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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志摩的诗(2)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雷峰塔(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今朝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只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沪 杭 车 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净,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佯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地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地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古怪的世界

从松江的石湖塘

上车来老妇一双,

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多谢(我猜是)普渡山的盘龙藤;

青布棉祆,黑布棉套,

头毛半秃,齿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

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对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乾枯的手背,

震震的皱缩的下颏:

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紧挨著,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

怜悯!贫苦不是卑贱,

老衰中有无限庄严;--

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

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

同车里杂沓的人声,

轨道上疾转著车轮;

我独自的,独自的沈思这世界古怪--

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音簌?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蒙蒙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盲在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著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巉岩缺处

透露着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象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象?

是谁的工程与搏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着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沫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渺,

陡壁前闪亮着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着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与月彩:

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著船窗闲憩,

静看著一河的波幻,

静听著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吹散了昏夜的暗塞,开始无限光明。

霎那的欢迎,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影;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夜 半 松 风

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

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

在怅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

为什么这怒叫,这狂啸,

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

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慕?

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

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

消息

雷雨暂时收敛了;

双龙似的双虹,

显现在雾霭中,

夭矫,鲜艳,生动,--

好兆!明天准是好天了。

什么!又是一阵打雷,--

在云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见了鲜虹彩,--

希望,不曾站稳,又毁了。

青年曲

泣与笑,恋与愿与恩怨,

难得的青年,悠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铁打的城垣,青年,

你进了城垣,永别了春光!

永别了青年,恋与愿与恩怨!

妙乐与酒与玫瑰,不久住人间,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边,

梦里的颜色,不能永葆鲜妍,

你须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脉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谁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著车回家--

一个褴褛的老头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冲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著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沈沈;--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个灯:

那车灯的小火

蒙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著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静!”

他拉--紧贴著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

天上不露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晃著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著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

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著呜咽与笑声--

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缭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跨著他的踉跄步;

……

“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么远?”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

“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

我在深夜里坐著车回家,

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著劲儿拉;

天上不明一颗星,

道上不见一只灯:

只那车灯的小火

袅著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跨著他的蹒蹦步。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颠,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答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一家古怪的店铺

有一家古怪的店铺,

隐藏在那荒山的坡下;

我们那村里白发的公婆,

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

相隔一条大河,船筏难渡;

有时青林里袅起髻螺,

在夏秋间明净的晨暮--

料是他家工作的烟雾。

有时在寂静的深夜,

狗吠隐约炉捶的声响,

我们忠厚的更夫常见

对河山脚下火光上飏。

是种田钩镰,是马蹄铁鞋,

是金银妙件,还是杀人凶械?

何以永恋此林山,荒野,

神秘的捶工呀,深隐难见?

这是家古怪的店铺,

隐藏在荒山的坡下;

我们村里白发的公婆,

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

巧日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捡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了一声,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匍匐在砂堆里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更改!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上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hades)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一 个 祈 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人间那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罢,我的爱神!

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

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霏粉,散入西天云,

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潮的

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吧,我的爱神!

默境

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

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

漠沉沉,黄沙弥望,恨不能

登山顶,饱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趁别院,

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

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

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

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

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

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

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

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

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

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

听落叶,冻乌零落的音调。

心定如不波的湖,却又教

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

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

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

蕴有钢似的迷力,满充着

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

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

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

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

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

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了

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圆睛──放射的神辉,照彻了

我灵府的奥隐,恍如昏夜

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

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

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

风色,再不闻衰冬吁喟,但

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蹈

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

谐乐与欢悰;--

轻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

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抚摩著

你惨变的创伤,

在这冷默的冬夜--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琤琮,

暮偎著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著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遭不幸的爱母

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的惝恍,

毕竟是谁存与谁亡?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

冢中的岁月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白杨树上叶落纷披,

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

亦无有青草,亦无有墓碑。

亦无有蛱碟双飞,

亦无有过客依违,

有时点缀荒原的暮霭,

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

髑髅在坟底叹息;

死休了也不得静谧,

髑髅在坟底饮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

伤禽似的震悸他的羽翼;

白骨放射着赤色的火焰,--

烧不尽生前的恋与怨。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摇曳,

孤魂在墓窟的凄凉里寻味:

“从不享,可怜,祭扫的温慰,

更有谁存念他生平的梗概!”

叫 化 活 该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捱紧在大门边。

“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在玉杯;

“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

但这沉沉的紧闭的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

一 星 弱 火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饼饼的飞升,

化入了辽远的无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

却凝敛着惨雾与愁云!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

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

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这惨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着残骸与余烬,

虽则是往迹的嘲讽,

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象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问谁

问谁?呵,这光阴的播弄

问谁去声诉,

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

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

这活泼的流溪,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

青脐与红鳍!”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

似曾幽幽的吹嘘,--

象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

在晓风前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

象一个守夜的渔翁,

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

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

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留连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怆呼,怕惊扰

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

啊!这半潮润的新坟!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

远处有村火星星,

丛林中有鸱鸮在悍辩--

此地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沉的,环包着大地:

笼罩着你与我--

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

按时的泛滥:

我便永远依偎着这墓旁--

在沉寂里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

苏醒的林鸟,

已在远近间相应的喧呼--

又是一度清晓。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

又来催促青条: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

亦不无花草飘飖。

但为你,我爱,如今永远封禁

在这无情的地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

我的是无边的黑夜!

为谁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尖厉: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

树叶伤鸟似的猛旋,

中着了无形的利箭--

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就剩下南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他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然着风拳的打击,

低低的喘一声乌邑--

“我为你耐着!”他仿佛对我声诉。

他为我耐着,那艳色的秋箩,

但秋风不容情的追,

追,(摧残是它的恩惠!)

追尽了生命的余辉--

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箩!

今夜那清光的三星在天上

倾听着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闻呜咽: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这深夜,为谁凄惘?

落 叶 小 唱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着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紧靠着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伤!”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着我的脸!

这音响恼着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呵,回复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雪花的快乐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康桥再会罢

康桥,再会罢;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罢!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撤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人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象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娜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TxTDnbfLbLday9RS0B9DwMVjhCW/wZH7a8dCHKKZykpm7pvvyisOhsmuC4mmL85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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