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早晨,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周围十分安静,清晨保持着一份清凉,中午的热气还没有到来。韩峰和梁新他们都回家去了。现在室内就剩下我一个人,我的心里有点儿冷,失望似乎也渐渐穿越了胸膛,遍布在全身,进入了血液,给眼前的景物更增加了一分凄清。这间清冷的,简陋的,带着衰败气息的屋子,如果去拍四五十年代的电影,不用再布置了。这是一套带厨房厕所的一居室,原来的筒子楼改造成的,外间是厨房厕所兼一个小厅,总的布局虽然还算合理,可是因为长年做单身宿舍,就总脱不掉一种模式化的或者公事公办的味道,绝没有家庭的温暖感觉。四张木头床分成了两组放着,油漆已经斑驳,只有床头还残存着一些漆色,但是有几处又已经非常突然的破损。我的眼睛又看到了墙壁,一种古老的灰色,靠床的地方留着一道黑色的印记,墙壁还挂着一张发黄的世界地图,一个角落本来已经耷拉了下来,又被我强行用图钉钉上了,这部分就和别处不太合群,像一个瞎掉了一只眼睛的盲人。一张古老的桌子,还是前人留下来的遗产,有两个抽屉的把已经全无,留着两个木质的印记。另两个抽屉从外观上颜色上看不知道是从哪里拼凑来的。我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觉得还不至于非常热,伸手把白色的蚊帐撩了起来,这些蚊帐倒是非常干净,上面还用
红漆写着“研究所”三个字,给这种衰败的气氛增添了一分亮色。空气里面仔细辨别还有一股尘土气味儿,闻到了这种气味儿就觉得土得掉渣儿。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只穿了一件跨栏背心,一件小短裤。愣了好一会儿,不明白自己怎么到了这种鬼地方,于是想起了自己从这个城市邻近的一个城市,自己的学校所在地乘火车来到在人才交流会上,第一次看见徐仁凤时候的情景。
交流会到处是挤满的人群,有的简历已经发放完毕,正排着队复印,我因为自己的个头比较高在人群里面也并不觉得气闷,我就在人群里,远远地看见了有色研究院的招牌。徐仁凤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脑袋上面是大幅的宣传材料画,她前面已经堆放了一寸厚的一叠人才的简历。有色研究院几个字非常吸引我的眼睛,我于是就决定过去碰碰运气。
我挤到了徐仁凤面前,一边自我介绍了自己所学的专业,一边把自己的打印好的简历递了过去。徐仁凤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就像没有听见我所说的话,认真的翻看着简历。
“学的空气动力学?”徐仁凤一边看一边问道。
“是啊。”我说道,已经停止了自我介绍。看着徐仁凤等待她的发问。
“好,等通知吧,简历给我留一份。”徐仁凤又抬头看了看她面前的这个小伙子说道。从她的神色中我猜到她应该对我挺满意。
“咱们这个研究所的效益怎么样?”我有点不放心地问道,试图和这位大妈再勾通一下。
“还行吧。”徐仁凤笑了一下说道。“等通知吧。我们那儿就要招一个搞气体的呢。”徐仁凤又说道。我说了一句那好接着就给徐仁凤留了一个呼机号。
我又给几个国企留了几份简历,比较之下,觉得还是有研所条件优越一些。是国企,户口也可转进京,同时还是研究所,带着科研的性质,于是我很看好这里。当天晚上,我和两个同学就住在北京的一个小旅店里,等待着消息。
我双手捧着后脑勺在自己那印着母校的名字的枕头上仰了一会儿,心情越来越有些沮丧,想了想,真的很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自己的户口要留在这座首都城市,自己已经向家里报告了自己求职的成功,自己怎么着也不能够这么快又离开,应该看看再说。
我躺了五分钟左右,终于决定先利用周六的时间到周围走一走,于是就起床洗脸刷了牙,收拾停当。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那个女孩子刘素,不过我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那些人兴许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很多年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而我却不是,我对这里陌生,越来越陌生。
穿过那条黑暗的走廊,在楼道口的值班室里碰到了管理宿舍的李老太太,正在吃着她的早点—一只金黄的油饼。
“出去啊?”老太太目光慈祥,看见我就打招呼说道。另一只手还拎着油饼。
“是啊。在四周转转。”我尽量憨厚地和李老太说道。
“从前面道口走一站地就是青河,有大百货商场,坐车去也行。”接着老太太又说了做几路车云云,我没有认真地听,觉得自己只是为了随便走走,没有什么目的。
“咱们这里能打长途么?”我看见了值班室桌子上面的电话就问道。
“打长途,不能,你得上街打去。”李老太太回答着,口气里面多少有点遗憾,好象不是因为这个电话,而是自己不能够帮助我似的。
“噢。好。”我向李老太太称了谢,然后离去。
屏住了呼吸出了臭不可闻的宿舍楼的楼门,我沿着衰败的甬路走着,院落也是一番陈旧的景象,有几处水泥的亭台楼阁上面肆意地垂着藤条,已经多日无人修剪,显得荒芜杂乱,大花坛里面也有多年生的木本的花卉,多是月季,蔷薇之类的,各自仍旧绽放着,有几个院子里的居民带着小狗或者小孩子在四处漫步,小狗和小孩子随意地拉尿,亦无人管理。
转眼间,我已经出了家属院,面前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马路,向东看顶头就是研究院的大门,沿着马路是低矮小酒馆,小卖部,小铺子。向西是一条柏油的马路,破破烂烂,直通大路,两边还可见零星的田地,都已经是农村了。
我不禁咕哝了一句:什么首都,勉勉强强的也叫海淀区,简直是城乡结合部,还说什么研究院,生在不毛之地,我觉得自己恢宏的理想面对这环境上就大打折扣。
这里其实还不如我们老家的环境好。我又想起了自己的理想,自己苦难中读完了大学,指望上京来找个好工作多赚些钱,提高自己的身份,也可实现人生的抱负,可是眼前这些情形,这不过是首都的边远农村罢了,哪里有什么高楼大厦,哪里有什么现代化的办公设备,哪里有什么公寓式的宿舍。想想韩峰他们星期六还可以回家,还可以换换环境,可是自己只能够留在这地方,不知道何去何从,想到这里,我内心里感到了一阵孤独。
“出去啊?”我正沉思间,忽然一声清亮的女声传来。我抬头一看,看见一个女孩子正站在自己的旁边,不是别人,正是于亭亭。
“是啊?你也出去啊?”我一边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儿一边问道。女孩子穿了一身套裙,越发显得高挑,一头长发黑亮如瀑一般。
“一起走吧?是去青河么?”我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个年轻的熟人,很不愿意就此丢开这个机会。
“好啊。他们是不是都回家了?”女孩子又问道,已经决定和我一起出去做个伴儿,也许她觉得不管怎么样,一个女孩子又不熟悉环境也不怎么方便。况且人家已经邀请了自己,如果自己不去,那就显得十分小气了,于是就答应了下来。
“是啊。”我回答着,看见女孩子已经和自己走了并排,一股香水味儿钻进了自己的鼻子,不仅提了神,十分清醒了不少。
“一会儿我还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呢。你打不打?”女孩子看见路边的小卖铺窗口里面贴着的一张电话标价表,歪歪扭扭地写着本市三毛每分,外阜五毛每分。字迹十分幼稚,好像小学生的一样。
“我也打一个。”我说着,就随着女孩子走向那个窗口。
这个小卖铺的日用品齐全,外面还代卖水果。老板娘还在吃早点,捧着一碗混沌不停地吸着,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个吃了一半的烧饼。
“打电话啊?”一个男人只穿了一件大短裤,上身裸露着,皮肤已经成为褐色,头发蓬乱着,一双光着的脚穿在一双拖鞋里面。那拖鞋已经没有了后面拖着的部分,半只脚就踩在地上,显得邋遢肮脏。
“是啊?”我急忙着回答那个男人的问话。好像生怕吓着了一边站着的于亭亭似的。
“你先打吧?”我看了一眼一直没言语的于亭亭。
于亭亭哼了一声接受了这种微小的照顾,然后就走过去,开始拨电话。那个电话的按键上面还存有十分黝黑的泥巴,于亭亭觉得手感十分不好。
老板娘似乎意识到了,这么个飘着香水味儿的女孩子跟她这个破地方打电话有点委屈,于是就和我说了几句话,无非就是问他们是哪里人什么的,我就都一一回答了她。
等到于亭亭打过了电话,老板娘就指示旁边的男人,把电话的按键擦一擦。那个男人看上去邋遢可怕,却原来十分听话,就拿了一块满是污渍的抹布擦起电话按键来。
“这里打电话的人多。没办法,这我们还老擦着呢,还这样呢。”老板娘已经吃过了半个烧饼,混沌也已经吃光了看着一边的于亭亭歉意地说道,于亭亭只是嫣然一笑。没说什么,显示出了特有的涵养,这个细节叫正拿着听筒的我看见了,我就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是个有分寸的女孩子。
我和家里边通了电话,说了说自己情况,无非是很好不用惦记之类的平安话,又告诉了招待所里面的电话,叫家里边有什么事情可以打那个号码。接着就挂了电话。我问了老板娘钱数。一共两块钱。老板娘看出这里面的事情,于是我就替于亭亭付了款。接着又告诉于亭亭,“替你交了。”语气里面带着一种很随意的感觉,于亭亭又是嫣然一笑,没有说话。我忽然觉得这是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多半在学校里面是个有男朋友的那种。心里不禁有些失望。接着两个人就开始走上了那条通往青河的小路。两个人都不愿意坐公共汽车去,都觉得那样比较麻烦,好在路途不远,天气还不十分热,就沿着路边一路走来。
我们沿着一条又窄又脏的柏油小路走着,一有汽车通过就尘土飞扬。噪音悦耳。我很自然地走在里手,于亭亭走在我身边,我觉得我们的身材十分般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因为路窄,两个人还要不停的躲避疯开的汽车,于是就把谈话弄得疙疙瘩瘩的。于亭亭始终保持着一种不紧不慢的步伐,语言也并不多,显得稳重而端庄。我越发觉得是自己的理想的人了。
我们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我更多的是抱怨,这地方这工厂这环境这的人,气氛。于亭亭只是应和着,有时候也跟着抱怨一两句。我很想问问于亭亭有没有交过男朋友什么的,可是我想了好几次都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就话到嘴边又溜走了。这样疙疙瘩瘩的谈话疙疙瘩瘩的道路,两个人终于来到了青河。
后来我不能不感叹青河的杂乱,觉得这种感受只有在火车站才有。尽管这里的确有两个大型的百货商场,可是这也不能够久掩饰了青河的秩序的杂乱。经过了方才疙疙瘩瘩的小路,我原以为自己就要见到光明了。可是摆在我眼前的是保持着的琐碎,拥挤,杂乱,没有秩序的风貌。卖各种小商品的小摊在路边吆喝着,这是最低档次的小贩。不用赋税,卖了点钱就可以走。新建的一个个零星的小屋子是稍高一点档次的小贩们的经营场所。这里面的主人和外面的那些的唯一区别就是警察如果来了可以漫不经心,不用逃走。外面的那些地摊就要夹起东西逃跑。甚至我怀疑,这是不是一种人心的需要,一种被抓捕的需要。
行人们在路上走走停停,目光茫然无措,小汽车,大卡车,脚踏三轮车,在自行车之间拼命地响着喇叭,不分上下折的骑车人像老鼠一样见空就钻过去,走路的人,骑车的人,开车的人,几乎用同等的速度相互制约着,用他们最大的能力来破坏着秩序,使这里更乱更嘈杂。我又看了一眼走在身边的女孩子,女孩子也正有点无奈地看着我。
“咱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我建议说,抬头私下里寻找着。忽然发现在一座百货商场下面有一个麦当劳的餐厅。
“那里有麦当劳,咱们进去坐一会儿。”我说道。
“好啊。”于亭亭答应了。
于是两个人穿过了人群,终于走进了麦当劳的干净明亮的大门。这里边人也很多,几乎爆满,我一边叫于亭亭赶快找个地方坐了,一边问于亭亭吃什么。于亭亭说随便吧,接着就找地方去了。
我不大熟悉麦当劳里面的情况,不过自己上学时候毕竟吃过一次,于是就鼓起勇气来到台前。
服务员是个面貌可爱的小姑娘,带着职业的微笑,问我要什么?我有点儿不习惯这种快速的语气,就不大熟练地点了两个中档的套餐,然后等待着小姑娘熟练地拿给我,于是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去寻找于亭亭,用眼睛扫视了
了一圈众人竟没有找到,我心下大急,正在纳罕时,忽地发现于亭亭正在一个角落里面欠身向我微笑挥手。我心头一乐,接着端了这托盘穿过那些正肆意吃着或者聊着的人们朝于亭亭走去。
于亭亭选的这个位子非常偏僻,左面又临着厕所,虽然这种餐厅的厕所卫生处理得很好,可是还是有异味儿不断地散发过来,而且厕所那里人来人往,好像大家都不屑于在家里上厕所,到这里来省那点儿冲厕所的水钱。于亭亭似乎看出我对这个位子不大满意,于是就说了一句,人真是多啊作为对自己的没有找到好位子的开脱。我心领神会,就应了一声,然后两个人开始吃东西,这两个人都没有吃早点,又走了这半天生涩的路,早已经饿了,于是一人一份也省去了太多的斯文,就径自吃了起来。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却是如此。
吃了些西式速食,肚子的需要得到了解决之后,两个人觉得亲近了不少,我解决完那个汉堡之后,拿着几根薯条才斯斯文文地品了起来,话也开始多了一些,于亭亭毕竟吃的慢了一些,嘴里一边嚼着最后的汉堡一边和我应和着。
两个人吃了饭之后,又在这里坐了很久,才离去。又在这附近各处逛了逛,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正午,一到下午,太阳就开始燥热起来,两个人觉得这样逛下去也无甚意思,于是就决定回家,我提出不再步行回去了,于亭亭同意,两个人就去等公共汽车。
中午时候公共汽车里面人比较少,售票员不停地打着盹儿,我和于亭亭坐在一个双人座位里面,看上很像一对情侣,我心中想着是不是就此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偷眼看了一眼于亭亭,发现于亭亭也正看我,于是两个人相视一笑,各自有说不出的感受。但这种感受的大部分是生硬的不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