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还是唐周先打破沉寂:“我们在庄子里看一圈,不知沈老爷的尸首在不在?”颜淡有气无力地说:“唐周,自从和你走在一起,我时时刻刻都在倒霉。”唐周一怔。颜淡踉踉跄跄从瓦砾断壁中踏过,往后院跑:“等你找到沈老爷的尸首,也可以顺便帮我收尸了。”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声道:“大家千万小心,说不定放火的凶徒还留在里面。”
颜淡一听人声已经很近了,更是加快了步子,打算先到后院再往外跑,进来的那一条路肯定是不能走了。当初她有妖术在身,自然不会怕区区几个凡人,可是现在她和寻常女子无异,只能落跑。
她还没有跑到后院,就听身后有人大声道:“里面有人!往后面跑了!”
颜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些镇民亮出了锄头铁锹追过来,嘴角也开始发苦。忽觉手腕一紧,唐周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右边。”
颜淡往右一看,是一堵烧去小半的墙。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身子一轻,已经被唐周抱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扒着墙跺。她听着镇民的喊杀声渐渐近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翻了上去,然后想也不想往下跳。这堵墙虽然顶上被熏得漆黑,顶上也断了一个口子,还是有近三人之高。颜淡落在地上,一个没留心便摔倒在地。她也顾不得查看脚踝有没有扭伤,立刻爬起来就跑。
唐周见她如此勇猛,就把那句“还是我背你”给咽下去了。
颜淡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强烈的求生意志还是让她片刻不停,一直跑出了青石镇的镇界。
她看着眼前刻着襄都二字的石碑,知道这之后百里都是襄都的地界,腿一软就坐倒在地。她适才跑得太急,停下来就抱膝咳嗽起来,咳完了就大口大口地呼吸。
唐周由衷地说:“你还满厉害的。”
隔了许久,颜淡气息平定,方才转过头看着他,阴惨惨地说:“我扭到脚了……”
唐周默然无语。
“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就扭伤了……”
“咳咳,你真的很厉害,还可以不停地跑半个时辰。”
颜淡气得咬牙:“脚踝都肿了啊你这个混账!”
唐周走到她身边,慢慢低下身:“我看看。”颜淡拍开他的手,愤愤道:“你别碰我,全部都怪你!我让你早点走你偏偏不走,还要我跳墙,害得我扭到脚踝!”
唐周叹了口气,不同她争辩:“你不让我看,万一伤到筋骨怎么办?”
颜淡想想也对,最犯不着的,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唐周伸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脚踝上:“是肿起来了,还好骨头没事。等到了下一个镇,就去找大夫看看。”他侧转身:“来,我背你。”颜淡突然想到这不是一个脱身的好时机么,立刻老老实实地扒着唐周的肩。
她趴在唐周的肩头,方才体会到他步履沉稳、落足又轻的好处,几乎都感觉不到颠簸。她斟酌半晌,语音温软地开口:“唐周?”
唐周嗯了一声。
“其实你不用这么累背我的。只是扭伤而已,我自己就可以对付。”颜淡慢慢地说,“只要我有那么一点点妖术……”
隔了一会儿,唐周问:“你为什么非要当妖?”
“啊?这个么……”颜淡想了一会儿,“如果不当妖,而我又不是凡人,也不是仙,不就游离在三界之外了?天地之间,没有自己的同类,岂不是很孤独?”
“现在我封了你的妖术,你从此就和凡人无异,这难道不好?”
颜淡这才发觉自己在被他牵着走,断然道:“如果我把你变作妖,你会觉得好么?”
唐周居然避而不答,反而说了句完全无关的话:“行李都落在客栈了,我身上只有几张银票,而银票在小城镇恐怕用不了。”
颜淡想也不想:“这个简单,路上看见商旅人,打劫他们的就好。”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响起马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不一会儿就到了身后。
只见那辆马车从身边掠过之时,慢慢地停了下来,在前面拉车的四匹俱是清一色的骏马,连赶车的那个黝黑汉子身上的衣料也极好,这就好比在身上写了几个大字“我很有钱,快来劫我”。只可惜颜淡现在这样,只有别人来打劫她的份,而唐周不动手,她也没这个胆气逼他去干。只见马车车帘一掀,帘后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淡然的眸子。
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从车上跳下,语音婉转:“唐公子,我家公子请两位上车一聚。”
颜淡只道唐周必定会推拒,谁知他竟然一口应承:“如此多谢了。”等到那个姿容秀丽的女子伸手来扶她的时候,她只觉得愈发伤感:这样大的力,一看就是练家子,她现在连个凡间女子都比不上。
马车的主人坐在里面,手上拿着一只青瓷茶杯,手指修长有力。他向着唐周微微颔首,便转开视线,直勾勾地看着另外一边。
颜淡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正对着另一面挂着绣毯的车壁。她看着那张绣毯许久,除了发觉这上面的绣线丝绒都很好、是沂州特有的绣法,再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异之处。她回过头看着那人,对方还是看着绣毯,不知在想什么。
唐周轻声道:“这位柳兄同家师颇有交情,时常来找我师父对弈。”
颜淡立刻压低声音:“那位柳公子的棋艺是不是很烂,每回都输,但是又觉得很不甘心,于是时常会来找你师父下棋?”
唐周沉默了。
之前扶颜淡上马车的那个女子微微笑道:“姑娘说的都大致不错,只是有一点说反了,那个棋艺很烂、每回都输,却又觉得很不甘心的,其实是唐公子的师父。”
颜淡肃然起敬,在她想来那种弈棋高明的,往往都是世间难得的聪明人,运筹帷幄、走一步算三步。她带着同刚才很不一样的心态去看那位柳公子,结果对方一动不动,依旧看着对面的绣毯。
颜淡只得再仔细去看那块壁毯,除了发觉某个角落有一针织错了,还是没有看出什么特别之处,顿时很茫然。
那位柳公子名维扬,字思退,柳州人士,喜好游历五湖三川,年初时出行去幽州,现在方才返家,顺道去探望唐周的师父。
这些都是他的随身女侍絮儿说的。
而此时柳维扬半靠在软垫坐着,手上端着茶盏,抬手揭开盖子,衣袖微动,将浮在水面的茶叶轻轻吹开,慢慢地、优雅地喝了一口,更加显得高深莫测。颜淡却知道,就算是给傻子一个杯子,教他观茶色品茶味,也没有人能看出他是傻的。
絮儿轻声道:“公子,前面是安平镇,是要下车打尖,还是让人把菜肴送到车上来?”
柳维扬抬起眼,微微一点头。
马车一个颠簸,颜淡来不及坐稳,咚得一声撞在车壁上。
絮儿低着头,温温柔柔地说:“絮儿明白了。”
颜淡忍不住问:“你究竟明白了什么?”
絮儿微微笑笑:“我家公子说,他想下车打尖。”
“你怎么知道的?”
絮儿神色茫然,好像很不解她为何要这样问:“因为我家公子点头了。”
颜淡完全放弃了,缩回角落里。唐周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慢慢地停下来了,絮儿掀开车帘往外一看:“安平镇到了。”
颜淡小心地下了马车,在实地上走了两步,方觉原本肿起来的脚踝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起这件事,其实还是要多谢柳维扬的。唐周说起要去镇上找跌打大夫,那位柳公子二话不说伸过手来一把抓住她的脚踝。颜淡敢指天发誓,在那一瞬间她绝对听见自己的筋骨发出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咔吧”,足足有半盏茶功夫,她都沉浸在那种明明剧痛难忍却连叫都叫不出的状况。
颜淡从此再不敢正眼看他,这个人,绝对比唐周还狠。
四人走进镇上的酒楼,絮儿一直跟在柳维扬身后,待在桌边坐下之后,絮儿还是站在柳维扬身后。颜淡猜想这位柳公子的身份必定很不寻常。柳维扬,柳州维扬,爹娘都不会懒成这样,把两个地名一合,就算是子女的名字了吧?
柳维扬看着唐周,低声道:“唐兄,你来点菜罢。”唐周摇了摇头,推辞道:“还是柳兄来罢,叨扰许久,这顿当由我相请。”
柳维扬微一颔首,用低低的、入耳舒适的声音报了几个菜名。颜淡第一次听见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字,心中触动莫名。
只是这顿饭吃得委实无趣,将食不言寝不语发挥到了极致。柳维扬点的菜是好的,这家酒楼大厨的手艺也是好的,只是吃饭的人太过无趣。而在铘阑山境,绝对不会出现这种事情,慢慢就养成了一天不说到一百句话就难受的习惯。
之后错过了宿头,只能在田边夜宿。颜淡煎熬了一整天,除了絮儿会回答过她几句话之外,她又不想和唐周说话,柳维扬估计一年到头说过的话还不超过五十句,而那位黝黑的车夫和他家公子一样也是锯嘴葫芦。
颜淡熬得难受,只得去远处走走。
晚风拂过水田,带来一阵泥土味道,银白的月挂在田边,安详而安静。这时候还是春日,如果到了夏,大概还会有虫鸣之声,更有别样滋味。
颜淡沿着田间小路走了几步,忽见一道灰色的人影窜出来,不由往后退开几步。那人和她打了照面,两人俱是一怔。颜淡看着那人就觉得异常眼熟,立刻就想起来:“你——”那人抱住脸,一边逃窜一边大叫:“不是我,不是我……”
只听一声风响,唐周衣袖翩翩,衣襟带风,从那人头上掠过,剑鞘一划,将那人点到在地:“说,沈家那场大火是不是你放的?”
那人立刻赔笑道:“我怎么会去烧自家宅子呢?”
此人竟是沈老爷。
颜淡走上前,微微一笑:“既然庄子不是你放火烧的,沈姑娘一定就是你害死的了。”
沈老爷苦笑道:“姑娘莫要说笑了,我怎么会去害自己的亲骨肉啊?”
颜淡铮的一声抽出唐周手上的长剑,这才发觉这把剑实在太沉,她踉跄一下,险些对着沈老爷的脸一剑劈下。唐周在身后扶了她一把,剑身一偏,正好钉在沈老爷的脸边。沈老爷吓得冷汗涔涔,好声好气地商量:“颜姑娘,小心,千万小心,手莫要抖。这把剑太沉,还是让唐公子拿比较稳妥。”
颜淡微微嘟着嘴:“你还胡说,沈姑娘才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沈老爷干脆得回答:“是,怡君的确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一直待她如己出。就算她有时候又疯又傻,我还是待她如此。我怎么可能会害死她?”
唐周拿过颜淡手里的长剑,慢慢道:“这样说来,你该是知道这凶徒是另有其人了?”
沈老爷立刻闭上嘴,脸色灰白:“哪里有什么凶徒……这天干物燥,失火也不算什么奇事,你何必……”他看起来是害怕得厉害,不论唐周问什么,都闭口不说话。
唐周叹了口气,只得还剑入鞘。忽听颜淡语音带笑,温温软软地开口:“你真的是不打算说实话了?那也好,之后你千万不要招供呦。”她憋了一天,没人陪着说话,难得有人送上门来,自然不能轻易地放走了。
沈老爷干脆闭上眼,打定注意不理睬他们了。
颜淡蹲在他身边,悠然道:“本朝有位大人对刑法很是精通,官拜刑部尚书,在他手底下从来没有人敢不招的。这位尚书大人姓迟,叫迟钧,你听过没有?”她点着对方的眼皮:“迟大人说啊,挖眼珠算什么,要把眼皮割干净但是眼珠还在,那才叫本事。”冰凉的手指从眼皮上滑到鼻子:“割鼻子有什么了不起,要割得正好,还能和从前一样呼吸才好。而舌头留着却没什么用,拿掉了也免得叫喊太凄厉。”
颜淡笑眯眯的:“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活剥?听说把人放在火上烤到三分熟,然后皮肉就会松动,只要刀隔开一点,再一揭……”沈老爷睁开眼睛,颤声道:“我说,我全部都说出来!”
颜淡轻摇手指:“不不,你还是别说。师兄,你去点一堆火,我们来试试看活剥之刑到底是不是和那位迟大人说的一样,然后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割。”
沈老爷颤声叫道:“沈怡君和我同是……的手下,我们都是听他的命令行事。唐公子的魂魄纯净,如果能够弄到手,就不用再受制于人。我们都想要……结果才会……那个人却发现我们起了异心,所以、所以……”
唐周轻声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沈老爷眼睑抽动,发出几声喉音,却说不出口。
颜淡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先弄一堆火来,边烤边说。听说人皮被揭下来后,里面的肌理还是完整的,经络脉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你一定很想看吧?”
忽听几声咳嗽,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农从田边走过来,叼着旱烟管,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来。唐周将沈老爷往路边的灌木丛中一拖,拉着颜淡退到五步之外的草丛中。颜淡叹息:“前日被当成凶犯,这回又要当小贼。”
唐周压低声音道:“你对那些刑法倒是熟得很啊。”
颜淡轻轻一笑:“我对迟大人神交已久,幽冥地府中那些断手断脚的鬼魂一直惦记着他的好处,我连着听几天耳朵都要生茧了。古往今来,论起酷吏,他应算是第一人了。”
唐周不知她是在胡说八道,还是在说大实话。说话间,那老农慢吞吞走过去,一边吸着旱烟,夜色中可见烟管上火星微红。忽然有一道微光闪过,快得几乎看不真切,唐周立即上前几步,拨开灌木:“糟了!”
借着清幽的月光,颜淡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沈老爷眉心赫然有一点致命伤,伤痕血迹未干。两人沿着老农走过的田间小路追过去,只见路的尽头放着几件粗布衣,还有一支旱烟管。
而那个老农已经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