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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志摩的诗(1)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著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

辞别了人间,永远!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来自何处,

囚禁著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

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

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

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

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

惊不醒这沈醉的昏迷与顽冥!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

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回,

更有那渔船与航影,亭享的粘附

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

我不由得惊悚,我不由得感愧

(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

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

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

透露内裹的青篁,又为我洗净

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

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

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

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

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

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

只求每时分给我的不死的印痕,--

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

追随著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去罢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罢,梦乡,去罢!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罢,种种,去罢!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留 别 日 本

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

我惭愧我脉管中有古先民的遗血,

我惭愧扬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浊,

我惭愧--我面对着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响;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

催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我是一枚飘泊的黄叶,在旋风里飘泊,

回想所从来的巨干,如今枯秃;

我是一颗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这干涸了的涧身,亦曾有水流活泼。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

我要一把倔强的铁锄,铲除淤塞与臃肿,

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

为此我羡慕这岛民依旧保持着往古的风尚,

-在朴素的乡间想见古社会的雅驯,清洁,壮旷;

我不敢不祈祷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时我愿望--

-愿东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优美,优美的扶桑!

沙扬娜拉十八首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

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

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

沙扬娜拉!

趁航在轻淘间,悠悠的,

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

像一群无忧的海鸟,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

沙扬娜拉!

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

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

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墓铭,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风与松馨似的清明--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听几折风前的流莺,

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

我倚着一本古松瞑睦:

同墓中人何以似墓上人的清闲?--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健康,欢乐,疯魔,我羡慕

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

我欣幸我参与这满城的花雨,

连翩的蛱蝶飞舞,“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

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

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

又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

灯影里欢声腾跃,“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

仿佛三峡间的风流,

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

仿佛三峡间的险巇,

飞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

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

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

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

撑定了长蒿,小驻在波心,

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

沙扬娜拉!(同前)

静!且停那桨声胶爱,

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

是画眉,是知更?象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

沙扬娜拉!(同前)

“乌塔”:莫讪笑游客的疯狂,

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鸡”,朋友,共醉风光,

“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

沙扬娜拉!(同前)

十一

我不辨--辨亦无须--这异样的歌词,

象不逞的波澜在岩窟间哞嘶,

象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

“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

沙扬娜拉!(同前)

十二

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

迤逦着青山的青麓;

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

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

沙扬娜拉!(同前)

十三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沙扬娜拉!

十四

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

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

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

蝴蝶似的光艳,蛱蝶似的轻盈--

沙扬娜拉!

十五

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

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

比如熏风与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

沙扬娜拉!

十六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

我献致我翅羽上美丽的金粉,

我爱恋万万里外闪亮的明星--

沙扬娜拉!

十七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

如今,在归途上嘤允着我的小嗓,

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

沙扬娜拉!

十八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1924年6月徐志摩在随泰戈尔访日期间写成该组诗,曾收于初版本《志摩的诗》,其中的前十七首再版时被作者删除,仅存最后一首,并加了一个副题:赠日本女郎。

破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恶狠狠的乌龙巨爪,

枣树兀兀地隐蔽著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飞入阴森森的破庙,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啼叫,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只听得骇人的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自然与人生

风,雨,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雳是你们的酣噭,

雷震是你们的军鼓--

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

失色,动摇,颠播;

猛进,猛进!

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

壮观!仿佛是跳出了人生的关塞,

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

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

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

我驻足在岱岳的顶巅,

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敛着,叠着,渐缓的

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

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

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

猛进,猛进!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烈情与人生!

静了,静了--

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

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晴空,

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静了,静了,--

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

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

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

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

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

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

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

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

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

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

马赛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释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

沉闷地呼吸;

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

地中海呀!

你满怀的牢骚,

恐只有蟠白的阿尔帕斯--永远自万呎高处冷眼下瞰

--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澹

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雄闳沉着,

一床床的大灰岩,

一丛丛的暗绿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

光土毛石的尊严

朴素自然的尊严

淡净颜色的尊严--

无愧是水让(ceganne)神感的故乡,

廊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植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

惨雾淡抹的中间?

马赛,你惨澹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莱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菜茵河边,难民麜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音;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中,

烟雾里烟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

地中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

涨,落--隐,现--去,来……

无数量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

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

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

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明最老的见证!

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

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

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

曾经在你怀抱中得意,失志,灭亡;

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舰队,商船,渔艇,

曾经沉入你的无底的渊壑;

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

曾经浸染涂糁你的面庞;

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

曾经扰乱你平安的居处;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

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织女被掳过海的哭声,

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

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

都曾经供你耳刹那的欢娱。

历史来,历史去:

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

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

但是你呢--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挂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地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象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巉崖似的道上,快活地,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他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他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向前--向前--口里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太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砍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罪恶的,

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灰色的人生”!

毒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鹗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

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它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靖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白旗

来,跟著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不是上面写著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著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著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

你们排列著,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士;

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著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熬著,壅著,迸裂著,滚沸著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著,压迫著,挣扎著,汹涌著的声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象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嚎,象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嚎……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沈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象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

……

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沈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

婴儿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象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额上象一颗颗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象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象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象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獗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象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

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太 平 景 象

“卖油条的,来六根--再来六根。”

“要香烟吗,老总们,大英牌,大前门?

多留几包也好,前边什么买卖都不成。”

“这枪好,德国来的,装弹时手顺;”

“我哥有信来,前天,说我妈有病;”

“哼,管得你妈,咱们去打仗要紧。”

“亏得在江南。离着家千里的路程,

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们

眼红眼青,咱们吃粮的眼不见为净!”

“说是,这世界!做鬼不幸,活着也不称心;

谁没有家人老小,谁愿意来当兵拼命?”

“可是你不听长官说,打伤了有恤金?”

“我就不稀罕那猫儿哭耗子的‘恤金’!

脑袋就是一个,我就想不透为么要上阵,

砰,砰,打自个儿的弟兄,损己,又不利人

“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

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

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

“我说这儿江南人倒懂事,他们死不当兵;

你看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亭亭,

草也青,树也青,做鬼也落个清静。”

“比不得我们--可不是火车已经开行?--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粪--唉,稻田里的牛粪!”

“喂,卖油条的,赶上来,快,我还要六根。”

卡 尔 佛 里

喂,看热闹去,朋友!在哪儿?

卡尔佛里。今天是杀人的日子;

两个是贼,还有一个--不知到底

是谁?有人说他是一个魔鬼;

有人说他是天父的亲儿子,

米赛亚……看,那就是,他来了!

咦,为什么有人替他抗著

他的十字架?你看那两个贼,

满头的乱发,眼睛里烧著火,

十字架压著他们的肩背!

他们跟著耶稣走著:唉,耶稣,

他到底是谁?他们都说他有

权威,你看他那样子顶和善,

顶谦卑--听著,他说话了!他说:

“父呀,饶恕他们罢,他们自己

都不知道他们犯的是什么罪。”

我说你觉不觉得他那话怪。

听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那黄头毛的贼,你看,好像是

梦醒了,他脸上全变了气色,

眼里直流著白豆粗的眼泪;

准是变善了!谁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

再看那妇女们!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著耶稣的后背,头也不包,

发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她们亲生

儿子;倒像明天太阳不透亮……

再看那群得意的犹太,法利赛

法利赛,穿著长饱,戴著高帽,

一脸的奸相;他们也跟在后背,

他们这才得意哪,瞧他们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儿,你呢?

听他们还嚷著哪:“快点儿走,

上‘人头山’去,钉死他,活钉死他!”……

唉,躲在墙边高个儿的那个?

不错,我认得,黑黑的脸,矮矮的。

就是他该死,他就是犹大斯!

不错,他的门徒。门徒算什么?

耶稣就让他卖,卖现钱,你知道!

他们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著耶稣吃苦就有好几年。

谁知他贪小,变了心,真是狗屎!

那还只前天,我听说,他们一起

吃晚饭,耶稣与他十二个门徒,

犹大斯就算一枚;耶稣早知道,

迟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让他卖;

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饭时他说,

他把自己的肉喂他们的饿,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们的渴,

意思要他们逢著患难时多少

帮着一点:他还亲手舀著水

替他们洗脚,犹大斯都有分,

还拿自己的腰布替他们擦干!

谁知那大个儿的黑脸他,没等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换钱:--

听说那晚耶稣与他的门徒

在橄榄山上歇著,冷不防来了,

犹大斯带著路,天不亮就干,

树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蜓著来了,真恶毒,比蛇还毒,

他一上来就亲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号,耶稣就倒了霉,

赶明儿你看,他的鲜血就在

十字架上冻着!我信他是好人;

就算他坏,也不该让犹大斯

那样肮脏的卖,那样肮脏的卖!

我看著惨,看他生生的让人

钉上十字架去,当贼受罪,我不干!

你没听著怕人的预言?我听说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

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罢!

十一月八日早一时半写完

一条金色的光痕(硖石土白)

来了一个妇人,一个乡里来的妇人,

穿著一件粗布棉袄,一头紫棉绸的裙,

一双发肿的脚,一头花白的头发,

慢慢地走上了我们前厅的石阶;

手扶著一扇堂窗,她抬起她的头,

望著厅堂上的陈设,颤动著她的牙齿脱尽了的口。

她开口问了:--

得罪那,问声点看,

我要来求见徐家格位太太,有点事体……

认真则,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连太太都勿认得哩!

是欧,太太,今朝特为打乡下来欧,

乌青青就出门;田里西北风度来野欧,是欧,

太太,为点事体要来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东横头,有个老阿太,

姓李,亲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来做长年欧,--早几年

成了弱病,田末卖掉,病末始终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运气真勿好,全靠

场头上东帮帮,西讨讨,吃一口白饭,

每年只有一件绝薄欧棉祆靠过冬欧,

上个月听得话李家阿太流火病发,

前夜子西北风起,我野冻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晓得哪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过!

老阿太已经去哩,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

野勿晓得几时脱气欧,野呒不人晓得!

我野呒不法子,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

有人话是饿煞欧,有人话是冻煞欧,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野作兴有点欧--

为此我到街上来,善堂里格位老爷

本里一具棺材,我乘便来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晓得太太是顶善心欧,

顶好有旧衣裳本格件吧,我还想去

买一刀锭箔;我自己屋里野是滑白欧,

我只有五升米烧顿饭本两个帮忙欧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饭总要吃一顿欧!

太太是勿是?……暖,是欧!暖,是欧!

喔唷,太太认真好来,真体恤我拉穷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还要

难为洋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个响头,代故世欧谢谢!

喔唷,那末真真多谢,真欧,太太……

(附)

此诗最初发表时的序言:

这几天冷了,我们祠堂门前的那条小港里也浮著薄冰,今天下午想望久了的雪也开始下了,方才有几位友人在这喝酒,虽则眼前的山景还不曾著色,也算是“赏雪”了,白炉里的白煤也烧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自然的有了一种雪天特有的风味。

我在窗口望著半掩在烟雾里山林,只盼这“祥瑞的”雪花:

“Lazily and incessantly floating down and down:

Silently sifting and veiling road,roaf and railing;

Hiding difference, making unevenness even,

Into angles and crevices softly drifting and sailing.”

Making unevenness even!

可爱的白雪,你能填平地面上的不平,但人间的不平呢?我忽然想起我娘告诉我的一件事,连带的引起了异常的感想。汤麦士哈代吹了一辈子厌世的悲调;但是一只冬雀的狂喜的狂歌,在一个大冷天的最凄凉的境地里,竟使这位厌世的诗翁也有一次怀疑他自己的厌世观,也有一次疑问这绝望的前途也许还闪耀著一点救度的光明。悲观是时代的时髦;怀疑是知识阶级的护照。我们宁可把人类看作一堆自私的肉欲,把人道贬入兽道,把宇宙看作一团的黑气,把天良与德性认做作伪与梦呓,把高尚的精神析成心理分析的动机……

我也是不很敢相信牧师与塾师与“主张精神生活的哲学家”的劝世谈的一个:即使人生的日子里,不是整天的下雨,这样的愁云与惨雾,伦敦的冬天似的,至少告诫我们出门时还是带上雨具的妥当。但我却也相信这愁云与惨雾并不是永久有散开的日子,温暖的阳光也不是永远辞别了人间;真的,也许就在大雨泻的时候,你要是有耐心站在广场上望时,西边的云掣里出已经分明的透露著金色的光痕了!下面一首诗里的实事,有人看来也许便是一条金色的光痕--除了血色的一堆自私的肉欲,人们并不是没有更高尚的元素了!

盖上几张油纸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为什么伤心,妇人,

这大冷的雪天?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钗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为钗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

我的心恋。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

有一只小木箧,

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

三岁儿的嫩骨!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叫一声“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儿的亲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见冰条,

我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摸--

摸我的宝宝。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

盖在儿的床上;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

我因此心伤。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发表时题下有序:

“这首小诗是去年在碘石东山下独居时做的,有实事的背景。那天第一次下雪,天气很冷,有几个朋友带了酒来看我,他们走近我的住处时,见一个妇人坐在阶沿石上根悲伤的哭,他们就问她为什么?她分明有点神经错乱,她说她的儿子在东山脚下躺着,今天下雪天冷,她想着了他,所以买了几张油纸来替他盖上。她叫他,他不答应,所以她哭了。”

无题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胫踝,

这荆刺的伤痛!回看你的来路。

看那草丛乱石间斑斑的血迹,

在暮霭里记认你从来的踪迹!

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

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

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林边,

渐渐的潮没了这旷野,这荒天。

你渺小的孑影面对这冥盲的前程,

像在怒涛间的轻航失去了南针;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

狐鸣,鹰啸,蔓草间有蝮蛇缠绕!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

倒地?--这懦怯的累赘问谁去收容?

前冲?阿,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

冲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

血淋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

丛莽中伏兽的利爪,婉蜒的虫豸!

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

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

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

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

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

己涌现在当前,莲苞似的玲珑,

在蓝天里,在月华中,秾艳,崇高,--

朝山人,这异象便是你跋涉的酬劳!

残诗

怨谁?怨谁?还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著,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著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著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东 山 小 曲(硖石白)

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新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餵个滚饱,

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好鸟,

快来捉一会迷藏,豁一阵虎跳。

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们来吧,

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记你的心事,丢掉你的烦恼,

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

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妙,岂不是好?

晚上--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

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

来吧,来吧,一齐来吧,

撞开你的头顶板,唱起你的追魂调,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要他一个灵魂出窍!

一月二十日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的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粘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还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裤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拘的臂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的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

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来,又过来了,

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住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二月六日

先生!先生!

钢丝的车轮

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

“先生我给先生请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著呼声--

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紧紧的跟,紧紧的跟,

破烂的孩子追赶著铄亮的车轮--

“先生,可怜我一大化吧,善心的先生!”

“可怜我的妈,

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

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

“没有带子儿,”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迫,小孩的呼声。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

土尘里飞转著银晃晃的车轮--

“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涨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气--

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飞奔……先生……

飞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mt/z91UVg7xY1jyB0DPPNDNOHXebC9AE2QIYOXdl1LVovISN6NR8WiwGxYBp/X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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