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胡雪岩对时事的特殊驾驭
敢揽瓷器活,必有金刚钻。
特殊的时事变化,并非所有人都能看得很准,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有一合适的对策。至于驾轻就熟,运筹帷幄,就更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得到。
我们说胡雪岩特异独出,就是因为胡雪岩对时事有着特殊的敏感性,其应对也正合了时势之理,从而能为他的商业活动开一新的领域。
这里倒不是说胡雪岩有异于常人的眼光,事先就有了一个特殊的筹划。和当时所有的中国人一样,胡雪岩对各种纷乱局势的认识也是逐步渐进的。当他刚接触洋人时,他心目中的洋人同样非常神秘、新奇。
但是随着交往的增多,他逐渐领悟到洋人也不过是利之所趋,所以只可使由之,不可放纵之。最后发展到互惠互利,其间的过程都是一步一步变化的。
但胡雪岩的确有一天然优势,就是对整个时事有先人一步的了解和把握,所以能先于别人筹划出应对措施。有了这一先机,胡雪岩就能开风气、占地利、享天时,逐一己之利。
当我们说胡雪岩对时事有特殊驾驭能力时,我们的意思正是,胡雪岩因为占了先机,故能够先人一着,从容应对。一旦和纷乱时事中茫然无措的人们相比照,胡雪岩的优势便显现出来。
1.时势剧变,官老爷们焦头烂额
清朝发展到道咸年间,旧的格局突然受到激荡。洋人的坚船利炮,让一个至尊无上的帝国突然大吃苦头,随之而来引起长达十几年的内乱。
这一突然变故,在封建官僚阶层引起分化。面对西方的冲击,官僚阶层起初均采取强硬措施,一致要维护帝国之尊严。随后,由于与西方接触层次的不同,引起了看法上的分歧,有一部分人看到了西方在势力上的强大,主张对外一律以安抚为主。务使处处讨好,让洋人找不到生事的借口。这一想法固然可爱,但又可怜可悲。因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以为一味地安抚就可笼住西方人,这无非是隔了一层的主观愿望。当然这些人用心良苦,不愿以鸡蛋碰石头,避免一般平民受更大损伤。
另一部分人坚持以理持家,对洋人采取强势态度。认为一个国家断不可有退缩怯让之心,以免洋人得寸进尺。这一派人以气节胜。但在实际事情上仍然难以行得通,因为中西实力差别太大,凡逢交战,吃亏的尽是老百姓。
这两路人都是站在帝国的立场上看洋人,所以可以说都是“隔”了一层的做法。
还有一部分人,因为和洋人打交道日多,逐渐与洋人和为一家,一方面借了洋人讨一己私利,另一方面借了洋人为中国做上一点好事。这一部分人就是早期的通事、买办商人以及与洋人交涉较多的沿海地区官僚。
对于洋人的不同理解,必然产生政治见解上的不同。在早期,薛焕、何桂清、王有龄见解接近,持利用洋人的态度,这与曾国藩等的反感态度相对,形成两派在许多问题上的摩擦。利用洋人,这是薛、何、王的态度;表示担忧和反对,这是曾国藩的态度。胡雪岩因为投身王有龄门下,自己也深知洋人之船坚炮利,所以一直是薛、何、王立场的策划者、参与者,也是受惠者。
到了中期,曾国藩、左宗棠观点开始变化。左宗棠由开始的不理解到理解和欣赏,进而积极地要开风气之先,胡雪岩之洋人观得以有了依托。但这时由于对洋人势力之分析、见解不同及集团和个人的利益所在,左宗棠和李鸿章之间产生分歧,并且最终使胡雪岩成为牺牲品。
对于洋人的冲击,下层百姓的反应大多是被动的。真正与洋人打交道者,均是从谋私财入手的,因而对大局影响不大。值得注意的是一些下层的代表,在经过长期的打交道后,逐渐形成了一支稳固的力量,为中西交流起到了桥梁作用。
清廷旧格局转变的另一冲击力量是太平天国运动。不过,由于太平天国信奉变了种的基督教,自身的封闭过强,因而其感召力基本上限于下层之老百姓。大多数的地主知识分子,既未感到清朝政府有何特别需要变动之处,也感受不到太平天国运动的感召力量。
相反,由于曾国藩等一批优秀分子应激而出,地主知识分子阶层很快就聚拢于其周围,最终形成一支维系旧制的中坚力量。
太平天国运动对下层商人来讲,冲击较大。因为商人的本性在逐利而不在建制,所以太平军一起,许多商人便趁了乱世,进行自己为所欲为的经营活动。
以上是旧格局受到冲击后不同层次人物的一般反应。
2.助剿内乱,胡雪岩建立大秩序
时势的剧变让大清不知所措,然而,胡雪岩的反应却大有不同,可做如下之分析,以见其对时事把握的特殊之点。
清廷旧制受到冲击,朝廷自身惶惑,一般老百姓更是不解。胡雪岩从商业经验出发,认为一个社会要想存在,必然需要一个秩序的核心。这一核心起作用与否,全看我们一般人的态度。假如我们投注力量,加以维护,那么这个核心必然是有效的,它必然能生发出一种秩序,使我们每一个人受益。假如我们人人自危,对这个核心也采取瓦解之态度,那么这个核心必然无效,社会也自然而然堕入一种无序状态。而一个无序的社会,对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利的。如果说有利,也只是对江洋大盗、对野心家、对流贼无赖有利。
基于这一认识,当洪杨之乱来时,胡雪岩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可以乘机捞一把的好机会。在他看来,趁着浑水摸鱼,只是因为鱼是混乱的,才让人侥幸有所获。倒过来想,胡雪岩认为首先应该替官府维持秩序,秩序建立起来了,你自己也有一个从事商业的好环境,官府感谢,也会给你提供很多便利。
故而胡雪岩提出,他的当务之急是帮助官府打长毛,而不是今天从长毛那里捞一把,明天从官府那里捞一把。胡雪岩很清楚,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在两面都面临信任危机,长毛会怀疑他与官府有勾结,官府会怀疑他替长毛着想。商业最重要的是一个信用,信用丢了,他的生意就做不大。因为老主顾知道他并不敢保证自己是一心为别人的,所以他们可以和他打一两次交道,但是绝对不会三次、四次地长久下去。那他就只好不断地换主顾。这样就无异于每一次要重新搭房建屋,成本大大提高,积累的机会就大大减少。
出于同样考虑,当清政府发行官钞时,胡雪岩做出了与钱业同行不同的选择。同行们都认为,洪杨变乱在眼前,政府是否可信大成问题。如果今天接了这官钞,明天没有人要,兑换不出去,那就烂在手上,白白损失。胡雪岩的看法不同。按他的分析,朝廷毕竟大势还在,尽管朝廷遇到了许多麻烦,不过社会要想运转,还非得靠现在这个朝廷不可。况且朝廷的信用是大家做出来的,人人出来维护,他的信用自然就好。所以别人不理这官钞,胡雪岩却要接。不但自己接,还动员别人接,并且以自己的信用做保证。
替官府打长毛,这既是一种风险,也是一种投资。投进去的是眼光,得到的是巨大利益。胡雪岩这种看法,符合商业的一般原则。任何一个商业都要求稳定,商人可以面临纷乱的局面不顾生死去求取利润,但这种纷乱局面却不是商人的愿望。任何一个商人都希望在一种平静的气氛下进行风险最小的投资,以求得利润最大。除非发生特殊变故,使得混乱比平安更能减少成本。更何况当时的清廷,基本结构健在,所受的只是猛然一击,却并非致命一击。
基于这种考虑,胡雪岩才紧紧依靠官府。从王有龄开始,运漕粮、办团练、收厘金、购军火,到薛焕、何桂清,筹划中外联合剿杀太平军,最后,还说动左宗棠,设置上海转运局,帮助他西北平叛成功。由于帮助官府有功,胡雪岩得以把自己的生意从南方做到北方,从钱庄做到药品,从杭州做到外国。官府承认了胡雪岩的选择和功绩,也为胡雪岩提供了从事商业所必须具有的自由选择权。假如没有官府的层层放任和保护,在这样的一个封建帝国,胡雪岩必然处处受阻,他的商业投入也必然加大。如果投入过大和损耗太大,他的商业也不可能形成这么大的一个规模。
对于清廷旧制,胡雪岩还有另外一层看法。许多商人只是畏惧官府,没有想到驾驭官府。胡雪岩一开初倒也不会有驾驭官府之想。但是在他所帮助的王有龄升官之后,逐渐发现自己借王有龄获得的便利甚多。首先是资金周转便利,因为有了官府之流转金作为依托;其次发现官府的好多事自己可以以商业活动完成,既减少了官僚办事的低效,自己也赚取了利润;最后是自己借了官府之名,能做到许多以商人身份很难涉足之事。
所以后来胡雪岩对于利用旧制有了信心。一开头他并不愿捐官,认为生意人和做官的人在一起别扭。后来想法变了,既然官府与生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就不妨捐官,涉入官场。这样做其实也是以最小投入,完成最大产出。
胡雪岩在人们心目中,其最大特点就是“官商”,也就是人们说的“红顶商人”。这“红顶”很具象征意义,因为它是朝廷赏发的,戴上它,意味着胡雪岩受到了皇帝的恩宠。事实上,它意味着皇帝肯定了胡雪岩所从事的商业活动的合法性。既然皇帝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所保护的人自然也不应受到掣阻。换一层讲,皇帝的至高无上也保证了被保护人的信誉。所以王公大臣才能很放心地把大把银子存入阜康钱庄。
胡雪岩一方面获得了信用,另一方面也清扫了在封建时代无所不在的对商人的干预,所以才能让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商人那样去从事商业活动。
对于洪杨之乱,胡雪岩的应对又有不同。
前边讲到,有许多商人,在洪杨乱起时,抱了投机的心理,想乘机捞上一把。所以他们没有一条准则、一条理念,只知一时的利润。这样做无异于自毁信用。到头来,长毛也不信任他们了,因为他是依顺官府的;官府也不信任他们了,因为他曾暗通长毛。
胡雪岩的原则很明确,长毛的口号不得人心,总是长久不了的。所以必须帮助官府打长毛,以维持一个大秩序。
不过胡雪岩对于因为洪杨乱起而自己纷扰不安的一般人却有另一层同情的看法。
在胡雪岩看来,长毛起事,有好多老百姓都是被迫卷入这场纷乱的。比如周八俊,不堪别人的欺负犯了事,只得投靠了长毛。又比如蒋营官,长毛打到了家门口,男耕女织的平安日子过不下去了,只好投了军,出来与长毛作战。
他们都是不得已而卷入,所以他们对大时局并无太多看法。他们只希望老老实实在其中一边做事。人只要勤勉,不论在哪一边总是会越过越好的。
就是投奔了长毛做了小头目的,或者因为长毛压过来了,投顺了长毛的富户,也大都有难言之隐,不得不这样,我们可以说他们糊涂,不过大凡老百姓,没有几个是不糊涂的。他们又不是有所图,只是东风来了,他们不得不往西倒;西风来了,他们又不得不往东倒。
有了这种同情的认识,胡雪岩对他们也就不那么苛刻。尤其是在遇到像周八俊这样的人存银子时,他能以同情的心对待,愿意以自己的商业活动,给他们一个再生之希望。
当然也可以说胡雪岩在这里边有商业的动机。不过,如果不是有这种同情和了解,胡雪岩就不会看得那么深,他对这些人手头的银子就会避之唯恐不及。因为很显然,这些人是与长毛有染的。
胡雪岩是这么看的,与长毛有染,没错,不过要看是什么原因,什么姿态。这些人都是些老实的小民。如果不吸收他们的存款,他们就不得不把存款给长毛用,或者被无理的官差劫掠走。这样于秩序无益,反倒有害。
而且这还牵涉对商人和官府的关系如何看。商人都得从官府的角度看问题,还是商人有商人的原则,官府有官府的目标。假如商人都从官府角度看,效果会好吗?肯定不好。因为士农工商,各有各的位置,各遵从各的原则。乱了位置,变换了原则,就是乱名。而“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遂”。
照胡雪岩的看法,就是商人对客户讲信用,官府对朝廷讲良心。商人只管自己是否说了话算数,是对着自己的服务对象--客户--来讲的。官府只管自己做事是否对得起朝廷。两者对象不同,原则不同,假如各行其是,各司其职,整个社会便井然有序,否则就只会增加混乱,于事无补。
这是胡雪岩超前一层的想法。因为封建化的社会是各业不分,各业的职业原则也不并列与独立。士处于社会的最核心层,一旦做官,便有了凌驾于农工商之上的特权。这个时候,他便经常以他的特权来强制要求其他阶层。社会表面上有了秩序,但这种秩序是一种纵的服从性的秩序,而不是一种横的平等、平衡性的秩序。农工商在这种秩序下必然陷于上述的管制中,不能有一个客观的地位。商人在这种秩序下,也就极为费力,极为提心吊胆。
各业分工意味着各业遵从原则的相互独立。各业在一种更抽象的原则之下平安相处,相安无事。若依这种原则,官府就无权干预商人的正常活动,上述吸纳存款也就有了一个客观的依据和保证。
胡雪岩的这种思路,保证了他对所有可能不受官府严格控制的私人财产的吸纳。大清权臣文煜愿意存款于阜康,除了上述的信用好以外,就是看中了胡雪岩在经营钱庄时,坚持钱庄只管吸款,不问款项来源的原则。款项来源的正当与否是款项持有人和官府间的事。在现代,是财产持有人和法院间的事,而不是财产持有人和银行之间的事。胡雪岩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不是怕官府,以至于不敢按自己的思路经营,而是理清思路,放手去做。
3.利用洋人,胡雪岩纵横捭阖
对于洋人和洋务,我们在上边已经有所交代。胡雪岩因为身处沿海,最先看到洋人的船坚炮利,最先与洋人打交道,所以一开始就主张用洋人、洋枪打长毛。当然,这里边也有利益的考虑。而且自始至终,胡雪岩商业利润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他从事购买军火、购买外国机器、筹借洋款的活动。对洋人之态度还成了他依附官府,维持社会大秩序,最终开拓出一个经营好环境的资本。
与洋人打交道,他感受最深的一点就是洋人的政府与清朝的政府不一样。清朝的政府,商人稍有赢利,他就想来分沾你的好处,巴不得一口把你吞下去。一旦好处得不到,他便处处给商人使绊,让你不得安宁,直到让你破产。
洋人的政府,尽力帮洋人做生意。你没钱他放款给你,你出洋做生意他派了军舰保护你。一旦中国人欠了钱,他就把枪炮对准中国的城市,甚至自己的商人无理,他还处处袒护。
因为有了这种对比,胡雪岩对封建官僚体制压制商业活动,就有了更切身的看法。不比不知道,一比就能看出来,自己的商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创造一个好的经营氛围。因为整个体制所限,商人还只能单个儿地为自己一个人开拓商业地域。稍有不慎,这种经营特权就会被收回,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至于洋人自身,在胡雪岩看来,也有他们的好处。他们的好处就是讲道理,讲信用。你认认真真去和他做生意,他也就认认真真和你谈,不会想到生意之外的歪点子。中国的商人就不同,他在商业上赢不了你,逮着机会,他就会在其他方面坑你。比如利用地方流氓势力,比如利用官府。所以胡雪岩觉得,很多时候,和中国自己的商人打交道很吃力,和洋人打交道,就很省劲儿。洋人的整个体制,已经大大减少了商人从事商业活动的成本。这样倒过来看,胡雪岩的成功就更显得来之不易。中国的商人,办成同样的一件事,付出的心血要更多。
以上所述,就是胡雪岩所处的时事以及他的特殊应对。我们这里并不是说,胡雪岩起初就有过人眼光。而是说,胡雪岩在其商业活动中,锻炼出了一颗敏感的心。他善于利用自己的商业经验,不断用心去体会各方发生的巨大变动,及时提出自己认为合适的应对方法。其实在商业活动中,绝对的先见之明是没有的。在绝对的意义上,每一个商人都是宿命论者,他们被一双(胡雪岩时代还有另外几双)无形的手所拨弄,在似乎人力,又似乎天意这种说不清的情况下不断成功或者失利。但是一个有经验的生意人,他总是能从自己的见闻中寻出蛛丝马迹,做出自己认为合适的选择。一个人积累的经验越多,他遇到事情时对事情的处理就越有信心。这一点不用多说,每个生意场上的人都有体会。
第二章 财富生命远胜于伦理纲常
胡雪岩所处的时代我们叫它封建时代,中国封建社会的全部社会关系,都带有封建伦常的色彩,人们还习惯于遵从“三纲五常”的道德规范。即在人伦关系中,君臣、父子、夫妻三种关系是最主要的,而这三种关系存在着天定的、永恒不变的主从关系:君为主、臣为从;父为主,子为从;夫为主,妻为从。亦即所谓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三纲。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则是处理君臣、父子、夫妻、上下尊卑关系的基本法则。胡雪岩出身于这样的时代,自然会受到这些伦理纲常的约束。然而,胡雪岩就是胡雪岩,他把笼罩于伦理纲常之下的社会关系看得非常透彻,并巧妙地利用这些关系为自己的财富大厦添砖加瓦。
一、官老爷尽入我彀
封建社会实行官本位,什么事都是当官的说了算。要想一展身手,唯有得到官家的支持,胡雪岩深谙此道。于是在他的筹谋之下,一个又一个手握行政权的朝廷大员纷纷钻入他的彀中。
在封建社会制约中,商人在社会中处于末流,士农工商的次序十分明显。因此,这种体制就与商人的活动相矛盾。所以官吏对商人的危害十分大,一个极小的守门吏都可以以其职务特权随便阻挠一个小商贩做生意。较大的官吏情况更严重,他可以以各种貌似合理的理由强行征税,或者宣布该贸易为不合法。
面对这样一种情况,商人要想把生意经营进行下去,必须采取适当的策略。一般来说,商人会设法避开官吏,但这是一种消极的策略。一些聪明的商人会另想策略,设法与官吏阶层沟通,以争取他们的保护。很明显,所争取的官吏职位越大,能给商人提供的发展空间就越大。
胡雪岩是何等的精明,他很清楚官路就是财路,官越大,财路越广。利用官府为自己办事,这是成大事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