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摩天轮
阿迪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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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你给我个理由,为什么分手?”
我站在硕北极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
刚入秋的天空,不是湛蓝的,是白茫茫的,点缀着灰色的云朵。
“不爱就是不爱了。没有为什么。”
硕北极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中有漠然的光芒。
“我不信。”
我倒退一步,咬着牙,攥紧拳头,指关节发青。
我不信。
硕北极怎么可以说不爱。
他不应该。
“七七,你很美。很优秀。很可爱。”
硕北极抬起手摸摸我的头发,顿了顿,接着说:
“可是,我真的不爱了。呵呵。”
硕北极说完,转身走了。留下一个轻微的“呵呵”。
他的笑声。
他居然在笑。
深色的头发微微遮着的眼睛,目光深处,我什么都看不到。
南源校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放学的学生,牵着手的情侣,牵着手的姐妹淘,牵着手的--硕北极和双小懂。
我看着硕北极淡漠瘦高的背影,心底一片苍凉的疼,他的背永远看上去很瘦,很瘦。瘦得让人心疼。
可是,这么让我心疼的硕北极,说,不爱了。不要我了。
就像他眼底那片凉薄的怜惜的光,稍瞬即逝。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可为什么太阳还是这么晒人,不是说已经秋天了么?为什么,热得我眼睛都流汗了?
我站在来来往往的学生中,像一棵洪流中的树,一棵孤单的,没有根的树。眼睛看不见东西,耳朵听不见,我废了。我要倒下去了。
我知道有人在看我,低声议论着。
大中午的站在校门口流泪的女生并不多吧,何况是在这么多人的校门口,何况是梨七七。
骄傲的梨七七。
“梨七七大美女,愣着做什么你!”
旁边有人推我,我有点没站稳,可是也没回头去看。
“嗐,问你呢。”
来人继续推着我。
接着,那个人转到了我面前。
那一瞬间,那张干净朝气的脸突然遣散了所有的阳光,着急的声音从对方口中急促地蹦出来:
“七七,怎么了?怎么了你?”
我的胳膊被捏得生疼,但是竟然有了一点点舒服。
之前看书,说身体的痛苦能减少心灵的伤痛。那时候纯粹认为是在矫揉造作,心灵的痛?能痛到什么程度?恶心。
可是,现在,我终于有点懂了。
“Calvin。”我抬起头,看着眼前一脸焦急的男生,说,“你可不可以再使劲一点?”
“什么?”
Calvin显然有点认为自己没听清楚,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Calvin半信半疑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然后担心地看着我。
果然--好多了。
我嘴角露出一丝苍白的笑。
“七七,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Calvin松开手,我的胳膊像断裂的花秆一样,无力地垂了下去。
“没什么。”我抬起头看Calvin,说,“太阳有点晃眼。我回家了,BYE。”
贰
“谁都知道,气候会变,更别说诺言,你的冬衣还留在我窗前。你的世界已经准时晴天,远方的我在夏天看雪,我的孤独慢慢冻结在没有你的夜……”
手机铃声一声一声地响,我趴在课桌上不动弹。
“谁的手机?”
老师在讲台上沉闷的声音掷进空气里,严厉而有点激愤。
我依旧趴着没动,眯着眼睛看着窗户外面的天。
湛蓝的,干净的,清澈的。
最光芒流彩的夏季。
“你的世界已经准时晴天,远方的我在夏天看雪……”
手机铃声一直一直响,我出神地想,飞轮海的《夏雪》,无论什么时候听上去都很有感觉哦。
硕北极曾经揉着我的头发,对我说,七七,你这样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喜欢这么伤感的歌呢?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游散的阳光点在硕北极干净的脸上,我看着那双深色的眼睛,温和的唇,轻轻踮起脚。
手机中按开的音乐“PLAY”键,飞轮海的《夏雪》一遍一遍唱着,涂满了整片天空。
我的初吻。
陪伴着伤感的《夏雪》。
之后,这首歌就一直呆在我的手机里,删掉所有的歌,只留着它,像留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那时候,我甚至想过天长地久。
奢侈的心愿。在骄傲的梨七七心里,像一根细小的麦苗,迎风招展。
但是我却没有说出口。
只记得那天残阳似血,有一行白色的飞鸟刺进高远的天,鸣声长拗。
“梨七七!”
老师的声音已经充满了愤怒。
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我知道,这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注视,所有超过常规的探究眼神,统统都围绕着我,居心叵测地希望看到我狼狈的一刻。
看着我任性妄为的结果。
“早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太炸了,炸到自己了。”
也许,这些人,会在脑子里这么想。
我知道这些人是谁。
班级的生活委员,姚金。
和几个不成气候的虾兵蟹将。
从高一的第一次全校文艺汇演中我以压倒性的票数胜过姚金得以代表本班登上学校礼堂的台子后,这个人就没有看我顺眼过。
那又怎么样?
看我梨七七不顺眼的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家境一般,长相一般,成绩一般。
你拿什么来跟我争?
笑话。
背后放几支冷箭我梨七七就会吓得跪地求饶好汉留命?
哈哈!
而且,我想,梨七七又要让她们失望了。
即使是这样的时刻,处在这样平常学生会遭到责罚的困境,我还是会轻易地就解决掉。
因为,梨七七不是平常学生。
“哦,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刚在想这个题目的第二种解法,手机没听见!”
我按掉手机,站起来,摆出最仓皇的表情,最委屈的神色,无辜地张大眼睛,瞪着老师。
“唔……那你说说看……”
老师的表情缓和得多,看着我。
我盯着黑板上老师刚列出的物理公式,仅仅动了动眼球,答案脱口而出。
不止一个,一共说出三种解法。
老师脸色喜滋滋地点着头,对我说,坐下,坐下。
所有敌对的目光用比刚才更凌厉的姿态暗中输送到我身上。
“得意个屁,有多了不起。”
“总是这副德行。”
接着一声不高不低的:“上了又被人甩了,贱人一个……”
明显是姚金的声音。
仿佛一根尖利的硬刺从背后穿进心脏的位置,汩汩的血“哗啦”一声全部倾倒出来,浸透全身。
教室另一头的角落,面无表情的硕北极抬头看着黑板,一动不动。
我挺直腰背,脸上浮现出最甜美的笑。
我知道自己这个时候的表情一定像一个胜利的皇后。
而姚金,你就咬牙切齿地坐在原地生闷气好了。
老师在讲台上咳嗽一声,教室细小的纷论归于平静。
我立起物理书,拼命集中精力盯着一条一条定理和公式。
肚子突然抽痛起来。
汗一滴一滴掉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我捂着肚子,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无论怎么样,让我熬到下课。
我不要自己逃兵一样走出这间教室,被所有人看到我仓皇孤单的背影。
“谁都知道,气候会变,更别说诺言……”
手机铃声不依不饶地再次响起。
手机屏上“梨左峰”三个字不停地跳跃闪动。
我望着老师投来的目光,狠狠按下了接听键。
接着我站了起来,说:
“老师,家里的电话,我出去接一下可以吗?”
“唔……去吧去吧。”
老师扬扬手,我捂着肚子走出教室。
“喂?”
我倚在墙角,冲着手机说了一声。
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倒下去了,肚子里似乎有一根钢铁绞索在不停地搅动着五脏六腑,我的汗像雨一样滴答滴答掉了下来。
呵,真夸张。在这种时候,我居然还能有心情跟自己开玩笑。不愧是坚韧不拔的梨七七呐!
“刚才怎么不接电话?”
那头声音有点焦躁。
“哦,在上课。”
“哦。”
那头又沉默了。但是绝对没有挂电话的意思。
我知道,梨左峰只是在考虑着怎么跟我说这个事。
“没事我挂了。”
肚子又一阵抽痛,我弯下了身子,弓成了一个虾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走音。
“法院判决下来了,你的抚养权归我。”
那头终于开口了。
十几个字,加上一个逗号一个句号,指定了我今后的归属。
“好,我知道了。”
我说完挂上了电话,从墙上滑了下去。
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很想笑,大声地笑。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被全世界抛弃了。
叁
放学后,我在课桌上伏着。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点一点离我而去。
喧腾的教室很快变得一片安静。
不知道为什么,放学后的寂静的教室总是让我想起教堂。
沉默的布告台。沉默的祷告椅。沉默的阳光。
空旷的教堂中,悠长的钟声响起,驱散世界上每个人的悲伤和难过。
眼泪,被允许在上帝面前流。
所以,可以肆无忌惮。
我伏在桌上,感觉两只胳膊湿透了,冰冷的汗水大颗大颗从我身体每一个毛孔渗出来,汇成一条汹涌的河。
我要淹死在其中。
恍惚中我好像看到小时候,我站在旧家里的小院子蹲着拔地上的草,妈妈拍拍我胖胖的小手,笑着告诉我说:
“宝贝,这不是草,是花,再长大一点就会开出漂亮的花朵。像你一样漂亮的花朵。”
像我一样漂亮的花。
妈妈温暖的手,温暖的声音,温暖的午后阳光。
这些,都在我脑海里,一遍一遍重复播放。
恍惚着,我好像听见妈妈温暖的声音,轻轻摇晃着我的胳膊,叫我的名字。
“七七,七七。”
“七七,你睡着了?”
我的思维马上从游离状态拉回到现实。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不是教堂,不是小时候旧家的小院子。
一个人在叫我的名字。
Calvin。
钻心的疼痛在我恢复意识的同时,潮水一样侵袭上来,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
接着听见Calvin似乎被吓了一跳的声音:
“七七!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接着Calvin过来抓我的胳膊,又一阵猛烈的疼痛涌了上来。
我觉得自己不行了。
“Calvin……带我去医院。求你……”
我望着脸已经变成绿色的Calvin,轻轻说。
接着手一垂,什么都不知道了。
肆
如果生活像是魔方。
随意一拧,就可以以一个全新的状态出现。
无论变成什么样,只要是新的,就好。
那么,我宁愿选择一个新的人生。
相貌平凡。成绩一般。家境普通。
统统这些,哪怕都放在我身上,我也会答应,在“确定”键上重重按上我的手印。
而不是现在这个我。
一旦被人提起来,前缀都是“漂亮的”,“父亲财团老板”,“母亲政府高管”,“家里有小洋房”,“上学有私家车接送”。
类似这样。
可是,如果我矫揉造作地说一句:
我不快乐。
是不是会有人指点着我的鼻子说我不知足?
可惜的是,我真的一直在想:
如果我从来没有被生出来,那该多好。
有时候甚至迁怒自己的父母,他们在生出我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我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吗?
我愿意做他们的女儿吗?
我愿意承担他们带给我的痛苦吗?
我愿意,一个人,孤单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伍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满脸愁容的南燕枚。
“七七,你好点了没?”
我干瞪着眼睛,不说话。
扭头看着外面,一片苍茫的白色。
今天阴天。
“你这孩子……怎么会……”
南燕枚欲言又止的责怪,包含着我最熟悉的淡然和安稳。
呵呵,南燕枚女士,从来都没有对我满意过。
不论是我拿了全校第一名,还是校际才艺大赛夺了冠军,甚至被选中上了一期时尚杂志,做了眉目顾盼生辉的封面女郎。
这些,南燕枚从来都是随便“嗯”几句,然后从她那昂贵的钱夹里抽出很多张粉红色的钞票。
每次盯着这些纸上粉红色的“100”,我都像全身的喜悦被“刷”地抽取掉。
变成一个不会说话的废人。
我会微笑,会说“谢谢”,然后拿起这些代表着我父母“爱”的纸币,转身离开。
所以,我变成什么样子,南燕枚女士大概也只能保持到这种淡然状态吧。
不会再表现出更多的惊讶和激动。
哪怕,她的女儿,她17岁的女儿打胎未遂。
哪怕,她17岁的女儿,梨七七,因为刮宫没刮干净,所以在教室中被一个男生背来医院再刮一次。
“七七,你倒是说句话啊。”
南燕枚又轻轻说了,语气中有了轻微的责备,“我在这儿守了你一天了。”
我转回眼睛,张大眼睛,瞪着这个风韵犹存的贵妇。
“什么时候,自己母亲照顾女儿是一种额外的补贴了?”
我听见自己轻声说。
贵妇南燕枚立起身子,仿佛不认识我一样,瞪着我。
接着无力地扶了扶额头,对我说:
“你好好休息吧。我有空再来看你。这些你先拿着。”
十几张粉红的纸币轻轻放在我床旁边的柜子上。
我别过脸,没吱声。
“对了,那男生叫什么?”
“谁?”
我问。
“送你进医院的。”
南燕枚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Calvin。”
“你们学校的?”
“是。”
我干巴巴地答。
南燕枚的表情很奇怪。有些冷漠,夹杂着怨怼,还有些怒火。
接着她站起来,拉开门的时候,南燕枚转身看了看我,有些欲言又止,像是要说一件事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七七。我努力争取过抚养权……可是……”
顿了顿,“你爸的律师更精明一点。”
接着叹口气,走了出去,把门关上。
我看着那扇白色的门,和门顶上鲜红的“VIP”三个字母,突然很想笑。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被送来这种地方。
我是谁的VIP?
--你爸的律师更精明一点。
我的亲生母亲,南燕枚,在自己女儿差一点死在教室中结果被人及时送过来抢救成功,昏迷了一天之后刚刚醒来,跟我说的几句话里的最后一句,竟然是这么一句话。
天底下有那么多话可以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对女儿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的事?”
--“你为什么这么做?太让我失望了!”
甚至--
“你别给我念书了!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哪怕严厉一点,再严厉一点,我都不怕。
哪怕,表现出一点点关心、在乎我的情绪,也好。
小说里的情节不都应该是这样吗?
这样惊天动地的家庭大事,父亲气得暴跳如雷要找男方算账,母亲开始会狠狠扇个耳光给女孩,然后心疼得眼泪一直掉。
不应该是这样吗?
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全部都变了?
我望着南燕枚的背影,突然觉得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想说,不想说。
妈,留下来陪陪我。
求求你,留下来陪陪我。
这么一句话,哽在心里,像是烧红的土豆,烫得我眼泪硬生生地要掉出来。
可是,眼泪终究停留在了眼眶中。
从家里梨左峰开始冲南燕枚大声怒吼,从南燕枚把昂贵的花瓶砸得粉碎,从他们再也记不得给我过一个生日。
从那时候起,我就告诉自己:
我不要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我要坚强,我要骄傲,我很优秀。
我是十全十美,独一无二的梨七七。
成绩每次名列前茅,才艺大赛常常夺得桂冠,能歌善舞,聪明伶俐。
我梨七七下定决心,要活得非常非常精彩。
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成绩优异,连续跳级,考上北大,考上美国常春藤的全额奖学金,硕博连读,功成名就。
我给自己划了一条我自己领悟范围内最得意,最认为可行的路来走。
可是,现在。
我为什么会突然,感到非常非常的难过。
非常,非常非常地,想让谁抱抱我。
“笃笃--”
高跟鞋的声音从病房外一路传过来。
我心头微微热了起来,甚至有点期待地紧紧盯着病房。
到底是自己的母亲,再怎么生气,还是放不下的吧?是不是?
这次,我保证会一言不发,无论南燕枚说什么。
就算她一如既往地冷漠对我也好。
我统统都认了,只要她能在我身边,留着陪我。
门开了,我闭起眼睛,装睡。
高跟鞋的声音变成轻轻的咚咚声,磕着地板,小心翼翼的样子。咚咚声一直延伸到我病床前来。
怕吵醒我吧。
我心里有了小小的感动。
我翻个身,打算睁开眼,说一句:
“妈,我想吃鸡丝粥。”
结果,我看清楚眼前的人时,瞬时瞪大了眼睛,刚准备好的话立刻从嘴巴里吞了回去。
仿佛整个人被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
“你来干什么?”
我的声音突然前所未有的尖厉。
对方好像早就意识到了这种情景,无所谓地耸耸肩,把一堆吃的和一个精致的大汤罐堆放在病床的柜子上。
“你出去,你出去!”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激昂,有点歇斯底里。
“七七,我们以后是要一起生活的。你这个样子我可没办法帮你。”女人皱皱眉头,抱着胳膊站在我面前,盯着我,慢条斯理地说。
“你给我滚出去!狐狸精,破坏别人家庭的狐狸精!”
我张开双手疯狂地朝空中乱抓,似乎想抓住那个女人的一点东西。
女人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我的脸上浮现出可怜的表情。
“梨七七,要是问谁先背叛家庭,还是先问问你的好妈妈吧。你这么闹没人能帮得了你。”
我一扬手,把桌上所有的东西连同那个精致的汤罐一同挥到地板上。
“啪嚓!”
水果滚落的咕噜咕噜和器皿的碎裂声同时在VIP病房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女人冷冷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接着突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
“汤是你爸爸找人帮你煲的,你这么丢下去,你爸爸大概会难过吧。”
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一直在,甚至有更进一步的漾开,直到整张脸充满了夸张的甜腻。
我看着她的笑容,竟然有一阵子的惘然。
她的确是个好看的女人,媚到极致的一种清澈。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硕北极。
也是非常好看的人。
这些好看的人,都会在伤害我的同时冲着我微笑,都笑得那么好看。
这些笑容好看的人,统统,都是我的敌人。
陆
“怎么不多休息一下啊!你这可是阑尾炎哎!”
VV拎着一个塑料罐子,站在我面前。表情像是要把我吃掉。
“VV,什么时候你幽默感这么差劲了?”
我边穿衣服边浅浅地笑。
VV把汤罐重重放在桌子上,点着我的额头。
凉凉的手指,涂着浅浅的淡粉色。
VV有很好看的手指和指甲。VV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VV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但是,她是我的亲人。
柒
一年前。
全市八所高中学院联合举办的高中生演讲大赛,我一路过关斩将,最终闯入女生组的决赛。
决赛八个人,最后只剩下了两个。
来自南源高中一年级的我,和幕北高中二年级的双小懂。
全世界都知道,南源和幕北两个高中在升学率和各种竞争上,从来都是不相上下,一定要拼个你高我低。
而那时的我和双小懂的较量,不是我们个人的较量。
是南源和幕北的较量。
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演讲比赛的我,太明白该怎么摆放手势,什么时候该微笑,什么时候该严肃,什么时候该慷慨激昂。
对于分组进行比赛,一直没有正面交锋过的双小懂,只闻其名,未见其身。
但是,我不怕。
一丁点都不怕。
就算是最后进行到一兵一卒,又怎么样。
我只知道,我梨七七,从来没有输过。
双小懂演讲完毕,那些如潮水般的掌声我在后台也是可以听得见的。
9.8分的成绩,足以让这个女生独领风骚。
不过她当时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
她的对手,是我。
是我梨七七。
没多久,双小懂穿着素净的深色裙子走进了后台,被一群人拥围着。
“小懂,你刚才简直就像一只高高在上的开屏孔雀公主!”
不知哪个想拍马屁的突然来了一句。
我当时就“哈哈”大笑起来。
“世界上,好像只有男孔雀才开屏吧?”
我站起来,轻轻往嘴唇上点一点嫩色的唇彩。
Dior的唇膏,南燕枚买给我的许多东西中的一个。
也是我的无敌杀手锏。
“别忘了,女孔雀的尾巴可永远是光秃秃的哦!”
我巧笑嫣然,然后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和双小懂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中,微笑着走出了后台。
从我听见人们给双小懂的那些掌声起,我就知道了。
双小懂输定了。
主持人报幕完,在市中心的大礼堂内,我一身清纯的学生装,轻装上阵,红色的幕布一拉开,我的声音和动作,统统运行起来。
每一个关节,每一个发音,每一个眼神。
向别人传递我的想法,这种本事,是我天生的本能。
硕北极曾经看着我的眼睛说:
“七七,只要你愿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你抓不牢的人心。”
哦,又是硕北极。
硕北极,当时就坐在台下的第一排,在我登台的时候,晃动着一支颜色鲜亮的彩带。
我们的暗号。
硕北极说,只要看到这条彩带,那代表我一直一直站在你身边,给你加油,鼓劲。
当时的我,竟然就真的看到了。
鲜红色的一点点,微薄得可怜,却是我最重要的力量源泉。
我演讲完,浅浅鞠躬,下台。
走过后台的时候,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看我。
我没听到掌声。
一声也没有。
但是--我知道,我赢定了。
因为转瞬,我就听到礼堂中要掀翻屋顶的狂热掌声,像迎接英雄的凯旋,像欢呼新王的登基,像庆祝一切一切的光荣胜利。
这些光荣,这些荣耀。
是我的。
我梨七七的。
双小懂站在我面前,灰白着脸孔,她四周所有的人都灰白着脸孔,盯着我不说话。
眼神中跳动着隐约的光芒。
我知道,那是畏惧的光。
梨七七经常让人感到害怕的。
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一点。
曾经,非常喜欢我的一个男生,和清和一个档次的,暴发户的儿子,在最后一次给我2000块的化妆品埋完单后,对着我说了一句话:
“梨七七,你是一束盛开的罂粟花。”
我当时站在化妆名品店中仰头大笑起来。
从来没想到这男生竟然也可以吐出这么一句有感觉的话。
接着,在我的微笑中,那个男生转身仓皇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我是罂粟,有毒的,招摇的,迷人致死的花。
让人害怕。
所以,既然本身就是有毒的,我怎么会害怕那些只有夸张表象的软纸团。
不要跟我斗。
我拿起电话,拨通一个熟悉不过的号码,对着那头的人发嗲,我说老爸,今天演讲比赛我八成是要拿全市第一名了,一会儿开车来接我,请我吃哈根达斯。
然后没等那头反应,“扑”地挂了电话。
即使我知道梨左峰的电话根本就是他秘书接听的。
即使我明白就算电话是梨左峰接到,他也不会听我说这些。
梨左峰大概就是会问我:
“缺钱了?缺多少?”
或者说:
“我现在非常忙。有事给秘书留言。”
如此这般。
这般如此。
即使这样,那又如何?
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有个有钱老爸,爱我宠我,让我为所欲为。
公主梨七七。
这是我的定位,我唯一的定位。
接着我微笑着看着双小懂。
那双眼眸中的,是隐藏很深的尖锐怒火和激愤。
“没有人可以让我输。除非,我不想赢。”
我对着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开屏孔雀公主”,笑着轻轻说。
我大概天生身体里面就长满了尖锐的刺吧?
目的就是不停地树立敌人,让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像一只孤单的刺猬,豪猪。
或者,一棵长满尖刺的玫瑰花。
哦不对,是长满了尖刺的罂粟花。
想到那男生对我恨恨的评价,我轻轻笑了起来,也不管双小懂和她那帮党羽的脸色有多难看。
兀自笑得开心,像得了一根游乐场免费派送的棒棒糖一般。
接着,到了宣布我分数的时候,我整整衣服,用唇膏重新在粉嫩的嘴唇上点了点,走上台。
主持人揭开分数牌的时候,显得比我还要激动。
高昂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南源高中,梨七七,最后得分--”
“满分10分!”
我露出最纯真最激动的笑容,我此刻知道,许多台摄像机在我面前运转,从各种角度来捕捉我的表情。
身后的大屏幕上,同步播放着我此刻的一切,现场直播的最大坏处就是让一切缺陷表露无遗,而同时,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让完美的一切更加完美。
我不用回头也可以相信,此刻的梨七七,历史第一完美。
抱着奖杯走进后台时,硕北极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紧紧箍着我的腰,用比我激动一千倍的声音大喊“七七,你好棒!”
然后在硕北极的怀抱中,我看到全世界嫉妒的眼光。
母亲是国际得奖舞蹈家的硕北极,天生继承了他妈妈的清丽面容,加上开烟草公司的老爸,和他不动声色,独来独往,对女生一拒千里的淡漠。硕北极是满分的校园钻石小王老五。
而这个小王老五,生平第一次追的女生,就是星光闪耀的梨七七。
手牵手走在南源校园里时,我迎接全世界女生的敌意。
我不怕。我是无敌的。
“看到我的鼓励了吗?”
后台的硕北极笑着吻在我的额头,大庭广众下,我却很享受这种宠爱。
只有,最爱我的人,能给得起我的宠爱。
突然,一双手搭在我肩膀,扭头,是一张泛着明媚的年轻脸孔。不认识。
接着一杯咖啡迎面而来。
我直觉本能地往后退,绊倒旁边的挂衣架。
可是迟了,滚烫的咖啡飞过来,我甚至能听得到那些愤怒的呼号。
一声惊叫,我旁边一个人捂住了脸。
我扭过头去,是跌倒在挂衣架旁边的双小懂。
“我跟你说呀--”
女生望着我惊愕的脸,继续说:
“你帮了她一把,让衣服挡住她的脸。不然……刚才烫到的是你。”
我直愣愣地盯着面前这张脸,涂着粉色的唇彩,和我一样嘟嘟的嘴唇,透明的皮肤。
不认识,可是却让人突然放下防备地可以信任。
奇怪的女生。
“她,”女生指点着旁边还在叫唤的双小懂,“NND……她拿着一杯咖啡,想泼你来着。”
那张明媚的脸看着我,随意地说。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好”。这么简单而没有任何阴暗面的光明事物。
“你是谁?”
我放开握紧我手的硕北极,看着面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女子。
本该青春单纯的脸,却透着一点点与年龄极为不相符的世故。
“潘V。你可以叫我VV。”
对方伸出手来,对我微笑旖旎。
捌
“VV。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低下头去穿鞋,发现深色的皮鞋扣带断了一颗。
“喏。”
一只盒子朝我掷了过来。
“什么?”
我没抬头,手触到那个白色的盒子。
“打开看就知道了。”
VV不在意地随意说。
这个女孩,说话永远是这副不在意的口气,仿佛连“喂,你家着火啦!”或者“我老爸被杀了。”之类的话,她都能用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出来。
其实,像“我老爸被杀了”这种话,VV是不可能说的了。
因为VV没有爸爸。
一出生就没有。
凭空消失了一样,一个大男人。
按照VV的说法:
“我老爸回火星了。”
我拆开盒子,手突然一抖。
一双漂亮的白色皮鞋,水晶搭扣,光滑而柔和的光芒在皮鞋上泛着温和的色泽。
我抬起头,看着打开塑料罐子的VV。
“我跟你说呀--”
VV顿了顿,接着舀口汤放进嘴里,咂咂嘴,自言自语地说:
“哎,NND,有点咸。你就凑合着喝吧!”
VV喜欢说“NND”,喜欢在每句话前加一句“我跟你说呀--”,“呀”字拖得声音特别长,像是在唱歌。
在我这里,我们最亲切的时候会互相指点着对方的鼻子亲昵地说“诶诶,你这个……贱人啊……”
这样,谁也受不了我们。
可是老天作证,这真的是我们之间最亲密的称呼,妥帖,安心,粗糙的亲昵感,世界上只有VV这么一个人,给我这种感觉。
高傲的,扭捏成一副女王模样的的梨七七,只有在潘V面前,才能卸下一切面具,一切伪装,一切华而不实的外在。
那些,华丽而让人充满厌倦的,完美皮囊。
我早就厌倦了的,无形枷锁。
连硕北极也没有办法让我做到的,只有在这个稍微显露成熟的女生面前,突然变回了一个最质朴,最单纯的梨七七。
也许因为一次又一次地去VV的酒吧“V年代”中喝到免费的Sangria,所以慢慢对这个奇怪的女孩子产生亲近情绪的缘故。
其实我不缺钱。
可是,我还是喜欢这种不用计较多少多少钱才能允许我怎么怎么样的感觉。
就像是在自己的卧室中,无论我坐在哪个角落里,都不会有人冲过来对我说:“这里不可以。”
这样随意的感觉。
我一直好奇VV的身世。但除了知道她比我大三岁,没有父亲之外,别的一无所知。
她不说,我也不问。
因为,如果一个人不愿意和你说什么事,你问也没用。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哎,那次为什么你帮我?”
我记得第一次去“V年代”,挑选了一个湖蓝色的高脚凳子上,双腿交叉靠在吧台旁,脚一点一点在高脚凳的底座上打着节拍,对着吧台后调酒的VV,问。
VV不回答我,像是根本没听见我的问话,专注地在酒杯里兑着绿色的薄荷汁。
“V年代”的酒吧女歌手正在低声唱一首非常老非常老的歌,《那些花儿》。
女歌手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像蔡健雅的嗓子里透出范玮琪的清透。
那种让人舒服的感觉。
“它们都老了吧,它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啦啦啦啦啦啦啦……”
当歌手最后一个“啦”字结束后,一杯缤纷的鸡尾酒横在我面前。
“Caprina,我用朗姆酒调的新品。你尝下。”
VV看着我,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有没有人曾经告诉过你,你笑起来很像海伦?”
我慢慢啜着透明杯里缤纷的鸡尾酒,对VV说。
“海伦?噢噢。我知道。小学学过她!”VV像是使劲在脑子里回想着什么,接着谨慎地吐出几个字:“海伦.凯勒。一个……嗯,作家。”
然后VV突然变了脸色,瞪圆了眼睛,不客气地把我手中的鸡尾酒夺走:
“小美女,不要以为姐姐没念过书,那是个瞎子,聋子!”
我看着脸上化着精致的妆的VV,突然觉得她眉眼间前所未有的单纯和可爱。哈哈大笑起来。
“我指的海伦,不是你说的那个。”
我重新把鸡尾酒抢回来,一点也不客气,甚至有些霸道。
对于VV,虽然没有几面,但是,奇怪的是,我就是对她产生了极为安全的依赖和信任。
不怕她翻脸,不怕她生气,不怕她会对我生气。
“海伦。英文原名,H-E-L-E-N-A。根据各种史料记载,海伦是那个时代最漂亮的女子。漂亮到天才诗人荷马用尽全部才能,也无法用诗文描写她的美貌。
“她是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父亲是众神之父朱庇特。因为她,希腊和特洛伊爆发了连续10年的战争。”
甜酸的石榴汁喝完,清亮而微微苦涩的薄荷冲入口中,麻麻的涩感。
解释完,我把杯子一推,对她说:“了(liao)了?”
VV盯着我看了半天,说:
“NND……为了一个美女两国打了10年仗啊?”
“是啊。”
我摊摊手,看着有点惊讶的VV。
“哦……原来那个成语是这么来的啊!”
“什么成语?”
我奇怪地看着VV。
她从嘴巴里干脆地蹦出四个字:
“倾国倾城。”
我听了,有一阵子的迷糊,接着反应了过来。
“对对,哈哈,这是真正的倾国又倾城!”
当时VV说“倾国倾城”的样子一直刻在我脑子里。
微微张着嘴巴,眼神中透着单纯的光,一个真正的VV。
而每次当涂抹着各种高级化妆品的VV站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脑海中总是会调出那张在“V年代”酒吧温柔灯光下,那张纯白透明的脸。
“干什么给我买这个啊?”
我摆弄着鞋盒里那双漂亮的达芙妮。
“我没那么多钱,只能给你买个便宜的。”
VV在那头一句话顶得我差点晕倒。
两只白色的鞋套在我手上,我坐在白的床上,说:
“不是说那个,神经病!我是说,怎么突然想到买鞋给我。”
“因为,我觉得你现在的一切都要过去。所有深色的东西,不再适合你。你梨七七今天出了这个门,就是一个新的,白的,干净的,梨七七。”
VV举着汤匙,随意地说。
她总是随意说出这种惊为天人的话。仿佛在说“我今天吃了两碗饭”。
我突然像被雷声击中了一样。
动弹不了。
“诶诶,你怎么了?姑奶奶,怎么又哭了啊!”
VV看了我一眼,手忙脚乱地过来帮我揩掉脸上的泪珠。
“不喜欢就别穿,给你换一双。诶!千万别哭!”
“VV。”
我突然抱住这个脸色因为我流泪而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孩,双手环绕在她腰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
“谢谢你。我爱你。”
“哎哟--”
VV推了推我,无奈地看着我,“完蛋了,这孩子得个阑尾炎,成变态了。”
我擦掉眼角的水分,夺过VV手里的汤,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VV说得对。
今天,出了这个门,我将会是一个纯白的,干净的,全新的梨七七。
和过去再没有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