士盯住他,“你不是她儿子?”
江长明没再多说话,跟着护士上了楼,医生正在给叶子秋施救。江长明掏出手机,赶忙给沙沙打电话,连拨几遍,沙沙的手机都不在服务区。该死的沙沙,到底去了哪儿?江长明急得头上冒汗,不停地问出出进进的护士,护士被他问烦了,斥责道:“你安静点儿好不,没见我们正在抢救病人吗?”
江长明焦急地在楼道内踱步,脑子里飞快做着各种猜想。叶子秋心脏一直不好,据说是生沙沙时受了刺激,落下的毛病。平日大家都很注意,说话做事从不敢让她激动,她自己也很注意,还练过几年气功,主要就是调节和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郑达远离开那么大的事,她的心脏都能承受得了,怎么突然会犯病?
他打电话向幼儿园寻问,幼儿园的阿姨说,叶校长两天没到学校了,她们还不知道叶校长犯病的事。
这就奇怪了,医院怎么知道他的手机呢?
不大工夫,幼儿园的老师赶来了,见面就问:“病情怎么样,不会有危险吧?”江长明说:“目前还说不准,医生一直没出来。”大家全都围在楼道里,唧唧喳喳猜测着叶子秋犯病的原因。有个护士走出来,很不客气地批评道:“这儿不是聊天室,请你们离开。”发脾气的正是楼梯上跟江长明说过话的那位,她冲江长明说:“你跟我来一下。”
江长明打发走幼儿园的老师,跟着护士进了办公室。
护士问:“你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为省麻烦,江长明说:“我是她儿子。”
护士说:“老太太目前已脱离危险,但她的心脏杂音很大,随时都有休克或死亡的可能,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江长明摇头,不解地盯住护士。护士看他真像是不明白,很直白地说:“很抱歉,我的意思就是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最好能着手安排后事。”
“什么?”江长明猛地抓住护士的手,“你这什么话,哪有医院这样不负责的?”
护士被他弄疼了,抽出手道:“我们会尽全力抢救,但谁也不能保证不出意外。”
“不--”江长明近乎吼道。
护士看他太过激动,扔下他又进了急救室。江长明撵出来,要往急救室扑,被两个值班护士拦住了。
整整三个小时,他在楼道里像疯子一样跑来跑去,弄得这一层的护士见了他就躲。终于,主治医生走了出来,他的衣服已让汗湿透,脸色像虚脱了一般苍白。江长明扑过去:“医生,情况到底怎么样?”
“真的?!”主治大夫擦把汗:“你母亲很坚强,她算是闯过这道关了。”江长明一把抓住大夫的手,“太谢谢您了。”
“不过她还要继续接受治疗,你们家属一定要配合医院做好护理,记住了,等她醒来,千万别说太多的话。”
江长明很感激地目送着医生下楼,不大工夫,护士就将叶子秋转到特护病房。负责特护的正是那位姓肖的护士。
晚上九点,叶子秋醒了过来,懵懵懂懂睁开眼:“我这是在哪儿?”江长明赶忙抓住师母的手:“在医院,师母,我是长明,你能认得我吗?”
叶子秋努力地挣扎了几下眼皮:“长明,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晕倒了,师母。”
“晕倒?”叶子秋像是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她微微闭上眼,努力着想了一会,嘴唇突然一张,“沙沙--”
沙沙到现在联系不上,江长明不敢跟师母说实话,他猜想一定是沙沙跟师母发生了什么冲突。这个淘气虫,江长明多次提醒她,注意跟师母说话的语气,她就是不听。
叶子秋唤了声女儿的名字,眼睛一闭,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是你师母?”身后突然传来肖护士的声音。江长明转过身,不好意思地笑笑,点头承认。
肖护士的目光有点儿惊讶地搁他脸上,看得出,肖护士一直把他当叶子秋的儿子了。
肖护士告诉江长明,病人用药量大,这一觉怕是要睡上好几个钟头,她让江长明先去吃饭。下午到现在,江长明滴水未进。江长明道声谢,说他不饿。
“不吃饭怎么行,陪护不是一天两天,这么熬下去,你会累垮的。”肖护士的语气里已听不出下午责怪他的那种声音,江长明甚至感到这声音有点儿温暖,他很是感激地再次说了一声谢。
肖护士没再理会他,到别的病房忙去了。
一连三天,江长明都守在病房,吃饭都是靠幼儿园那几个小阿姨给他买盒饭。叶子秋的病又反复了两次,其中一次很是危险,主治大夫甚至都要开病危通知书了,江长明几乎哭着求大夫,他的诚恳打动了所有人,医院方面得知叶子秋曾是全国劳模和“三八红旗手”,为示郑重,邀请全市心脏方面的专家做了一次会诊,重新制订了治疗方案。叶子秋原单位第一毛纺厂也派了代表前来慰问,还执意要留下人替换江长明,江长明婉言谢绝了。
五天后叶子秋的病情终于稳定,肖护士告诉江长明,院长特批了一种进口新药,很适合叶子秋的症状。
“她能逃过这场劫难,也算是一个奇迹。”肖护士这才实话实说。这时江长明已知道肖护士叫肖依雯,是著名肿瘤专家、本院副院长肖天的女儿。
这天的晚饭是肖依雯送的,说是上班正好经过夜市,顺手就给他买了盒饭。江长明打开饭盒,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是他好久都没吃到的清炖桂鱼。江长明肚子实在饿了,这些天一直靠盒饭充饥,弄得他一见盒饭就反胃,加上师母的病情一直不稳定,根本就没有食欲。这下他顾不上什么了,谢也没说就低头吃起来。肖依雯看他又馋又贪的样,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吃到一半,江长明忽然抬起头:“不会是夜市上买的吧?”
“你怎么知道?”肖依雯微微脸红,笑着问。
“我也算半个美食家,这么纯正的美味,哪是夜市小摊主做得了的。”
“算你猜得对,是我妈炖的,我在减肥,正好送给你做人情。”肖依雯调皮地说。
“那我先谢谢伯母。”说着话江长明又贪婪地喝起了鱼汤。
肖依雯查完房,复又回到特护室。按规定,特护病房晚上是不留家属的,护理工作全部由护士来做。叶子秋情况特殊,加上江长明又赶不走,肖依雯晚上的工作便由江长明取代了。
经过这段日子的接触,两个人算是熟络起来,对彼此的情况,也多少有所了解。江长明一直纳闷,依肖依雯的条件,她应该做医生的,怎么选择了地位和待遇比医生差许多的护士?这晚他问肖依雯:“怎么没选择医生反倒读了护理?”肖依雯答得很巧妙:“出色的医生很多,出色的护士却总是很缺。”就因这句话,江长明感觉到肖依雯的不简单,联想到这些天她无微不至的照料,还有处理急症时的自信与果断,更是对她刮目相看。肖依雯告诉江长明,她是从叶子秋手机上查到他电话的,当时急救室很乱,按规定不交住院费医院只能做些常规治疗,叶子秋的病情又不允许拖延。还好,叶子秋手机上存的号码不是太多,她拨到第二个便拨通了江长明。
江长明翻开叶子秋的手机,第一个储存的号码是老师郑达远的。他心里掠过一层悲,语气黯然地跟肖依雯说:“老师不久前去世了,也死于心脏病。”
“他是不是叫郑达远?”肖依雯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江长明有点儿吃惊。
“他就死在这张病床上。”肖依雯的脸色忽然暗下来,“他的心脏很不好,很难想象这些年他是怎么坚持过来的。”沉默了一会儿,肖依雯又说,“他死前抓住我的手,很不甘心的样子。对了,他还叫过你的名字,长明,我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都有一份割舍不下的牵挂,看多了,你会觉得牵挂是一种很残酷的东西。”肖依雯的声音充满了感情,她把江长明带到不愿意重复的痛苦中。
“哎,你认识一个叫枣花的人吗?”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肖依雯突然又问。
江长明摇摇头,他撒了谎,枣花就是那个跪在雨巷里的女人。他弄不清肖依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那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肖依雯像是自言自语,见江长明不吭声,她解释道:“从送进医院到走,你老师反复唤这个名字。”
江长明脑子里再次跳出葬礼那天看到的一幕。
枣花,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
直到十天后的下午,江长明才跟沙沙联系上。沙沙告诉江长明,她在上海,跟罗斯在一起。一听罗斯,江长明顿然火道:“师母差点儿丢了命,你却逍遥自在。”沙沙似乎已经知道叶子秋住院的消息,她顿了顿,“她……她现在怎么样?”
沙沙的声音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难过。
“人还在医院,不过已脱离危险。”江长明觉得不该发火,自己有什么理由冲她发火呢?
沙沙在电话那头发出低低的啜泣。
江长明赶忙劝道:“沙沙,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不,师母整天念着你。”
沙沙的呜咽声越发紧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长明哥,你替我照顾她吧,我暂时还不想回。”
“沙沙--”江长明觉得沙沙不可理喻,她太任性了,怎么能置母亲的生死不顾呢。他正要往下说,沙沙已挂了电话。
江长明在楼道里怔了好长一会儿,心情被沙沙弄得一团糟,他努力说服自己,沙沙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想了半天,仍是找不到一条替她辩护的理由。
回到病房,师母叶子秋情急地问:“找到沙沙了吗?”江长明躲过师母的目光,撒谎道:“联系上了,她在上海,办完事就回来。”
“她有什么事,一定是跟那个罗斯野去了。”叶子秋猛地发起了火,江长明赶忙劝她。叶子秋抓着江长明的手说:“长明,你要劝劝她,那个罗斯有妻子,不可能对沙沙认真的。”
江长明努力抑止住内心的波澜,宽慰道:“沙沙不是小孩子,她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好,师母你还是安心养病。”
“她会处理好?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叶子秋再次发怒,差一点儿就把看到的那幕说了。因为太过激动,她接连发出一串咳,差点儿接不上气。肖依雯闻声跑进来,赶忙采取措施,半天,叶子秋终于平静下来,肖依雯很不友好地瞪了江长明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责问他,到底是照顾病人还是在添乱?
看望叶子秋的人越来越多,沙漠所先后也来了不少人,江长明回国的消息已在所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搞不清他为什么突然回来,回来又为什么不跟所里人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