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靴下的残红
秦黎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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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务会刚刚结束,一阵阵青烟象白骨精刚刚幻化撤离一般从打开的会议室大门向楼道飘散出来,里面夹杂着复杂的气味,大约的辨别也就是优质或者劣质的香烟味儿,女人的香水味,洗发水味儿,还有难以表达的口腔余味儿。这些气味象一群刚刚放出牢笼的动物在新的空间里肆意逃窜,扩展,稀释。紧接着,各车间科室的中层干部们三三两两地走出这间办公楼西侧会议厅,他们是一群早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事业颇有成,正春风得意,都迈着迟缓稳健或者有些傲慢的步子,三个两个一起进行着种种议论或者闲谈,有时发出小声的笑,楼道里顿时热闹嘈杂起来。屋顶上面的声控灯因为受了较强的声音刺激也突然明亮起来,不一会儿又随着声音的衰弱暗淡下来,长长的丁字形走道就在这种忽亮忽暗的灯光中隐现着,很有些神秘的意味。
供应科长黄志腾是个身材矮小的胖子,一对小小的眯缝眼,被肉眼泡遮没得更加像两条上下长了黑绒线的肉缝儿,蒜头的鼻子横在脸中央,下面接着却有一张小而且嘴唇极薄的嘴,这是一张很占优势讨人喜欢的嘴,能够根据实际情况制造出恰当妥帖的语言来,聊侃谈吐,吹捧轧踩,无不精彩。
黄志腾在人群里独自走了一会儿,似有所悟,迅速转过本来不大长的脖子,在身后的人群里张望了一回,然后将目光落在后面正跟院长领教会议精神的人事科长章金桥的秃头上,黄志腾迟疑了一下,见章金桥正眉飞色舞的说着,忽而神采奕奕,忽而莞尔一笑,说得院长频频点头,黄志腾知道他已经快讨教完毕了,遂放慢了脚步。黄志腾知道章金桥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开会后向领导进一步领会会议精神,难怪章金桥能够当上人事科的科长,领导会议精神一但领悟错了,不过还不至于错,哪怕有些偏离,也是很招领导反感的事情,所以章金桥喜欢在会议上面迅速领会精神,会后赶快和领导说出自己的想法,得到认可后再实施。而且领导们喜欢说半句话或者说代词,目的自然明白,一切都含含糊糊,怎么领会都可以,自己怎么说都没有错,只要从下属领会的意思里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就可以,所以中国的领导都喜欢含混。黄志腾想到了这里,就不好径直过去说话打断他们,又四下看看,缓慢走进了身边的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的门上挂了一个木头牌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人事科”三个隶书的小字。
黄志腾坐在一张很有历史感的办公桌边上,点燃了一支香烟,低头翻看着昨天的《工人日报》,这种日报黄志腾都是从末一版开始翻到前一版这样看的,而且看看标题就够了,他翻了一回,没有找到有价值的题目。就放下报纸吸烟。不一会儿人事科长章金桥走进来。
“有何指教啊?黄领导。”章金桥笑着看坐在自己位置上面的黄志腾问道。
“不敢当不敢当啊,章领导。”黄志腾站起来,“您请。”然后坐在章金桥对面的一支椅子上。
章金桥也不谦让径自坐进自己的座位里,抬头看着正在微笑着看他的黄志腾,章金桥岁数不大,但是已经谢顶了,只有耳朵两边有两撮很稀疏的头发,一副金丝眼镜挂在鼻子上面,自有一种学者的气质,可惜那双喜欢滴溜溜转的圆眼睛喜欢故作聪明状的眨一眨,这就很煞了一些学者风度,反而象一个精明的商人。
“那事儿怎么样了?”黄志腾仍旧笑着看着他问。
“哪事儿啊?你说?”章金桥带着点疑惑的无辜表情问道。
“嘿,你看,装傻不是?”黄志腾又笑着问道,一双小眼睛狡黠地看着章金桥。
“我真的忘了?什么事儿啊?”章金桥一副诚实的表情,真挚地看着对面的这位说。
“就是设备员的那件事儿,怎么能忘了呢,你们整天搞人事的要不怎么说竟不办人事呢。”黄志腾说完呵呵的笑着,又找补上一句“开玩笑啊。别往心里去。”
“……”章金桥嘬了一下牙花子,“刚才还和程雕说来的呢。等会儿我看看他走没走啊?”说着话要站起来出门去。
“甭了甭了。怎么着?他说调不调人来?”黄志腾制止了章金桥的动作然后又问道。
“他说现在机动科也缺人,答应叫一个小年轻来。”章金桥又坐回椅子里,点燃了一根黄志腾递过来的红梅牌香烟。
“小年轻,叫什么?多大了?”黄志腾颇关心地问道。
“刚毕业两年,大学生。就是是个女孩儿。”章金桥说,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没关系,只要派人就行。”黄志腾笑了一笑说。他虽然不大喜欢女孩儿,可是目前因为和程雕的关系,是不能够挑肥拣瘦的。只要派人来,就会有派人来的办法,如果不派人来也有不派人来的办法。这就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黄志腾心里暗暗盘算着,又和章金桥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起身告了辞,出了人事科的门。
黄志腾原来只是一个炼钢工人,能够熬到供应科的科长这个位子确实费了几番周折,他没有家庭背景,貌不惊人,也没有受过令人羡慕的高等教育。论什么他都应该做一辈子炼钢工人,他也认为自己也就做个炼钢工人了,给他带来契机的是他的婚姻,或者和时代社会风气等等都有关系,黄志腾娶了一个中学教师,当时教师的待遇还不是很高,至少低于工人阶级吧,于是黄志腾的老婆余珍,一个教中学政治的工农兵大学生就和黄志腾结合了。娶了个大学生老婆,黄志腾自己自觉不自觉地就觉得有些压抑,在老婆的再三督促下,黄志腾业余读了电大,也取得了业余的高等学历,正好赶上院里提拔一批中青年干部,黄志腾依靠老婆和一个副院长老婆的关系,登上了供应科长的宝座,本来初衷是因为黄志腾没有过硬的专业素养,只能来搞一搞买东西这类简单易行的事情,可是到了新的历史时期,国家进入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型期,供应科长竟成了一个肥缺,不由令人刮目,从此黄志腾飞黄腾达。不过黄志腾确实有一番官场手段,不光只会搞裙带关系,会拍马屁,他经历了两番起落终于在供应科里扎住了根,之间有几个科长因为手脚不干净都被免职,黄志腾却在供应科里连续干了三四年都未被击溃,之间有一次大的打击,上面来人调查,终于因为没有确足证据而不了了之。事后有人透露,黄志腾的家私全以他亲戚的名义保存,黄志腾做得很干净,令人佩服之余又遗憾我国法律条款的无力。
落实了设备员的事之后,黄志腾看看时间还早,就又回到科里去了,他是个很守时的人,自己身先士卒,这样才能够说别人,其实真正的工作时间也就是早九点到十点半,下午两点以后到三点半,这还是工人们的上班时间,关于干部们呢也就更少,黄志腾们回去后也就是在办公室里枯坐着,或者找投机的下属聊聊天,大家虽然挣钱不多,但是对这里的生活还是满意的,清闲,你总得到一点好处吧,挣不着太多的钱,就落得个自在清闲,真正有本事的人早就离开这里了,剩下的就是一些落魄的半文化人,得势的小人物和一些混日子的半吊子,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因为有相似之处才到了一起的,也就凑活着过吧,此时正是十一点左右,黄志腾正应该回去看看下属们的动向。黄志腾没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隔着采购办公室里窗玻璃就看见大胖子屠之富正笑吟吟地和对面的瘦子高之谦聊得正起劲,这两个人都是他心爱的部下,高谦掌管着所有重要的原材料的采购工作,是自己非常得力的助手,守口如瓶。屠之富则有一张可以解释一切抹平一切的嘴,凡是账面上出了问题,屠之富都能够处理得十分妥帖,黄志腾于是非常偏爱这两个人,另外黄志腾还看见了另一个人邵之德,一个半大的老头子,性子执拗,黄志腾不大喜欢这个人,但是此人干采购多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买些不打紧的附件还是可以的,此时邵之德正从衣服口袋里面找钱,黄志腾知道他这是准备出去买中饭了。看到这里,黄志腾没有走进采购的办公室,又扭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机动科所在的二层小楼在厂区里还算气派,楼下花木扶疏,有几株塔松的尖顶直伸到小楼的二层办公室窗户旁,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窗前,她正在看几只鸟雀在树枝之间嬉戏,这些再普通不过的鸟儿互相啄着羽毛,左顾右盼,忽而飞起,忽而落止,一幅怡然自得的样子。姑娘似看得出神,又像有别的心事,又像羡慕这些鸟儿的自由洒脱一般,表情异常。
这间办公室宽敞明亮,但是却没有什么生气,桌椅都散发着腐朽衰老的气息,生命全在三十年以上,说不上是古董,却实在已经落伍了,漆皮全部斑驳,露着木头的本色,有两个一样衰老的老头子也陪在室内,其中一个已经秃顶,正努力的画图,近视眼镜抵在鼻梁上面,态度极其认真。另一个头发灰白稀疏,戴着老花镜正翻阅一本《机械手册》,不时和另一个咕哝着一些院里的闲事儿,室内极其安静。
“小吉啊,看什么呢?”其中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问道。
“没事儿。”姑娘转过头来,脸上带着笑容。
“过来帮我找找公差一章,我怎么找不到了,这新编的手册用着就是不顺手。”老人说道,从眼镜上面看着姑娘。
“我也觉得这手册不大好,内容虽然全面但是每样涉及的仅仅是个皮毛。您说的那章有没有还是回事儿呢。”姑娘一边抱怨着一边走过来。
“现在这些出版行业啊都是以营利为主,前些天我买了一本书,尽是错别字,根本没法看,我看我们国家这方面真要整顿整顿了。”另一个老人说。
“现在何止出版业,哪行哪业不是如此,就看咱们科年轻的都走了,谁还向我们老家伙似的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几十年甚至一辈子。小吉,你这个观念也要跟上,要想挣大钱就得改行。”灰白头发的老人又说,然后呵呵的笑着。
“我也不想挣大钱,我只想有个工作,干起来顺心,收入一般就行。”姑娘一边翻看着手册一边挺天真地说。
“这应该还是不难的,是吧?你的理想不难实现。”老人说。
“那也说不定,”谢顶的一位老人认真地说,“要看你的造化了,唉,这个人际关系,别提了,我跟你讲啊,小吉,你得罪一个人非常容易,但是你要是为下一个人难死了,你想去吧。”老人说着挥了挥手,继续制图。
正说话间,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姑娘老人们回头看时,见科长程雕探进半个身子,一张满是凹凸的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正向自己招呼。
“吉丽,小吉,你来一下。”他对吉丽招呼着,然后关上了门离去。
“什么事?”吉丽疑惑自言自语,回头看了一眼正坐在制图架前面刻苦的老人乙。
“去吧,叫你呢。”老人甲抬头从花镜上面看着吉丽,老人乙也点一点头,并没说话。
吉丽迟疑了一下,缓慢地跟着程雕出了屋门,她是很知道这位科长的,曾经因为一些小事吉丽和他闹得很别扭,于是只要程雕叫她,她就以为好事不多。
科长办公室很简陋,安静,半新半旧的桌子上堆着一些文件,吉李扫了一眼那张办公桌,看见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科长的全家福,这张照片吉丽已经领略过很多次了,这次并没有兴致再细看。
程雕算是中层干部里面比较年轻的了,他比黄志腾正统,是城里某大学毕业的,分配到院里后就一直从事比较上层一些的工作,为此他没有机会做过很实际的技术工作,随后又得到某位院长的赏识提升为中层,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很圆滑,喜欢和年轻的女性跳舞,品行并不大好。
“坐吧,小吉,坐。”程雕挥挥手,仍旧带着点笑意,吉丽就坐在一边的一张老式折叠椅上,她一点也不怕程掉,也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忐忑,因为她年轻,还有资格轻狂,看不起世俗的一切,或者说无知也可,总之她还没有入生活这条路的辙,她不像那些中年的人们似的,为了保住饭碗,和支撑身后的家庭生活,都戴上假面具和恐怕的心,其实谁怕谁,不过为了一些生活所迫,为了那些微薄的薪水,她很同情他们甚至说可怜他们,她还不能够理解这些,所以她看不起这些人,科长,甚至院长,她也并不放在眼里。她曾经说过,离开厂区一百米后,谁还认为你是什么领导,院长,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人,拿什么臭架子,她还带着点学校毕业生那一点点清高。
“小吉,这次叫你来,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程雕顿了顿,看了一眼正注视自己的那双年轻的眼睛,那里面的傲慢,玩世,令人既羡慕又嫉妒,甚至有点怨恨。
“我和你讲啊,供应科的设备员朱明就要退休了,咱们科得调个人去接替她的职位,我想让你去,你还年轻,趁机到车间锻炼锻炼,按理说在科室里搞搞制图更适合女同志,但是现在咱们科里没有其他的人选。这两年走了不少人,你看怎么样?”程雕并不是全心注视着吉丽,不时地看看别处,好像很对不住吉丽的样子。
“我无所谓,去哪里都一样。”吉丽轻轻说,她真的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好啊,这是调令。”程雕似乎有点出乎意料,这个小姑娘还不知道车间里的利害。
“我刚去楼上开会,顺便给你带回来了。”程雕说着递给吉丽一张打印着字的纸,内容如下:
“兹有机动科吉丽同志,经院里决定调往供应科任设备助理。望6月1日前报道,以上如有意见,速反馈。
人事科
年月日”
上面盖着不大清晰的红章,吉丽看了这张调令,拿在手里,谢了科长程雕,然后转身欲离开那间屋子。
“等等,在供应科好好干,设备助理还是咱们机动科的人,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程雕又很亲热地拍一拍这个年轻的姑娘的肩膀。
“好,科长。”吉丽很感谢地点一点头,然后就走开了。
“什么事儿?”老人甲看见吉丽推门进来,放下手册,摘掉老花镜,问道。
“我要调走了,调到供应科。”吉丽把那张发黄的纸递过去。老人甲接过吉丽递过来的调令眯起眼睛看了一遍。
“调令?要调走了?”老人甲带着不大清楚的山西口音问道。
“什么?吉姑娘?调哪里去?”老人乙秃顶上泛着亮光跑过来问道,眼睛里带着点滑稽。
“供应科。”吉丽懒懒地回答说,语气中充满着不屑,然后一屁股坐在一只椅子上,那只椅子被压迫发出一声呻吟。
“接朱明那摊,噢,我想起来了,她要退了。”老人甲恍然说道,抬头看着吉丽,有一点惋惜之色。
“好啊,小姑娘,我们的吉姑娘就要出师了。”老人乙面带着顽皮拍着吉丽的肩膀说。
“是啊。”老人甲也感慨说。“不过,还是利大于弊,咱们先说说利吧,奖金比现在要高,车间奖金都高,对吧?”
“对,奖金高。”老人乙也附和说。
“钱?钱我无所谓。”吉丽口气里一副自命清高。
“另外呢,设备不多,两个鳄鱼剪,两个滚筒,还有几个天车好像。”老人甲似乎没听见吉丽的话又接着说。吉丽很为他的这种关心感动了一会儿。
“怎么现在机动科没人了,就剩下大徒弟小吉了?”老人又感慨说。
“还有邱月呢?”老人乙纠正老人甲说。一副正经的样子,令人发笑。
“邱月?邱月不行,她只适合搞外交工作。”老人甲笑道。
老人甲来厂几十年,资历深厚,经验丰富,可谓是设备行的元老,现在已经退休,又返聘回来主持大局。老人乙也是元老之一,协助老人甲进行了几十年的设备工作。吉丽对这两位十分尊敬。
“行,不错。我们吉姑娘也要飞了。”老人乙一脸坏笑,发光的秃头好似德国兵一般,吉丽看了他们也不禁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